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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杀嫂计谋深

发卖潘金莲(事在第八十六回)

王婆是职业媒婆,正如广东俗话说的“公死有肉食,婆死也有肉食”,她是不会顾念潘金莲往昔与她有过一段香火情的。吴月娘要发卖潘金莲,在她是完全当做生意来做,与月娘讨价还价。

(吴月娘道):“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得当初死鬼为她丢了许多钱底那话了,就打她恁个银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吧。又一件,她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得与她顶轿儿坐了去。”月娘道:“箱子与她一个,轿子不容她坐。”小玉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临岐少不得雇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看着,抛头露面的,不乞人笑话?”月娘不言语了,一面使丫鬟绣春,前边叫金莲来。

按“临岐”在这里是分手之意(岐是歧路,故临岐可引申为到了各走各路的时候)。小玉是吴月娘的丫头,她和潘金莲是有点交情的,所以在王婆与月娘讨价还价之时,她从旁插嘴,帮忙潘金莲争取较好的条件。

吴月娘迫不及待,一和王婆说好条件,马上就叫潘金莲来。

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子,就睁了(睁了是睁大眼睛的简略)。向前道了万福,坐下。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凭空打发我出去?”

月娘臭骂潘金莲(事在第八十六回)

月娘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兼道短,我手里使不得你的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蛋。你休把养汉当(吃)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金莲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道一鸡死了一鸡鸣……”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

按:潘金莲要评理,月娘却直说她把养汉当吃饭,一点也不留情面。作者这样写,是既符合各人身份且兼具讽刺意味的。王婆以前替西门庆扯皮条时,曾在潘金莲身上,间接得过许多好处,当时她是讨好潘金莲唯恐不及的,现在西门庆死了,潘金莲失了靠山,她就不惜替吴月娘去售利卖潘金莲了。前后对比,显出了王婆的势利脸孔。潘金莲也不是省油灯,不过她有把柄拿在人家手里,所以到了最后也只好悻悻走人,作者发议论道:“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潘金莲无法抗辩,只好任凭吴月娘摆布。

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月娘到她房中,打点与了她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余她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得后边来,一把锁把房门锁了。

潘金莲入了西门庆家门之后,吴月娘一直与她明争暗斗,终于在西门庆死后,获得全胜。下面写的是潘金莲离开西门家的情形。

对比与呼应(事在第八十六回)

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场,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姐妹相处了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悄悄瞒着月娘。与了她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缎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吧。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来对奴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上。”轿子在大门首,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上轿子才回。

按:潘金莲在西门庆家是不得人和的,在“姐妹”中,唯有一个孟玉楼与她相好;在丫鬟中,除了她自已的心腹春梅之外,也只有一个小玉和她有点交情。这一段写潘金莲离开西门家,只有孟玉楼、小玉二人相送,场面是很冷清的。和她来时的“风光”——“一顶轿子,四个灯笼,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拉到家中来。”(见第九回)恰成鲜明的对比。

前后呼应,是长篇小说常用的技巧之一,例如这一段中写孟玉楼对潘金莲说的话,就显示了她亦是不想守下去的;这就伏下了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线索。又如写王婆一早雇人把潘金莲的箱笼桌子抬去,这也是和前文有呼应的。第九回写潘金莲入西门庆家时,“妇人箱笼,早先一日,都打发过西门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前后手法一样,写出了王婆之爱占小便宜的性格。潘金莲住在王婆家中,等候王婆将她“善价而沽”,这是潘金莲的悲剧,也是古代妇女的悲剧。

陈经济来买丈母娘(事在第八十六回)

潘金莲是个从社会底层挣扎出来的女子,有才(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第一回)有貌,但任她如何之想争强好胜,始终都是男人的玩物(她与吴月娘争权夺宠,在争权方面,虽斗不过月娘,但夺宠方面则做到了);到西门庆一死,她就不能不任凭大妇处置,甚至要由王婆来决定她的命运,这就深刻地写出了,在封建制度之下,纵便是有才能的女子,其命运也是不由自主的。《牡丹亭》中有几句曲词道得好:“似这般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凄凄楚楚无人怨。”可说是为这些在封建社会中被压迫与侮辱的妇女吐露心曲。王婆把潘金莲当作奇货可居,“发卖”的过程和现代的“拍卖”一样,接受四方买家上门,价高者得。

潘金莲是因和陈经济通奸,被吴月娘抓着了借口,叫王婆将她领出去发卖的。陈经济听到消息,就亲自跑来王婆家中“议价”。

(陈经济)带着银钱走到王婆子家来。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撒下的粪,这经济向前,深深地唱个喏,婆子问道:“哥哥,你做甚么?”经济道:“请借里边说话。”王婆便让进里面。经济揭起眼纱,便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她甚么人?”那经济嘻嘻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她兄弟,她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说:“她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今你休哄我,你莫不是她家女婿姓陈的,来此处撞蠓子。我老娘手里放不过!”

王婆一口道破陈经济的身份,陈经济只好直认不讳,说明来意了。

讨价还价(事在八十六回)

经济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放在(王婆)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教我且见一面。改日还重谢你老人家。”婆子见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便道:“休说谢的话,她家大娘子吩咐将来,不教闲杂人来看她。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银子。你若娶她,便要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账,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甚么?”经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替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说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见她一面,说些话儿则个。”

这一段话画出王婆贪财的嘴脸,陈经济想见潘金莲一面,都得费上一番唇舌,讨价还价。

那婆子于是收了他簪子和钱,吩咐:“你进去见她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所许那一两银子明日就送来与家。”是掀帘放经济进里间。

下面一段写陈经济在王婆家中与潘金莲相见的情形。

妇人(潘金莲)正坐在炕边纳鞋,看见经济,放下鞋扇,会在一处。埋怨经济:“你好人儿,弄得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上梢,没下梢,出丑惹人嫌!你就影儿不见,不来看我看儿了?我娘儿们好好儿的,拆散开你东我西,皆因是为谁来?”说着,扯着经济,只顾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听见。经济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割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儿家,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又打听你出离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今日特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

无钱休做美梦(事在第八十六回)

下面这段写陈经济“自以为是”的“计议”:

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她(指吴月娘)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她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告)下来,那时她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你到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

陈经济所想的主意,其实只是“一厢情愿”而已,根本行不通的。潘金莲见他说来说去,都说不到关节处,于是只好点醒他:“现今王干娘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些银子与她?”这等于是告诉他: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你就莫做美梦。碰到现实问题,陈经济可为难了。

经济道:“如何要这许多?”婆子说道:“你家大丈母说,当初你爹为她,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银子,少一丝毫也不成的。”经济道:“实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打得热了,拆散不开。望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半儿来,五六十两银子也罢。我往张舅那里典上两三间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赚些儿吧。”婆子道:“休说五十两银子,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湖州贩细绢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大街坊张二官府,如今现在提刑院掌刑,使了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拿着两封银子来兑,还成不得,都回去了。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当下一阵风走出街上,大吆喝说:“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

按:吴月娘叫王婆领潘金莲出去发卖时,是说明“随你聘嫁”,不拘多少的。王婆却“铁定”要一百两,说成是月娘的主意。可见媒婆的要钱手段。

命运的悲剧(事在第八十六回)

这一段写王婆的泼辣,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这经济慌了,一手扯进婆子来,双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声,我依奶奶,价值一百两银子罢。争奈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往东京取银子去。”妇人道;“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就不是你的人了。”经济道:“我雇上头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饭,我的十两银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得说明白着。”经济道:“这个不必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按:陈经济倒是真心想娶潘金莲的,后来他赶往东京。恰值朝廷册立东宫,郊天大赦,他的父亲亦在大赦之列,不过被赦时已患重病,在陈经济回到家中的前三天死了。这件事,对陈经济来说,本是“有利”的,因他父亲虽是犯官,财产除了转移到西门庆家中的那一部分之外,余下的也被抄没,但烂船也有三斤钉,多少也还有点“漏网”,而且他还有个守寡的姑姑,把箱笼交与他,叫他运他父亲的灵枢回乡埋葬,他无端得了这笔“横财”,拿一百两银子来娶潘金莲自是不成问题了。但“可惜”的是,他这一来一回,耽误时日,果然应了潘金莲那句话:“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他回到清河县的时候,潘金莲早已被武松杀了。比给“别人娶了去”“更糟”!

潘金莲本来还有另外一个“好机会”可以免遭杀身之祸的,那就是她以前的心腹丫鬟春梅想要救她,但结果也是阴差阳错,不能成事。古希腊文学中,常有写“命运安排的悲剧”,看来,《金瓶梅》的作者写潘金莲的下场,也是受着宿命论的影响,有意把它写成“命运的悲剧”的。

春梅图救潘金莲(事在第八十七回)

作者刻意把潘金莲的结局写“命运的悲剧”,当然亦是并非无因的。我在前面说过,作者不能超越时代,在封建社会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观念已经深人人心,潘金莲既然曾与西门庆串同谋害亲夫,如此淫恶的妇人自是“理该”死在武松刀下了。

作者在写春梅图救潘金莲而终于不能成事的那些情节中,将潘金莲受到命运的播弄表现得最为明显。而且撇开作者在意识上受到“宿命论”的影响这一点不谈,他的写法也是极为“洞达人情”(鲁迅语)的写实手法。

春梅是最了解潘金莲的人,尽管潘金莲有时也会妒忌她得到西门庆的宠,但她则是始终同情潘金莲的。例如有一次别人议论潘金莲对母亲不好,她就曾替潘金莲辩护,说潘金莲并非不顾亲情,而是因为要面子,受不了母亲拿人家的施舍。

春梅其时巳嫁给周守备做二房,一听得潘金莲被发卖的消息,就去哭求周守备。

(她)一日,听薛嫂儿说,潘金莲出来在王婆家聘嫁。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对守备说:“俺娘儿两个,在一处厮守这几年,她大气儿不曾呵着我,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自知拆散开了,不想今日她也出来了,你若肯娶将她来,俺娘儿们还在一处过好日子。”又说她怎的好模样儿,“诸家词曲都会,又会弹琵琶,聪明俊俏,百伶百俐,属龙的,今才三十二岁儿。她若来,奴情愿做第三的也罢。”

按:其实潘金莲是没有春梅说得那么好的,但从她替潘金莲说的好话以及甚至宁愿让“二奶”之位给潘金莲等等,亦可见到春梅确实是帮潘金莲脱离苦海的。但可惜她虽然已是尽心尽力,仍是不能改变潘金莲的命运。

讨价还价 未能成交(事在第八十七回)

周守备倒是给她说动了,“使手下亲随张胜、李安、封了两方手帕,二钱银子,往王婆家相看。”但可惜由于“讨价还价”,价钱一时谈不拢,“交易”就被拖下来了。

王婆开口指称,她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银子,张胜、李安讲了半日,还了八十两。那王婆还不肯。走来回守备,又添了五两,复使二人拿着银子和王婆子说。王婆子只是假推她大娘不肯,不转口儿要一百两,媒人钱要不要也罢。

这张胜、李安只得又拿回银子来察守备。丢了两日,怎禁这春梅晚夕哭哭啼啼,“好歹再添几两银子,娶了来和奴做伴儿,死也甘心。”守备见春梅只是哭泣,只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同张胜、李安,毡包内拿着银子,打开与婆子看,又添到九十两上。婆子越发张致起来,说:“若九十两,到不得如今,提刑张二老爹家(早)抬的去了。”这周忠就恼了,吩咐李安把银子包了,说道:“三只脚蟾没处寻,两脚老婆愁哪里寻不出来?这老淫妇连人也不识,你说那张二官府怎的,俺府里老爷管不着你?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爷跟前说念要娶这妇人,平白出这些银子要你何用?”……李安……拉周忠道:“管家哥,咱去来,到家回了老爷,好不好,教牢子拿去,拶与她一顿好拶子。”这婆子终是贪着陈经济那口食,由他骂,只是不言语。

二人到府中,回禀守备说:“已添到九十两,还不肯。”守备说:“明日兑与她一百两,拿轿子抬了来吧。”周忠说:“爹,就添了一百两,王婆子还要五两媒人钱,且丢她两日,她若张致,拿到府中,且拶与她一顿拶子,她才怕。”

按:这一大段有关讨价还价的描写,不但表现了各人的身份和性格,也是洞达人情的描写。

武松回来仍当都头(事在第八十七回)

周忠是守备府的大管家,他想凭仗官威,吓唬王婆,要她减价;王婆唯利是图,“贪着陈经济那口食”(陈经济已答应照她开出的价钱去筹款了),坚持“铁价不二”,周守备则是无可无不可(他因要讨好宠妾春梅,多少钱也要买潘金莲回来和她做伴,但当周忠向他提议,将此事搁它两日,以便吓唬王婆时,他为了维持当官的面子,也就同意周忠的意见)。这些人的表现,都是符合他们身份的。作者在“讨价还价”这个问题上,就按照各人不同的身份,写出了他们不同的心理状态。因此,虽然是个“命中注定”的悲剧,但作者用的却也还是写实的手法。

双方的讨价还价,相差的其实只不过几两银子(周守备最后已愿意出到一百两了,周忠却还舍不得多给王婆五两媒人钱),这几两银子就注定了潘金莲的悲剧命运,令她不能不死在武松刀下了。

《金瓶梅》中的武松杀嫂比《水浒》晚了几年,而“杀嫂”的过程也不相同。我觉得《金瓶梅》的写法更为接近现实(《水浒》写的武松杀嫂,只是武松“英雄故事”的一部分,浪漫气息较浓),对“人性”的“透视”也似乎更加深入。好,现在就让我们看看在《金瓶梅》中,武松是如何杀嫂的吧。书中写武松遇赦回家,到清河县下了文书,依旧在县当差,还做都头。他把哥哥前妻所生的女儿迎儿接回家中,打听得西门庆已死,潘金莲现今正在王婆家等待买主的消息,第二天就来到王婆家门,与王婆商量,要把嫂子买回去。在这里作者把武松写成一个颇为工于心计的人,他要尽情报复,用的是先骗后杀的手段。

武松骗取潘金莲(事在第八十七回)

(武松)来到王婆门首。金莲正在帘下站着,见武松来,连忙闪入里间去。武松掀开帘子来问:“王妈妈在家?”那婆子正在磨上扫面,连忙出来应道:“是谁叫老身?”见是武松,道了万福。武松深深唱喏。婆子道:“武二哥且喜几时回家来了?”武松道:“遇赦回家,昨日才到。一向多累妈妈看家,改日相谢。”婆子笑嘻嘻道:“武二哥比旧时保养,胡子碴儿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边又学得这般知礼。”一面让坐,点茶吃了。武松道:“我有一桩事和妈妈说。”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只顾说。”武松道:“我闻得人说,西门庆已是死了,我嫂子出来,在你老人家这里居住,敢烦妈妈对嫂子说,她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嫂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婆子初时是不吐口儿,便道:“她是在我这里,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后听见武松重谢她,便道:“等我慢漫和她说。”那妇人便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她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她自己出来。

按:在《水浒》中,武松杀嫂,“干净利落”,他为兄报仇,问明事实,即去与潘金莲算账,“喀嚓一刀”就将她杀了。在《金瓶梅》中武松用的却是花言巧语,骗说要把嫂子娶回去帮忙看管侄女,重组家庭,骗得潘金莲跟他回去,这才在兄长的灵前将她杀掉。这是好像猫捉老鼠一样,“玩弄”够了,才进行的大报复,所用的手段比《水浒》中的“喀嚓一刀”残忍多了。而潘金莲则是“色令智昏”,由于她对武松的痴情尚还埋在心底,这就不能不上了武松的当。

阴狠残酷正中有邪(事在第八十七回)

在《水浒》中,武松的表现几乎无一不是“英雄本色”,但在《金瓶梅》中,武松杀嫂这一段的表现——作者却把他写成了包藏祸心、阴狠残酷、善用手段、“正中有邪”的人物。两者写法上的优劣可以见仁见智,但在表现人物的性格方面,前者单纯,后者复杂,似乎还是以《金瓶梅》中所刻画的武松的复杂性格,更能深入武松的内心。他那些“伪善”的说法:

她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嫂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

把自己装成一个必须有人帮忙管家的粗人,这也是符合潘金莲所知道的,“旧日的那个武松”的为人,潘金莲又怎能不相信他的话呢?但读者则是知道武松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是在打着杀人的主意的。这样透过内心的描写,比起《水浒》只是“喀嚓一刀”的描写,自是会令得读者的感受更加战栗的。潘金莲相信武松说的是实话,急不可待,自己跳出来了。

(她)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看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王婆道:“又一件,如今她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雪花银子才嫁人。”武松道:

“如何要这许多?”王婆道:“西门大官人当初为她使了许多,就打恁个银人儿也够了。”武松道:“不打紧,我既要请嫂嫂家去,就使一百两也罢,另外破五两银子,谢你老人家。”这婆子听见,喜欢得屁滚尿流,没口说:“还是武二哥知礼,这几年江湖上见的事多,真是好汉。”

按:潘金莲是“色令智昏”,王婆则是“利令智昏”,武松针对两人的弱点,轻易就把这桩买卖谈成功了。从这也见到武松“早有预谋”的机心,连老于世故的王婆,也上了他的当。

百两银子买嫂嫂(事在第八十七回)

妇人听了此言,走到座里,又浓点了一盏瓜仁泡茶,双手递与武松吃了。婆子问道:“如今她家要发脱得紧,又有三四处官户人家争着娶,都回阻了价钱不兑,你这银子,作速些便好。常言道:先下米先吃饭。千里姻缘着线牵,休要落在别人手内。”妇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武松便道:“明日就来兑银,晚夕请嫂嫂过去。”那王婆还不信武松有这些银子,胡乱答应去了。

到次日,武松打开皮箱,拿出小管营施恩与知寨刘高那一百两银子来,又另外包了五两碎银子,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兑起来。那婆子看见白晃晃摆了一桌银子,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虽是陈经济许下一百两,上东京去取,不知几时到来?仰着合着,我现钟不打却打铸钟?”又见五两谢她,连忙收了,拜了又拜说道:“还是武二哥晓礼,知人甘苦。”武松道:“妈妈收了银子,今日就请嫂嫂过门。”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门背后放花儿,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她大娘子那里交了银子,才打发她过去。”又道:“你今日帽儿光光,晚夕做个新郎。”那武松紧着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

俗话说“有钱使得鬼推磨”,王婆受了武松的银子,果然着紧为他奔走。

(王婆)打发武松出门,自己寻思:“她家大娘子自交我发脱,又没和我砸定价钱,我今胡乱与她一二十两银子满纂,绑着鬼也落他多一半养家。”一面把银凿下二十两银子,往月娘家里交割明白。月娘问:“甚么人家娶了去了?”王婆道:“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她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常见仇人见仇人,分外眼晴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她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吴月娘闻报吃惊(事在第八十七回)

在《金瓶梅》的诸色人物中,吴月娘的“表面形象”是比较“忠厚老实”的,有时甚至带点笨拙,但连她听到武松要娶嫂为妻的消息都大吃一惊,断言潘金莲往后必然要死在她的小叔子手里。可知武松心中所起的杀机是瞒不过明眼人的。王婆的人生经验远比月娘丰富,又素擅诈骗的伎俩,反而看不出来,这只能说是“利令智昏”了。

但作者之写“吴月娘闻报”吃惊,除了要表现王婆的“利令智昏”之外,还有两个更为深入的层面:其一是透过这件事情,向读者展示出吴月娘并非笨拙的一面,纵然不是大智若愚,最少也懂得判断真伪,《金瓶梅》写人物常用“表里不一”的写法,这也是例子之一;其二是吴月娘本来是潘金莲的“对头人”,这次也是由她做主发卖潘金莲的,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对潘金莲充满敌意的吴月娘,也震惊于武松要骗杀嫂嫂的机心,对比之下,就显得武松的手段与心术比之吴月娘是更为残忍险狠了。潘金莲陷人武松的圈套,焉能还有生理呢?下面就是武松杀嫂的过程了。

不说月娘家中叹息。却表王婆交了银子到家,下午时,教王潮(王婆之子)先把妇人箱笼桌儿送过去。这武松在家又早收拾停当,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晚上婆子领妇人进门,换了孝,裁着新䯼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进门来,见明亮亮点着灯烛,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由不得发似人揪,肉如钩搭,进入门来,到房中,武松吩咐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顶了。

按:这段写武松早已布置下“杀场”,杀场即是“新房”,越发显出了武松报复手段的残忍。

审问潘金莲(事在第八十七回)

王婆见了,说道:“武二哥,我去罢。家里没人。”武松道:“妈妈请进房里吃盏酒。”那武松也不让,把酒斟上,一连吃了四五碗酒。婆子见他吃得恶,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够了,放我去。你两口儿自在吃盏儿罢。”武松道:“妈妈且休得胡说,我武二有句话问你。”

按:王婆一见势头不对,想要脱身,但已迟了。接下去写的就是武松怎样审问潘金莲了。

只闻飕的一声响,(武松)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刀薄背厚扎刀子来,一只手笼着刀靶,一只手按着掩心,便睁圆怪眼,倒竖钢须,便道:“婆子休得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里,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拿刀弄杖,不是耍处。”武松道:“婆子休胡说,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问了这淫妇,慢慢来问你这老猪狗。若动一动步儿,身上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回过头来,看着妇人骂道:“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爆,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子忔楂地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翻,碟儿碗儿都落地打得粉碎。那妇人能有多大气脉,被这汉子隔桌子轻轻提将过来,拖出外间灵桌子前。那婆子见头势不好,便去奔前门走,前门又上了闩,被武松大扠步赶上,揪翻在地,用腰间缠带解下来,四手四脚捆住,如猿猴献果一般,便脱身不得,口中只叫:“都头不消动怒,大娘子自做出来,不干我事。”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了,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哪里?你不说时,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个老猪狗!”

有意折磨潘金莲(事在第八十七回)

《水浒》中的武松杀嫂那段,过程简略,笔墨不多。《金瓶梅》可就枝繁叶茂,内容丰富得多。作者在武松杀嫂之前,写了他的蓄谋和布局:在杀嫂之时,则不但有详细的过程,并且还有关于武松的心理活动。在心理描写这方面,又有明写与暗写之分。武松骂王婆那些话:

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争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了,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哪里?

他当然知道西门庆是已经死了的,所以他那一问,只是表现一种“快意恩仇”的英雄心理,意即:我现在得到生还,陷害我的那个西门庆呢,他在哪里?他可是早已到阎罗王那里报到了。但“快意”之余,也不能无憾,因为他不能手刃西门庆了。他只能把愤恨发泄在潘金莲和王婆身上。“快意恩仇”的心态是明写,要用折磨潘金莲来发泄自己那种复杂愤恨的心理则是暗写。从何得知呢,请看他对潘金莲“诱供”的说话:

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被你)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

但后来潘金莲“从实说来”了。他可并没有饶她。其实,潘金莲如何串同西门庆害死他的哥哥,他已是早已从多方面打听到了的,何必要潘金莲多说一遍?既然蓄意杀嫂,又何必先给她希望(骗说要娶她为妻,甚至到了临动手时还说可以饶她),然后再杀她?不怕贻人以大英雄说了话不算数之讥?这除了要尽情折磨潘金莲以发泄自己的愤恨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金瓶梅》的作者善于用“表里不一”来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这也是例子之一。

在武松威迫之下,潘金莲只好从实招供了。

(武松)提起刀来,便望那妇人面上撇了两撇,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放我起来,等我说便了。”

剥光衣服 细说奸情(事在第八十七回)

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妇快说!”那妇人唬得魂不附体,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收帘子打了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后怎的踢伤了武大心窝,用何人药,王婆怎的教唆下毒,拨置烧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按:这一段是写武松在杀嫂过程中所做的“准备工作”,他是先把潘金莲的衣裳都剥光了才进行逼供的。这不但拆穿了他那“从实说来,我便饶你”的骗人说话,也表现了他那不近人情的变态心理(要杀便杀,何必剥光?何况最少在名分上潘金莲还是他的嫂嫂呢!要嫂嫂赤身露体在他面前接受他的屠杀,不怕辱及死去的哥哥吗?)

因此,从心理学方面来解释,这只能说是武松在潜意识中那种被压抑了的情欲的表现。在现实社会中,他是打虎英雄,是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倘若和嫂嫂私通,那就是“猪狗”不如了,因此,他潜藏的情欲是被封建社会的道德观念束缚的,只有在打出为兄报仇的招牌杀嫂时,剥光她的衣服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做(其实这个“理由”也只是自己骗自己而已)。武松要潘金莲供出她和西门庆通奸的详细经过,为的什么?这里也不妨作个心理分析,他是极其妒忌西门庆占有他嫂嫂的肉体的,那些通奸的供述,他是既怕听而又想听,因为一来可以折磨潘金莲,二来也满足了他那被压抑的畸形性心理。叫潘金莲剥光衣服细说奸情,这是虐待狂和自虐狂的混合表现。

而潘金莲之肯“从实说来”,恐怕也不是相信武松可以饶她的缘故。而是要令武松心里难受。“谁要你不接受我呢?否则我也不会给西门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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