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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见到美人不说话

“冬至饺子夏至面”,一年里最短和最长的两个白天,分别吃饺子和面条,是我们这里的乡俗。但外人不知,南方许多地方称做“饺子”的,实际上就是小馄饨。在过去,下“饺子”只有担子而没有铺子,我们这里许多风情小镇上,“饺儿担子”可算是街头最寻常的风景了。乡下唱大戏、放电影、玩灯、赶庙会,只要是有人聚集的地方,肯定就有下汤圆下“饺子”的担子。露天之下,浮在汤碗里薄如蝉翼的皮儿,还有里面鲜红的肉馅,撒在上面翠绿的葱花、焦黄的油渣末,以及淳朴的乡音,都是那般亲切……

最难忘深夜的街头,昏黄的路灯下,总有一位头发花白、身形瘦小、系着围裙的老人躬身打理着。那担子的一头柴火红红,上面锅里热气腾腾,另一头的极小的案板上码放着油瓶、馅碗、皮子以及包好待下的成品。旁有小桌小凳,有人过来,几分钟光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就下好端上来。由于皮薄个小,不必大口咀嚼,只是嘬吸,入口即化。那时我每每走在这样晚间的街头,总会下一碗这种皮子薄到透明、撒了葱花、飘着猪油花的“饺子”,那香气,那暖暖的感觉,总能诱惑夜归的人。

相对北方那种皮肉厚实的大馄饨,皮薄馅少、晶莹剔透、汤料清澈的小馄饨,无疑最适合水软风轻的江南。小馄饨不似水饺和面条,不是用来撑肚子的,吃这种小馄饨,纯粹为了情调,为了享受那碗热气腾腾的鲜汤——不求吃饱,只求来点精神外遇。小馄饨要的是皮薄滑爽,肉馅不能多,多了就荒腔走调不是那味儿。一大碗汤波荡漾的小馄饨端上来,用汤匙稍稍搅动,但见一片片羽衣缥缈,裹一团团轻红,上下沉浮飘摇,点点葱花如柳眼初舒……嘬吸一口汤,真是香鲜透骨!

在我教过十年书的那个西河小镇上,有几家馄饨下得特别柔软滑嫩,都是不知传了多少代的老手艺。有时阴雨天不出摊,我会带上一只大号搪瓷缸,走进那些建于清末民初的有天井采光、临街二楼之上有女儿靠倚栏的老旧大屋,穿堂入户去他们家中等候。去早了,看他们剁馅打皮子,拣一些闲话来问,也就知道其中诸多讲究。比如,馅要用当天宰杀的猪前腿夹缝肉,八分瘦两分肥连筋带绊的(若是纯精的后腿肉反而不好),双手各持一把刀上下翻飞,剁成肉末。再用一根圆筒状的槌棒敲打,肉打得越久,越熟,越打越膨胀。打到最后,喷起的肉茸会起丝,会非常“沾”包馄饨的竹挑。制作馄饨面皮,要入碱,分量掌握不好跑了碱,在猛火沸汤里一煮一冲,馄饨就会破皮。擀面时还要加入鸡蛋。擀出的最佳效果,须是“薄如纸,软如绸,拉有弹性,吃有韧劲”。擀好的皮子垛起来,拿刀斜切出来,二寸见方若茶干子大小。一般十二张皮放秤上称一下正好一两,再裹进一两馅心,便是一客小馄饨。包馄饨手法极快。看他们左手皮子,右手小竹挑搭一点点肉糜,贴着馄饨皮上,包进馅心后,几根手指一窝,轻轻一捏即拢合,扔到一旁。小馄饨们个个姿色秀丽,色泽丰盈……她们之间都是撒了点儿面粉,基本上互不搭界的。馄饨下锅后,水滚,馄饨浮上,裙裾飘飘,如同烈焰之上的舞者。几次舞过,能看到粉红馅心的一面朝上,必熟无疑。

小馄饨汤水甚为重要,通常是先在碗里放好盐、味精、酱油、猪油,用开水冲兑,以免汤水混浊,影响口感。再用笊篱捞入小馄饨。十来个穿了柔软蝉衣的小馄饨在碗里轻轻地打着转,几星嫩绿的小葱撒在上面很是养眼好看。舀上一个吹一吹,轻轻地咬上一口,满口的汁水,鲜美无比,忽然间就有了让你很享受的感觉,很心动,很温馨。

一些传统的小镇和传统的手艺已日渐远去,眼下的肉馅都是绞肉机绞出的,个头愈来愈硕大,再也吃不上过去那种精致玲珑有情有调有烟火味的小馄饨了。这些年,但凡有外地客人来,早餐我总是领到凤凰美食街上百年老字号耿福兴,上几屉小笼汤包,搭上酥烧饼,再给一人来一碗小馄饨,软的酥的汤汤水水,都齐了。耿福兴的小馄饨,胡椒粉或鲜红的辣油任由自己放,通常是配以骨头汤,别有一分鲜美。

若是哪一天,我能溯回曾经消弥了我青春岁月的小镇,端起一碗往日的小馄饨,心头涌动杜牧在此写下的“谁家红袖凭江楼”的诗句……还有什么话能说得上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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