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特区
四 我的生活与你无关
多样的生活也必然是独立的。
的确,多样的生活只能由相对独立的人创造出来,而当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依附关系时,则多半只会有单一的生活。我在《闲话中国人》一书中说过,人身依附关系必然造就“从上”和“从众”心理,结果不是“一窝蜂”,便是“一刀切”,怎么还会有多 多样的前提,是承认人与人不一样。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人,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认定的活法。我怎么活,不用你操心;你怎么活,我也管不着。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干预他人,也没有资格对别人的活法说三道四品头论足。一句话,我的生活与你无关。
“我的生活与你无关”是一本小说的书名。这本“深圳人写,写深圳人一的小说,在深圳卖得十分火爆。1999年初,我在深圳走了好几家书店,才买到它。本书无意对它进行任何评价,也不会把它看作是解读深圳的依据。但我以为,该书既然在深圳如此畅销,至少说明了两点。第一,深圳人十分关心自己的活法;第二,这本书多少有些真实。
事实上,无论这本书的故事和细节是否真实,它的书名却真实地反映了深圳人的观念和心态。深圳人确实不太爱管别人的闲事。在深圳,可没有北京那样的“事儿妈”、“小脚侦缉队”,也没有上海那种喜欢窥人隐私、议论张家长李家短的小市民,尽管上海人的口头禅是“关侬啥事体”。前面说过,“关侬啥事体”是上海人对付他人议论的武器。这个武器既然要时不时地拿出来用用,说明并不是所有人都当真认为别人的生活与自己无关。上海的小市民其实是生活在现代与传统之间的。上海的现代化进程教会了他们说“关侬啥事体”,传统的生活方式又使他们并不完全认为“我的生活与你无关”。在他们看来,最好是自己的事独立自主,别人的事了如指掌,既有隐私权,又有知情权。因此他们一方面怕管闲事,另方面又爱说闲话。结果,上海人的名声弄得很不好:既自私,又窥私。
深圳人却现代得多。他们在宣布“我的生活与你无关”时,也同时承认“你的生活与我无关”。所以,在深圳,朋友同事之间,可能会有交往、有应酬、有聚会,但不会有干预,也不大会有窥私。在内地,一个人如果突然一下子有了一大笔钱,或者结了婚又离婚,多半是会引起大惊小怪或窃窃私语的,在深圳却不会有什么风波。这当然因为深圳来钱的路子太多。炒股炒的,搏采搏的,朋友借的,老板给的,都有可能,管得着 但更重要的是,在深圳人看来,收人和婚恋纯属个人隐私,不该过问也不能过问。某某人发了就发了,换了老婆或情人就换了呗!反正我的生活与你无关,你的生活也与我无关。毕竟,深圳人的生活是多样的,而所谓“多样”,也就是互不相干,或自行其是。
这也不奇怪。深圳这个城市,原本就是自行其是的。在建市之初,这个城市做的,都是别的城市不做,或不能做,或不敢做的事情。这时,确实要有一点“我的生活与你无关”的意识,才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争论。所谓“不争论”,不但有“干了再说”的意思,也多少有“各干各的”的意思。事实上在相当一段时间,深圳和内地也确实是“各干各的”。深圳尝试着市场经济,内地则还在搞计划经济,当然毫不相干。同样,闯进深圳的,差不多也都是些自行其是的人,否则就不会来 因此,他们大多有较强的自我意识和竞争意识,不大容易为别人所左右。况且,他们不畏艰险地闯进深圳,是要寻求个人的发展,而不是来管别人的闲事。既不想管别人,同时别人也管不了,最后的结论,便是“我的生活与你无关”。
的确,这里有城市与人两方面的原因。
深圳是一个年轻的城市,而且是一个充满现代意识的特区。没有谁,是在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的。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谁也不认识谁。没有恩怨,也没有瓜葛,只有陌生。这就造成了一种距离感,从而为保有自己的隐私创造了先决条件。这种条件却是其他城市没有的。前面说过,中国的城市大多是农业社会的产物,而且大多与农村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街坊邻里之间,也像氏族聚落或乡里乡亲一样,保持着守护相望的传统,就连最具现代性的上海也不例外。事实上,许多人都认为,上海最有人情味的地方,恰恰是那邻里间相互嘘寒问暖、亲近得几无隐私可言的里弄。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城里人,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乡下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没有隐私,没有秘密,谁有多少斤两,大家心里都有数。因此,即便日后远走高飞各奔东西,重逢之日,对方如果要打听自己的情况,多半也不好意思拒绝。因为面对一个知根知底的人,你根本就没有资格也没有勇气说出“隐私”这两个字。何况对方的打听,本身就透着一份关切,而且是那种曾经休戚相关的人才有的关切。面对这份情谊,你岂止不忍拒绝,没准自己就有倾诉的欲望。结果你不但会和盘托出,而且还会以同样的关切去询问对方。
深圳人却不会这样。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城市是陌生的,这个城市里的人也是陌生的。公司里,单位上,同事之间,素不相识,非亲非故。谁也没有关心他人的义务,也没有过问他人的权力。相反,由于竞争是那样的激烈甚至残酷,没准反倒有些提防。在这种情况下,泄露自己的隐私无疑是不智之举,打听别人的生活则难免居心不良的嫌疑,还是互不干涉或心照不宣为好。至少是,差不多每个人在决心闯深圳时,也都决心向过去告别,把历史埋在心底。这种想法是“人同此心”的。你既然不希望别人了解你的过去,那就最好也不要向别人打听现在,而一个人一旦坚守着某种纯属个人的秘密,也就意味着他有了一个私人空间。这个空间是有可能逐渐扩大的,直至说出“我的生活与你无关”。
当然,旧日同窗昔年老友相聚,也仍会有那份关心,尤其是过去共同的老师、同学、朋友从外地来深圳时,大家可能会讲起闯深圳的故事和现在的成就。但,老唱片放了又放,总有听腻了的时候,新生活又千差万别,没准贵贱贫富已很悬殊。老兄还在扑腾呛水,老弟则可能已有万贯家财。彼此之间,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久而久之,老朋友们的聚会也就成了纯粹的“聚一聚”。大家都不谈过去,也不谈现在,只说些笑话,在一起吃一吃,玩一玩。
老友尚且如此,况乎新交?深圳是一个人员流动性极大的城市。写字楼里,几乎每天都有新面孔,也几乎每天都有人不辞而别。今天还在共事的,明天可能就“拜拜” 不是被老板炒了鱿鱼,便是炒了老板的鱿鱼。熟悉都来不及,哪里还能知晓隐私?何况也没有知晓的必要。如果说深圳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那么,公司则只怕连“铁打的营盘”都不是,没准哪天就倒闭了,岂有“不散的筵席一?既然谁也不知道大家究竟能相处几时,也就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 只要相互之间工作上能配合,就是好同事,何必管人家下班以后怎么过
更重要的是,深圳是一个只有依靠自己不屈不挠的艰苦奋斗才能获得成功的地方。深圳是有很多机会,但这些机会却只能靠你自己去攫取。没有人能包办代替,也没有人能包打天下。朋友和同学会给你帮助,但成功与否却是你自己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形成“我的生活与你无关”的观念也就不奇怪了,因为每个人的生活原本与他人无关。
的确,闯深圳的人差不多都一样:不管你是怀着投机心理还是侥幸心理,是本着创业精神还是冒险精神,有一点是肯定的,也是共同的,即你必须自己求生存,求发展。
也许,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初衷。也就是说,他们本来就是打算要在这个号称“特区”的地方,依靠自己的努力,开创一片天地,成就一番事业的。我们知道,创造深圳文化的主要群体,是80年代的大学生。读着朦胧诗和李泽厚、萨特和弗罗姆成长起来的这一代,原本就带有青春觉醒的色彩;而他们当中的闯深圳者,则更是具有较强的个体意识和自我意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公然胆敢在大多数同学还按部就班地等待毕业分配时,背起行囊,毅然南下,到这个年轻的城市来寻找别样的生活,成为新大陆上步履匆匆的求职者,四顾茫然的独行人。生活很快就让他们懂得了什么叫“不相信眼泪”,也很快就让他们明白了自由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句话,他们很快就体验到了孤独。在公园,在路旁,在大排档和小餐馆,他们也会遇到“同志”。但除了相对叹息“同是天涯沦落人”以外,谁也帮不了谁。于是,他们很快就学会了依靠自己来开辟道路,寻求发展,也很快就意识到,一个人的活法如果是由自己选择的,那就也要由自己来负责。别人管不着,也管不 也就是说,“我的生活与你无关一。
他们也很快就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庞大的竞技场。前面说过,闯深圳的人虽然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出身和背景也千差万别,但目标却是一致的,那就是要获得尽可能多的财富和自由发展的机会。还有一点也是共同的,即他们都不很安分,也都不是孬种,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强强相遇,高手如林,成者王侯败者寇。优胜者青云直上招财进宝,失败者则只好卷起铺盖滚蛋。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充满竞争也充满诱惑的市场。这个市场铁面无情,翻脸不认人。谁要是不能成为强者,谁就会被毫不客气地淘汰出局。
这就不能不使深圳人时时处于战备状态。正如一个深圳人所说,这座城市每天都在为人们创造无数的机会,但机遇却永远只属于有准备的人。因此,当天空睡着、大地睡着、城市睡着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却必须像星星一样醒着,像河流一样醒着,像街灯一样睁着眼睛。
这也不能不使深圳人不断地充实自己。在一个充满竞争的城市,没有足够的知识也就等于没有生命活力。许多公司的雇员下班以后还要再“充电”,不少人自己掏钱去考研,为了知识,也为了学位。在深圳书城,购书的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他们希望这些书籍能帮助他们在激烈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公司的老板们也不敢怠慢。不少人每天都要到网上去看一看,一方面窥测方向以求一退,另方面步步为营惟恐落伍。显然,谁也没有闲心去多管闲事。
许多人都羡慕深圳人的生活,其实,在深圳生活也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除“体制内”的某些单位外,基本上没有大锅饭,也没有工资以外的种种福利(比如免费提供或低价出售的住房)。什么都要钱买,也什么都能用钱买得到。不管你是哪一种人,在这个充满了欲望并到处流传着一夜暴富故事的城市里,没有钱总是吃不开的。这就逼得你不敢懈怠,非拼命挣钱不可。一个女孩向我抱怨在深圳做女人太难:又要独立自主,又要小鸟依人。因为做丈夫的要“供楼”,已不再有能力养老婆,但又没有人愿意自己的老婆或情人是个颐指气使的“女强人”。同样,男人也有苦恼。他们抱怨现在的女孩要求太高:她们既不愿意爱上一个“不挣钱的人”,也不愿意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可每天都准时准点回家,又上哪儿挣钱去?无疑,深圳压力这么大,诱惑这么多,自顾尚且不暇,再去管别人的闲事,那就是犯傻,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没有人和自己过不去,因此没有人会去干预别人的生活。其实,岂止他人的生活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就连这个城市,也未必是和自己休戚相关的。我们不要忘记,深圳是一个特殊的城市。在这个城市的400万人中,竟有四分之三是暂住人口。从归属的意义上讲,他们很难算作是“深圳人”;但从现实意义上讲,他们又不能不算“深圳人”。因为他们的人数是那样地众多,队伍是那样地庞大,任何人都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何况,他们也不全是打工仔外来妹,跑单帮或走江湖的,其中不乏科技精英、文化名流、艺术天才,以及被媒体跟踪报道的影星歌星和进出写字楼的高学历者。他们往往是深圳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即便是打工仔外来妹,也是深圳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我们在讨论“深圳人”时,实在不能把他们排除在外。
无疑,这些人是连“移民”也算不上的。有人认为,他们只能称之为“过民”(王增进《深圳的“过民”文化》)。过民和移民是不同的。移民有“移来定居”之意,所以,尽管移民与其乔迁之地一开始难免会有一个适应磨合过程,但最终仍会“直把他乡作故乡”,对深圳产生家园感和归属感。过民则不一样。他们并不想,或虽然想却并不能把深圳变成自己的“终焉之地”。对于他们来说,深圳只是一个大工场,一个赚钱和泡妞的地方,一个能够体验新鲜感和成就感的地方,一个可以“拿青春赌明天”玩一把的地方。他们并不打算把自己的根扎在这里,只想闯荡几年,过把瘾就走。因此他们对这个城市谈不上什么感情,不但没有家园感和归属感,甚至连过客感都没有,当然也就与这个城市不怎么相干 既然连这个城市都是不相干的,那么,别人的生活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或者说,我的生活关别人什么事?
其实,即便是移民,和这个城市也未必就丝丝人扣心心相印。与上海人都认同上海,以做上海人为自豪相反,闯深圳的人一开始并不认同深圳。不少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仍然和这个城市有一种距离感。毕竟,深圳的生活和他们先前过惯了的日子大相径庭,深圳的文化氛围、价值观念和人际关系也让他们感到陌生。他们常常会产生孤独感和失落感,有一种不知“此身何属”的茫然。难怪一到节假日和下班后,深圳的饮食娱乐场所会生意火爆人满为患 这里面并不完全是商业上的应酬,也有心理上的需要。的确,深圳人是很看重娱乐的,以至于有“乐在深圳”一说(前三句则是”玩在北京,穿在上海,吃在广州”)。这里面的原因也很多。第一,深圳是一个年轻的城市,年轻人总是比老头子爱玩;第二,深圳的生活节奏太快,工作太紧张,很需要放松;第三,“拼命工作,尽情享受”是一种现代生活观念和现代生活方式,而深圳人是最具有现代意识的。但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不少人还没有对深圳产生家园感。深圳之于他们,只不过是谋生存求发展的竞技场,因此一旦有了自己的时间,就应离它而去,而且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有车一族会在双休日开车到东莞去钓鱼,如果有三天以上假期则会离开深圳外出旅游。再不济,也得到歌舞厅茶艺馆坐坐。那里和竞技场(公司或单位)相比,毕竟“别有洞天”。反正这个时候,是没有多少人会呆在“家里”的,有的人甚至会通宵在外。因为在这个心理上感情上并不属于自己的城市里,我们原本巴无家可归”。
这就是闯深圳的代价。你不是要到深圳寻找“别样的生活” 那你就得“生活在别处”。而“生活在别处”,也就是“根不在这里”。于是,一到春节前,过民也好,移民也好,都纷纷打起行囊回“老家”,甚至顾不上路途的遥远、车船的拥挤。这时的深圳,大有“人去城空”的凄惶,就像一只弃船,孤独地在海浪中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