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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粉饰生活 千文万华——唐至清代漆器

关于唐代漆器的文献记载很多,但出土实物发现的并不多,重要的唐代漆器在日本反而有很多。日本奈良有座寺院叫做东大寺,寺内有收藏宝物的仓库,这就是著名的正仓院。远赴大唐的日本遣唐使,把当时中国馈赠的特别贵重的礼物带回日本,相当一部分是漆器,今天都在正仓院收藏,一千多年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这些唐代漆器大部分都带有镶嵌,我们今天看到这批文物,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叹为观止。镶嵌类的漆器我们后面再讲。

除了镶嵌类漆器外,今天能够看到的唐代最著名的漆器就是古琴,高山流水。一般情况下,著名的唐琴都有自己的名字,很少说有一把唐琴翻过来上面什么都没有,没名,那就有可能不真。经过一千多年的历史传承,肯定会有人给它起上名字,有的名字不是唐朝时起的,可能是宋朝,也可能是明清两朝起的,但一定要起个名字刻在琴的背后。

唐琴里比较著名的有"飞泉",是朱色;"九霄环佩"、"大圣遗音",是栗壳色,但两张琴的颜色也有区别,一个略红一点儿,一个略棕一点儿;再有"玉玲珑",是黑色的。"大圣遗音"唐琴是王世襄先生的旧藏,2003年11月在中国嘉德拍卖,当年拍了891万元人民币。一把琴,将近上千万元。

喜欢古琴的人都知道,在辨识古琴的时候首先要知道它的样式,比如行话就说:这是仲尼式、蕉叶式、连括式。有的样式出现早,有的样式出现晚,所以有时可以依据古琴的样式来判断年代。第二个判断依据就是古琴的断纹。我讲过,中国文人从美学角度的考虑出发,把所有艺术品上的缺陷都尽可能地换一种表达方式。漆面干裂,应该属于一种缺陷,文人起名叫"断纹"。所谓断纹,就是漆器由于年代久远,再加上物质本身的伸缩,形成一条条裂纹,行话就叫"断",一个字。文人给这个"断"又添加了一些文学色彩,将它转化成带有美学意义的名字,比如蛇腹断、梅花断、牛毛断、冰裂断,等等。这些命名非常形象,其中最多的,也最形象的是蛇腹断,断纹像蛇的肚子,宽窄也合适。

我曾经讲过,中国人的审美分几个层次,最高一层就是病态美,非常态的美。中国历史上的审美基本都遵循这么一个原则。作为漆器,长时间形成的断纹本身应该算是一种缺陷,或者说是一种病态现象,但被文人赋予美学追求以后,这个断纹就成为一种美。在这种审美主导下,古琴如果没有断纹,会被认为不好看。最好的断纹是蛇腹断,每个断纹之间的距离几乎是均匀的,但走向又不完全一致,多少有一点儿变化,非常漂亮。还有牛毛断,断纹很细碎,看上去漂亮至极。

我曾经碰见过一个人,拿来一张古琴给我看,当然不是唐琴,是明代的琴,保持着原始状态,上面有漂亮的断纹。我说:"你这琴不错啊。"他说:"我最近认识一个修琴高手,赶明儿修好让你看。"隔了有两年,他抱着那琴又给我看,我一看就问:"这是你那琴吗?"他说:"是。"我问:"怎么修成这样了?断纹怎么没了?"他说:"大师修的。"大师把一张明代古琴上所有历史的痕迹都修没了,整个儿成为一张崭新的琴了。

修古琴包括漆器,最忌讳的就是没有保留它的原始状态。不仅是古琴,所有文物的状态一定是越原生态越好,能不动的地方就尽可能不动。个人的知识都非常有限,个人的审美可能会受其他因素所左右,所以在对文物的判断没有百分之百把握的时候,你一定首先放弃自己的想法,不要自以为是。文物修复为什么要找专家呢?就是因为专家对文物的判断是综合性判断,不是说哪儿缺了块漆就随便补上去,哪儿裂了就给填点儿腻子。所以有时候很可惜,一些很有价值的文物被修得价值大大降低,或者干脆没有价值了。

唐代还有一种非常著名的漆器叫夹纻漆器。实际上夹纻漆器在汉魏时期就有了,但在唐代开始大量流行。指的是麻,夹纻说白了就是脱胎。脱胎漆器,拿着很轻,今天很多地方还有脱胎漆器厂。

我们现在要强调一个"胎"的概念,漆不能单独成形,一定要依附在一个介质上,这个介质就是胎。我们最熟悉的首先是木胎,大部分漆器都是木胎的,此外还有竹胎、皮胎、金属胎,甚至玻璃、陶瓷这种材料都可以作为胎。过去有锡胎的漆器,一拿特别沉,就是因为里面是锡胎。再比如瓷胎,唐代出土的一个最著名的瓷胎漆器是陕西法门寺出土的,用秘色瓷做胎。我们知道,秘色瓷都是国宝,漆器用秘色瓷做胎,非常奢侈,可见其名贵。这件瓷胎漆器是一只碗,里面是秘色瓷,看得清清楚楚,外面平脱金银。平脱属于镶嵌工艺,在后面会讲到。

对一般人来说比较难区分的是皮胎。过去哪儿的皮胎漆器多呢?贵州、山西。我早年去山西的时候,看到大量皮胎漆器。一开始我也不知道那是皮胎,觉得这漆器真漂亮,就是有点儿变形,常常为此放弃了。时间长了,才知道漆器里面是牛皮做的胎,皮胎比较容易变形,尤其是圆形的漆器更容易塌心。尽管漆可以防潮隔水,但不能保证里面的皮胎百分之百不受潮,在几百年的时间里它可能会变形。所以,我们了解漆器,就一定要想方设法了解漆器的胎。你拿到一件漆器,首先应该知道它是什么胎。

那么,夹纻胎到底是什么呢?它的制作过程很简单,先用泥做胎,在胎上糊上麻,再反复上漆,上很多层漆后它就会形成一个壳体,最后把中间的泥胎去掉,称为脱胎。夹纻漆器在唐代大量流行,一定有其原因。最大的好处是介质这一块儿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它是先用泥做胎,把麻糊在上面,最后把泥去掉,成本大大降低,可以不去考虑介质的贵重程度。如果都用秘色瓷做胎,那成本就太高了。

因为夹纻胎体轻,在唐代多用来做佛像。唐代佛教盛行,尽管也有过灭佛运动,但在唐代不到三百年的历史中,绝大部分时间佛教还是盛行的,比如武则天时期。佛教中有迎佛大典,需要抬着佛像巡行四方,即所谓行佛,行动中的佛。在这种佛事中,搁一石头的佛,八个大汉都抬不动,怎么能上街呢?所以行佛要求佛像既要有体量感,又不能太重,这时夹纻佛就应运而生了。看着非常大,又轻,几个人抬着就能够巡行。

《资治通鉴》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初,明堂既成,太后命僧怀义作夹纻大像,其小指中犹容数十人,于明堂北构天堂以贮之。""明堂"和"天堂"是两个建筑。明堂落成以后,武则天命薛怀义做夹纻大像,在明堂的北边专门建造一个天堂,把这座佛像搁在里头。文献记载中说那座佛像的小指里就能容纳数十人,我们想象一下,小指里头搁几十个人,那这佛像得多大个儿啊?史书记载显然夸张。今天已知最大的佛是乐山大佛,70多米高。乐山大佛的小指头,估计像我这样的人就能进去一个,你想那夹纻佛得做多大个儿啊?不可能那么大,书上是夸张的描写。写书的人只知道当时有一座非常大的佛像,也没见过,只凭想象描绘,想了半天,就说小指头里能待几十个人,显然是一种主观猜想。记载虽有夸张,但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信息:这座夹纻佛像的尺寸非常大,不会太小。

可惜,这尊大佛没过多久就被一把火给烧了,谁烧的呢?还是和尚薛怀义。《资治通鉴》是这样记载的:"时御医沈南,亦得幸于太后,怀义心愠,是夕,密烧天堂,延及明堂。火照城中如昼,比明皆尽。"当时有个御医叫沈南,武则天也很宠幸他。这个薛怀义多少就吃醋了,人在吃醋的时候经常干一些非理性的事。别说薛怀义,今天的人也这样,一吃醋最少得摔一碗,对吧?那么,薛怀义就一把火把天堂烧了,烧了整整一宿,到天亮的时候全都没了。

按理说,薛怀义的行为算是大逆不道吧?武则天得狠狠处置吧?武则天心胸有时也比较宽,就说:"得了,甭处置了,再盖一个吧。"这下好了,他们俩争风吃醋,就把咱们的国宝烧了。如果这座夹纻大佛能留到今天,那一定是举世的国宝。当然,留到今天,小指头里能待几十个人的记载肯定也不攻自破了。武则天为薛怀义开脱,拿宝贝不当宝贝,可见当时国力非常强盛,有钱,也就不计较了。跟今天摔一个碗就摔个一碗吧,明儿再买一个,是一个意思。

我们看到这一段历史,有时还会有一些其他感受。比如对武则天来说,这事儿是爱情的力量,她没有保护的概念,她就不知道烧了夹纻大佛在中国文物史上是多么惨痛的一件事情。她只知道底下的人争风吃醋,很可能心里还挺高兴,不都是为了她吗?

夹纻佛像在唐、宋、元甚至到明,都做得比较多,清以后就很少了。那为什么今天很少看到夹纻佛像呢?因为它体轻,太容易被移动,所以在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大部分重要的夹纻佛像都流向了国外。如果是一座大石佛,运起来是件很麻烦的事,成本也高,轻的运输容易。

我曾经买过一座夹纻佛。我印象很深,买的时候还真不知道它是夹纻佛,就是觉得那个佛像真漂亮,年份什么的都很好,一拿特别轻,里头全是空的;胎非常薄,大概有两三毫米厚。买回来以后我就翻书琢磨,才知道它叫夹纻佛。等我知道它是夹纻佛的时候,来了一个朋友,一进门就喜欢上了,在我家赖着不走,非说:"你匀给我吧,匀给我吧。"我说:"你要它干吗?你也不信佛教。"他说:"我信佛教,回去摆着。"因为当时我买得比较便宜,也是碍着面子,跟那朋友很熟,他又表现出一副虔诚的佛教徒模样,我没招了,得了,匀给他吧。他就拿走了。

隔了有十年,有一次我突然想起这事,就问他:"那夹纻佛呢?我上你家怎么没见过啊?"他说:"什么夹纻佛啊?"我说:"就是你当年说回家摆着、供着的那个夹纻佛啊。"他说:"不好意思,让我贪图小利给卖了。"我想起这件事就痛心啊!我要知道他卖,我就真的不给他。当时就是想,我摆着他摆着都一样,再加上也觉得随时都可能遇到,不像今天,机会相对来说就少了,那时无时无刻都有机会,匀走就匀走了。结果没想到这座夹纻佛自打离开我家,我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它一眼,越想越痛心。

五代到宋这段时期,漆器变得更为精致。此时的漆器能够看出贵族化倾向,主要是为贵族准备的。贵族总要有一点儿标新立异的东西,显得跟人家不一样。当大部分人使用瓷碗的时候,贵族愿意用漆碗。所以宋代出土的漆器大部分都跟生活有关,碗盘一类为多。这部分漆器在出土的时候,造型高贵周正,往往跟墓主人的身份是相符的。比如江苏出土了大量宋代漆器,墓主人在当时都算有钱有势的人。

宋墓中出土的漆器造型多样,有花口碗、花口碟、海棠形碗等等,跟当时的瓷器非常接近,宋瓷中也有花口碗、海棠形碗。那么,我讲瓷器的时候讲过,宋瓷中有紫定、红耀州,都是紫褐色的瓷器,这种紫褐色瓷器其实就是深受漆器的影响。贵族使用漆器表明自己的社会地位,那么这种仿漆器效果的瓷器也算是一种比较高档的瓷器。

再有,我讲定窑的时候讲过,定器有芒,口上带有涩圈,是为了镶金属边。今天出土的大量宋代漆器都镶有银边,明显是受到瓷器的影响。通过这种横向比较,可见当时各种工艺相互之间有着非常强烈且明确的影响。不是各干各的,是横向关联紧密。

此外,宋代红漆戗金的漆器非常流行,在红色的漆器上用针或锥等利器先画出图案,再涂上金粉。虽然当时这种戗金漆器也属于高档漆器,但它非常世俗化。它不是宫廷所用,而是民间所用。比如上面常出现的沽酒图、花卉图,都符合宋代人的大众审美。

由于工艺的进步,明清两代已经有办法将各种颜料溶于漆中,这时已经不是油彩了,完全可以用彩漆绘制图案了。尤其是晚明时期,资本主义萌芽对中国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彩漆在宫廷和民间同时兴起,色彩变得非常丰富,千文万华。

晚明出现了漆器史上非常重要的专著,对今天的影响都非常大,即《髹饰录》,这是中国古代唯一一部有关漆的著作。谁写的呢?黄成,隆庆年间的一个漆工。我讲《家具篇》时提过"隆庆开关",是中国明代资本主义萌芽产生的一个标志。黄成在总结前人和自己的心得以后,写了这么一部书,全面叙述有关髹漆的工艺。到了天启年间,另一个著名的漆工叫杨明,为这部书作序并加以注解,使之更为完善。

《髹饰录》虽为中国人撰写,但在中国却一本都没有。三四百年来,只有日本发现了一部抄本《髹饰录》,藏于蒹葭堂,世称"蒹葭堂抄本",最后进入东京国立博物馆,成为日本国家的收藏。

民国初年,中国有个营造学社,稍微对古代建筑有点儿了解的人都知道。当时营造学社的社长朱启钤先生,辗转从日本求得蒹葭堂抄本的复印本,在1927年付印了200本,很少的数量,世称"丁卯朱氏刻本"。这个刻本就是根据日本所藏的全世界唯一孤本复制。日本民族对漆器的感情非常深,所以保护漆器及其工艺一直是他们的传统。今天在日本还保存着很多中国古老的漆器。

先对《髹饰录》这个书名做一个解释。髹,古书上解释是"以漆漆物",用今天的大白话说就是"刷漆",古话叫"髹漆"。饰,是以纹装饰。《髹饰录》分为乾、坤两集,共18个章节,在乾集里讲的是原料、工具、操作禁忌等等;在坤集里讲的是漆器的品种分类以及制造方法。

在坤集里,黄成对漆器的分类有14种,我们简单了解一下。比如有"质色门",就是单色漆器,像黑漆、朱漆这两个基本颜色;比如有"描饰门",说得很清楚,就是带画工的;"填嵌门",带镶嵌的;"雕镂门",动刀装饰的;再有"阳识门",阳,指的是凸起,像我们马上要说的识文描金,就属这一类。今天很少用"门"来分类,一般都说什么类,不说什么门。其实门就是指门类,过去说分门别类、五花八门,都是分类的意思。那么,《髹饰录》里这14种分类,今天看不一定很科学,属于一家之言,但能看出来,在明代中国的漆器已经非常丰富了。

跨过明就是清,清代以后漆器的门类繁多,工艺水平大幅提升,大件漆器的数量增多。今天能看到的大件清代漆器,除了屏风以外,还有宝座。2007年5月,香港佳士得拍卖一件康熙时期的云龙纹漆宝座,尺寸非常大,康熙时期的标准龙纹,拍了1376万元港币。这件漆宝座从古家具的角度上讲,跟紫檀宝座价格相差无几,可见社会对漆器的认识不低于对紫檀的认识。

从工艺角度看,清代的漆器是座顶峰,集历代工艺之大成。清代漆器明显出现了奢华的意图和追求,当时瓷器的奢华影响到漆器;那反过来说,漆器的奢华也影响到瓷器。为什么瓷器中的五彩、粉彩、珐琅彩、斗彩在清代的康雍乾三朝从装饰角度上讲达到一座顶峰呢?就是因为社会上这种需求特别大。清宫造办处有这样的记载,当时雍正下旨:"命年希尧在江西烧造磁器处,将无外釉有里釉磁碗烧造些来,以便漆作。"我讲过,年希尧是督窑官,他在任时烧造的瓷器被称为"年窑"。当时雍正下一道圣旨说:我这儿得烧瓷胎漆碗,你那个碗烧的时候,里面有釉,但外面不能挂釉。那明显里面是瓷的感觉,但外面要上漆。漆如果挂在有釉的瓷器上,非常不容易挂住,所以一定要涩胎。

我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上欧洲时,在市场上看到过黑漆螺钿的瓷器、带剔犀的瓷器,但当时不知道它的重要性,所以没买,没有有意识地去收藏。历史有局限,个人也有局限,当时不具备这个知识。这种瓷胎漆器也不贵,但我就觉得里面是瓷外面是漆,算瓷器还是漆器啊?当时心里一打鼓,就没买。其实这些东西当时基本上都是宫廷要求烧造的,或者都是宫廷制作的,兼具两种工艺。试想,这种瓷胎漆器的成本得有多高?首先一个瓷碗的成本在那儿摆着,然后再重新按漆的要求去做。可我当时忽略了。

我们都很习惯将一个东西明确地分类,比如说瓷胎漆碗算瓷器还是算漆器,对吧?这里有个很世俗的想法,就是它算瓷器是什么价钱,算漆器是什么价钱,漆器和瓷器的价钱不是平等的。谁碰到它都会不由自主地想把它划在一类里,但问题是历史并未给我们划这个类,所以我们在面对这个碗的时候就会走入一条思维的死胡同。我今天想起这些东西,当时真应该有意识地多收藏一些才好,但都没有买,就是不知道这段历史,不知道雍正皇帝曾经下过这么重要的指示,当时也没看到这样的书。

漆的本色是黑红两色,这对清代的漆器依然有根深蒂固的影响。清代到了雍正时期,非常愿意在漆器上描金,有黑漆描金、朱漆描金、识文描金。比如雍正时期的朱漆菊瓣碗或菊瓣盘,单色,中间描金,和雍正时期的瓷器样子非常相似。黑漆描金和朱漆描金都很好理解,那什么是"识文描金"呢?识文描金的"识",准确的念法应该念"制",我们常说的一个词是"款识"。何为"款识"?低于平面的为"款",高于平面的为"识";也就是说凸起来的为"识",陷下去的为"款"。"文",指纹饰。识文描金,说的就是在纹饰凸起来的地方描金,是漆器中极为奢侈的工艺。识文描金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漆器。你想,在凸起来的地方描金一定好看,它是立体的。

这种大量描金的漆器是雍正皇帝最喜欢的,多次下旨制作。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洋漆。为什么呢?当时认为这种工艺是日本传给我们的,是东洋的漆。但实际上,在漆器上描金、描银的工艺,在战国时期就有了,隋唐时期传入日本,在日本发扬光大。清朝时期,日本的"莳绘",就是我们说的识文描金,又反过来传入中国。当时的中国人很少研究这种漆器,以为这个工艺是日本的,所以称为洋漆。在清宫档案里,带有描金的漆器都被叫做洋漆。由于雍正皇帝的喜欢,全国各地大量进贡,比如贵州进贡的洋漆,不用问,肯定都是皮胎,今天贵州依然有皮胎漆器;江宁(南京)进贡的金漆、仿洋漆;江西有瓷胎的,等等。

有一年,我跟一个朋友逛天津的沈阳道,他在我前面一步,一把就抓起一个识文描金的花觚。当时摆地摊的人要400元,我印象中他花了200多元钱就买了。他明白,我也明白,都是行家嘛。我就跟他说:"你这个花觚加点儿钱,匀给我得了。"可那朋友死活不给我。我曾难过了很久,我就想:如果那天我一步跨到他前头,这东西就是我买了,对吧?但时间长了,慢慢就适应了这种收藏生活。收藏过程中不是说每一件东西都是你的,简单说,不是每一件便宜的东西都是你的,谁收藏都一样,只要它能被保护起来。现在那个花觚还在我朋友的柜子上摆着呢,我一去他就气我:"你看,这便宜吧?"

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时候,我曾经陪一个大收藏家去山西乡下看东西,老爷子至少年长我一辈半人。山西的那个村里家家户户都卖这些老物件,我们进入一个老乡家里,发生这么一件事。我们推门进去以后,大收藏家一眼就看上人家炕上放着的一个黑漆描金的盘子,拿起来连看带摸,爱不释手。我站在他旁边跟着看,那时候我还不是太明白,看也是瞎看。然后老爷子就问老乡:"您这个想卖多少钱啊?"老乡很痛快地说:"80块钱。"人家出价了,老先生得还价啊,我不能替他还,我得在旁边看着。我就说:"您还个价吧。"老先生说:"8块。"好嘛,我们砍价都是拦腰一刀,老爷子是从脚跟上一刀,上面全给剃了。这老乡当场就翻脸了,他没有那么好的商业修养。他一把就把这盘子从老爷子手里夺过来,嗖地一扔,就扔到炕上了。当时满大街都是玩飞碟的,那盘子就跟飞碟一样飞回炕上。我觉得这件事很尴尬,就把老乡拉到后院去了。老爷子很镇定,爬上炕又把盘子捡回来,还在那儿看。

我在后院就跟那个老乡商量:"老爷子甭管还多少钱,您就卖给他,我再买一件别的东西,咱这件事就算平了。"当时他家还有一个青花炉,我问:"这炉多少钱?"他说:"200块。"我说:"行,这个炉我要了,我不还价;他那个盘子还多少价,你都卖给他。"这老乡很有意思,跟我说:"你是你,他是他。你这人大方,他那人小气,是两回事。"他是个非常耿直的人。然后我又劝说半天,才把这老乡说服了,同意重新来一回。

我们俩就进堂屋了,老爷子还在那儿看呢,还爱不释手。我就问:"您这盘子卖多少钱啊?"老乡说:"80块。"不松口。我说:"老爷子,还个价,咱就成了。"老爷子坚定地说:"8块。"嘿,一模一样!这老乡就彻底不想卖了:"他哪怕给我加2块钱呢,我都给你这面子,他怎么1块钱都不加啊?" 最后还是跟他磨蹭半天,终于把这个盘子买出来了。后来我才明白,这个漆盘就是雍正时期的洋漆,有很细的藤编。故宫的漆器收藏里现在也有很多这种类似的东西。回北京的时候,老爷子一路讲这个漆盘有多好,有多便宜。那确实便宜,搭多大人情啊!

漆器从诞生之日起,就肩负着两个重任:一是防腐,一是装饰。防腐的任务很容易完成,但装饰的任务走过了一个漫长的路程。从河姆渡文化的那只漆碗开始算,到今天七千年了。装饰的任务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强。

七千年来,中国的漆器不断发展,不断进步,传播到世界各地。全世界的漆器都有中国漆器的影子。尽管今天不再用植物漆了,但它是所有漆的源头。比如汽车,不论喷的什么漆,一定源于中国的漆。今天没有一个国家敢说汽车不上漆,直接开着铁皮满街跑。那么,为什么中国人后来对漆器的感情淡了呢?因为我们的瓷器太强大了,而且成本大大低于漆器,抑制了漆器的普及,不普及就没有感情。过去国学不普及,大家对国学都没有感情;今天国学开始普及了,哪怕从《三字经》读起,大家就有感觉。为什么我今天在《百家讲坛》普及收藏呢?不是让你拥有多大财富,而是希望让你拥有更多知识。这些知识不仅对个人有好处,对整个国家都有好处。

从宋代起,漆器有一个新迹象出现了:动刀。宋代以后的漆器开始向动刀的方向发展,换句话说,宋代以后动刀的漆器逐渐形成主流。至明清时期,中国漆器的地位也由此达到一个巅峰。

其实,早在战国到汉代,漆器的装饰手法中已经看到了针划、锥刻,但到了宋代才开始动刀。在漆器上动刀,首先就得要求漆面能够承受,但薄薄的一层漆,怎么能承受刀刻呢?下一讲就专门讲动刀的漆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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