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之死与《水浒》大不同
西门庆之死(事在第七十九回)
《金瓶梅》这部长篇小说是从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的故事开始的,故事来源于《水浒传》,但结局却大不相同。最大的分别是,在《水浒传》中,西门庆是死在武松刀下的;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则是死于纵欲的,而“直接的死因”则是潘金莲造成的,可以说他是死在潘金莲“身上”。
第七十九回上半回“西门庆贪欲得病”,写西门庆与姘头王六儿行淫过后,三更时分回家,他因纵欲过度,早已弄得身子虚弱不堪,到了家门口竟然险些坠马,“被左右扶进,径往前边潘金莲房中来。”
(潘金莲)还没睡,浑衣倒在坑上,等待西门庆。听见来了,慌得咕碌爬起来。向前替他接衣服,见他吃得酩酊大醉,也不敢问他。
那妇人(潘金莲)扶他上炕,打发他歇下。那西门庆丢倒头在枕头上鼾睡如雷,再摇也摇不醒。然后妇人脱了衣裳,钻在被窝内,慢慢用手摸他那话,犹如绵软,再没些硬朗气儿,更不知在谁家弄来。翻来覆去,怎禁那欲火烧身,淫心荡漾,不住用手只顾捏弄,蹲下身子,被窝内替他百计品砸,只是不起。急的妇人了不得,因问西门庆,“和尚药在哪里放着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门庆酩子里(醉中)骂道:“怪小淫妇,只顾问怎的。你又教达达摆布你,你达达今日懒得动弹,药在我袖中金穿心盒儿内,你拿来吃了,有本事品弄得它起来,是你造化。”那妇人便去袖内摸出穿心盒来,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醉了的人,晓得甚么,合着眼只顾吃下去。那消一盏热茶时,药力发作起来……
死在潘金莲身上(事在第七十九回)
潘金莲给西门庆吃的药丸,乃是一个和尚特别为他配制的春药,药力极猛。一吃就是三丸,西门庆早已淘空的身子,如何能够抵受,结果自然是潘金莲“得其所哉”,而西门庆则性命难保了。
(潘金莲借药力迫他行淫之后,西门庆)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将出来,犹水银之泻,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顾流将起来。初时还是精液,往后尽是血水出来,再无个收救。西门庆已昏迷过去,四肢不收。妇人也慌了,急取红枣与他吃下去。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良久方止。妇人慌作一团,便搂着西门庆问道:“我的哥哥,你心里觉怎么的?”西门庆苏省了一回,方言:“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是典型的色狼,潘金莲是典型的淫妇,他们也都是贪欲的代表,虽然导因不同(西门庆是暴发的土霸,贪欲是这类人的特性,“饱暖思淫欲”是心理上的“基本导因”,而更大的导因则是由于他们所拥有的特权,潘金莲则是由于她前半生的不幸遭遇,想爱的人又得不了手,因此当她有了“饱暖”的环境之后,就逐渐沉迷于色欲,用以填补她心灵的空虚。)作者安排西门庆死在潘金莲的身上,在小说的情节处理方面来说,可说是“合理的选择”。比《水浒传》中的处理西门庆之死合理得多。《水浒传》让西门庆死在武松刀下,固然大快人心,但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性却是极少的。一县之霸的西门庆怎能如此轻易的就给武松一刀杀掉,纵然武松是个打虎英雄。比较两个不同的结局,应该说《金瓶梅》的结局是比较接近写实的。后世有些道学先生因西门庆的为色亡身,而将它评价为一本“劝善惩淫”的书,所看到的还只是皮相而已。
西门庆临终幻觉(事在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得病之后,四处延医诊治,“药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吴月娘把何老人的儿子请来,这个何老人即以前替李瓶儿医病,摆出一副高明的脸孔,而终于还是医不好的那个“卢医”。父亲如此,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何老人儿子何春泉来看,又说是癃闭便毒,一团膀胱邪火赶到这下边来,四肢经络中又有湿痰流聚,以致心肾不交。封了五钱药金,讨将药来,越发弄得虚阳举发,尘柄(阳物“雅称”)如铁,昼夜不倒。潘金莲晚夕不知好歹,还骑在他上边,倒浇烛掇弄,死而复苏者数次。
《金瓶梅》将西门庆是如何给潘金莲“弄死”的经过,描写得颇为细致,这倒并非是“为色情而色情”,而是有其特殊含义的。因为《金瓶梅》写西门庆的好色贪淫,是从他和潘金莲私通开始的,因而写他的结局是给潘金莲“弄死”,可说是刻意的安排。
到了这个田地,吴月娘虽然有所警觉,把西门庆搬出潘金莲的房间,“往后边上房铺下被褥高枕安顿他”,但亦已无济于事了。最后请来了一个在土地庙前又行医又卖卦的“吴神仙”来看病,此人虽然早称神仙,但在诊脉之后,亦是不敢下药,唯有对吴月娘直言“官人乃是酒色过度……病在膏肓,难以治疗”。
李瓶儿临死时曾生幻象,见她前夫花子虚来要她同去。西门庆临死时,也是一样。书中写:
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跟前站立,问他讨债。
花子虚是李瓶儿的前夫。武大是潘金莲的前夫,这两人都是被西门庆串同他们的妻子害死的。西门庆一生做的坏事很多,尤以这两件为最,怪不得他会有此幻觉了。
对潘金莲的叮嘱(事在第七十九回)
在西门庆的许多妻妾和外室之中,潘金莲是占有特殊地位的,或许西门庆最喜欢的不是她,但却和她最为“臭味相投”;他经常在潘金莲房中过夜,《金瓶梅》中有关性事的描写,也是以他和潘金莲的最多。李瓶儿生前,或许可以和她分庭抗礼,李瓶儿死后,她就更加是和西门庆最“亲近”的人了。所以在西门庆临终之际,就要特别和她有所交代。书中写:
(西门庆)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得她,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指他的妻妾)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她来,等我和她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得眼红红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奴和你做夫妻一场。”
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注:其时月娘已有孕),你姐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她从前的事,你耽待她吧。”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
按:西门庆叮嘱潘金莲和吴月娘,要她们在他死后,“姐妹们”仍要一处居住,守他的灵。这也是一种“主子”心态的表现,不但生前要占有她们,死后也要占有她们。但“可惜”的是,他的“遗言”只能是空说而已。在他死了之后不久,除了吴月娘为他守寡之外,“姐妹们”都各自纷飞了。潘金莲且是被吴月娘赶出家门的。还有一个深具讽刺性的事实是,潘金莲在他跟前是“悲不自胜”,实际亦对他并无情义。
遗产交女婿料理(事在第七十九回)
这个讽刺,是用“曲笔”写的。在西门庆病重之时,“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泰山)与娘娘(神灵玄丹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逢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李娇儿是早已心怀去志的,至于潘金莲何以亦“不许愿心”(西门庆对她这样“好”),那就不言而喻,她那颗心其实并不放在西门庆身上,她对西门庆其实是有欲无情。
对妻妾交代之后,跟着就是对遗产的处理了。
(西门庆)嘱咐了吴月娘,又把陈经济叫到跟前,说道:“姐夫(注:陈经济是他女婿,称他为‘姐夫’是跟家人称呼),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吩咐:“我死后,缎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爹亲家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紬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吧。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前面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本利欠我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
按:西门庆弥留之际,还把各项账目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别人欠他几十两银子,也要女婿讨还。西门庆一生贪财好色,看他临终的遗嘱,可说是“死性不改”。但“可惜”他所托非人,后来谋夺他的家产、败坏他家业的正是他当作“亲儿一般”的女婿陈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