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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山雨欲来

鲁莽的拜访 见丰子恺先生

1966年初春的一个下午,我去住在长乐村的初人兄家聊天,正巧孟德也在他家。我们3人既是安大的老同学又是业余工大的同事,所以说话毫不拘束,十分热络。不知怎么初人又提到他这条弄堂里住着一位名人丰子恺,孟德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建议我们去拜访丰子恺先生。

其实我早就听初人兄多次讲过丰子恺住在长乐村,但我们从未有过去看他的念头——他又不认得阿拉“迪牌小八拉子”。然而孟德兄从来不是一个妄自菲薄的人(当年读大学时曾有中文系女生主动写信给他),他认为我们去看看丰先生没啥关系,绝不会吃闭门羹,一些名演员对崇拜他的观众不是也很欢迎吗?

于是初人带路,我们来到了丰先生的家门口。这天下午真是风和日丽,和长乐村其他房屋一样:丰先生雅致的小楼门前有一个小小的庭园;小楼是米黄色的、顶着红瓦,也弄不清这是西班牙式建筑还是法国风格的房子(过去长乐村叫凡尔赛花园),周围很安静,从紧闭的门里传出动听的钢琴声音,初人说这大概是丰子恺的女儿在弹琴。

我们按了门铃,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给我们开了门。初人没等她开口就自我介绍:我们是住在39弄的(陕西南路39弄即长乐村),是你们的邻居,特地来看丰子恺先生。少妇很客气地让我们进去,我们站在客厅里等候她上楼去通报,少妇上去后初人告诉我们她是丰子恺的女儿。

不一会丰子恺先生下楼来了,鹤发童颜、五绺长髯的老先生略带一丝紧张地向我们这3个不速之客发问:“你们、你们有什么事吗?”讲的是嘉兴一带的浙江官话。

我们七嘴八舌地告诉他:我们是他的读者,来这里只是想看看丰先生(孟德还误讲了我们是您的观众——真把丰先生当作电影明星了)。丰先生看来安心不少,他一面请我们坐,一面踱到一个茶几那边找出一张纸一支笔,要我们写下名字和工作(学习)单位,我们遵嘱写下了姓名、职务和任教的学校。丰先生仔细地看了片刻,终于彻底安心了,知道我们是教师而不是那种愣头青大学生。

他微笑着坐下,还恭维我们了一句:

“这样说,你们都是教育家了!”

话匣子就这样打开了。大家都看过丰先生的画,于是先聊画:我们都讲小辰光看丰先生的画,特别喜欢。孟德还知道丰先生是上海画院院长,于是提到自己去看过画院的画展。(已经是去年的老皇历了——是画院办的歌颂毛泽东思想的国画展)丰先生淡淡地回答:开幕时他们叫我去我没有去,我好长时间不去画院了,年纪老了。

丰先生问我们是教什么的?我们告诉他我们是教物理的。他平和的脸上露出笑容,连连说:教物理好!教物理好!学科学的人喜欢画喜欢美术——不错的!不错的!

春天的阳光射入了这间丝毫不沾富贵气的小客厅,照在了老先生侧面的墙上。丰先生慈祥平和的笑容,让客厅里更加春意盎然。

孟德大概是为了显示自己和美术界有缘,就说这几天早晨在复兴公园一直见到张乐平先生。丰先生也是淡淡地讲了一句:哦,张乐平,他年纪还青。

忽然丰先生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都不太明白的话:

“我其实不是画画的,我是写文章的。”

丰先生当年是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主席、上海画院院长,他为什么说自己“不是画画的”,是“写文章的”?

我绞尽脑汁回忆丰先生的文章,但文章题目全想不起来,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文句(而且也拿不准是否对)——灵光乍现:我想到了丰先生翻译的格林童话。于是我讲了小时候读格林童话的感受:很喜欢甚至感动;也喜爱丰先生的插图,我还把格林童话的许多故事讲给小伙伴听。

丰先生显得很高兴,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听我讲,注视我的眼光中含着笑意。

谁也没想到,沉默不语的初人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马克思说格林童话是反动的!”

客厅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春天仿佛立刻溜走了!现在是什么气候?是1966年初春,姚文元早已对“海瑞罢官”发难;全国早已对夏衍、田汉、杨献珍、周谷城许多党内党外的大人物开展了大批判,现在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候——初人会得“神经搭错”迸出这样一句话。

其实初人兄非党非团,从学校到工作单位一直属于出身资产阶级的“落后分子”、属于被人整的对象。不过他喜爱哲学,自然也读马克思主义哲学,他常常在众多人的场合独自沉思,以至于会莫名其妙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来。现在初人冒出这句话,后果十分严重:丰先生沉默不语了、眼里的笑意消失了。

为了打破僵局,我声色俱厉地反驳初人:“马克思的话又不是句句是真理!马克思认为一个国家不可能取得无产阶级革命胜利,这就是不对的。列宁的十月革命成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有了列宁主义!”我的脸转向丰先生:“马克思的话并不是全部对的。”

初人晓得自己乱说话闯了祸,连忙点头表示同意,气氛有所缓和,丰先生的目光中又有了笑意。但是刚才那种温暖融洽的局面一去不复返了,丰先生再也不多说什么。我们只得立起身来告辞,丰先生与我们一一握手,还送到了门口。

一离开丰子恺家,孟德熬不牢了,把初人骂了一通:赤佬侬哪能乱讲八讲。老头子为求太平上班也不去上,侬听伊讲伐?交关辰光弗去画院了。侬倒好,跑到伊屋里厢讲伊格末事反动。伊勿要吓煞啊——登勒屋里也不太平!

我也责怪初人乱讲话,他垂头丧气地听我们数落,仿佛倾盆大雨下的落汤鸡。

大家沮丧地分手了。不过我在沮丧之余有点沾沾自喜:告别时丰先生和大家握手时似乎和我握手的时间稍长一些,还向我微微一笑——不知道我是否神经过敏。

40多年过去了,丰子恺先生早已仙去,孟德也已不在人世,然而那次对丰先生的拜访我永远难忘!相信初人兄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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