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 何以安慰曾经的沧桑
我为谁痴情,谁为我守身
你走了,我没有去送你!你走了,走的悄无声息!
你走了,我还要为谁守候?你走了,我还能为谁守候?
26岁那年,我在老家就职的那家苟延残喘的单位终究是倒闭了。我怀揣着5000元积蓄来到北京,在W大学附近租了一间嘈杂的地下室,复习备考,期待有一天能成为W大的研究生。这所大学校园里闻名遐迩的桃花,曾是我整个中学时代的梦想。白天我必须起很早才能在图书馆占到一个座位;晚上我头顶着月光回“家”。我和周围的邻居几乎没有交往,他们身份复杂:有弹棉花的异乡人、有卖煎饼的山东人、还有做小生意的温州人……每晚我回到地下室,他们都已熟睡,只有我对面的房间还亮着灯。
一天清早,我到地下室尽头的水槽边洗漱,住在我对门的那个身材单薄的女孩也在洗漱,她的头发用一块粉色手帕很随意地扎成一束,这种简练素洁的装扮让她有了一种干练和灵动的气息。她比我先收拾好,抢先一步跨出了地下室,我在路上超越她时被她不小心撞了一下,我手中的考研资料随即洒落一地。她抱歉地朝我吐吐舌头,蹲下来帮我收拾,突然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也是考研的吗?”一个“也”字让我懂得她是我的同路人。
这个叫林媚的女孩是山东人,中文大专毕业后自修了本科文凭,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杂志社做编辑。好几次我说把你编辑的杂志带回来给我拜读一下。她却扭捏着不肯答应。她不是正式编制,没有底薪,每个月就指望着微薄的编辑费。她很刻苦地学习,梦想着能进入M大读研究生。白天,她工作很辛苦,几乎没有复习的时间,夜晚是她学习的黄金时间。她的英语手册已经被翻成破烂。她的夜宵一般只是一个小面包,偶尔会买点水果吃。
有一次,我跟她开玩笑说,我喜欢你的名字,林媚,现实生活中的“林妹妹”,很像我目前的生存状态——弱势群体。她就肆无忌惮地笑开了,笑声里包含着一种压抑至久的释放和苍凉。就在那一瞬间,我领悟到我和她都是落魄潦倒却保留着一份真性情的人,这种感觉让我们觉得很安全很温暖。
认识林媚一个月后,我无意间在报摊上看见她所就职的那家杂志。我饶有兴趣地驻足翻看,上面登载着一些耸人听闻的案件剖析和暧昧的访谈实录。我终于明白林媚不愿意把杂志带给我看的苦衷。她在杂志上署的不是原名,但我一眼就看出,那个叫“桃花梦”的编辑应该就是她。
小小的一本杂志,让我看到了一个身处异乡的弱小女子的自尊、无奈和梦想。站在四月温和的阳光里,我忽然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如果不是那个惊险的夜晚,我和林媚大概还要在逼仄阴暗的地下室住下去。
那天晚上我入睡后,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对门发出打闹声,我打开门,看见林媚正和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厮缠在门口,我大喝一声:“你干什么!”老头看见我,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地下室。我从林媚的抽泣中明白了事情经过:她看书看到凌晨一点,然后出门洗脸刷牙,虚掩了门;回来时,她看见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正抱着她的手机、电饭煲和单放机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当时腿都吓软了,但还是奋不顾身地和他厮打起来——因为那是她仅有的两件值钱的宝贝。
这件事情使我们意识到这个地下室绝非久留之地。第二天,我们去合租了一间小一居室,她住卧室,我住客厅。月租八百,两人平摊。
我不知道自己对林媚的感情是从何时开始的,但这次搬家无疑是一个重要契机。搬家以后,一种淡淡的情愫在我和她之间滋生蔓延着。两个人一起看书,为了一道英语题的答案争论半天;周末一起做饭,甚至,一起出门逛街。因为都是囊中羞涩的人,常常我们什么都不买。这样的苦闷年华,依然让我感到了一种平淡的幸福。
考研真的很费钱,当时我只剩下800元积蓄。我在一家皮包公司找了一份业务员的工作,薪水微薄,离住所也很远。在那段清苦的日子里,我每天的幸福都凝聚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温馨的灯光,冒着热气的电饭煲,林媚那并不美丽却极富渗透力的笑容……很多次,看着眼前的情景,我的内心不禁有些恍惚,以为这真的是我的家,而那个坐在橘黄色灯光里等我回来的人,是我的爱妻。
这种错觉让我明白:我爱上林媚了。
考研成绩终于出来了,我和林媚都考得很理想。那是一段阳光普照的日子,所有吃过的苦,在一夜之间全部得到了回报。五月,W大的桃花正在怒放。周末,我和林媚结伴去赏桃花。我给她照相,她站在桃花树下,我隐约可以看见她长发上系着的那块白手帕。一朵桃花随风而落,静静地栖在她的肩头,阳光给她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柠檬色的光晕,她的双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神采。那一刻我突然领悟到林媚的美,那是一种坚忍却温柔、沧桑却纯洁的美。
晚上,我们坐公汽回住所,林媚靠着我的肩头睡着了。汽车颠簸着,我努力调整坐姿以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在汽车经过一个拐角时,一包东西从她口袋里滑落出来。是一包桃花。白天在校园里,林媚用自己头发上的手帕包了一些桃花,说是要拿回家夹在书本里,以纪念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心路历程。
她的长发因为缺乏束缚而显得有点凌乱,几缕发丝拂到我的脸上,我闻着她淡淡的发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把手帕放进自己口袋里。我要等我们都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拿着这块手帕,对她表明心迹。
快到车站时,林媚才醒过来。她看见自己的头枕在我肩上,立刻挺直了身子。下车后,她有些惆怅地说:“如果以后每天都这么开心就好了。”我嗯了一声,心里有一丝慌乱。
林媚也许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帕不见了,进房门后她就直接去洗漱,从卫生间出来时,我看见她的长发扎上了一块新的手帕。
那夜,我睡得很晚。手帕就压在我枕头下,淡淡的桃花香荡漾在夜色中。
林媚复试发挥失常,名次急剧下滑;更惨的是,由于是同等学历,复试还没开始,她就输在了起跑线上——按照校方规定,同等学历考生要被扣去10分基准分。这样一来,原本排名很靠前的她,一下子变得岌岌可危。我很想对她说跟我走吧,可是,我一介穷困书生,拿什么来维持安定的生活?拿什么来呵护她羸弱的双肩?
终于,六月到了。我被录取,林媚落榜。
九月,我如愿跨进W大的校门。但是,我却快乐不起来。
我永远记得林媚离去的那一天。那天我一大早就出去了,林媚留在家里整理稿件。傍晚我回到家,发现她的房间里空空如洗。在客厅桌子上,放着W大的录取通知书。
我去林媚所在的杂志社找她。他们告诉我,林媚辞职了,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我静静地读了三年书,毕业后到天津一家高校工作。闲暇时我给时尚杂志写文章。那天,我看见一家山西报纸的约稿函。编辑的网名叫“桃花梦”。
这个网名像一粒火种,瞬间将我的记忆点燃。那漫山的桃花,那张掩映在桃花中的笑颜,似乎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给“桃花梦”写了一封电子邮件,我对她说了一个男孩子怎样将那个秘密细密绵长地缝在记忆里。
不久,我收到一封平信。信封上娟秀的字体是我所熟稔的。我在同事讶异的目光中哆哆嗦嗦地拆开信封:
“回山东后,我在一家报社工作,生活依然不安定。当时,报社总编的外甥对我很好,可我不是很喜欢这个人。我经常梦见自己坐在考场里,门突然被推开,有人抢走我的试卷,我大汗淋漓地醒来。擦掉眼角的泪水,我对自己说,就这样吧,一切都该结束了。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报社解决了我的编制,我渐渐远离了青春时代的梦想。
“我一直想告诉你,在赏桃花回来的那个夜晚,看见你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白色手帕,我就开始一直在等待。我以为,你会在某个时刻把手帕还给我,并且对我说一句可以安定我一生的话。可是一直等到复试结果出来,我落榜了,你都没有找我。其实那时,我心里的希望仍没有泯灭,依然在等待,因为我不相信你是一个世俗的人。但我终究没有等到。
“你的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是我帮你签收的。在看到那张印着W大校徽的红色信封时,我突然意识到你我之间已经有了距离。终于,我被自己古怪的自尊和矜持打败了。我用了好几个月,让自己确信,你是不会拿着手帕来找我了;我又用了好多年,来将你遗忘。其实,这样也好。真的,这样也好……”
往事穿越无涯的时空,潮水般猝不及防地将我淹没。恍然间,我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些包裹在手帕里的桃花,我仿佛又闻到了在黑夜中暗涌着的花香。我多么想告诉林媚,我们的错过,只是缘于命运的捉弄。那个不曾开启便已凋落的桃花梦,在岁月的叹息中寂寞转身,留给我一抹如此静默的背影。
人生感悟:
如果,彼此相爱,那么,请牵牢爱人的手,松开了或许就是一生的遗憾。
人生中充满了太多太多的遗憾,松开彼此紧牵的手,让你我都失去了今生不再拥有的守候。并不是遗憾让我感到惋惜,而是执着让脆弱的你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