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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某些山评的看法

评老巢《爱情需要纯洁而适时的死亡》,兼谈爱的缺憾美——艾米

先说几句题外话,感谢巢诗人在他的“爱情,要求适时而纯洁的死亡——读《山楂树之恋》”一文中承认《山楂树之恋》有打动他的地方,“甚至差点流泪”。我已经说过了,凡是被这个故事感动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同类,不论她/他是名人还是非名人。

当然,做我的同类未必就是令巢诗人振奋的事情,我不过是说明一下我的态度,因为我在网上码字,既不在乎流行,也不在乎流传,也就是说,既不在乎畅销不畅销,也不在乎能不能码进文学史里去(如果不幸竟畅了销或者被拉进文学史里去了,那不是我的过错,但我也能承受,毕竟“艾米”只是一个网上ID,随时可以换掉)。我码的都是自己或者网友的故事,目的是为了寻找同类,想看看在这个世界上能遇到多少跟我类似的人。

所以我在这里只是跟巢诗人探讨一下“爱情,要求适时而纯洁的死亡”这个伪命题。在写作上,我是个“草根”,但巢诗人应该算得上个“树根”,所以沾巢诗人的光,我想把我们之间的讨论称为“半个学术之争”。既然是“学术之争”,哪怕只是“半个”,也应该是六亲不认的,也就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那种六亲不认。所以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只有半个学术,没有巢诗人的名气地位,请巢诗人不要觉得被冒犯了。

巢诗人大概不知道我码字的动机,所以有兴趣“从专业角度”来评价《山楂树之恋》,而且用了一系列听上去很“专业”的词语,比如“审美取向”,“陈旧的现实主义”,“却乏更深刻的人性挖掘”,“削弱了自身的悲剧色彩”等等。

(顺便说一句,“却乏”似应为“缺乏”,大概是巢诗人键字如飞的时候弄出来的别字,但巢诗人把故事里男女主角的名字都弄错了,“静秋”搞成“秋静”,“老三”搞成“张三”,就不是“键字如飞”可以解释掉的了,只能说巢诗人治学不严谨,用个“浮躁”来形容也不为过。)

坦率地说,我比较怀疑巢诗人到底知道不知道这几个“专业”词的意思。最近因《山楂树之恋》在国内出版,我有幸/兴(趣)读到了国内一些诗人作家的评论文字,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就是某些诗人作家很爱甩“大词”,也就是那些比较“专业”的词,但他们对这些词的定义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凭着一种“感觉”在用(沙克语),所以往往是乱用,被人拿出权威定义来对质,就不吭声了,但也不接受教训,转而去甩别的“大词”。

由于篇幅有限,我就不在这里为巢诗人的这几个“大词”一个一个找定义了,只想谈谈巢诗人的这个伪命题:“爱情,要求适时而纯洁的死亡”。但我相信大家看完这篇,就知道巢诗人究竟知道那些“大词”里的几个了。

所谓“命题”(proposition),用我们草根的话来说,就是提出一个正确的观点,那么“伪命题”就是提出一个错误的观点。比如我们说“雪是白的”,这就是一个命题,这个命题可以用汉语来表示,也可以用英语来表示(snowis white)。用什么语言表示不重要,重要的是被表达的那个观点是正确的。再比如“地球是四方形的”就是一个伪命题,你用多大的词提出这个观点都是伪命题,因为科学已经证明地球不是四方形的。

要判断一个命题是真是伪,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命题中的词语有个清楚明确的定义,不然的话,就可能为一个命题的真伪吵来吵去,最终什么结果也没吵出来。比如最近关于“干净”的争论,提出《山楂树之恋》描写的是“史上最干净的爱情”的人没有给“干净”下个定义,说“最干净的就是最变态”的人也没给“干净”下个定义,都是根据自己对“干净”的理解在那里自说自话,不可能争出个结果来。

巢诗人在提出“爱情,要求适时而纯洁的死亡”这个伪命题的时候,也没有对其中涉及到的关键词做任何定义,但巢诗人在文章里提到“适时而纯洁的死亡”一说来自诗人荷尔德林,这等于是间接地下了一个定义。下面我们就来看看荷尔德林又是怎样定义这个“适时而纯洁的死亡”的。

荷尔德林(Holderlin,Friedrich,1770~1843),是一位德国诗人,学过神学,当过家庭教师,爱过别人的妻子。1798年后,荷尔德林因情场失意,身心交瘁,处于精神分裂状态。1807年起精神完全错乱,生活不能自理,直至1843年去世。荷尔德林写过《自由颂》《人类颂》《为祖国而死》等诗篇,主题多为讴歌自由、和谐、友谊、大自然、人道主义思想和对祖国的爱。

网上就有荷尔德林的诗歌,而且有原文(德文),但我并没有从中发现“适时而纯洁的死亡”这几个字。我的德文有限,有兴趣且懂德语的读者可以帮我找找。我估计巢诗人把“适时而纯洁的死亡”一说归功于荷尔德林是受了燎原的影响。

燎原在《诗人昌耀最后的日子》一文中说:“(诗人昌耀)远在写于1993年的《一天》中,就有这样一行突兀的诗句:‘厌恨老境的诗人请以自裁守住蓬勃英年。’这其中表达的意思,与19世纪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诗剧《恩培多克勒》中演绎的观念竟完全一致,这就是‘适时而纯洁的死亡’亦即庄严地自杀。‘适时死亡’的根本意义在于死亡的不可回避:生命的光华和创造力因为岁月的折磨而枯老衰败,自杀则赶在这枯老衰败之前,使生命永远保持在英气勃勃的那一区段。这无疑是人类那些视生命光华和创造力为至高原则的人,才持有的生命观。而著名的青年诗人海子,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此而奔赴死亡的。”

诗人昌耀是跳楼自杀的,诗人海子是卧轨自杀的,燎原称这两人的自杀是“适时而纯洁的死亡”,并说这一观念与荷尔德林在诗剧《恩培多克勒》中演绎的观念完全一致,说明燎原也没说“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是荷而德林原话,而是诗剧里“演绎”的观念,或者说是燎原总结出来的观念。

由此可见,巢诗人说“用荷尔德林的话说:他,死得‘适时而纯洁’”是没什么根据的,因为荷尔德林并没有这样说。可能巢诗人根本就没有读过荷尔德林《恩培多克勒》的原剧,大概也没有读过汉语的译本,甚至没有仔细读过燎原的这两篇诗人评传,说明他的治学不严谨,不仅仅是个打错字、搞错人物名字的问题,基本就是一种治学原则。

(通过译文来研究外国诗,本来就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为“诗因翻译而失落”,大家只要读一读《静夜思》的英文译文,就知道翻译可以把多少诗搞失落了。而不读原文,也不读译文,甚至连详细点的介绍都不读,就堂而皇之地谈论外国名诗,是某几个诗人的共同特点,谈但丁的没有读过/懂但丁,谈荷尔德林的没有读过/懂荷尔德林。以这样浮躁的态度、肤浅的知识来搞诗歌创作,也许只丢他们自己的人,但还要出来评论他人的作品,就真的应了那句话:一知半解,却自以为是,且好为人师。)

那么荷尔德林的诗剧《恩培多克勒》究竟有没有“演绎”“适时而纯洁的死亡”这一观念呢?还是让我们来看看这个诗剧究竟在讲什么。

恩培多克勒是公元五世纪的希腊哲学家,他认为万物皆由水、土、火、气四者构成,再加上“爱”与“憎”,将这四者结合或者分开,就构成了我们的世界。据说他是最后一个用韵文写作的哲学家,他的生平也富于神话色彩,关于他的死,就有不下四种说法,往往带有讽刺意味。比如他声称他曾是一条鱼,便有人给他编出一个在水里淹死的结局;他说他能跟神灵交流,便有人给他编出一个因失去言语(word)功能而跳进埃特纳火山自尽的结局。

在荷尔德林的诗剧《恩培多克勒之死》(Der Tod des Empedokles)里,恩培多克勒是跳进埃特纳火山自尽的。荷尔德林很推崇古希腊悲剧,翻译过索福克勒斯的《奥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他写的《恩培多克勒之死》,符合最严格意义上的“悲剧”定义,即写人物运势上的(突然)由好变坏,这个变化往往是由于人物自身的悲剧性过失造成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只有这样的才算悲剧(tragedy),那种被命运铁拳击中的只能叫misadventure,大概相当于我们俗话所说的“运气不好”。

恩培多克勒的悲剧性过失就是他的傲慢,表现在他对神的质疑,对他人的不尊重,最终落得丧失言语(word),跳进火山自焚的下场。有人把他的死看成是“弃旧图新”,比喻新事物的到来必须以彻底毁灭旧事物为代价,有的人认为他的死是诗人失去创作激情和能力之后的必然结果,还有的人认为他的死是为了证明自己长生不死的神性。不管各家各派怎么理解,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自动赴死的。他的死可以说“适时”,但“纯洁”所指为何,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是“使之纯洁”的意思,也就是说恩培多克勒的自杀“赎”了他的悲剧性过失。

荷尔德林笔下的恩培多克勒是自动赴死的,燎原用“适时而纯洁的死亡”评论过的两位诗人也是自动赴死的,说明“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指的是自杀,是用自动赴死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那么用“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来形容《山楂树之恋》里的老三显然是不正确的,因为老三并没有自动赴死,他“不怕死”,但也“不想死”,是疾病夺取了他的生命。

老巢的伪命题不适用于老三,那么是不是就适用于其它人呢?显然也不适用。我不知道巢诗人的爱情生活是怎样的,究竟是因为某一方“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所以还保持着爱情,还是因为双方都健在因此爱情已经没了,至少用我自己做例子,我不认为我或者黄颜应该死掉一个才能保持我们的爱情,我也不认为我们之间的爱情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健在就消失掉了。

不错,我们已经结了婚,住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不会每次见到彼此都心儿砰砰乱跳了,但如果你就此断定我们的爱情已经不存在了,那是不正确的,因为爱情并不仅仅是心儿砰砰乱跳。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爱情的表现形式可以是不同的。有人说过,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年,如果夫妻两人还能互相搀扶着上医院,那就是爱情。

当然有人要说,那哪是爱情?那是亲情。但这不都是个定义问题吗?一百个人可以对爱情下一百五十个定义,把爱情的定义弄那么窄,当然就很难找到爱情了。

巢诗人没有定义他这个伪命题中的“爱情”究竟是什么,不过我们可以从他伪命题的后半部分推测出来,那就是必须用自杀来保鲜的一种感情。如果这也叫爱情,那我们可以说,这种“爱情”不仅脆弱娇嫩,也很病态,相信世界上没有多少人会这样定义爱情,更没有多少人会实践这一定义。

当然,巢诗人可以说他的伪命题不是针对生活本身,而是是针对文学创作来说的,也就是说,他的意思是“如果想写出感人的爱情故事,就必须让恋爱中的某一方死掉”。

不容置疑,爱与死曾经是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为爱殉情曾有过进步意义,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揭露了封建家族世仇的残酷和危害,《梁山伯与祝英台》抨击了门当户对婚姻观的落后。但时至今日,为爱赴死已经没有任何进步意义了,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还提出“爱情要求适时而纯洁的死亡”这种伪命题,正应了巢诗人自己的评语:陈旧。

巢诗人试图用静秋的话来证明自己伪命题的正确,静秋在回答网友“你是怎样度过这些年”的问题时说:“我总是安慰我自己,我跟老三不能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也许是件好事,这样我们就不会磕磕碰碰,为柴米油盐的事呕气吵架,他在我心目中就永远是美好的,我在他心目中也永远是美好的,我永远也不用担心他会变心了。”

巢诗人注意到了静秋这段话,说明还是做了一点功课的,因为这不是《山楂树之恋》原文中的,而是静秋答网友时说的。但巢诗人的功课做得很浅表,只看到了话语的相似,没看到他跟静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审美主体,反映的是完全不同的审美能力和审美观念。

所谓“审美”,用我们草根的话来说,就是判断一个事物美不美,就是欣赏美。美的事物是客观存在的,但审美却是一个主观过程。一个人认为一个事物美不美,不光跟这个事物本身有关,也跟这个人的审美观和审美能力有关,而后两者更重要,即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就是“这个世界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对于老三和静秋的爱情故事而言,静秋是三十年前直接遭受命运铁拳打击的人,而巢诗人只是三十年后的一个读者,这是当事人和旁观者的区别,是本质的区别。静秋在失去老三之后,用“也许是件好事”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是一种高层次的审美,即从不幸的遭遇中提取正面的因素,鼓励自己乐观地对待生活。她欣赏到的美,是爱的缺憾美。谁也不希望自己的爱情有缺憾,但世界上的事,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对静秋来说,事实就是老三因病去世了,她的爱情不可避免的有了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

面对这样一个缺憾,是怨天尤人,从此消沉,甚至赴死,还是为了老三、为了家人、为了一切爱她的人、也为了一切她爱的人活下去,这可以鉴别一个人审美能力的高低和审美情趣的雅俗。从缺憾的爱中看到它的美,并用这种美来创造更多的爱和美,这是最高层次的审美。静秋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她不光勇敢地活了下来,还实现了老三对她的期望,在学业上事业上都取得了一定成功,并在三十年后让老三活在了这么多人心中。

相反,巢诗人这个旁观者却得出“只有主动赴死才能保持爱情”的结论,即便不是幸灾乐祸,恶意贬低他人真挚的感情,也反映出他的审美观是颓废的、病态的,《山楂树之恋》不能给他带来“审美取向”上的惊喜也就不奇怪了,因为两者的审美取向根本就是背道而驰的——《山楂树之恋》是往活里审,而巢诗人则是往死里审。

死亡对于爱情从来都不是“适时”的,谁也不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死掉,真正的爱情也不需要死亡来保鲜,我们这些活着并爱着的人,个个都在证明这一点。但爱情也不惧怕死亡,因为死亡不能让爱情终结,只能使爱情凝固,升华为爱的缺憾美,《山楂树之恋》还有许多类似的故事,都证明了这一点。

巢诗人关于“爱情,要求适时而纯洁的死亡”的说法,可以哗众,可以取宠,可以误导一部分读者,甚至可以迷惑他自己,但从实质上来讲,终究只能是个伪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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