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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饮

曾经映照澄净无云的穹苍,隐藏璀璨如彩虹的石子;

供养人间清绝美绝的一朵容颜。

催诗--雨

浓浓的墨,匀匀地贮在砚他中,毛笔徐舒缓慢地舔着、吸吮着,直到饱满丰盈。

执笔的手,洁白修长。

执笔的人,高梳黑发,一龚玄衣,蹙眉瞑目,端坐沉思。

书斋外的雨势缠绵不绝,悟桐环绕着,叶片遇雨,声声响应;书齍内门窗紧闭,更显静寂了。

午后,太守府邸,担任书佐职的孟生,正为太守府即将举行的语筵拟题。

考场失意,似乎就注定颠沛流离的一生,所幸,蒙太守擢用,管理文件书信,又因为戒慎修谨,半年后,成为太守贴身秘书;此后,似乎注定无法遁逃的笔墨生涯。

偶尔也会想起未来,想成家。那该是男读女织的田园家居;或是前呼后拥的出将入相呢?太模糊了,实在难以预料。

他的思绪蓦然中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风雨不知从那里涌进来了。

睁开眼,书斋的门开了,随风飘进的不是雨,而是澄碧透明的湘江水。

一匹翻飞的湘江水,自门外滚滚奔流进来。

惊愕。

松开手,笔从指间滚开。

一柄鲜亮朱红的伞随着进来,门,复阖上。

进来的是个女子。湘江水,只是这擎伞女子的裙幅,极细而轻柔的丝绸。转过身的女子也没料到父亲专用的书斋中竟有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她迟疑着,片刻之后,才抬起头望向他。

他的一股莫名的愁恻,是从看见她的眼睛开始的。

她不是寻常女眷,她是史太守的掌上明珠,史秋水。我们家的女学生,太守疼惜地赞许过。

她有一双秋水似的眼眸,清澈冰凉,而内里犹存夏的炙烈,隐密地燃烧。

他想起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起来了,于是,深深作揖:

小姐!在下正为大人拟诗题,不意惊扰小姐……

惊扰?是,她被惊扰了。她被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神态所感。他不是个陌生人吗?为什么又不是陌生的?她突然兴起,在雨中行走,为的难道只是寻一卷诗经?

她指向他身后一帙帙经籍,那里排列的是诗经。

国风吗?他探询地。

秦风,蒹葭篇。她心里想着,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他寻出来,交给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此刻,终于明白,这是一首怎样的话。也是一段在水之湄的缥缈情愫。

她伸手向他,接过来。书斋太静寂,她离去后,他仍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

她握住那卷诗,撑起伞,依旧走进雨中。

可望,而不可及的,秋水伊人。

他推开窗,一片烟雨,把一切都幻化得恍惚似梦了。什么是真的?

趁墨未干,他挥笔疾书二字:

窈窕

醒酒--风

秋水小姐确实被惊扰了,她不再热中诗书;夜里也睡不安稳,连饮食都怠懒。

夫人延医诊治,毫无效果;怕是给什么妖魅冲了,有经验的养娘说。

自幼与小姐相伴的丫鬟丹儿可不信这个。

为中和秋水名字的清淡,丹儿的名字是浓稠的红与喜气。除了服侍小姐梳头、穿衣、吃饭;为小姐扑蝶、摘花,她也能背诵"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又因为常和年长的养娘往还,她还懂得小姐不懂的"寤寐求之"以及"辗转反侧"。

白日,小姐不肯开口;夜里,悠悠长长地叹气。丹儿想,恐怕不是遇见什么事;而是遇见什么人了。

春天里,看见比翼蝴蝶或配对鸳鸯,丹儿也忍不住咬着嘴唇叹气呢。

赶在落花成泥之前,主仆二人总是到花园中采集未凋的花瓣,制做香囊、胭脂;多余的便填充既松又香的枕头。绯红、嫩粉、雪白,各色的花朵,甫离枝头,犹沾着清晨的露珠。时常,偌大的园子,这一边的花还未料理好,另一边已纷纷坠落。等不及呵。

踩着湿软的泥,孟生进园时,花,已落尽了。而郁郁苍苍的树丛,仍锁着不肯消散的幽香。

太守特意赐饮几盅"锦江春",慰劳他连日来的辛劳。酒,是甘冽香醇的;寂寞是深入灵魂的,他意图用美酒浸透寂寞。偏偏,人已微醺;寂寞不醉,如影随行。

太守似也察觉他的消沉,授意斟酒使女格外温存。那盛妆女子靠近时,孟生的胸口发疼,他只能够;只配,在这样寻常酒色中销磨性情?

他有一个奢侈的梦想,是从遇见秋水开始的;没遇见她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曾经,他的欲求都是平庸而简单的。

怀抱这样的梦想,到底是一种飞升;还是陷落?

他又急饮三大盅。

酒力渐渐发散,他觉得燥热,忍不住扯开前襟,裸露胸膛。弯下腰,从池中掬水渥脸,池水被搅乱后又平复,映照出他髭发不整,映照出破酒精焚烧的炯炯眼眸,那里面的狂野,连他自己都陌生。

脚步有点踉跄,不辨方位,他转过假山,穿过拱门,行过朱桥。走着,有些迷失了。

风,不知已经等待多久,破空而来,越过翠绿竹林,吹绉一池水,也把孟生吹得清明些。他抬头,便看见秋水居住的凌波楼。

起风时,秋水正倚着枕,恹恹地,她刚刚诵读了逝者如斯,不含昼夜。

风声吟啸着,把阳台上晾晒的花瓣吹得零乱四散。秋水翻身,披件宽松外衣,奔至阳台。

桃红粉白,一片花散如雨。

飘过她纤纤手指;飘过她随意绾起的发;飘过她蝶翼的衣袖,什么都捉不住捉不住捉不住。她于是静止不动了,这些缤纷绮丽,原来是流年,捉不住的。

然而,人生一世,必定有什么是可以追求的;可以掌握的。地无意识地转身,便看见了他。

他在风中,酒已全醒。

他在风中,与她定定相望。见花雨漫飞,一袭素衣回旋,而后站定,缓缓回眸。又一番惊愕。

他不该在凌波楼下;她也不该在阳台,丹儿在窗内看见。应该制止,或者做些事,可是,丹儿却是怔怔地,这种景象摄住她,原本伶俐的,也只无措。

养花--天

秋水梦见他,就站在凌波楼下,恰似那个起风的午后。仍是玄衣一袭,敞露白皙的前胸,仰头凝视她。他的颧骨泛桃花,乌亮的眸子浸在湿润的水塘。

荡荡漾漾,成一个深幽的漩涡。

醒来后,她推开门,站在阳台上眺望,翠色直逼人眼。心田虽小,生满相思草。

丹儿怂着秋水,去看看新建的可月亭。主仆二人才离了亭,便见孟生自穿花径上款款行来。

丹儿早把孟生的姓氏排行及籍贯打听得清楚明白,此刻笑容烂漫,伸手招呼:

七郎!可巧你也来了。

看见秋水,孟生顿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丹儿发现他捧着一只器皿,较盘子深一些;较钵浅一些。凑近一看,清水中养着些晶莹绚丽的小石子。

哎呀!好美的石子儿,怎么不养朵花呢?养枝芙蓉,或是莲花?

什么都能养啊。孟生看着水光中飞掠的巧云,瞧!他说:且能养天呢!

丹儿捧过来,贴近秋水。秋水俯面望着奼紫嫣红的石子,禁不住用手指轻轻拨弄。他养着一道雨后的彩虹,她想。

孟生接过来,看着远去的秋水背影。他的手指微颤,在沁凉的水中抚摸那颗玛瑙似的小石,她曾短暂碰触。

自今尔后,只供养一朵绝色容颜。

凌波楼中的秋水真的病倒了。丹儿镇日忙着煎药,太守、夫人及其它的家人探病川流不息。秋水常阖着眼,一言不发,这病来势汹汹而古怪。许多事都被耽搁下来,包括那些前来议亲的。

夜深人静,秋水落泪不止,丹儿自然是最明白的,她想去向夫人禀明,秋水不准。

药石罔医。

听说的人无不叹息。孟生尤其有种奇特的感觉,一切都是痴心妄想。微风细雨养花天,却养不活人间一株素葩。

在一个昏睡醒来的午后,床畔只有红着眼丹儿,秋水遍身发热,却格外清晰地说:

我、要、那只养石子的。

丹儿完全明白了,她潜在孟生房外,看着太守派人召唤,他匆匆盥手而去,用的,就是那钵中的水。

丹儿把钵放在秋水怀中,细细诉说孟生在房内的一举一动。秋水无比温柔地抚着钵的边缘,丹儿想换一瓢干净的水,秋水不让。

满华--月

她看见他时,他不知怎地已站在阳台上;而不是凌波楼下。

她浑身紧张起来,胸腔剧烈震动,看着他推门而入,玄色衣衫在走动之中飘飞,捧起那钵,带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走到床榻旁,俯身,托起她的头。

所有的举动都轻柔似梦,她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她感觉暖暖鼻息吹在额角。

冰凉的水,从钵中倾流,从她微启的唇畔淌流过下巴、颈项、胳臂、指尖……缓缓地,在每一吋肌肤蔓延。是因为寒冷或一种难以形容的焦虑,她颤栗着呻吟出来,欲哭的情绪。

蓦然,他揭褪外衣,绵密仔细地把她包里起来,贴在胸前,紧紧拥着,不说也不动。他的发在褪衣时散落,此际与她的发纠结,抵死缠绵。

那块不知何时被剜去的虚空,完整的复原;持续许久不知名的痛楚也已消散,多日不曾有过这样舒适平静的情绪,她阖上眼,沉沉睡去。

醒来时,她觉得全身都很松散自在,只是,渴,渴极了。

烛影摇摇,秋水很久没离床榻,她赤足走在木板地上,有种新奇的感受,像是重获新生。

钵,仍放在那儿,石子浸在水中,幽幽发光。双手抱持着,凑向唇边。色彩鲜艳的颗粒在水中翻滚,发出愉悦的琤琮声。

水,流进她的齿间,流进她的身体。有一缕晶莹地滑过她的腮,穿过耳,渗进头发里。

丹儿醒来,疾忙夺下那钵,水已被饮尽,石子犹兀自震动。

我没事。秋水安抚地摸丹儿的手,眼睛清清亮亮。她的热果然褪了,手指润凉地。

推开窗,一片银华。丹儿找来披风为她搭上。

仔细又着凉,都起霜了。

哪里是霜?秋水倚窗而立,仰头看着一轮满月,说道:

是月呢!这月,今夜团圆。

那夜的月,确是难见的圆满光华,竟没有一丝云雾来妨。

远处有车马毂辘如雷声隐隐,太守奉旨入京去了,带着视同心腹的孟生同行,府中不少门客,不免极为艳羡。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依旧在窗前眺望的秋水,突然转头对拨弄火盆的丹儿说.我要做母亲了。

丹儿的火钳跌进火盆,也不知捡拾,惊呆了半晌,喃喃地:不能的,小姐,这不可能。

真的。秋水安静她笑着,眼眸转向那只钵,十分虔诚而洁净的形貌,她说:

我有一个孩儿,像他爹的模样。

丹儿抗拒地摇头,可是,站在窗边的秋水,确实隐约有着不易察觉的臃肿,她的面宠,甚至焕发母亲才能有的光辉。

丹儿几乎是夺门而出的,直跪倒在夫人门前,哆嗦着,乱七八糟地,企图把事情说清楚。夫人听不明白,只觉得不寻常,不得不走一趟凌波楼。

当她们蜂拥而至时,秋水正用襁褓包里一个小小的、初生的婴儿。

杜若--烟

太守回府,恰是杜若盛放的季节。

杜若又称姜花,花形似蝶,花色如云,原是含蓄温婉的形状;却有最热烈放肆的香气。凋落得快。而有几分惨凄。

无论夫人如何劝解,太守听闻秋水产子的离奇遭遇,仍遏不住暴怒填膺。

他冲进凌波楼时,秋水正抱着小儿,一同向钵中看倒影。端详着牙牙学语的小儿,怒气蓦然消失,这孩子,与自己如此酷似。

凡是抱着孩子的人,都觉得孩子与他相似,于是生出莫名的疼爱。

秋水却说:虹儿像他爹。语气之中无半点羞赧。

太守反复思量,怪力乱神之事,他是不能相信的;始乱终弃的事,他是不能容忍的。

秋水从未离府,线索必然是在府中,至少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太守召来府中的年轻门客,独缺孟生。

这一次赴京之旅,太守与孟主已达成某种默契。太守允诺将栽培孟生,一条平坦大道已隐约在生命之中浮现。只是,人要知命。

孟生衡量过,他明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曾经有过的绮思幻梦,已遥远的宛如前生。他只能选择前程。并且,如履薄冰,一步都不能错。

可是,那日,他恰巧经过大厅,见一群同僚议论纷纷,便也踏进厅门,门,在身后掩闭。太守、夫人、秋水、丹儿,陆续走进来。

看见秋水时,他的心仍忍不住瑟缩。她更丰腴、明艳,只是,怀中抱着个小孩儿。

当他站在角落里看她,她也抬起头,准确地捉住他的眼眸。当初随太守赴京前夕的梦境,突然澄明清晰,他曾与她相见,他看见遗失的钵,他曾解衣为她驱寒,而在冰冷中怅然苏醒。

她的眼眸中,竟然也有这样的记亿。

太守长长地叹了一声,儿女情孽,身为父母亲,能不能填补情天恨海?

秋儿。厅内的人都听见太守的声音清楚回荡:让小虹儿去找他的爹吧!

孟生陡地像被重重一击,看着秋水整好虹儿衣衫,把小孩儿放在地上,轻声说:去吧。他恍恍然,有些省悟是怎么一回事了。但,那摇摇晃晃,蹒跚学步的小儿,为什么竟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是的,这黑眼睛太熟悉,彷佛,像是看见了自己。

自己?

不!不可能。偏那小孩儿径自向他走来,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

所有人都屏息不出声,角落里除了他,再没有其它人,那孩子却一直走过来,伸出小手牵他的衣角。不--

他反射性地,狠命推开小孩儿,抬头,正接触到秋水悲恸几近灭绝的神情。猛然地觉得痛悔难舍,一剎那间,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迅速伸手想拉回被推开的核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虹儿仆倒在地,小小身体无助地撞击地面。

秋水觉得自己被震得粉碎,迸裂在空气里,四分八散,不能合拢。-

所有人都看见,小孩儿仆地之后,消逝如烟,只遗留一滩水。

曾经,映照澄净无云的穹苍;隐藏璀璨如彩虹的石子;供养人间清绝美绝的一朵容颜。

孟生熟悉的那一瓢。

阳光里,光采晶莹闪熠。

尾声

六朝人喜欢神怪变异的故事,津津有味的传述,有一则是这样的:太守史满有女悦门下书佐;乃密使婢女取书佐盥手残贱水饮之,遂有妊。已而生子,至能行,太守令抱儿出,使求其父。儿匍匐直入书佐怀中。书佐推之仆地,化为水。

这样简短的篇幅,诉说怎样的故事?我在其间,惊见爱情的虔诚坚贞,宛如宗教情操,竟然无中生有。同时,也怅见爱情的缥缈飘忽,意念瞬间转变,便如过眼云烟,百般缱绻温柔,皆化为无有了。

古代男人总在名禄追求的道途上,轻易改变最初的钟情;古代女子终其一生只守一份盟誓,于是万劫不复。

好象曾经听说过: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只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神话吧?

曾经有个朋友,在卡片上写着:

你只喜欢,孤单的一个人在瓶子里

没有奇遇

久久,化为水

临了,倾出来

回归尘土

原本,我是轮回四季,歌声最响亮的潺潺流水,从光滑的鹅卵石上跃过;如今,却囚在瓶中,固守不变的风景?

我不相信他的话。

假若,可以选择,我情愿将这一瓢,灌溉一株新栽的桃花。明年春来,应当可以花开如锦,灼灼灿灿,燃烧一季的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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