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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蜥:幸福村

上世纪80年代,一帮国营单位相继在这儿盖了宿舍,先是纺织厂,后来供销社也来了,糖烟酒也来了,最后市政府统一规划了一下,把该拆的篱笆和墙都拆了,种了很多植物,然后又把楼外墙统一刷成了“故宫红”,改名叫“幸福村住宅小区”。幸福村一共有21幢楼,能在这儿碰到50岁以下的青壮年非常困难,老厂子的后代早都搬出去了,只剩下了寂静,任何时候都是死寂,你也可以叫它老人村,老人们好像每天只是对着电视机默默地打瞌睡、睡觉,这里静得骇人。

有一个人会最早撕碎幸福村的安静,8号楼的胡大爷。他拿着牙缸子,肩上搭条毛巾,蹲在院里一片孤独的月季前,开始疯狂刷牙。他总是拿牙刷不住地捅自己喉咙,又挖又掏,仿佛喉咙也需要刷,然后发出一阵剧烈恶心的干呕,紧接着一阵疯狂的咳嗽,他吐出了一串老浓痰,“呸……呸……”,掷地有声。幸福村每个居民都是在这要命的干呕声中醒来的,这个声音无论如何都躲不掉,它就埋伏在那儿。没错,现在胡大爷舒坦了,揉着胸口,眼角闪着满意的泪花。

也就在这个时候,幸福村开始展露它一天当中难得的生命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商小贩,形成一个迷你跳蚤市场。老太出来抢菜,老头出来遛鸟遛狗。值得一看的是幸福村的村服,所有的老太人手一件D&G碎花弹力上衣,唯一区别是Logo有些是水钻的,有些是刺绣的,有些是彩印的。菜贩想要在这儿捞点钱是很不容易的,他们的麻烦永远不会结束。老太会把他们的圆白菜一层层地剥去,只剩下一个最嫩的菜心,拿去称体重,然后又把刚刚剥下来的菜叶子再拿去重新称,以1/3的价格买走。她们热衷于此,这点从她们腋下忙碌的两团大汗圈里看得出来。

当夏天的热浪又矮又牢固地罩在人们头上时,老太太们会穿上她们最爱的白背心来对抗暑气。她们坐在楼下的树荫里打麻将,白背心宽敞的袖口,永远在任何时候向任何人开放:老奶奶的2个咪咪正垂在她们隆起的肚皮上打盹。而这个牌局上总少不了一个烟酒嗓粗口老太,烟不离手。“妈的,死筒子,赶着投胎啊,该来不来”,“牛逼,十三不靠”,“去你大爷的,死白板”。胡了的时候,她甚至会吐几个惬意的烟圈,据说这一切在她35岁的时候就浑然一体了。

而你永远不可能在这样的早晨找到吴老太。因为她是幸福村的村花,有点小钱,丈夫曾经是供销社领导。吴老太的美,比起前几年已经差了点,这显然不是她最好的时光。从前吴老太一周去按摩一次,隔周去修一次手,每个月去做一次皮肤护理,半年染一次头发。5年前她丈夫去世后,吴老太的整个人生都随着掉下去了,没有应酬,不打扮,不出门,以至于幸福村的邻里差不多都快忘了吴老太的脸了,但是大家都记得她丈夫的葬礼,她低着头,用手帕掩面而哭,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头发挽成一个髻,一根都没有掉下来,而不像其他女人,表达的悲痛的方式都很通用:哭天喊地。她是一个在最伤心的时候,还能表现得很得体的女人。从来不大声说话,你看不到她的大喜大悲,好像她是个没有情绪的人。关键是你很难猜到吴老太的年龄,她是那种你无论如何都猜不出真实年龄的人,但你必须承认她现在出门一趟要比以前费劲多了,她快70岁了。

这个早晨对吴老太意义非凡。4点起床后,她先冲了个澡,然后用润肤霜涂了一遍身体,接着用发卷把湿答答的头发裹成8个卷,给自己煮一碗豆浆,吃了一个豆包,榨一杯西瓜汁。她拿着吹风机风干那一头发卷,又把发卷一个个拆掉。差不多上午10点半,吴老太才能出门。她戴着水晶茶镜,镜片上闪着某种高不可攀的反光,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也闪闪发光,身穿乳白色雪纺短袖衬衫,黑色真丝裙子,夹着香槟色的绸缎手包,脚上是黑色的坡根皮凉鞋,完全像空降在幸福村里,老头都喜欢看她。吴老太在大门口的水果摊上挑了一大袋“糯米糍”荔枝,打了个车走了。她要真正为自己出趟门,见一个80岁的老头,是个退休的老将军,这个将军体格魁梧,动作迟缓,多次邀吴老太去他家做客,他有一张粗狂严肃同时又兴高采烈的脸。说话有一定的震慑力,同时又夹杂着奇怪的温柔,尤其是对吴老太,听起来异常肉麻,唯一的问题就是说个什么事都特别费劲,他有点老了。

将军的女儿上上下下把吴老太看了几遍,最后目光停滞在她的手上,指甲精心修剪过,还刷成了珠光色。将军女儿撇了撇嘴,她的嘴巴薄得像一条缝,“呦,这是来过日子的吗?”老将军拧着眉,没来得及说话,倒是吴老太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好歹这个50多岁的女儿还算识趣,要出门了。刚一走又返回来了,再三嘱咐她父亲,家里有很多饭菜,一定要在家吃。门一关,将军一脸抱歉地牵起吴老太的手,叹了口气,“宝贝啊,你不要在意啊。我女儿呐,就是这副德行,她最近搬回来住了,心情不好,你说这么大人了还闹离婚。”吴老太冲他笑了笑,刚要开口说话,将军毫无征兆地一把搂住了她。一个笨拙的拥抱,弄得她差点摔倒,只好顺势一屁股坐在了老头腿上。“你真漂亮。”将军情不自禁地赞美着。这时他离她如此之近,吴老太忽然有种不洁的预感——将军就要亲她了。她兀自弹了起来,僵硬地坐在旁边沙发上。她想起了去世的丈夫,他们一辈子连吻都没有接过,她始终不能接受两具柔软的肉体组织,相互摩擦,摩擦。难道这就能激起爱意吗,说白了就是两口唾沫来回搅拌嘛。接下来的时间老将军表现得异常体贴,他一直沉溺于剥掉荔枝皮,把水灵灵的荔枝肉喂给吴老太,并亲自下厨弄菜。等所有菜都上齐了,吴老太坐下来一看,胃口已经没了。这就是一桌剩菜。有个炖菜像刚吐出来的,有条鱼认真找找还是能剔下点肉来,吴老太显得有点无从下手。老将军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失礼,就提议出去吃。吴老太顾及到老头的女儿,于是撒娇说,最近就好个酸辣口,不如做个酸辣粉吃吧。可是又看到将军那么老了,一个人要吃一堆剩菜怪可怜的,也只好帮他吃了点。

吴老太离开的时候,脸绯红绯红的。将军一次一次地拥抱她,他们拥抱了至少5次,才终于出了这个门。第3天,将军就迫不及待地造访了她的寓所。他拎了一大兜太太口服液,一进门就先问吴老太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吴老太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开场白。他应该说,你今天很漂亮,或者,很想见你之类的,哪怕说今天怎么那么热也行啊。“我老早就告诉过你了。”吴老太有点不耐烦。将军摩挲着吴老太的手说,“昨天老战友聚会,我告诉大家我得了个宝贝,以前还是个官太太呢,大家问什么什么单位什么领导,我记不清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将军挠着他的眉毛,又问了一遍。吴老太恍然大悟,心想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就有点生气。“人已经去了那么久了,还提他干嘛,况且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官太太。”吴老太皱了下眉,她有点吃不准,他到底是对我感兴趣,还是对我的家世感兴趣?将军不依不饶,“宝贝,这样吧,你把他名字写纸上,我装好,以后就记住了,再也不问了。”“我不写。”吴老太很沮丧,这件事让她很不舒服,本来想请将军下馆子好好吃一顿,上次就没有吃好,现在也没心情了,吴老太想办法把将军支走了。独自倒在床上抽泣,他可能觉得我以前是个官太太,才配得上他吧,如果我是个穷鬼呢?罢了罢了,他那么老了,等我嫁过去,就等着天天伺候他吧,还得和她那刁蛮女儿斗智斗勇。可是她又放不下他的温柔,他总是叫她宝贝啊。

吴老太一连几天没有出门,她女儿怕老妈寂寞,就买了条狗送给她。这条博美,很喜欢蹭人,尤其是天热的时候,喜欢一边喘息,一边舔主人的脚脖子,这让吴老太很恼火,她讨厌任何生物的舌头和唾沫,于是她天天把狗关在阳台上,导致了这条狗一有机会就拼命往外跑。有一次傍晚,吴老太开门倒垃圾,小狗迅速蹿了出去,一口气竟然跑到了幸福村一公里开外的小广场上,她异常艰难追着那只狗,总算没有跟丢。吴老太累坏了,在广场上休息了很久。后来发现这个地方一到晚上,就变成舞场。附近的老头老太都来跳舞,非常热闹。于是,吴老太每晚也来这里遛狗,认识了手风琴。

每个女人都会喜欢手风琴的,至少吴老太这么想。手风琴是个60岁的离异老头,以前是文工团的,长得像费玉清,手风琴拉得好,他有一些迷人之处,比如他的手指纤细修长,衬衫领子很白,这让吴老太对他颇有好感。特别是在一次聊天中,手风琴说秋天的时候,相约去日坛公园看银杏树,一片金黄,落叶积得很厚,走上去咯吱咯吱作响,真是美好的时光啊,而且还是免费的。

或许是手风琴某次聊天中赞美了吴老太的身材,此后她为了保持身材,连饭都不吃了。女人就是这样。整天吞一些营养补品,要么生吃个番茄,或者黄瓜。节食导致她的低血糖频频发作,而奇怪的是家里的那只小狗老是在别人家烧饭的时候,大叫不止。这时,吴老太就牵着狗,站去楼道里,默默闻着别人家飘出来的红烧排骨味儿,用力吸进肚子里,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屋了,狗也很愉悦,不再叫。

手风琴经常来吴老太家坐坐,希望和她独处。有时候还带着他的手风琴来上几曲,看得出他很喜欢吴老太家的氛围,紫红色的绸缎窗帘,黑色的真皮沙发,墙上到处挂着油画,布置得又华丽又时尚,这里简直让人倍感年轻,手风琴对这种中产阶级家庭的女人有种迷恋,你很难说他到底喜欢什么。女人?还是这个女人的生活方式?还是这个女人的教养?这天手风琴拿了瓶红酒,他们一边品酒,一边聊天,手风琴从他年轻时的一次空前盛大的演出,聊到了他最难忘的一次旅行,就是避而不谈他的家庭,倒是喋喋不休的谈论他每个朋友,他说最近他有个朋友气得都住院了。有个老太太天天住这朋友家,他们同居半年,恩恩爱爱,有一天说急用钱,老头二话没说就借给她5万,你猜,结果怎么着?那老太太卷了5万块,跑了,听说逃到深圳去了,你说这个家伙多糊涂啊,随便把钱借给别人,再说男女怎么能随便同居呢?

最后一句话让吴老太越发有了好感。

……酒意正好的时候,手风琴说,这么好的夜晚,我们来看电影吧。随即从包里拿出《罗马假日》。当乔把手伸到罗马“真理之嘴”佯装被吞掉的时候,手风琴和吴老太越坐越近,最后紧紧的贴在一起,她第一次有种感觉,“我恋爱了”。

……手风琴把吴老太拥入怀中,“我可以,亲亲你吗?”他深情地望着她。吴老太内心慌乱挣扎,无意中瞥见她的狗,正透过阳台的玻璃门焦急地看着她,她看到了狗的眼睛,有一种热切。她不再看它。她也无法给他一个尴尬的拒绝,最后她礼貌地点了点头。这时她的狗再次透过玻璃,看到它的主人闭上了眼睛,像个处女一样,露出从天而降的羞涩。那个老头轻轻地亲了下它主人的眼睛,这让女主人觉得很惊讶,还以为是要亲嘴呢。

……她有点欣赏这个小小的过渡。老头依次亲了她的额头、脸颊、耳垂,他知道如何找到她身上的音符,抚出和弦来。他到达了目的地之一:嘴巴。吴老太感觉到他的呼吸向她袭来,她的嘴无端地微张着,他的舌头有种力量,她颤栗了一下。

……他们的唾沫成功地搅在了一起,也没有那么可怕,她想,也不觉得恶心,甚至有点愉悦。一切就像被催眠了一样。他开始抚摸她,手向下滑,他闭上眼,露出妙不可言的表情。(咪—啦-嗦—啦嗦—发发—咪来—咪啦。)连那只狗都看出来了,他手法娴熟,那些吻简直就像是通行证,获得了它主人身体的许可。

……他自由了。她自由了。小狗在玻璃后面嘶嘶地叫。他们爱抚了很久很久,久得像一个琥珀,她觉得。吴老太无法想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好像电影命令他们这么做似的。她想不起自己上一次性生活是什么时候了,甚至怀疑自己曾经是否有过巫山云雨。她早已枯萎,而刚才的爱抚,就像温暖的阳光叫醒了蝴蝶的翅膀,甚至把光和温度带入它翅膀上最细腻的花纹里。她觉得生活又回来了,她年轻了。手风琴在吴老太的体外徘徊了很久,两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了,瘫在沙发上,这时手风琴说“下次我们买个润滑剂试试吧”,吴老太腼腆地笑了笑,弄不清手风琴是在开玩笑,还是一本正经。

恰逢吴老太生日,女儿花钱让老妈去度假村泡温泉,热恋中的吴老太就邀请手风琴一起去了。一路上天蓝的可以催眠,密林、田野、馨香、微风、阳光,一切都是热气腾腾的、鲜活的。不幸的是,吴老太在温泉里刚泡了几分钟,忽然就低血糖了,一阵眩晕沉了下去,吃了几口水。手风琴赶紧叫人,工作人员把吴老太抬上来抢救,手风琴觉得自己也插不上手,就跑到餐厅吃自助餐去了。吴老太这一淹,所有的计划和设想都泡汤了,一直躺在房间休息。新买的泳衣只穿了一小会儿,而那件漂亮的真丝睡裙,也没心劲儿穿了。而手风琴作为男朋友的表现,也似乎让她有点失望,况且他们还有过亲密接触。手风琴好像一刻都呆不住,在房间走来走去,似乎根本不想照顾她这个碍事的人,到目前为止,只给她倒过一杯水。也许心里正在埋怨她吧,埋怨她又老又笨,把什么都事搅了。她又看了手风琴一眼,他依然是垂头丧气的,没有露出一丝安慰或爱怜。于是她确定了。她决定,让他出去玩,她自己一个人在房间休息。

手风琴回来的时候外面已经黑漆漆的了,他带了些饭菜。嘘寒问暖了一通,倒头就睡着了。他竟然睡得着,她却在失眠,悲痛难熬,觉得自己真心实意里含着某种特别愚蠢的东西。她看不懂他,即使她接触过他的身体,他的心照样还是躲在那个她认为密不透风的躯壳里。不管怎么说以前生病时,老伴都会送她去医院,时刻照顾她,又体贴又心疼,就连老将军也把她当个宝贝呢。

第二天醒来,手风琴边刷牙边得意地说,“瞧,你瞧,我有多好,昨晚都没有碰你,君子不趁人之危的。”

吴老太失望透了,“你的意思是我呛了水,都快死了,还要满足你不成?”

她不再说话,觉得自己像吃了一只绿头苍蝇。浪漫,浪漫顶个屁用。

天热得窒息,小狗掉了很多毛,狗毛粘满了沙发,地毯开始起毛球,屋子充满了狗味儿。吴老太现在挺恨出门的,再也不会去小广场遛狗或者跳舞了,她知道自己没法好好对这只狗,就把狗送给了朋友,一个寡居的老头。老头很宠这只狗,天天去菜市场买肉排喂它。小狗可能是以前禁闭造成的恐惧症,依旧一开门就拼命往外冲,结果一出小区就被车撞了,老头眼睁睁地看着它瞬间变得血肉模糊,僵住了。开车的是对年轻恋人,男的结结巴巴地说,“我赔你钱,好不好?大爷,对不起,对不起。”“它已经死了,我要钱有什么用,”老头默默的站在哪里,摆了摆手,“唉,年轻人,我实在不忍心啊,你帮我把它收拾起来,找个地方埋了吧。”老头说完转身走了。

吴老太怎么会知道,小狗才送走一周就死了。还好,她现在倒是有点事可做了。每次从超市回来,看到乱丢的空瓶子就捡起来,慢慢地竟然攒了整整一阳台,吴老太决定把它们卖给楼下收破烂的,收破烂的开价5分钱1个,吴老太觉得太便宜了,辛辛苦苦攒下的,舍不得贱卖。后来打听到附近的废品收购站1毛钱1个,就把瓶子装在一个大编织袋里,用小车一趟又一趟地拉去卖。吴老太兴奋地打电话告诉了女儿,女儿责怪老妈到处捡垃圾,几个空瓶子还要卖到废品站,不让楼下拾破烂的赚几个小钱,接着又责怪老妈怎么不和大家去跳舞了。吴老太叹了口气说,唉,你不知道现在的老头老太太,跳舞跳着,就跳到床上去了。你知道14号楼的那个王阿姨吧,自从出去跳舞后,就老把各种老头带回家。

吴老太觉得女儿也不理解她了,也一连几天没有接电话。女儿想着讨好妈妈,每次看到别的同事快喝完饮料了,就赶紧索要瓶子,她还想了个合理的解释:这么说吧,这些瓶子是留给公司做保洁的阿姨的,她们很不容易。直到收集了足足一大袋时,吴老太女儿就开车送了回来,可是她等了妈妈很久,都没有等到,就先走了。吴老太从超市回来,开门看到一大袋东西放在过道上,知道女儿来过了,又乱花钱买了东西讨好她。等她换好鞋开灯一看,原来是一大袋空瓶子,吴老太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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