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呼哩呼
张爱玲的死法
前言:广义的上海,有很多灵魂,有像我爸爸那种,也有像我这种。张爱玲,做为上海最重要的灵魂之一,当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也就忍不住要写下这两篇东西,捕捕风,捉捉影。因为捕上海的风,捉上海的影,本来就是我家从小常在做的事啊。
1
张爱玲可以有很多种死法,别的人,未必可以。
张爱玲可以有很多种死法,而她使用了其中一种。这种死法,不能加以“选择”,只能加以“完成”。
死并不是一个姿势,死只是人生的下一个基本度动作而已。张爱玲的死法,承续了她的活法,她真是风格统一的大派人物啊!
张爱玲所完成的死法,让人没有办法知道确切的时间、意愿、原因,也没有宗教和社会插手的位置,所以很多人套用了张爱玲的话——
说她死得很“荒凉”。
说她死的很荒凉,我想,是搞错了。
张爱玲描写的世界是很荒凉的,可她未必是那个世界里的人。她有本事把她看见的世界,钜细靡遗的画出来,恐怕就是因为她能辨认她所创造的世界,和这个真实世界的不同。她大概不至于一头栽进去她所创造的荒凉世界,就像夏卡尔不至于想用头撞进自己的画里面去吧!
我们不会用“寂寞”两个字,来形容上帝的。然不管是从哪一个角度来想,上帝都肯定生活得很寂寞。
2
张爱玲的死法,跟她的活法一样,也许用“冷淡”来说,比较接近我的张爱玲版本。
人生的红火闹热,张爱玲是知道的,破碎的家庭也有过、成名的味道也尝过、荒谬的兵灾见过、混乱无比的恋爱也谈过。
可是这些闹热,对她来说,很快就过期。
驽钝的人,即使到人生的最末期,也嗅不到腐坏的气味,可以津津有味的一直大嚼下去。
聪明但热情的人,虽然早早识破人生的意思,不过天性温暖好动,不顾扫大家的兴,也就凑趣的活上一辈子,并不勉强。
张爱玲很聪明,张爱玲也不是没有热情过,不热情的人,写不出象样的东西来。
如果生下来就冷淡,就没可能摩拳擦掌的画画、作曲、做实验、写小说。大派的创作者,容或有压抑万分的人物,像柴可夫斯基或者刘易斯卡洛,但不可能有生性冷淡的人。
不过,很显然的,张爱玲的热情,很快就耗尽了——几本小说写一写、离离合合的人生过一过、反反覆覆的爱情再看两眼,一切就了然。所以她才说出成名要趁早的话来,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她知道成名那一点点的乐趣,只够在幼稚的年纪赏玩,一下就过期,就闹热不起来了。
跟大人不爱玩炮仗了,是一样普通的事情。
3
从张爱玲的小说里面,如果读不出这层意思,应该算是奇怪的事情。
她这一路的小说,就像王国维写的辞一样,写得越好的时候,越让人相信“不可能有下一部”了。如果有,觉得是捡来的。
对创作逐渐看淡了以后,对人生还是可能、而且大有可能、有热情的。
可是很明显,张爱玲后来对人生,也看淡了。是什么原因使她冷淡下来的,几乎没有人弄得清楚。
不过说穿了,那都是小说后来的事了,跟做为小说读者的我们,并没有相干。
对活着冷淡的人,对死也就很冷淡。大家的困惑与失望,都源于:这冷淡的张爱玲,早已不是那个以小说画世界的张爱玲了。
我们追踪她的唯一线索,是她的小说,而她早已不在这线索的另一端了。
她的死法,怎么可能是大家认为与她“相称”的死法?
4
人生的幸不幸福,与创不创作,无关。
好的创作者,确实抚慰了无数辛苦与寂寞的人,但对创作者自己来说,这只是“刚好如此”、“顺便如此”,而已。
创作者,通常是被创作的欲所驱迫,才不得不创作的,像梵谷、像法斯宾达。其它人因此而受惠,那是其它人好运,不是创作者好意。
当然也有创作者,是被赚钱的欲望所驱迫,像莎士比亚、巴尔札克和华格纳。
如果有创作者是以“我要安慰人心”为出发点的,那通常就只能创作些“令人安慰”的东西出来,很难有什么象样的作品。
张爱玲,像所有好的创作者一样,可能是被“不吐不快”的欲望所压迫,可能是被对名利的欲望所压迫,才写小说的。她对人世的同情,已然等值的换取到了珍贵的作品——
没有道理,也没有途径,再去换取人生的幸福。
张爱玲的人生,如果是她愿意的样子,或者,像大部分人一样,是人生自然而然发展成的样子,那么,我们其实没有什么打抱不平的立场。
我们,只能尊敬这么风格统一的人生而已。
5
我们常常望着天上的某颗星,被那颗星的光感动,对那颗星的光许愿——
而那颗发出光芒的星,其实早已在几百万年以前,毁灭不见了。
也并没有人,把星的死讯,一一捎来给我们。
对我来说,只要抬头时仍看得见光,那颗星就仍在。
那星已死了几天也一样,已死了几百万年也一样。
我看张爱玲,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