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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春天来了你怎么知道?

妈妈还睡着,朦胧中似乎有几百个幼稚园的小孩聚在窗外尽情地嘶喊,聒噪极了。睡眼惺松地瞄瞄钟,四点半,天还黯着呢!她翻个身,又沉进枕头里。在黑暗的覆盖中,她张开耳朵;在窗外鼓噪的是数不清的鸟,是春天那忍不住的声音。

于是天亮得越来越早,天黑得越来越晚。在蓝得很干净、很阔气的天空里,常常掠过一只大鸟。它通常落脚在屋顶的一角,休息片刻,然后噼啪打着翅膀,又飞起来。当它翅膀拍打的声音传到书房里,妈妈就搁下手里的活,把身子探出窗外,睁大眼睛牢牢看着大鸟飞行的体态和线条。

大鸟是黑色的,展翅时,却露出雪白的腹部,黑白相间,划过蓝色的天幕,啊——妈妈发出赞美的叹息,然后注意到,嘿,大鸟嘴里衔着一支长长瘦瘦的树枝,是筑巢的季节哩!

“应台,”对门的罗萨先生说,“Elster的巢好像就筑在你家松树上呢!你不把它弄掉吗?”

“Elster?”妈妈惊喜地说,“那个漂亮的长尾大鸟就叫Elster吗?”

“漂亮?”罗萨摇摇他的白头,对妈妈的无知似乎有点无可奈何,“这鸟最坏了!它自己不会唱歌,就专找会唱歌的小鸟下毒手。你不知道吗?它专门把声音悦耳的小鸟巢弄坏。Elster越多,能唱歌的鸟就越少。”

安安推着单车进来,接口,“妈妈,Elster还是小偷呢!”

“怎么偷?偷什么?”

小男生把单车支好,抹把汗,“它呀,譬如说,你把什么耳环放在阳台上,它就会把耳环衔走,藏到它的窝里去!”

妈妈纵声笑出来:有这样的鸟吗?它要耳环干嘛?!

罗萨先生走了,安安说:“我的阳台上有个鸟窝。”

“什么?”妈妈心里想,那个阳台上大概由于阳光特别充足,上次发现了三个蜂窝,这回又来了什么。

“窗子上面有个鸟窝,里面有三个蛋,白色的。”

母子三人蹑手蹑脚地摸上了阳台。飞飞脸上的表情告诉你眼前正有重大事件发生,安安有点矜持,不愿显得太骄傲。妈妈爬上凳子,伸长了脖子——杂草和细枝编出了一个圆盆,是个很齐整的鸟窝,可是里头真有东西吗?

“妈妈我也要看!”飞飞扯着妈妈的裙摆。

“嘘———”

妈妈再靠近一点,吓,触了电一样,她的目光碰上了母鸟的目光。稀疏松软的细毛下有一对浑圆黑亮的眼睛,母鸟一动也不动地瞪着惊愕的妈妈。

妈妈有点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太冒昧,像一个粗汉闯进了静谧的产房。

“妈妈我也要看——”飞飞开始不耐地骚动。

妈妈小心翼翼地抱起飞飞,尽量不发出声响。

“是妈妈鸟。”飞飞对着妈妈的耳朵轻声说,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脖子。

三个人偷偷摸摸地离开阳台,关门的时候,安安老气横秋地说:

“底笛,我们以后不可以到阳台上玩,会吵它们,你懂吗?”

飞飞敬畏地点点头,“会吵它们。”

“不知道是什么鸟——”妈妈下楼时自言自语。

“Elster还是杜鹃来捣乱,”安安说,“就糟了。”

“哦?”妈妈说,“杜鹃会怎么样?”

杜鹃啼血,多么美丽哀怨的鸟,多么诗情画意的名字。

“杜鹃呀?”安安忿忿地说,“你不知道呀妈妈?杜鹃好坏哟,它自己懒,不做窝,然后把蛋偷偷下在人家的窝里,把人家的蛋丢掉!你说坏不坏?”

妈妈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孩子,心里笑起来:上了一年级开始认字之后,他的知识来源就不只限于妈妈了。

“还有妈妈,”安安顺势坐到母亲膝上,“别的妈妈鸟不知道窝里的蛋被偷换过了,它就去坐——”

“孵啦,”妈妈说,“不是‘坐’,是孵。”

“夫?它就去夫,夫出小鸟以后,妈妈你知道吗?杜鹃的小鸟生下来就坏,它一出来,就把别的baby鸟——”

安安气忿地站起来,伸手做推的姿势,“把别的小鸟推出去,让它们跌死!”

“跌死!”飞飞说,神情极严肃。

“还有妈妈,你知道吗?”安安表情柔和下来,“可是现在鸟妈妈都知道了杜鹃的——杜鹃的——什么?”

“诡计。”

“鬼计,都知道了杜鹃的鬼计,它们已经小心了。”

“什么呀!”妈妈瞅着他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动物进化论:鸟类还会搞联合阵线吗?

“真的妈妈!”安安说。

“真的妈妈!”飞飞说。

在院子里种番茄的时候,妈妈下意识地抬头望望松树顶,松树浓绿的针叶上缀满了麦色的松果,看不见Elster的巢。阳光刷亮了松果,像圣诞树上黄澄澄的金球。

“妈妈,”安安两手捧着泥土,“我们不把Elster的窝弄掉吗?它跟杜鹃一样坏。”

“一样坏。”飞飞说,低着头用十个手指扒土。

“不必吧!”

妈妈把番茄和黄瓜的幼苗分开,这一落给安安种,这一落给飞飞种,谁种的谁就要负责浇水,黄昏时候浇水,喏,这是安安的壶,那是飞飞的壶。

“为什么呢妈妈?为什么不把坏鸟的窝弄掉?”

妈妈边浇水,边想,边说:

“因为它们是鸟,我们是人,人说的好坏不一定是鸟的好坏,还是让鸟自己管自己吧!”

“蚯蚓——妈妈——一只蚯蚓——”

飞飞大声喊着。

雨,松动了泥土,震动了泥土中的蚯蚓。

太阳就从黑云隙缝中喷射出来,释放出一道一道一束一束的光。妈妈和孩子们走在草原上一条不及两公尺宽的小路,远远看去,他们的身影仿佛穿梭在光束与光束之间,仿佛在光雨中飘忽。

泥土中的蚯蚓全钻了出来,散步的人们发现,小路上全是迷失了方向的蚯蚓;它们离开了泥,辗转爬上了小路的柏油路面,大概由于不熟悉路面的坚硬,就忘了自己究竟来自哪里,要往哪里去;它们搁浅在小路上,被不知情的自行车轮和脚步轧过。

安安和飞飞手中各持细枝,弯下身来,用细枝小心地将蚯蚓软软的身体挑起,然后往路边用力一抖,蚯蚓就掉到小路边的草丛里去了。

一只、一只、一只、又一只妈妈……孩子的声音在草原上传得老远,特别清脆。

黑云消散了之后,小路亮得耀眼。妈妈用手微遮着眼睛。

“妈妈妈妈妈妈——”

一群孩子拍打着妈妈书房的门,喊叫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

“干嘛?”妈妈开了一个缝,很凶,“不是说不能吵我有任何事都找可蒂?”

“对不起妈妈,”安安很有教养地却又一派敢做敢当的气概,“花园里有一只小老鼠——”

“Eine Maus!”弗瑞弟帮着腔。他比安安矮半个头。

“Eine Kleine Maus!”飞飞的女朋友小白菜认真地说。她比哥哥弗瑞弟矮半个头。

“一只老鼠——”飞飞傻傻地笑着。他比四岁半的小白菜矮半个头。

妈妈手指间还夹着笔,把门又掩了两吋,不怀好意地问:“老鼠要吃你们吗?”

“没有,”安安说,“它被垃圾桶卡住了,不能动了——好可怜哟!”

“Arme Maus!”弗瑞弟说。

“Arme Maus!”小白菜说。

“好可怜哟!”飞飞说。

“妈妈没有时间,”门,只剩下一条缝和妈妈的眼睛,“你们找可蒂去解决问题!”

“可蒂会把它打死,妈妈,上次她就打死了一只在花园田———”

“妈妈拜托嘛,去救它嘛!”安安说。

“Bitte bitte……”弗瑞弟说。

“Bitte bitte……”小白菜说。

“去救它嘛、…”飞飞说。

妈妈长长叹了口气,把门打开。孩子们发出欢呼,争先恐后地冲向前去带路。

垃圾桶,其实是个专用来化解有机垃圾的大塑胶桶,里头装的是剩菜残饭和剪下来的树枝草叶。桶底圈上有个小洞,大概能塞进两个大拇指的深浅。一小截肉体在那儿抽动。

妈妈蹲下来,围绕着她的孩子在身后又害怕、又兴奋,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这一小团灰糊糊的、软趴趴的东西,一时还看不出是一只老鼠的哪一部分。头在哪里?脚在哪里?究竟从哪里开始?

妈妈这个女人,不怕任何有骨骼的东西:蜘蛛、蜂螂、老鼠、任何种类和长相的虫……她从不尖叫也不晕倒。唯一让她全身发软的,是那没有骨头的爬虫类:蛇。见到蛇的画片,她就蒙起自己的眼睛,说她要昏倒了。见到真正蠕动的蛇,她就会发出恐怖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然后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现在,她冷静地研究眼前这团东西。她小心地用树枝把洞旁的腐叶挑开,发现小老鼠的头深深插进洞里,埋进了半个身体,卡得很紧。剩下的一截,也就是后腿和细长如鞋带的尾巴,在空中胡乱地挣扎。但老鼠完全昏了头,死命往前蹭蹬,越用力当然就越往死洞里塞进去。

孩子们悄声讨论:它会不会死?它怎么进去的?它是宝宝老鼠吗?它好软哦……

它实在很软,软得让妈妈觉得头皮发麻。她先用两根树枝想用筷子夹红烧肉的方法将老鼠活生生夹出来,老鼠卡得太紧,夹不出来。再用点力,势必要流血。难道,难道,得用手指把它给拖出来吗?呃——够恶心的,那是团毛茸茸、软绵绵、抽搐着的半截老鼠肉……怎么办呢?

老鼠踢着空气,时不时停止了踢动,显然力气不足了。

妈妈以两只手指掐住那鞋带似的尾巴末端,试试看能不能把那家伙拖出来。尾巴和她手指接触的刹那,她挡不住那股恶心的麻感“哇”一声尖叫起来,吓得四个小朋友往后翻倒,小白菜大哭出声。

拉尾巴,或是拉脚——呢,那脚上有细细的指爪——结果一定是尾巴、脚断了,身体还夹在里面。

妈妈安抚好小白菜,下定了决心。

安安奉命取了张报纸来。妈妈撕下一片,包住老鼠身体,咬着下唇,忍住心里翻腾上来一阵一阵麻麻的恶心,她用手指握紧了老鼠的身体——一、二、三、拔——孩子们惊叫出声,往后奔逃,妈妈骇然跳起,老鼠从妈妈手中窜走,所有的动作在闪电的一刻发生……

孩子们定下神来,追到篱笆边,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在哪里在哪里?你看你看它的眼睛好圆好黑……

妈妈站在垃圾桶边,手里还拎着皱皱的报纸;她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盛夏,整个北京城响着蝉鸣。穿短裤球鞋的妈妈骑着自行车穿梭大街小巷,到市场买菜、听北京人卷着舌头说话、和小贩吵架,看起来她在做这个那个事情,其实她心里的耳朵一直专注地做一件事:听蝉鸣。那样骄纵聒噪的蝉鸣,整个城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响了就停不住。仅只为了这放肆的蝉鸣,妈妈就可以喜欢这个城市。

妈妈一个人逛市场。买了个烙饼,边走边啃,发觉北京的茄子竟然是圆的,葱粗大得像蒜,番茄长得倒像苹果,黑糊糊的东西叫炒肝,天哪,竟然是早点;调羹不叫调羹,叫“勺”,理发师傅拿着剃刀坐在土路边的板凳上等着客人……

她突然停住脚步。

有一个细细的、幽幽然的声音,穿过嘈杂的市声向她萦绕而来。

不是蝉。是什么呢?她东张西望着。

一个打着瞌睡的锁匠前,悬着一串串拳头大小的细竹笼,声音从那里放出来。妈妈凑近瞧瞧,嘿,是蟋蟀——

蟋蟀!

打瞌睡的人睁开眼睛说:蝈蝈,一块钱一个,喂它西瓜皮,能活两个月。

妈妈踏上自行车回家,腰间皮带上系着两个小竹笼,晃来晃去的。

刚从动物园回来的孩子正在说熊猫。“妈妈,”安安说,“有一只熊猫这样——”

他把两只手托着自己下巴,做出娇懒的样子。

“这是什么东西?”飞飞大叫起来。

“安安,”妈妈解下竹笼,搁在桌上,“你说这是什么?”

两兄弟把脸趴在桌面上,好奇地往笼里端详。

“嗯——”安安皱着眉,“这不是螳螂!因为螳螂有很大的前脚,这不是蚱蜢,因为它比蚱蜢身体大,这也不是蝉,因为蝉有透明的翅膀……是蟋蟀吗妈妈?”

“对,”妈妈微笑着,“北京人叫蝈蝈。”

“叫哥哥?”飞飞歪着头问。

黄昏出去散步,兄弟俩胸前脖子上都圈着条红丝线,丝线系着个小竹笼,竹笼跟着小兄弟的身体晃来晃去。

入夜,小兄弟闭上眼睛,浓密而长的睫毛覆盖下来,使他们的脸庞甜蜜得像天使。蝈蝈开始叫,在安静的夜里,那叫声荡着一种电磁韵律。小兄弟沉沉地睡着,隔着的妈妈却听了一夜的叫哥哥。

早餐后,兄弟俩又晃着竹笼出门。经过一片草坪,三两个小孩和大人用网子正捕捉什么。小兄弟停下脚步观看。

“外国小孩好漂亮!”手里拿着网子的一个妈妈踱近来,“您是他们的阿姨吗?”

在北京,“阿姨”就是保姆或者佣人的意思。妈妈笑着回答:“是啊,我是他们的保姆,也是仆人,还是他们的清洁妇、厨娘。”

“来,送给你一只。。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对安安伸出手,手指间捏着一只硕大的蜻蜓。

安安却不去接。这么肥大的蜻蜓他可没见过,他犹豫着。

“我要我要——”飞飞叫着。

“不行,”妈妈说,“你会把它弄死。”她小心地接过蜻蜓,像小时候那样熟稔地夹住翅膀。

走了一段之后,妈妈说:“你们看够了吗?我们把蜻蜓放了好不好?”

好!

放了的蜻蜓跌在地上,大概翅膀麻痹了。挣扎了一会,它才飞走。孩子的眼睛跟随着它的高度转。

“妈妈,”安安解下胸前的小竹笼,“我要把我的蝈蝈也放了。”

他蹲在路边,撕开竹笼,把蝈蝈倒出来。蝈蝈噗一声摔进草丛,一动也不动。安安四肢着地,有点焦急地说:

“走啊!走啊蝈蝈!回家呀!不要再给人抓到了!”

蝈蝈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受到那熟悉的草味的刺激,它真抬起腿来开始迈动,有点艰难,但不一会儿就没入了草丛深处。

安安如释重负地直起身来,转头对飞飞说:“底笛,把你的也放了吧?它好可怜!”

“不要不要不要——”飞飞赶紧两手环抱竹笼,拼命似地大喊。

回到欧洲已是秋天。苹果熟得撑不住了,噗突噗突掉到草地上,有些还滚到路面上来。

妈妈把自行车靠着一株树干,眼睛寻找着最红最大的苹果。满山遍野都是熟透了红透了的苹果,果农一般不在乎那踏青的人摘走一两颗。妈妈给小兄弟俩和爸爸一人一个苹果,然后弯身从草地上捡起几个。

走,去喂马。

马,就在前面转角。有一只棕色的马把头伸出来要吃飞飞手里的苹果,飞飞不高兴地骂着:

“嘿——这是我的苹果,你吃你的,地上捡的。”

安安搁下单车,有点胆怯地把一个苹果递过去,马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啪啦”一声就将苹果卷进嘴里。咀嚼时,苹果汁不断地从马嘴涌流出来,散发出浓浓的酸香。

回程是上坡,爸爸力气大,背着飞飞早不见踪影。妈妈和安安推着车,边走边聊天。

“妈妈你知道吗?我又看到我的baby鸟了。”

“什么你的鸟?”

“就是在我阳台上夫出来的小鸟,我前天在葛瑞家的阳台上又看到了,只是它长成大鸟了。”

妈妈很有兴味地低头看着儿子:“你怎么知道那一只就是你阳台上的baby鸟呢?”

“知道呀!”安安很笃定地,“它胸前也是红色的,而且看我的眼光很熟悉。”

“哦!”妈妈会意地点点头。

“嘘——”安安停住车,悄声说,“妈妈你看——”

人家草坪上,枫树下,一只刺猬正向他们晃过来。它走得很慢,头低着,寻寻觅觅似的。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家伙,也悄声说:“它们通常是晚上出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这么清楚地看一只刺猬……”

“我也是。”

“它看起来软软的,使人想抱——”

“对,可是它全身是刺——妈妈,”安安突然拉着母亲的手,“它等一下会全身卷成一个有刺的球,因为我看到那边有只猫走过来了……”

妈妈寻找猫的身影,猫窜上了枫树,刺猬一耸一耸地钻进了草丛。

秋天的阳光拉长了树的影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安安和妈妈很愉快地推着车,因为他们第一次将刺猬看个够、看个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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