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世界之梦
卢兄:你好!
今天,我想我可以把种族问题这个话题讲完了。
三十年以后,调整或是撤销“平权法案”的某些条款的呼声日益高涨。这并不是说,美国在倒退到三十年前。相反,是三十年下来,今天的黑人也好,其他少数族裔也好,他们都比三十年前强壮得多了。这种强壮,不是指的一个黑人,或一个少数族裔居民,在社会上奋斗三十年之后,变得地位更稳固了。而是整个弱势团体在这个社会上变得强壮了。即使你是一个新移民,今天才踏上这块土地,由于这个国家多年来在制度上的推进,使你在进入这个国家的第一天起,你的权利就是清楚的。你就是在《民权法》的保护之下的。
正是弱势团体的这种逐步强壮,导致了对“平权法案”继续存在的质疑。你已经知道,“平权法案”是建立在“不平等”的,“赔偿”或“补偿”的基础上的。因此,不论是多数还是少数族裔,没有人认为这个“平权法案”是一个永久性措施。因为,“赔偿”总是有限的,“不平等”也不可能是永久的。
“平权法案”是美国社会的主流精神倾向。人们已经在三十年里广泛地接受了它。这的确不容易。因为这牵涉到每一个具体的个人。当一个个人与“平权法案”发生冲突的时候,确实很难完全心平气和。道理很简单,假如你的小田田,好不容易考上一个好大学,却“合法”地被一个分数不及她的非洲移民“顶”出来,你会怎么反应?更何况,“赔偿”的概念是相对于整个社会来说的。作为一个个人,一个申请大学的孩子,他并没有亏欠过什么。所以,我每当想到这三十年中,牵涉进去的无数“多数族裔”的个人,总是觉得很难想象。若不是有一种整体的良知和理性精神的存在,若不是有对于公众契约的习惯尊重,不是早就推翻了,还用等到今天?别忘了,他们可是“多数”。
“平权法案”终将寿终正寝,是一个共识。没有人对此质疑。人们的分歧是,什么时候废除,先废除哪一些条款。首先提上议案的是加州大学,并且在1995年正式停止实施在招生中优惠少数族裔和妇女。这次措施的讨论过程就极为激烈,一经提起,争论至今。
以克林顿为首的美国联邦政府的行政分支,是坚决不主张现在就开始考虑废除“平权法案”的。克林顿总统提到,在“平权法案”实施之后,在高等教育中,最为明显的效果就是法学院招收了大量黑人学生。而且,据统计,在入学的时候,尽管这些被优待进来的黑人学生,成绩显著低于其他学生,但是,在毕业的时候,他们与其他学生的成绩相差并不很大。这个措施确实有效地培养了一大批黑人法官和黑人律师,他们的出现,使得黑人社群可以得到的法律帮助大大增强。
这一点,你也一定在辛普森案中有所感觉。当时的检察官和被告律师,都有黑人,而且都表现极为出色。克林顿总统当时警告,假如过早地撤销“平权法案”的话,将会使黑人在未来的法律事务上获得的帮助大打折扣,影响这个社会群体所能得到的社会公平。在加州大学中止实行招生中对少数族裔的照顾之后,法学院的黑人学生确实锐减。但是,争执却并不因此而画上句号。
我们注意到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现象,就是辩论的双方往往都有黑人或少数族裔。在黑人中间,当然有大量的人是支持把“平权法案”继续下去的。在名人中,有前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也就是美国军队的实际最高指挥者鲍威尔将军。他说,假如没有“平权法案”,像他这样一个牙买加移民的孩子,是根本不可能站上美国军队的顶端的。
但是,也有大量的黑人专家和黑人团体,是反对继续“平权法案”的。他们认为,“平权法案”已经实行了三十年。它在这一时期中所起的作用无疑是正面的。可是,三十年过去,几乎是一代人过去了。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假如在接受了这么长时期的优待之后,黑人还是要靠优待来进大学的话,这说明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存在。他们认为,长期的优待也会导致一个民族的青年过于依赖这种状态,反而销蚀了他们的发奋精神。
加州大学的决定,又引起了一系列的司法挑战,也走向最高法院。但是,在该校停止在招生中优待少数族裔之后,招生结果却也反映了美国少数民族状况的复杂性。因为这个学校因此首次出现了亚裔学生超过白人学生的情况。
在全国各地,也有投票表决对“平权法案”的态度的。投票结果有些地方是继续支持的,有些地方却是同意暂停实施部分条款。争论更是方兴未艾。态度最坚决地呼吁全国人民继续支持“平权法案”的,大概就是克林顿总统了。
对于“平权法案”是否停止实施,这样一个问题的引出,还有一些人有这样的看法:他们认为这里有一股极端保守的势力在作祟。例如,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由于一篇《文明的冲突》,因而在中国如今也变得赫赫有名起来。我对他的“冲突论”没有研究,但是,他的文章列举到的一些美国国内的事实,却是我们今天理解美国种族问题复杂性的钥匙之一。
亨廷顿提到,据美国国情局的估计,到2050年,也就是半个世纪以后,美国人口的族裔比例为:百分之二十三的拉丁裔,百分之十六的黑人,百分之十的亚裔。白人将低于半数而进入少数民族的行列。亨廷顿担心,在这种情况下,假如,新移民并不是融入至今为止还是主流的美国文化(这个美国文化是指源于欧洲传统的主体部分),假如一味强调的是多元,是各族裔自己的文化,那么,结果似乎很明显,就是随着人口的“非欧化”,它的文化是否也就会随之而“非美国化”。换句大白话,美国是因为源于欧洲的主流文化形成了它的强烈特色,才叫美国。假如它的主流文化被各种少数族裔的文化一口一口地啃小啃弱了,各种文化势均力敌,原来的主流文化的特色被大大削弱,无所谓主流,那么,美国也就不成其为美国了。
这样的担忧,很容易被少数族裔指责为“反多元文化”,“反移民”等等。然而,我觉得,一个新的概念(如多元文化)的产生,哪怕相比原来的流行观点,有非常明显的进步意义,它也会在改变这个世界的同时,带来许多新的问题。既然如此,对于这些问题的发掘和讨论,就总是有益的。就像在第一个蒸汽机开始轰响,当第一个电灯泡给点亮的时候,假如就有人对工业文明可能给人类带来的负面影响,如环境问题等等,提出一系列警告,并且这些忠告被人们所注意、所重视的话,那么,从今天来看,当时的警告无论怎样过分,都是不为过的。不必把它当做反文明的“逆流”来围剿。而实际情况反而常常是无人警告和警告来得太迟,或者说一个不合潮流的警告被只顾推波助澜的人们给围剿掉了。例如马寅初这样的不识时务者。
实际上,亨廷顿所提出的忧虑,是像美国这样一个多元社会必然要遭遇的问题。甚至在民间这也是一个极为普遍的使人感到困惑的问题。有关究竟应该“种族分离”还是应该“种族融合”的疑问,假如撇去某一种族的优越感和对异族的种族低劣论之类的不平等成分,从对特定文化的保存和发展等视角去看,这也并不是一个已经被彻底解决的历史话题。
我们认识一个黑人画家布兰特·琼斯。他的画风带有现代画的意味,肯定不是某一个黑人谱系的传统继承。可是,他的作品又有着明显的黑人艺术的味道,而且水平很高。那天,我们一起坐在佐治亚州的石头山山脚下的一个小镇里。亚特兰大的石头山是一块少有的巨石,因此也是著名的风景旅游点。你也许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二十世纪初美国KKK的再度兴起,就是在这座石头山。因此,直至前几年,已经不成气候的新一代KKK,还要每年在山顶上举行一次集会,参与的人虽不多,可是来自全美国。今天这个坐落在石头山下,叫做石山村的小镇,却是一个虽然保守,但各族裔相处相当融洽的地方。
小镇的镇长是一个黑人。由于石头山的缘故,小镇也在发展旅游事业上大做文章。干干净净的小街上,小巧精致的旅游商店鳞次栉比,十分兴旺。这些商店的主人有黑人也有白人,看来都经营得不错。由于这是一个较为保守的南方小镇,所以黑人们都穿得相当整洁,一点没有“嬉皮相”。我们经过小镇的一个公共建筑,是一座中型的传统南方私宅,建筑很漂亮。那天正巧有一对亚裔和白人的新婚夫妇,在里面举行婚礼。当然,也就有很多的白人和亚裔亲友出席,特别吸引我们注意的,是前来贺喜的朋友中,有相当多的黑人。喜气洋洋的气氛中,这样一幅不同族裔和睦相处的图画,确实令我们很感动。尤其当我们联想到石头山与KKK的关系,更感到这样一幅南方图景的来之不易。
所以,当我们和布兰特一起,在一个非常炎热的下午,坐在可以看到石头山的一棵大树下的时候,我们以为,他作为一个从小在亚拉巴马州长大的黑人,一定也对这个小镇的黑人看上去愉快轻松的生活感到满意。可是,令我们十分意外,他非常激烈地抨击这里黑人的状态。为什么呢?
他说,你看这里的黑人,他们整个地在向白人的文化靠拢。他们的服装、他们的行为举止、他们的思想方式,等等。他们的内心正在“变成白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自己就消失了。他们肤色仍然是黑色的,可是他们已经丢失了他们的黑人灵魂。
然后,这个来自马丁·路德·金当年领导黑人民权运动的起点——亚拉巴马州的黑人艺术家告诉我们,他尊重马丁·路德·金和他为黑人所做的贡献,可是,作为个人来说,却并不喜欢他。他觉得自己更喜欢马康姆·X,尽管他曾经有过许多鼓吹暴力的语言。马康姆·X你已经相当熟悉了,就是在民权运动时期,被同是黑人组织“伊斯兰国”的成员暗杀的那个著名的黑人领袖。这个组织至今还是美国最大的黑人组织之一。同时,布兰特也喜欢法拉肯,他是“伊斯兰国”今天的领袖,已经几十年当下来了。我在几年前向你介绍过他组织的“百万黑人大游行”。法拉肯的言论也常常是偏激的。
当他回答我所问的“为什么你喜欢‘伊斯兰国’这个组织”的时候,他用了一个字眼“战斗性”。一开始,我以为他没准是一个激进分子,甚至有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倾向。可是,再深入聊下去,我发现并不如此。他所指的“战斗性”,只是“有自己的强烈特色”的意思。而这个特色主要指的是族裔文化的特色。
伊斯兰教并不是美国黑人文化中原来就有的。尽管美国的黑人组织“伊斯兰国”宣称他们信伊斯兰教,但是,他们实际上与外面真正作为宗教意义上的伊斯兰,还是有相当大的差别,就连这里的一般黑人也不认为他们是一个宗教组织,只当他们是一个黑人的民众团体。但是,他们无疑是有“特色”的。即使在感觉上,他们都和这里的白人文化有显著距离。就单凭“美国黑人加上伊斯兰”这一条,就够“特色”的了。
不管怎么说,我的黑人朋友对于一个各族裔融合生活、和睦相处的小镇,居然有那么强烈的负面评价,确实使我们感到很吃惊。也就是说,随着黑人地位的提高,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已经不再满足仅仅是生活上的平等,他们在精神、文化各方面,都有了相当高的要求。我们这个黑人朋友,可是来自三十年前黑人民权运动时,最极端的白人种族主义堡垒地区,而且是来自一个小镇。从他身上,我们确实看到了三十年来美国南方的巨大变化。
他所提到的保持族裔文化特色的问题,应该说不是什么太新的问题。问题是在一个美国这样“丰富多彩”的国家,如何做到这一点。结果,“分离”二字很早就作为一个解决方案被提出来。其实,美国黑人组织“伊斯兰国”的这个“国”,就是建立在他们对于“种族分离”的诉求上的。迄今为止,“伊斯兰国”的领袖法拉肯的最著名政治诉求,还是要求美国联邦政府代表北美四百年来(包括前三百年美国尚未建立前的英属殖民地)的奴隶主,划出一块土地,以土地赔偿使黑人能够建立自己分离于白人的国土,同时在此后的至少二十五年内分期赔款,供养这个新的黑人国家,直至他们能够经济自足为止。
黑人组织“伊斯兰国”是发源在美国北方的。自从美国建国后,北方逐步逐步自行废奴,黑人虽然有贫困的问题,但是他们是自由的,从未经历过被迫的种族隔离。因此,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很早就产生了源于自身要求的“隔离”主张。“伊斯兰国”的状况也典型地反映了美国北方的黑人社团与南方的差别。他们早就有条件积累了自己的经济实力。在1975年,这个组织已经拥有了每年三百万美元利润的报纸,一百七十万美元销售额的超级市场,在芝加哥地区有超过四十处出租的房地产,还控制了某银行的相当一部分利润。
由于我一直在向你解剖美国极端南方种族隔离这只特别的麻雀,所以,就暂时放下了有关北方“种族隔离”主张的介绍,免得搅了浑水。实际上,正由于北方有长期的种族融合的生活经历,所以,更早地有了多种族混合相处所产生的问题,也更早面对到底是哪一种文化被其他文化“勾走了魂”或“化了去”的问题。“隔离”也就从来是一个重要话题。在北方,有白人的种族隔离主张者,也有黑人的种族隔离主张者。有时还相当的激烈。这里面极为复杂,有持种族优越论的隔离主张,黑人、白人都有;也有仅仅是出于对本民族文化保存的忧虑的;也有号称是“民族文化保存”,实质却是掩盖了种族优越论的内核的。
记得几年前,我和好朋友劳拉经常讨论各种问题。在她搬离的时候,她因为知道我正在对马康姆·X这个黑人领袖发生兴趣,就把一本有关他的纪念画册送给我,作为我们分别的礼物。这是一本编辑非常考究的历史照片集。在我翻阅的时候,一张照片让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批身佩醒目的纳粹符号的美国白人新纳粹党的成员,在参加黑人“伊斯兰国”的大会!
美国有纳粹党是不稀奇的。这里既然思想、言论、结社都自由,只要不真的去犯法侵犯他人,什么党都可以存在。可是我想,真见了鬼,这是什么东西把这两个肤色中最水火不相容的最激进的组织扯到一起的呢?居然是“种族隔离”。他们都主张分离地生活,不要混在一起,不要融合。他们聚在一起,居然是在“共商如何达到种族分离”的大计。当南方的马丁·路德·金正在领导一场如火如荼的反种族隔离的黑人民权运动的时候,早已在一百多年前就实现种族融合的北方,另一种“种族分离”却正在黑白双方成为思潮之一,在自由地展开讨论。
这种状况实际上持续至今。在几年前,位于华盛顿的著名浩劫博物馆开幕的那天,在馆外举行了隆重的开幕仪式。你知道,这个博物馆是犹太人集资兴建的,旨在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种族灭绝里被屠杀的犹太人,也同时使这个世界对人类自身发生的野蛮兽性有所警觉。在那一天的开幕式的会场旁,其实还有一个抗议区,因为有三个民众团体申请抗议行动,他们如期而至。这是些什么人呢?你一定没有想到,一群是KKK的白人种族分离主义的宣扬者,一群是黑人的种族分离主义的宣扬者,最后是一个青年犹太人的组织,他们的出现,只是为了对前两个团体的抗议,表示抗议。
种族分离的观念是非常容易和种族优越的情绪缠绵在一起的。一般来说,只要是白人提分离,无论怎么辩解自己是出于“文化特点保存”,也很难洗清自己,百口莫辩,因为奴隶制和南方种族隔离的历史对整个美国的刺激太大了。那么,你也许要问,黑人难道也有在种族优越论的情绪下要求的隔离吗?确实如此。记得有一个电视台办过一个节目,是由民众来讨论黑白通婚的问题。先由一对对的黑白配偶谈他们所受到的亲属阻力,然后由这些亲属出来谈他们反对的原因。那一天,出来反对的都是黑人。他们的理由都带有黑人种族优越的情绪。例如说,黑人的人种是格外强壮的,黑白通婚将会毁了黑人这个人种,等等。听下来几乎没有一个原因是涉及婚姻的、个人的,都是基于一个种族原因。我当时想,若是个白人在我面前说这番话,我肯定认为他就是KKK了。
美国现在依然有KKK,但是已经和历史上的KKK有了区别。一是数量少,比较分散。这种分散不仅是指人员的分散,还指的是在观点上的分散。他们不是一个统一的组织。大多是一些分散的小组织,名称宗旨各异。他们有明确以自己的种族优越为旗号的,例如最出名的那个叫丢克的,就是受过教育、西装革履,一改当年人们对于KKK是“南方乡巴佬”的印象。一本正经地宣称他对黑人的歧视,是有人种方面的科学根据的。但是,大多数美国人还是把他当做头脑不正常看待。不过,也有相当数量的KKK宣称自己是不歧视黑人,只是对自己的族裔感到“更自豪”,因此而要求分离而已。
KKK在今天的美国的地位,与历史上最明显不同的,就是普遍的恶名昭著。以至于他们今天最出名的首领丢克,也终于把他的组织改了一个不带“K”字的名称。虽然大家还是根据他的观点,把他依然归在KKK里面。
今天,美国依然存在的KKK和新纳粹这样的激进分子,人们普遍认为他们属于“疯子”一类,当他们偶尔举行游行的时候,很少对他们正眼相看。例如在一次KKK举着“白色至上”的牌子出来游行时,两个白人就把自己涂成绿色,然后笑嘻嘻地举着一块“绿色至上”的牌子,使得KKK显得无趣并且荒唐。
最近我看了一本很有意思的书。这本书确实对我们了解新的现代美国KKK有了更切实的意义。因为书的作者是一个黑人,而且是一位成功的黑人音乐家,他叫戴尔·戴维斯。
戴尔·戴维斯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童年。由于他生活在北方,因此,在南方黑人还没有摆脱种族隔离状态的时候,他的父母已经不但有了一个安定的生活,而且正常地有了自己的事业。他的父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成为美国联邦政府派往一个非洲国家的外交官。他是美国人,却在非洲长大,也随同自己的父母周游过世界的许多国家。由于他父亲的工作关系,他还见过许多国家高层领导,可以说从小见多识广。在他的少年时代,他们一家迁回了美国。当时正是黑人民权运动风起云涌的六十年代。他在自己的一生中,第一次接触了一个多种族混杂,而且矛盾重重的国家。
正由于他从小并不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又由于他是一个黑人,他对这突然遭遇的情况特别敏感和不解。因此,他在开始自己的音乐生涯的同时,下决心在业余时间里,找出持最极端态度的KKK对黑人歧视甚至仇视的原因。此后,他尽一切可能采访了大量KKK的成员和头目,和其中相当数量的人成了好朋友。
在他出版的书中,记录了大量他和KKK的领导人就种族问题的讨论。使得外界第一次比较深入地了解KKK这个一向使圈外人感到神秘可怖的组织。使外界了解到他们也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这些人有他们对种族偏见形成的种种原因。他以自己的经历,第一次使得人们感觉到,偏见和矛盾有时需要双方的努力去消除,与其在恶性循环的仇视中使双方的心灵都受到毒化,还不如每一个人都尽自己的一份努力,化解这个仇恨的怪圈。在他的书里,我们看到许多现代KKK的情况,是我们以前所不知道的。在此以前更不会相信,一个黑人有可能和KKK成为朋友,更不相信KKK的成员会接受这种友谊。有一个KKK组织的头头甚至请他做自己的女儿的教父,要不是当事人亲自白纸黑字写下来,没有人敢相信有这样的事。
我们从戴尔·戴维斯的书中,可以看到,今天的KKK的观点并不仅仅是一个种族问题,可以说,他们实际上是非常吃力地无法适应这个飞速变化的美国现代社会。而这个变化的开端是与六十年代的黑人民权运动,与此后的多元文化概念的产生,密切相连的。这也加深了他们对于种族问题的敏感,或者说,对于异族文化“入侵”的愤怒。
在他们的“种族分离社会”的理想中,与其说是单纯的白人世界,还不如说是一个“过去的好时光”。在那里,没有“多元文化”和“社会宽容”这两把钥匙所打开的那个“潘多拉的盒子”。那是宁静的没有摇滚乐的世界,乡村音乐和古典音乐缭绕着平稳的、没有那么多婚变的传统家庭,儿孙绕膝。家里挂着笔法细腻、栩栩如生的静物画或风景画,没有那些张牙舞爪的现代派、后现代派、后后现代派的艺术。当然,更没有同性恋,没有全世界各个角落的族裔所带来的千奇百怪的“文化”和习惯,没有那么多的少数族裔犯罪,生活也不是一天一个新花样。而现在,所有这些光怪陆离,居然咄咄逼人,逼退了想好好过点正常日子的白人文化。就连混血儿都多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以后,岂止是传统的白人文化堪忧,就连纯种的一个盎格鲁—萨克逊的白人民族本身,都要逐渐消失。
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和当年的德国纳粹是有区别的,就是他们虽说同样认为自己的民族优越,但是,当年的德国雅利安式的优越,是一种非常强势的优越,是在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危机的情况下,要灭掉所有“非优越”的其他族裔。而今天的美国现代KKK确实是在面对本族裔文化的重重危机,面对他们历来自豪的文化有可能走向弱势。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大多数人提出的要求也只是“分离”。
因此,在戴尔·戴维斯的书中你可以看到,他们对于吸毒、对于同性恋以及异族通婚现象等等的愤怒,要远远超出他们对于黑人的愤怒。加入这个愤怒行列的居然也有一些印第安人,戴尔·戴维斯说,若不是亲眼看到,他说什么也不会相信今天的美国KKK也有印第安人的成员。
应该说,同样的不满和忧虑许多人都有,KKK只是他们中的极端分子而已。或者说,别人的不满也许导致了惶惑,而现代美国KKK成员的不满则走向愤怒。于是,他们采用了美国历史中在种族问题上最为极端、最为恶形恶状的一个组织的名称,来作为他们的标志,以向社会证明,他们的愤怒已经到了何等地步。这也使得他们的一些原本可以引起社会正常讨论的情绪、意见等等,也不再有人要听。而戴尔·戴维斯的最大意义,就是他作为一个黑人,一个KKK的敌视对象,不轻易地使自己被愤怒导致的仇恨所控制,不轻易进入这样一个看上去几乎没有希望的恶性循环。他不打算和KKK一起,向着同一个方向推动这只加速的仇恨之轮。而是先转过身来,向他们有尊严地伸出手去,寻求相互了解,寻找这种仇恨的源头,然后,寻求社会对现代KKK的了解和消解仇恨的方式。正因为他是一个黑人,他的努力才事半功倍。
例如,在和一名KKK头头聊天的时候,戴尔·戴维斯发现,至少在一些问题上他们持有共同的看法,例如他们都希望禁毒。于是,他提出,既然在这一点上,KKK和黑人民众团体有共同的观点,为什么不一起仅仅就这个禁毒的问题,来一个合作呢?没想到,这个KKK告诉他,他们确实向全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的当地一个分支,发出过一起举行一次反毒品游行的建议。可是,对方断然拒绝。鉴于当地黑人的毒品问题严重,这名KKK的地方领导人还约谈了一个有色人种进步协会的地方领导人,希望能够携手合作解决该地区低收入区域的毒品问题。但是他得到的回答是,我们不想和KKK沾一点边。
后来,戴尔·戴维斯了解到,全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还由于它的一个职业为律师的成员,曾经为一名KKK成员做法律辩护,而取消了他的成员资格。在这方面,戴尔·戴维斯认为,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就要做得好得多,他们在接受公民对于法律援助的申请时,考虑的只是申请者是否公民权受到侵犯,而并不考虑他的其他背景。因此,你一定记得几年前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就是KKK的一个地方组织在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的帮助下,打赢了自己的官司。
在他和这名KKK交谈多次,并且成为朋友之后,戴尔·戴维斯觉得现代美国KKK的愤怒中,也有许多通过双方努力可以消除的因素。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开始和他一样的尝试,就是消除仇恨。他相信,相互了解是第一步,是一个最重要的开端。于是,当他得知在首都华盛顿的霍华德大学,将举行一场有关种族问题的电视讨论的时候,他希望他的KKK朋友的一些想法也能在这场讨论中被大家了解。尽管他知道这是一场由黑人发起的讨论,也知道今天的黑人领袖杰西·杰克逊也要出席。戴尔·戴维斯的想法是很自然的,既然是讨论种族问题,那么,当然应该有两方面的意见。他先征求了他的KKK朋友的意见,对方表示并不想在这个场合发表意见,但是,他很有兴趣参与旁听。他们住在马里兰州,在预约了旁听之后,他们路途迢迢地开车前往。
结果,就在临近讨论开始的时候,以黑人为主的讨论主持者非常生硬地取消了那个KKK成员的旁听资格,并且叫了警察把他请了出去。戴尔·戴维斯自己曾经有过一次被白人警察借故找茬的经历,而且因此导致他的白人女友与他分手。这也是促使他下决心开始对KKK进行研究的原因之一。现在,他惊异地发现,在一个黑人的环境里,他的白人朋友居然也受到性质相同的歧视待遇。他感到,除了自己几乎没人会出来仗义执言。于是他为这名KKK朋友的平等旁听权据理力争。但是毫无效果。
戴尔·戴维斯的这番经历,使我们看到,现代意义上的种族问题,它的背景是美国各族裔在法律上有了完全平等的地位和权利,种族隔离已经废除但种族差异依然存在。因此,实际上种族歧视已经不是某一个族裔的专利。假如没有足够的良知、道德追求和理性思维,歧视可能发生在任何种族之间。也许,由于现在的美国白人还是人口统计意义上的多数,他们依然持有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社会地位上的优势,因此人们把更多的注意放在他们身上。可是,随着少数族裔在美国的迅速成长,如果人们放弃理性的坚持和道德追求,那么没准到了哪一天,就会出现“混战一场”的“种族歧视”。
例如,在黑人民权运动中,最著名的发生公共汽车罢乘运动的蒙哥马利市,最近一个黑人社区正在持续进行一场抗议,主题虽然仍与“种族”有关,内容已经是今非昔比了。他们的目标是一家越南裔的美容店。因为这家美容店打算在这个黑人社区开张,那里的黑人正以种族议题为诉求,要把它排斥出去。这场争执的真正背景,还是该社区的黑人业主不愿被人抢了生意。
在戴尔·戴维斯的研究中,我们看到,现在美国的KKK成员固然主要还是属于低教育的蓝领劳动阶层,他们的毛病还是狭窄。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从小黑白混居的居民区,他们习惯从小和黑孩子一起玩大,甚至今天还是有黑人朋友。他们对于黑人的偏见也有一些是少数族裔本身的问题引起的。
在一次戴尔·戴维斯与KKK地方领导人瓦特的谈话中,他们谈到了偏见的形成。他们谈到了在今年一开始我们提到的洛杉矶暴乱。当时我正在看有关这一事件的资料,所以对他们的这场谈话的内容印象很深。
这名KKK领导人说,他也看了那段著名的录像,他虽然不知道警察对于罗德尼·金的这场殴打的起因是什么,前面发生的情况究竟如何。但是单就这段录像来说,是糟糕的。他们要做的事情应该是把他铐上带走,而不是进行一场殴打。对此,他也感到非常愤怒。他认为不论罗德尼·金前面犯了多大的事,警察也不应该这样打他。
然而,瓦特认为,这并不因此就可以成为黑人暴乱的借口。尤其是在暴乱中他们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暴乱的黑人攻击一些无辜的白人,难道他们仅仅因为恰巧投胎在一个白人家里,就该遭受这些吗?戴尔·戴维斯试图让他理解,这是因为陪审团的判决使得黑人感到意外和愤怒,才导致这场混乱。
这名KKK领导人却说,戴尔,你的祖先是戴着奴隶的锁链的。可是他们是如何挣脱这个锁链的呢?并不是依靠暴力。而今天的人们应该远比过去更有智慧。一场暴乱只意味着分裂一个城市。暴乱的人们起劲地去偷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例如彩电、十速自行车、百货、珠宝等等。正因为罗德尼·金是在洛杉矶被打,所以就给这个城市的人有了一个偷窃抢劫的借口。问题在于这些偷窃抢劫的暴乱者中,至少有一半人是根本不在乎警察把罗德尼·金怎么样的,因为他们自己每天在大街上自相残杀。瓦特是在指出美国的一个事实,就是高犯罪率的黑人,其受害者绝大多数都是黑人自己。他说,暴乱对于他们只是抢得一台新彩电的借口罢了。
黑人民权运动的时候,南方黑人一直是克制地坚持非暴力,但是,从未经历种族隔离的大多数美国大都市黑人却有过数次暴乱。这名KKK领导人经历过1968年的城市黑人暴乱,他告诉戴尔,他当时是一名警察。瓦特说,当他们抢劫的时候,总是说是因为饥饿所致。可是他说,我亲眼看到他们在街上把一辆十速自行车拖回家,谁也吃不下一辆十速自行车去。
戴尔·戴维斯毕竟是一个黑人,他也许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尖锐直接的对于黑人社区本身所存在的问题的批评。他只能问,那你说该怎么办?这名KKK领导人说,任何一个案子都有上诉的机会。这里不仅有上诉法庭,也有社区关系委员会。暴力肯定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戴尔争辩说,他们在第一个法庭就这样碰了壁,对再去一个法庭上诉就没什么信心了。瓦特摇摇头说,他们根本不需要下一个法庭,那样的话他们就没有借口去抢彩电和十速自行车了。他说,历史证明,只要一件对黑人不公正的事情发生,大都市的黑人就会乘机放火和抢劫。他随之举了几次美国历史上著名的类似洛杉矶暴乱的事件。
戴尔再次试图争辩,指出KKK也有过多次暴力行为。可是在对方的追问下,他不得不承认,在他所指出的这些KKK暴力里,从来没有发生KKK对普通的民众进行抢劫。所以,那名KKK领导人说,他认为,KKK的这些暴力行为只要不是侵犯到公众的,就不是“暴乱”。那是一个特定群体对另一个特定群体发起暴力攻击,有点类似帮派战的意思。但是,在这一点上,这名KKK首领肯定是偷换了概念。因为在南方历史上黑人受到KKK暴力攻击的年代,几乎毫无抵抗能力,根本与帮派战的概念沾不上边。但是KKK暴乱不演变成对平民的抢劫,也是事实。
在谈到黑人民众团体的领导人时,这名KKK的领导人说,他认为有一半的黑人政治领袖和社区的领袖是善良的。但是,另一半则不仅不善而且是种族主义者。他当场向戴尔·戴维斯念了一段某黑人领袖的讲话,“要是你非得出去偷一个钱包,你就出去偷一个白人女士的钱包,而不要去偷一个黑人女士的钱包。要是你非得出去抢劫和枪杀什么人,那你就去抢劫和枪杀一个白人,不要去抢劫和枪杀一个黑人。”他对戴尔说,这些黑人领袖在鼓励黑人出去袭击“白魔”,他们在把这些灌输到黑人的脑袋里去。
确实,任何在美国生活的人,都知道黑人的犯罪率远高于白人这个事实。就像瓦特所指出的,美国监狱百分之九十的在押犯是黑人。问题在于,黑人犯罪的受害者,多数也是黑人。
在这个问题上,最具象征意义的悲剧,就是今年发生的一个案件了。我数次向你提到过六十年代的著名黑人领袖马康姆·X。他被自己的黑人兄弟暗杀以后,他的夫人辛苦抚养孩子,自力并且自强,坚持读出了博士学位,在美国普遍受到人们的敬重。可是,她却在今年被自己的一个外孙放火烧死。她的这个外孙,就是大量的黑人“问题青少年”之一。
戴尔·戴维斯书中的记录非常诚实。他并不怀着偏见去刻意丑化他的KKK谈话对象,也不掩饰他自己有时感到的“难以应对”的局面。
我们在滤去作为KKK领导人的瓦特,在谈话中很可能存在的种族偏见的成分之后,依然可以发现,他讲出了许多事实。你会因此看到,在评论和研究洛杉矶暴乱的大量文章中,都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美国的种族矛盾上,但是,实际上,这场暴乱甚至可能更多地反映了美国少数族裔的犯罪问题以及存在的其他种种问题。而假如这个问题不解决,种族偏见、种族歧视甚至种族仇恨的结扣都很难打开。而且,就像我前面提起的,这不是一方的问题,偏见、歧视和仇恨都会形成一种循环。
有时我想,美国可真是一个困难重重的社会。在六十年代以后,这里的人们在尽最大的努力鼓励多元文化,提倡宽容和对弱势团体的尊重。以至于我们这样的新移民,在和这个社会产生交流的时候,都逐步感受到一种语言压力,凡是在涉及一个少数族裔话题的时候,会更小心地选择遣词用句,以免冒犯和不尊重。在这样的整体气氛下,使得正常的对于少数族裔中存在问题的讨论,被基本中止了。
作为多数族裔的白人,大多数不愿意为了触及这个话题,而冒被指责为“种族主义”的风险。结果,不怕冒这个“风险”,反倒就只有KKK和一些“愤怒”的人们了。可是,他们的组成是如此复杂,在触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多数情况下非常情绪化,顾不上掌握什么分寸。这样,更使得一般的美国白人不愿意加入这个讨论的行列。而少数族裔本身,更是对“歧视”二字格外敏感。他们通常不愿意去触动自己的“疮疤”。例如在对待美国黑人在监狱在押犯中异乎寻常的高比例的问题上,黑人社团一般都希望把问题引向警察与司法对黑人的偏见,而很少愿意正面对待这个问题。
但是,这种状况在美国持续多年之后,终于开始有明显的改变的迹象。例如我曾经向你介绍过的百万黑人大游行的主题,开始第一次大规模地明确地不是把重点放在“反种族歧视”上,而是放在面对黑人自身的问题上。戴尔·戴维斯这本书的出版,更是在黑人和KKK这样的白人极端组织之间,建立起讨论种族问题的可能性。
在整个形势出现一些松动的情况下,克林顿总统曾经试图为这种讨论的气氛作出推动,因为问题的一味回避永远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于是,在今年,克林顿总统终于利用在一个高中出席讨论会的时候,公开呼吁对于种族问题的讨论,鼓励大家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但是,看来人们还是很有顾虑。总统的鼓励并没有引起当场人们对于少数族裔犯罪问题及其他问题的一发不可收拾的抱怨。我惊讶地发现人们非常谨慎地对待这样的尝试。在总统谈了他自己的看法的同时,最“大胆”谈出自己想法的一个白人男学生,只是谈到,其实,他若是在街上单独一个人遇上一帮子服装不整的黑人青年的话,他会感到紧张。克林顿总统就鼓励他说,你感到紧张,可以说出来,大家也可以讨论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紧张。
总的来说,大家赞同这种尝试。可是,多数人还是持谨慎缓步的态度。在克林顿总统的这番鼓励社会讨论种族问题的讲话后不久,《时代》周刊就有一篇对于总统讲话的反应,表达了一种顾虑。那篇文章是一个有长久经验的心理医生写的。文章谈到,切不要以为鼓励大家讲出心理深处埋藏的念头,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根据他作为心理医生的经验,他认为轻率地讲出来,有时候是非常危险的。他不反对讨论,但是他认为必须强调谨慎地和善意地进行讨论,尤其在不同的族裔试图做这样主题的探讨的时候,更是如此。这篇文章所强调的谨慎和善意,的确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美国社会在短短的二百年,从奴隶制所代表的种族压迫,走向解放奴隶,再走向黑人民权运动,走向整个社会相当自觉的对于弱势团体地位的逐步重视,直至今天,社会能以谨慎的态度对待新时代的种族问题,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这个社会自身的反省功能,以及和平的不具有社会破坏性的渐进改良和完善的功能。他们也走过弯路,他们也打过内战,可是,他们有能力吸取教训,化解他们内部的仇恨,再也没有人打算重蹈覆辙。历史上犯过的每一个错误,他们念念不忘,三天两头在电视和出版物等大众传媒中检讨剖析,至今方兴未艾。
我们谈论美国现代意义上的种族问题,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其中蕴含着一个悖论。多元文化的概念在美国是与各族裔融合的社会形式一起共存的。“融合”而不是“分离”还成为法律被确定下来。事实上,美国的族裔复杂性,也已经到了根本分不清楚的地步。但是,实际上“融合”与“多元文化”是有冲突的。当然,在融合中,各族裔有相互取长补短,滋生刺激出新的文化的正面作用,但是,也几乎所有的文化,都面临在融合中逐渐消失自己部分甚至全部特色的危机。因此,处于如此强大的融合力量之中的任何一个族裔,不论它现在是多数还是少数,对此都有充分的忧虑的理由。如何又要“融合”,又要“多元”,是美国所有的族裔文化的难题。
因此,提出“分离”的,也不必立即就给他们戴上“种族主义”的帽子,因为问题是复杂的。历史上以“分离”方式去达到保存一种独特文化的做法,也并不是都是负面的,例如,以色列。我们不对以色列的其他问题进行评论,单就他们所做的:将来自全世界的犹太人都聚集在一起,保存甚至发掘(例如恢复希伯来语)一种他们共同的独特文化,在这一点上,他们无疑是创造了一个奇迹。
这并不是说,我主张族裔的“分离”,何况美国的情况事实上是想分也已经分不开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现代意义上的种族问题没有一个简单唯一的理论可以套用。表现得矛盾重重的美国,只是在现代世界各族裔不可避免的交流交往中,先行了一步而已。
同时,“多元”与“融合”又在另一个意义上形成悖论式的冲突。那就是“多元”的意义在于保持各族裔之间的差异,而文化差异正是形成“融合”的最大障碍。现代意义上的种族矛盾在很大意义上,就是由差异本身引起的。因此,人们在提倡多元文化的时候,必须再三强调宽容的概念,这里包括宗教宽容、文化宽容、社会宽容等等。至今为止,我们仍然不知道,不同的族裔,如此紧密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宽容度是否足以消除巨大的文化差异所带来的冲突。
我又想起了马丁·路德·金最著名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在这个“梦”里,他描绘了种族融合生活的美好图景。应该说,这个梦想的大部分都已经在今天实现。只是,这个梦实现的还远非完美。因为,在种族融合的生活中,当年马丁·路德·金遇到的问题解决了,又产生了今天我们可以看到的矛盾和危机,将来还可能产生新的矛盾和危机。甚至随着少数族裔的强大,各族裔势均力敌状态的出现,如果人们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妥善处理,这种危机也完全有可能加深加剧。
迄今为止,我们能够感到欣慰的是,在美国有关“白人将在半个世纪之后变为少数族裔”的人口统计资料和一系列讨论及前景预测,并没有引起非常强烈的反弹。其实,同时公布的研究资料还有一些照理说是相当刺激的消息。例如,到2050年,美国将有百分之二十一的人口是混血儿。
在民意测验中,显示了白人对于美国人口结构的改变,有着“无可奈何的容忍”,大多数人只希望移民趋势能够缓和一些,以使得“改变的速度放慢”。这已经是非常大的社会宽容度了。它的存在正是二百年来美国人道德追求和人性思考的结果,也是这个社会自我反省功能不断加强的结果。
在美国的种族融合的努力中,克林顿总统当任的美国行政分支还是相当注意协调矛盾的,并且在这方面做了许多努力。在这份对于美国人有着重大意义的人口结构研究报告在二十世纪末公布的时候,克林顿总统向美国人发表了他的看法。他说,对于美国在人口结构上的这样一个趋势,他乐观其成。他不仅认为这是美国的大势所趋,而且是一件好事情。因为多元文化是好的。它表现出美国的理念和机会不受血脉和肤色的限制。他甚至说:“如果我们能够证明,在欧洲文化不再成为美国的主流之后,我们仍然能够和睦相处,那么,我们就完成了自开国和解放奴隶之后的第三次革命。”
我们可以说,这是在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前,今天的美国总统的一个梦。
但是梦想只是信念,假如人们不是仅仅沉溺于自己的梦想,而是对于类似亨廷顿所警告的文化冲突,能够时时有所警觉,主动进行化解的话,也许将更有利于梦想的实现。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各个种族是靠高山大川和沙漠海洋把他们阻隔分离开来的。当他们开始有能力越过这些自然屏障之后,人类的历史就充斥了无穷无尽的种族奴役和种族战争的故事,至今未能绝迹。有了远洋货轮、喷气飞机、洲际导弹、全球互联网以后,高山大川和沙漠海洋已经不再成为障碍。各个族裔和文化之间将会走得很近。人类已经无可回避。他们将会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展开交往、交流、接触和碰撞。这个未来的世界能否经历这样一个考验,而走向一个融洽并且多元、宽容并且相互了解的世界呢?
面对矛盾重重的今天,我们只能说,这还只是变得越来越小的这个地球上的一部分人的信念。在这个信念里,包含了他们对人类最终都会完成“从猿到人”这个过程的信念,包含了他们对人类的良知、道德和智慧的信念,也包含了他们对于人道主义和人性必胜的信念。信念就是梦想,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美好的梦想。持有这个信念的人,今天都可以说,我也有一个梦。
尽管在美国国内确有一部分人对未来美国可能不成其为美国而忧心忡忡,主张更严格地限制移民、主张更多地恢复传统价值,虽然在美国今天还有KKK这样的种族激进分子,甚至个别因种族仇恨而导致谋杀的极端分子。但是我们从美国二百年的进步史可以看到,美国人民“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并没有动摇,对人类向善的信心并没有降低,对自然法的敬畏、对有一个高于人类的欲念的上帝的敬畏,从来没有消失。
其根本原因就是,对于他们来说,追求人人生而平等的理想,追求一个人人都能享有的自由生活,是比维持一个强大的国家,比维护这个国家在国际上的地位,比其他任何比输比赢的政治游戏更重要得多的永远的梦。为此,他们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在人类步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民族矛盾、种族差异、地区分离、文化对抗在全世界各个角落里顽固地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国家,几乎没有人能够摆脱这个问题的困扰。怎样对待人类本身与生俱来的差别,怎样面对人与人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肤色、宗教信仰、文化遗产、政治理念乃至风俗习惯的差别和矛盾,怎样协调他们之间的利益冲突,将成为二十一世纪每个个人、团体、地区、国家乃至全人类所不得不面对的最大挑战。没有人能够回避。
美国人民被迫先走了一步,最先正面面对了这个挑战,先于这个世界开始了实现这个梦想的试验,他们想让五色人种生活在一起,并且和睦相处。
让我们为这个人类和睦相处的试验祈祷吧,因为,假如这个试验成功了,如今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各色人们,他们在这个地球上和睦相处的“大同世界之梦”,就更有可能美梦成真了。
祝好!
林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