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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喜好

《巨人之星》乃是《叶隐》的世界 收录于《百大少年少女漫画大调查》(一九九二年八月文春文库)

坦白说,我反巨人,尤其是小学的时候。连人称凡是棒球迷无一不爱的长岛茂雄、世界全垒打王王贞治,我都讨厌。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看不惯巨人队的菁英意识。动不动把传统挂在嘴上,只要自己球队兴旺,便认为职棒界天下太平。我就是不喜欢这种态度。

关于巨人的一切几乎一概讨厌的我,对《巨人之星》却另当别论。这部漫画一开始在《少年 MAGAZINE》连载,我立刻为之狂热,觉得一星期好漫长,杂志一发售便马上跑到书店站着看。而看完的那一瞬间,又等不及下一次的出刊。

为何连讨厌巨人的我,都对这部漫画另眼相待?理由很明显,因为这不是一部棒球漫画。虽然以高中棒球界和职棒界为舞台,但星飞雄马等出场人物的所作所为,是近似于棒球而非棒球的另一件事,而这件事可不是球技或运动之类的活动。那究竟是甚么?倘若问我,我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回答──

《巨人之星》中的棒球是格斗技。

甚至,更进一步地说,那是武士道。

这一点,只要看主角星飞雄马与劲敌花形满的首场对战便一目了然。当时花形满的必杀技非比寻常,名为击倒打法(knockout),打出去的球会弹开棒球手套,正中接球者的脸。为迎战这种打法,星一彻对飞雄马展开一种心智正常的人绝对想不到的特训,就是在球上抹油点火,打出去要飞雄马接。也难怪飞雄马的姊姊明子要躲在树后偷哭。

之后,飞雄马练出藉螺旋底部将球弹回的技巧,在与花形满的对战中获胜。这岂是棒球之类和平运动的故事?无论怎么瞧,不都是习武之人的世界?

故事中,球队的输赢根本不重要,飞雄马对花形满,或飞雄马对左门丰作的一对一战斗便是一切。而且,球赛的输赢与彼此球队的状况好坏无关,全凭一局或一打次的结果决定。职棒转播常会说:

“两者在本季的比赛结果是十二打数三安打,所以山田投手算是压制得不错。”

但《巨人之星》可不容许这么含糊,里头没有“算是”的概念。不是百分之百压制,就是被打出去。一旦球被打出去,保证是巨炮级的全垒打,没有甚么落点不错的左外野平飞球。

球一遭击中,星飞雄马就会陷入沮丧,烦恼得宛如丧失生存的希望,简直像比武落败的武士,绝不仅是个棒球投手。一般投手才不会为被打到球而痛不欲生。

如同习武之人历经无数死斗逐渐成长,星飞雄马也一样,尽管惨败、尽管遍体鳞伤,仍拚命练出新招对抗劲敌,比方大联盟一号球、消失的魔球等。书中对这些新魔球总会有科学性的说明,虽令人半信半疑,却十分有趣。我还曾经认真和别人讨论过消失的魔球的原理。

众劲敌同样是以战胜星飞雄马为唯一的生存意义。好比花形满,明知上半身肌肉将毁损,仍奋力迎击大联盟一号球。这一幕着实令人感动,不少性情单纯的朋友在电视播出时忍不住掉泪。

为求获胜,牺牲自己也无所畏惧的星飞雄马,终于练成禁忌的魔球大联盟三号。这种球非常可怕,愈投愈会侵蚀左臂的肌肉。

最后是由他的父亲一彻与好友伴宙太搭档挑战这个魔球。一彻使出奇招,刻意耗尽伴的怪力再让他挥棒,却未注意到伴连跑垒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一彻认输:

“这一刻,你超越了我。”

此时,飞雄马的手臂已报废,但一彻的话,让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胜过父亲远比投手生涯重要,这才是真正的《叶隐》的世界。

在教堂窗外静观左门丰作与不良少女京子的婚礼后,飞雄马竖起大衣衣领,翩然离去,一个“完”字出现在他背影的斜下方。只看过动画的人可能不知道,原着的最终回便是如此。自始至终,这部漫画都与“充满阳光朝气的运动员”的说法无缘。

⑴巨人之星

⑵小拳王

⑶怪医黑杰克

⑷田渊选手加油!

⑸妙殿下

漫画方面,《巨人之星》和《小拳王》并列第一,几乎毫不犹豫地定案。或许是缘自我并非有甚么就看甚么的人,而是一喜欢便喜欢到底的个性吧。动画方面的首选则是《鲁邦三世》。假如给大人看的也包含在内,还想加上小池一夫先生原着的漫画作品(包括叶精作画的《实验人形》、小岛刚夕画的《试毒师》〔乾いて候〕等)。

我心目中的第一──《星际大战》 收录于《战后新生代最爱百大西片》(一九九五年九月文春文库)

我选的第一名是《星际大战》(Star Wars)。

──要大声说出来真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像小朋友被问到喜欢的食物时,回答“咖哩饭”一样。

“《星际大战》很有趣,可好歹你也是个作家,应该想点特别的,表现一下你是个电影通啊!”

或许有人会这么说。的确,我也想举出大家都料不到的电影当第一名,希望博得一句“哦,眼光不错嘛”。

无奈就是想不到。我选择前十大的标准是“不管看多少次都不会腻”,而再没有别的电影像这部,总让我回味无穷。明明家里就有录影带,随时都能看,但前几天忍不住又在卫星电视台 WOWOW 上重看一遍,且仍如当初在电影院观赏般,紧张兴奋不已。

其实,同样是科幻片,我也认为该推荐《二零零一太空漫游》(2001:A Space Odyssey)。因为这部片比较内敛、知性,总之,就是给人比较成熟的感觉。遗憾的是,《二零零一太空漫游》我并不想反覆观赏,《索拉力星》(Solaris)也一样。我承认这些电影都很棒,可是,尊重娱乐性更甚艺术性才是东野式的电影选法。

话题回到《星际大战》。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一九七八年,也就是大二。谈到这里,我记得是和西洋弓箭社的社友三个人结伴前去的。由于剧中主角使出原力让炸弹正中死星中枢,我们有一阵子纷纷仿效,练习时射不中就说“唔,原力不够”。不过,我那时竟连一起看电影的女朋友都没有啊。虽然有点丢脸,也罢,继续吧。

首先是观后感,简单扼要地讲,就是“惊异”二字。从开头钜细靡遗地拍出帝国军战舰底部的那一幕起,便令人震撼不已。虽然事先有某种程度的预期,却做梦也没料到会看到如此惊人的影像。

由于当时是一九七零年代,没有现今的电脑绘图(CG)技术。我记得正式使用CG的是迪士尼一九八二年的电影《电子世界争霸战》(TRON)。《星际大战》是完全以古早的特殊摄影技术拍出,其背景之精致尤其教人惊叹,像帝国军基地内部、异星都市等,明知不可能做出实物大的布景,却一幕幕逼真得宛若实景。看起来也不像是模型放大。

直到十几年后,谜底才揭晓,原来那些背景全是画。专业术语叫甚么我忘了,但那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超精密画作,顶多只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可是无论凑得多近,都很难相信其实仅是平面。系列第三集《绝地大反攻》(Return of the Jedi)中,有一幕是一排排士兵恭迎帝国军皇帝,连这些士兵也几乎全是画出来的。技巧高超到这种程度,被骗也心甘情愿。

当然,《星际大战》精采之处并不单是特技,片中出现的角色个性鲜明独特,才是电影成功的最大因素。包括哈里逊·福特扮演的韩·索罗、机器人搭档C─3PO与R2─D2、坏蛋达斯·维德,总之就是一箩筐不凡的角色。老实说,主角路克·天行者反倒最乏味。

吸引人的不止是鲜活的出场人物(虽然不知人物这个说法妥不妥当),《星际大战》有所谓的影子主角,就是在太空中翱翔的战斗机和太空船。其中千年鹰号的速度感真是艺术,光看到扁平船身猛然起飞的情景,内心就一阵畅快。

要营造出这样的魅力,以导演乔治·卢卡斯为首的工作群,都注入超乎寻常的热情。电影中出现的战斗机和太空船,全是依真实设定的设计图制作。而卢卡斯从吃剩的披萨想出千年鹰号的形状前,构思过数十种原型,必定是深知千年鹰号将成为影子主角,才异常坚持吧。

每次看这部电影,都令我深感“娱乐众人不能偷懒,所谓的娱乐(entertainment)非如此不可”。

⑴星际大战

⑵回到未来(Back to Future)

⑶魔鬼终结者(The Terminator)

⑷法柜奇兵(Raiders of the Lost Ark)

⑸大白鲨(Jaws)

⑹龙争虎斗(Enter the Dragon)

⑺零零七系列:海底城(The Spy Who Loved Me)

⑻洛基(Rocky)

⑼热天午后(Dog Day Afternoon)

⑽浩劫余生(Planet of the Apes)

感想:我选的是无论看多少遍都不会腻的片子。基本上我喜欢科幻片,那就是史匹柏、卢卡斯、辛密克斯、卡麦隆的时代。庞德我喜欢罗杰·摩尔甚于史恩·康纳莱,这也是我选择的依据。其他作品或许同样对电影界造成一定的影响,不过,反正八成会是沉闷的电影被选为第一吧。

卡美拉追星日记 《小说 SUBARU》一九九九年四月号

整件事源于我与责编K小姐讨论该请谁为《当时我们是一群傻蛋》的文库本写序,两人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头痛万分。

“还是与东野先生同年代的人,比较能够理解这本散文集吧。不是文坛出身也没关系,你有没有这样的人选?”

K小姐一问,我不由得“唔”一声。

“我的朋友都是一般人,很难请他们写序。虽然我们喝酒聊怪兽都很热络。”

“说到怪兽,书里也提到不少呢。”

“嗯,原本就是写〈怪兽少年的逆袭〉这篇短期连载散文,才衍生出这本书的。”

我的话似乎让K小姐联想到甚么。不久,她缓缓开口:

“东野先生,你觉得卡美拉如何?”

“咦?”我不由得紧盯K小姐。由于这个字眼出自走文青路线的她口中,我还以为听错。“你说的卡美拉,是指那个卡美拉吗?”

“对,就是怪兽卡美拉。”

“你的意思是?”

“我现下在看《卡美拉导演日记》一书,金子修介导演似乎和东野先生同年代。去拜托他怎么样?”

外表冷静精明的K小姐会看这种书固然令人意外,但此一提议更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我是因为《一九九九年的暑假》知道金子修介导演的。这部电影改编自萩尾望都女士的经典漫画《天使心》,出场的美少年都由女演员饰演,再各自找配音员来配音,是一部极其用心的作品。那个幻想世界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然而,真正让金子导演出名的,终究非《卡美拉:大怪兽空中决战》莫属。听说卡美拉电影将开拍时,怪兽迷无不冷笑,事后却惊叹于那精采万分的特效与整合性极强的故事。这部电影完全颠覆卡美拉=哥吉拉(或译酷斯拉)的次级怪兽、卡美拉=骗小孩的低预算影片的形象。当然,我也深受感动,由衷期待继《卡美拉2:雷基翁来袭》后的第三集。

有机会请金子导演写解说?实在求之不得。但可行吗?

“不知道,不过既然有意愿,我就去谈谈。”K小姐真是可靠。

此时,一个截然不同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那不要请导演写解说,改成对谈如何?这样金子先生也比较没负担。”

听到我的提议,K小姐的眼镜发出酷酷的亮光。“满有意思的。”

“可不是吗?就这么办吧!”

“明白,我马上着手安排。”K小姐立刻在记事本中写下几笔。

我兴奋不已,也许能见到卡美拉的导演!仅仅是想像,身为怪兽少年时的悸动便再度复苏。

※※※

与金子修介导演的对谈果然成真。一九九八年三月某日,我们在东京都内的餐厅初次碰面。金子先生穿着毛衣,一派休闲,散发出随和学长的气质。而他真的也比我大两个学年。

先说结果吧。这次对谈真是空前热烈,三个多小时不够聊,又移师到饭店的酒吧继续聊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的话题就是这么多。当然,话题的中心便是怪兽。

对谈内容已刊登在《当时我们是一群傻蛋》的文库版,请读者往书中找(在此有意无意地宣传一下)。总之,金子先生对怪兽的热爱绝不输我。他小时候还曾亲手制作怪兽百科事典,够惊人吧。最有意思的是,这样一名怪兽少年长大后要亲自拍怪兽电影时,看怪兽的眼光比非怪兽迷更加严厉。

怪兽电影中往往存在着“超人力霸王为何没更早使出宇宙元素光线”之类的众多疑问,例如以下几点:

⒈为何到二十世纪末,怪兽突然出现?

⒉怪兽彷佛约好般在同一时期出现,不是很诡异吗?

⒊一次出现数只怪兽时,为何一定会打起来?

⒋为甚么每次都在日本开打?

⒌人类的武器真的无法对付怪兽吗?

若要追究细节,问题还会更多,在此只举几个代表性的例子。而金子先生也十分注意这些疑点,看过《卡美拉1》和《卡美拉2》就非常清楚。五个疑点中,有四个已完美解决,剩下第四项:“为甚么每次都在日本开打?”关于这一点,金子先生有重大发言:

“我想在《卡美拉3》解决此一问题。”

听到这句话,我非常兴奋。虽然只是少许,却触及对谈中仅模糊提到的《卡美拉3》的构想。

我拜托导演,开拍后一定要让我去参观,当晚我们便分手了。

在某文学奖的派对上,我一见真保裕一先生,就向他炫耀与金子导演对谈的事。果然不出所料,曾从事电影工作的他也是金子迷。只见他一脸艳羡地说:“好好喔。”哇哈哈哈哈,真爽!

“下次我还要去参观他们拍电影哩。”

“咦,好羡慕……”

“不然,我也带你去吧。只要我开口,应该没问题。”

“哦?那千万拜托了。”

“嗯嗯,包在我身上。”

我拍胸脯保证,感觉真的很棒。对谈真好。

※※※

七月某日,我们前往位于调布的大映摄影棚参观。在车里,真保先生始终欢闹不已,活像要去远足的小学生。他的妻子也在电话中向我道谢:

“这次真的很感谢您邀外子。外子从好几天前就非常期待这次参观。”

她心里多半想着:你们两个,年纪都一大把了,还这么蠢!

抵达时,大映宣传部的工作人员和K小姐已在门口等候。宣传人员似乎很高兴,还表示:“人气作家莅临,是我们的荣幸。”我不禁感到困惑,等交换名片时,谜底终于揭晓──对方欢迎的人气作家是真保裕一先生。只见他们个个眼睛发光,说着:“我看过《冰天雪地》。”甚么嘛,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不过,多亏如此才受到种种款待,所以带他来是正确的。

K小姐一看到我们,便开口:“听说今天很幸运。”原来前一天的特摄有部份镜头没拍,我们恰巧遇上。且昨天就已准备妥当,马上能开拍。我和真保先生欢欣鼓舞地走向特摄现场。

摄影棚的建筑物十分阳春,天花板相当高,让我忆起以前工作的汽车零件制造工厂,连内部都很像。光线有点暗,充斥油和化学药品的味道,其中摆放着京都车站的迷你模型及卡美拉的怪兽装。卡美拉比我想像中还小,个子大一点的人,好比身高一八零公分的我,实在塞不进去。据说基于种种情由,对尺寸有所规定,因此绝大多数的皮套演员(suit actor,似乎是对穿怪兽服或超人服演戏的人的称呼),个子都很小。这次的新怪兽伊利斯受限于怪兽装,个子不能太高,所以由之前扮演卡美拉的人饰演。我也见到这名演员,他的身形非常纤细,看不出能套着怪兽装灵敏活动。听他说有时会扮演战士之类的人类英雄,但多半是粉红战士之类的女英雄。

这一天要拍的特摄镜头,是新怪兽伊利斯降临京都的情景。伊利斯长得像怪鸟,头尖尖的,但脸上没有眼睛、鼻子、嘴巴,躯体上由好几根触手代替胳膊,色彩鲜艳。看到这里仍想像不出个所以然的,请跑一趟电影院。

怪兽伊利斯站在舞台般高出一截的架台上。大概是要拍刮风下雨的场景,不仅用大型电风扇吹风、以洒水器淋伊利斯,脚边还有阵阵烟雾。

这个烟雾的机关满有趣的。仔细一瞧,是从放在木板上的两个脸盆发散的。

烟雾的真面目是液态氮。在脸盆上面一点的地方装设小小的喷嘴,朝盆内喷液态氮。瞬间蒸发的液态氮乍见和蒸气一样白,拍起来就是烟雾。原来如此,我暗自佩服。只要调节喷射量,便能控制烟雾的大小。

操作机关的工作人员都很年轻,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出头,甚至有不到二十岁的。他们努力想做出更震撼的影像,穿着T恤的背都汗湿了,我再次体会到拍电影真的是肢体劳动。而在他们中央紧盯监视萤幕的,正是樋口真嗣特摄导演。他也是一身T恤短裤,汗湿的长发随手扎在脑后。

同一个场景,樋口导演一再重拍。每拍一次,就在萤幕上确认一次,一下又歪着头说“风太弱”或是“出烟的时间点不对”,命工作人员重来,这大概就是专业人士的坚持吧。当然,工作人员也没有任何不满的样子。

一再重拍时,最辛苦的毕竟是演员,也就是前述的皮套演员。他们必须穿着近百公斤的道具服活动,因此不是普通的累。再怎么说,他们全身上下都是通电的机关,由头套的动作感应机关接收外部遥控,启动马达,让身体的好几个地方动作。宣传人员还表示,因为现场用到水,很担心触电。

樋口导演也十分注意演员是否疲劳,经常休息。

看着拍摄的情景,我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怪兽伊利斯周围没有半点像布景的东西,且摄影机只有一架。我原本期待会目睹怪兽在迷你模型构成的布景中大闹,并由好几架摄影机拍摄,所以更加意外。

“基本上,这是东宝的作法。”宣传人员解释,“以一架摄影机单一方向摄影,是樋口组的特色。虽然不会造成资源浪费,但拍摄过程很花时间,不过也因此拍摄密度相当高。”

背景据说会加入电脑合成。

听到这番话,我倒是想起哥吉拉系列电影导演之一的川北紘一先生,在集英社出版的《Godzilla Days》一书曾提到卡美拉电影“彻底将视点统一”,且推测其目的“应该是为了拍得更写实”。樋口组的特色便在于他所谓的“视点统一”吗?有机会我要证实一下。

重拍数次后,终于拍到樋口导演满意的画面,于是工作人员收拾起伊利斯的道具装。我以为已拍完,随即换卡美拉被搬上台。运气真不错,我和真保先生一起拍了纪念照。各位工作人员,对不起,打扰你们。

特摄结束,便轮到一般摄影。金子导演在另一个摄影棚拍片,我们马上转移阵地。

这边的棚内建有一大片洞穴模型。当然,摄影是在其中进行,参观者只能自行想像里面的样子。

待摄影告一段落,我们上前和金子导演打招呼。导演说着“赶不上预定进度”,苦笑中却透着一股从容。

话讲到一半,有个年纪很小、很可爱的小女孩经过,瞧得我一愣,导演告诉我:“她是前田爱。”

那就是主角喽?导演轻轻点头,低声提供我贵重情报:

“这部电影成功与否,全看她了。”

这时候,街头的电影院已播放起《卡美拉3》的预告。预告中当然完全没出现实际的电影画面,只有前田爱穿着制服,站在雨中抬眼定定望着镜头,字幕配上她的嗓音同时打出“我不原谅卡美拉”而已。但是,望着前田爱的双眸,我有种预感,这将是一部精采的电影。

之后,我和真保先生进入模型洞穴一窥究竟。明明是保丽龙做的,却非常逼真,我着实吃了一惊。尽管部份是光线不足的关系,但即使近看,也看不出是假的。偶尔会有真正的石头掉落,可是几乎无法分辨真假。

“提起洞穴,就会联想到怪兽的蛋。”听我这么一说,真保先生也点头附和:“对对对。”

金子导演则在一旁微笑。

离开洞穴后,我们在公关人员的引领下,参观制作迷你模型的工坊、修补道具服的地方等,四处充满接着剂与合成树脂的味道。我不禁忆起上班时代的往事,当时我也经常进出散发类似味道的实验室。

不过,在这些地方工作的幕后人员手艺之精巧,真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手掌大小的自动验票机上,甚至连标示车票插入方向的箭头都没少。令人忍不住想说:这种东西又拍不到!而道具装工作室则放着一大堆怪兽卡欧斯的尸体,各个都非常逼真。我以此为背景拍下纪念照。

全部参观过一遍,准备打道回府时,公关人员送了我俩纪念品,是他们开会发表用的资料和卡美拉的模型。回程的车上,我和真保先生相视苦笑,说着“给我们这些也不知怎么处理”,但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他似乎挺高兴的。

※※※

一九九九年二月某日,期盼已久的《卡美拉3:邪神觉醒》试映会在新桥的德间厅举行。

在这场试映会前,我已答应一件工作,就是写要刋登在介绍手册上的《卡美拉3》观后感。

好难啊。看片前,我完全无法预期会有甚么感想。

试映会在不安中开始。

片长大约两小时。

关于内容,恕我无法详述。但是,我能保证看过《卡美拉1》和《卡美拉2》而感动的观众,不必怕失望,一定会有新发现。

金子导演没有食言,对谈时我提出的问题“为甚么怪兽总是在日本开打”,他给了完美的解释。

还有,感觉得出导演的坚持。金子先生很讨厌别人把卡美拉视为乌龟怪物,一向坚持卡美拉不是乌龟。

他的坚持有了成果。片中的卡美拉不是乌龟,而是堂堂正正的怪兽。

话说,先前对写观后感的不安,在电影开播不到十分钟时便消失殆尽。因为脑海里浮现一句话──这些人玩得十分痛快。“这些人”指的是金子导演、樋口特摄导演,及参与电影制作的所有工作人员。这种玩的方式真是赏心悦目,因为真心在玩,观众也感受得到他们的兴奋之情,连带也乐在其中。

金子导演表示,这是最后的卡美拉,真令人遗憾。

美妙的“诈骗”娱乐 一九九零年剧团四季《Sleuth/侦探》东京公演简介

听到“推理小说”这字眼,大家心里会涌现怎样的印象?多数人想到的应该是命案吧,而且不是单纯的命案。现场得是完全的密室,或尸体旁留有神秘的死前讯息;凶手成谜,要不就是或唯一的嫌犯有无庸置疑的不在场证明──

为何会出现这种小说?自然是有人想看。可是,为甚么会想看呢?

我个人的想法是,人类有“想受骗”的渴望。

当然,一般人是不会想受骗的。没人会因遭背叛或伤害而高兴。既然如此,又为甚么会有愚人节?难道不是人们有时会情不自禁地为高明的骗术拍手喝采的缘故吗?

简单地说,每个人终究都想追求某种程度的刺激。“恰到好处的骗术”,也许是为平淡的日子略微提味的香料。

只是,很显然地,恰到好处的骗术仅能带来有限的刺激。话虽这么说,若骗术成为“恶意的陷阱”,也没人会得到幸福。

这就轮到创作上场了。透过创作,试着让诈骗成为娱乐。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属推理小说。直到故事尾声,都不断误导读者做出错误的推理,在最后一期才大翻盘,令读者惊讶──这不是“诈骗”是甚么?

为欺骗读者,作者构思种种圈套,设下陷阱。读者受骗上当时,虽懊恼得直跺脚,却也大呼痛快。当然,作者并非每次都胜券在握,冷不防亦会被读者看穿企图,尝到败北滋味。作者想必会暗自发誓“下次一定要设计出更精采的骗局”,设陷阱的人与被陷害的人在此斗智,可说是诈骗娱乐最大的魅力所在。

然而,如今在日本,这一类的推理小说不停锐减。愈来愈多的作品,尽管具有解谜的构架,但称为冒险小说、悬疑小说或恐怖小说更为恰当。事实上,是“谜”的种类逐渐有所不同。以人心之谜与社会结构之谜为焦点,不再着重谁是凶手与行凶手法的作家成为主流。

单单“推理”小说的名称已无法充分代表这些作品,于是最近有愈来愈多的人称之为 mystery。以往将重心放在诈骗的作品,则被称为本格推理小说或本格 mystery,归进 mystery 的一种。

我虽写了“在日本”,但这类变化在欧美更早发生。《Sleuth/侦探》可说是此一过渡期的故事。

主角安德烈·韦克是侦探小说家。如前所述,依时下的说法,应该叫本格推理作家,但由于剧中采用的是“侦探小说”一词,故在此沿用。

韦克相信侦探小说是“高尚的知性乐趣”,生活形态也与之配合。

然而,时代潮流对他不利。人们的喜好转变,渐渐看腻侦探小说。好比出场人物之一的米罗·汀斗便说:

“那个世界充斥着冷酷、阶级的仇视,及无法期待有所交流的平面人物。(中略)所谓的侦探小说,是落伍又自以为是的人,因不肯面对人生而阅读的三流娱乐。”

连韦克本人也有侦探小说人心不再的自觉。正因如此,他才更坚持于知性游戏,只盼有人能欣赏。他的这份执着,正是故事的重要支柱。

第一次看这出戏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当时,我的创作仍以本格推理小说为主,每天都在思索布局和塑造意外的凶手,所以非常能理解韦克对传统侦探小说的坚持。

看完戏,我写了一则短篇。以英国为背景,描述曾是名侦探的老人,数十年后遇到一桩高明的悬疑案件,令他忆起过往。于是,跟不上现代犯罪潮流的老侦探,挺身奋起,试图作最后一搏。

小说题为〈名侦探退场〉。从主角的名字就知道这是看过《Sleuth/侦探》之后写的,因为主角就叫作安东尼·韦克。显而易见,是由安德烈·韦克与《Sleuth/侦探》的作者安东尼·雪佛合成的,我想试着以自己的方式缅怀传统侦探小说。

不过,尽管安德烈·韦克深爱的老式侦探小说逐渐式微,但诈骗的娱乐并未凋零。即使是日本,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仍在自己的道路上大步迈进。

而《Sleuth/侦探》这出推理剧本身,也是一场美妙的诈骗娱乐。

首度观赏此剧,是在东京手套剧院。这座剧院是原原本本仿照英国正牌的手套剧院建成,扇形观众席包围中央的舞台,且坡度大得犹如研钵,构造很特殊。因此观众看戏时,是直接俯视舞台的。简单地说,就是能将演员瞧得一清二楚。

戏迷应该能明白我何以要写这些,因为“能将演员瞧得一清二楚”是观赏此出推理剧的必要条件。凝神细看演员的一举手、一投足,专注倾听他们的每一字、每一句台词,便会惊讶于陷阱准备之周全。或者干脆说,能够享受上当的快感。

还没看过这出戏的人,我就这么预言吧:恐怕从你进入剧场的那一刻起,便已陷入巧妙的陷阱。

针对《歌剧魅影》进行推理 剧团四季会报杂志《La Harpe》一九九九年六月号

推理作家是种不幸的生物,只要瞧见具故事性的东西,不光小说,连电视剧、电影、舞台剧等,都不禁要针对其逻辑整合性检讨一番,无法克制。尤其遇到喜欢且观赏近二十次的作品,这个毛病就会变本加厉。后果便是,忍不住对作品中未描述的细节进行推理,自行编故事。对音乐剧杰作《歌剧魅影》(The Phanton of the Opera)也是一样,以下即为其中一部份。先声明,我完全没将卡斯顿·勒胡的原着考虑在内。

我的第一个谜,就是“为何魅影会栖身于歌剧院”。根据芭蕾舞教师吉瑞夫人的证词,在她小时候,巡回到城内的杂技团中有个“像怪物不像人”的人物。劳尔子爵则以“畸形”形容,但从魅影“遭业火所焚”这句话,可推知他丑陋的容貌是后天形成的。而他的头脑极其优秀,在建筑与音乐方面颇富才能,似乎是该名人物逃离杂技团,成为魅影。

但是,他在歌剧院地底的藏身处是怎么来的?毕竟依那地方的规模,不可能单凭一人之力,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打造出。何况,歌剧院还有好几个唯有他才晓得的机关,秘密通道便是其中之一。

以此推想,可合理假设歌剧院就是他设计的。再怎么说,他都会“为波斯王设计镜子迷宫”。当然,歌剧院另有挂名的设计师,但我的推论是,魅影在背地里操纵对方。若歌剧院在他逃离杂技团时已存在,事情或许是发生在歌剧院大幅整修之际。当然,那位挂名的设计师,及知晓秘密的工地负责人,都已遭他灭口。他们的遗体肯定长眠于地下的湖底。

之后,魅影似乎连舞台上演的歌剧都想亲自操纵。从吉瑞夫人的证词“一直支付魅影薪水”,可知他与前经理拉菲尔之间有私下交易。

但是,拉菲尔为何不报警?关于这一点,顾虑一般人的眼光是合理的解释。很显然地,一旦魅影的事泄露出去,客人就不会再上歌剧院。

话虽如此,团员们似乎隐约发觉有甚么东西藏身于剧院。其中知道最多的,就是负责道具的布克与吉瑞夫人。尤其是吉瑞夫人,经理多半动不动就找她商量吧。由其后来的言行举止推论,建议经理最好不要忤逆怪人的,很可能就是她。

为这惊险的均衡状态带来微妙变化的,不用提,当然就是克莉丝汀·达耶的出现。

魅影受到克莉丝汀吸引的理由容后再述,他无论如何都希望她成为歌剧院的当家花旦。然而,这一点拉菲尔却没有依从。应该是说,无法依从吧。当时卡洛塔已建立起巩固的地位,即使拉菲尔身为经理,也无法突然将她从当家花旦的位置拉下。

于是,魅影展开种种骚扰。卡洛塔大叫“这座歌剧院怪事不断”,可以想见那些骚扰是相当明显的。

另一方面,魅影不断对克莉丝汀进行特训,为取代当家花旦做准备。此处,我好奇的是,他们到底在哪里特训?我不相信是地下的藏身处。因为从《汉尼拔》一剧采排结束后,魅影与克莉丝汀相处的情形推测,她是当晚才知道镜子的机关及地下的藏身处,甚至头一回直视魅影的样貌。

依我的推理,秘密特训的地点是克莉丝汀父亲长眠的墓园。魅影想必也是在那里首度现身她面前,毕竟他是从十字架后方,以去世父亲派来的“音乐天使”之姿登场。话虽如此,他并未让克莉丝汀明确看到自己的身影。对克莉丝汀而言,墓园里的特训宛如在“梦中”。而且,正因她认为那是音乐天使,才会全心信赖他。

明明已是大人,却开口闭口“爸爸、爸爸”的,克莉丝汀显然有恋父情结。我认为,魅影可能是凭这个弱点抓住她的心。

但是,魅影怎会想到这种手法?此时,我脑海浮现魅影的告白:“连母亲也对我厌恶到极点,叫我戴面具遮丑”。换句话说,最先让他意识到自身丑陋的是母亲,而教他戴面具遮掩的,也是母亲。

是的,魅影的内心深处亦暗藏强烈的恋母情结。正因如此,他才能看出克莉丝汀的恋父情结。

思索至此,魅影为何会受克莉丝汀吸引,答案便显而易见,多半是她让魅影忆起母亲。魅影难道不是想从她身上寻求没能从母亲那儿得到的东西吗?

从某个角度来看,魅影其实没有长大,才会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藏身处放置猴子玩具。留下这个玩具消失,代表他终于不再是依恋母亲的孩子。

“脸”与面具 二零零二年剧团四季《歌剧魅影》京都公演简介

我还是国、高中生时,偶像歌手频繁地出现在萤光幕前。他/她们确实外貌出众,歌唱实力却不怎么值得赞许。即使如此,唱出畅销歌、获得成功的他们,被问到将来想从事甚么活动时,都是这么回答的:

“我想挑战演戏或音乐剧。”

那大概是我初次看到、听到“音乐剧”一词。不知何谓音乐剧的我,把音乐剧的程度和他们的歌唱实力及演技画上等号,将音乐剧理解为“没甚么大不了的秀”。

日本人,尤其是日本男性,对观赏舞台剧感兴趣的原本就很少。身为一般日本人的我,在二十好几岁前也从未看过舞台剧,一直对音乐剧怀抱错误的认识。

这样的我会看起音乐剧,是有原因的。二十七岁时成为作家,写几部作品后,我便陷入瓶颈。主要是身为作家的背景太薄弱,只晓得学生和上班族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也难怪题材受限。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往后甚么事都要留意、甚么事都要感到好奇,严禁推托没兴趣。

光说不练可不行,我打算以过去从不感兴趣的事当创作题材,于是选择古典芭蕾。我去采访芭蕾舞团,向芭蕾大师请益,一听说有公演,即使有些远也去观赏。一开始虽是硬逼自己,不久就渐渐研究出兴趣。最后,我感兴趣的对象便扩大到所有的舞台艺术。

这时,《歌剧魅影》上演,是我一向没好感的音乐剧。但是,既然禁止自己先入为主地讨厌,加上对舞台艺术产生兴趣,我认为不能不看。究竟会看到怎样的风貌呢?我怀着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前往位于日比谷的日生剧场。

在那里,我遇见到一生难得几回有的邂逅,《歌剧魅影》太棒了。我错误的认知,遭开演几分钟后造访的冲击(看过的人当然明白我指的是甚么)一举打碎,接着我便为惊喜淹没。歌曲、戏剧、演出、音乐、美术,在在无可挑剔,真是一场完美的娱乐盛宴。

连续数日,我的亢奋依旧,非常想再看一次。于是我跑了好几趟日生剧场,却怎么看都不厌倦,每到剧场一次,就想着下次。随着公演地点更换,我也一路跟往大阪及名古屋。其实,几年前我曾到加拿大,听闻温哥华正在上演《歌剧魅影》,便立刻去看。我也不记得至今到底看了多少次。

据作家赤川次郎先生说,音乐剧入门者的第一出戏若是《歌剧魅影》,实在非常幸运。出色的音乐剧虽多,但就各方面均有可看之处的观点而言,没有其他作品可与《歌剧魅影》相比。继《歌剧魅影》后,我也看各式音乐剧,并学会如何欣赏各部作品的优点,但仍忍不住思索,倘使接触作品的顺序不同,会有甚么结果?我指的不是作品的优劣,《歌剧魅影》有一种魅力,无论是老戏迷还是入门者,都会为之着迷。

二零零一年,我前往仙台观赏。听说今后将增加在地方都市的公演,如此精采的娱乐只有大都市看得到未免太可惜,我真想为剧团四季英明的决定鼓掌。

二零零二年,《歌剧魅影》前进京都。得知这个消息,我在庆幸的同时,也觉得有些不甘。因为我是大阪人,京都是学生时代经常约会的地点。那时要是有上演《歌剧魅影》,就能安排十分帅气又知性的约会。

当然,京都有数不尽的可看之处,且无一不是美不胜收,但这些美都建立在排除西洋文化的基础上。而堪称西洋文化代表的音乐剧来到此处,会擦出甚么火花?我心底不禁有些期待。

让我稍微提一提内容。这部作品如宣传板所示,是关于“面具”的故事。但是,其中描绘的并非仅有魅影戴的面具。若说是倾注心血刻画其他出场人物所戴的无形面具,也就是“脸”,亦不为过吧。

女主角私会魅影,学习歌唱。由于有一张不愿示人的“脸”,才会产生悲剧。她的情人基于对魅影的愤怒,不得不撕下贵公子的“脸”。歌剧院的前任老板明知魅影的存在,却将剧场卖掉,及早脱身。新老板对艺术的喜好不过是表面的“脸”,只要能赚钱,即便是八卦消息亦来者不拒。因自己受到怠慢轻视而狂怒的当家花旦、明知真相却保持沉默的芭蕾舞教师,每个人都戴“脸”这张面具。

面具原就是用来隐藏脸的东西。戴上面具,没人会认出我们的真实面貌,没人会看穿我们真正的心声。别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人才能活得踏实,第二幕一开头的〈化妆舞会〉也唱出这样的心情。

然而,人类懂得视情况运用不同的“脸”。事实上,这比戴面具更糟。我们无法从面具中看出任何端倪,却经常因“脸”读取错误的讯息。

这么一想,在本剧中唯一不断真心以对的,便只有魅影一人。因为他没有骗人的“脸”。一向为“脸”饱受折磨的他,放弃了脸,摸索生存之道。前半部有一幕是女主角揭开他的面具,但他之所以大怒,并不是有人看见他不欲隐藏的容貌,而是他不愿忆起想忘却的事。

每次观赏本剧,我都不禁慨叹,“脸”真是可怕。不光是美丑的问题,对人类而言,那是武器,也是堡垒。正因明白这一点,最后才会忍不住心疼残忍的魅影吧。

写得有些长篇大论了。欣赏这部作品,不需要多说。只要敞开心胸,享受目不暇给的迷人世界即可。

我确信,《歌剧魅影》将暂时成为京都的“脸”。

世上独一无二的齿轮 剧团四季会报杂志《La Harpe》二零零五年十二月号

《歌舞线上》(A Chorus Line)讲的是甄选演员的故事。名为札克的导演,要选出在新歌舞剧中的合唱舞者。札克直到中途才会现身,在此之前,只会从我们观众身后发声。他说话的对象,是在舞台上一字排开的十七名男女,一群留到甄选最后阶段的舞者。他们在札克的问话下,谈起自己的故事。

直到最后,观众依旧不清楚札克的新音乐剧是部甚么风貌的作品。但是,我看着《歌舞线上》,感觉到制作舞台的过程和制作物品的过程一模一样。这里指的“物品”,我联想到的是钟表──不是石英之类的电子表,而是装满细小齿轮的老旧机械表。

舞台艺术中,演员也好,舞者也好,都不过是零件。札克要在这十七个名为舞者的零件里,找出最适合自己音乐剧的一个。

关键在于,何谓“最适合”?

甄选开始前,札克对他寻求的零件应该有所想像,好比“这个部份需要这种感觉的舞者”,或是“为衬托主角,此一时间点得有个性强烈的角色”。他手中必定有一张完成品的设计图,然后根据设计理念找寻零件。

但是,所谓的人,无法凡事都完全吻合规格。以齿轮比喻,就是有的形状扭曲,有的缺了齿,有的大小完全在规格外。

那么,这样的齿轮对札克全无用处吗?倒不见得。我甚至猜测,他寻觅的多半就是此种齿轮。全凭算计划出的设计图,很难打动人心。札克在这场甄选中最期待的,应该是遇见一个能够破坏现有的一切、让设计重生为具有崭新魅力的齿轮。

十七名候选人一开始都对全场观众展现同样的表情,脸上只发出强烈的意念──我要选上。然而,随着甄选的进行,所有人都流露出另一面,最后,观众会发现,这里没有一个齿轮是相同的。

讽刺的是,让他们独一无二的,是存在内心的“伤口”。他们各有各的自卑,有的是对学历,有的是对容貌,有的是对能力,尽皆怀抱着受伤的过去。绝大多数的人伤口都还没愈合,但他们深信,这场甄选正是他们脱离自身痛苦的最后机会。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在札克面前毫不保留地全盘托出。而札克等的,也正是这些。

只要有甄选,就不免有入选者与落选者。但当选与落选并没有甚么意义,札克寻求的,纯粹是一个适用于新音乐剧的齿轮,换成其他作品,齿轮的选法想必截然不同。

重要的是,他们了解到自己是一个甚么样的齿轮,且必定会确信,世上没有第二个相同的齿轮。

好莱坞电影也经常举办甄选,据传落选的演员大多会这么说:

“很可惜,这次没有适合我的角色。”

我觉得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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