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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泽大师神会传-6

六、神会与《六祖坛经》

神会费了毕生精力,打倒了北宗,建立了南宗为禅门正统,居然成了第七祖。但后来禅宗的大师都出于怀让和行思两支的门下,而神会的嫡嗣,除了灵坦、宗密之外,很少大师。临济、云门两宗风行以后,更无人追忆当日出死力建立南宗的神会和尚了。在《景德传灯录》等书里,神会只占一个极不重要的地位。他的历史和著述,埋没在敦煌石室里,一千多年中,几乎没有人知道神会在禅宗史上的地位。历史上最不公平的事,莫有过于此事的了。

然而神会的影响始终还是最伟大的,最永久的。他的势力在这一千二百年中始终没有隐没。 因为后世所奉为排宗唯一经典的《六祖坛经》 ,便是神会的杰作。《坛经》存在一日,便是神会的思想势力存在一日。

我在上文已指出《坛经》最古本中有“吾灭后二十余年,……

有人出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的悬记,可为此经是神会或神会一派所作的铁证。神会在开元二十二年在滑台定宗旨,正是慧能死后二十一年。这是最明显的证据。 《坛经》 古本中无有怀让行思的事,而单独提出神会得道, “余者不得”,这也是很明显的证据。

此外还有更无可疑的证据吗?

我说,有的。

韦处厚作《兴福寺大义禅师碑铭》(《全唐文》七一五),有一段很重要的史料:

在高祖时有道信叶昌运,在太宗时有弘忍示完珠,在高宗时有惠能签月指。自脉散丝分,或遁秦,或居洛,或之吴,或在楚。

奏者日秀,以方便显。(适按,此指神秀之《五方便》,略见宗密徊觉大疏钞》卷三下。伍方便》原书有敦煌写本,藏巴黎。)普寂其局也。

洛者日会,得总持之印,独难莹珠。习徒迷真,橘抗变体,竟划檀经风传宗》,优劣详矣。

吴者日融,以牛头闻,径山其裔也。

楚老日道一,以大乘摄,大师其党也。

大义是道一门下,死于八一八年。其时神会已死五十八年。韦处厚明说《擅经》(《坛经》)是神会门下的“司徒”所作。以传宗》不知是否任宗记》?)可见此书出于神会一派,是当时大家知道的事实?

但究竟《坛经》是否神会本人所作呢?

我说,是的。至少《坛经》的重要部分是神会作的。如要不是神会作的,便是神会的弟子采取他的语录里的材料作成的。 但后一说不如前一说的近情理, 因为《坛经》中确有很精到的部分,不是门下小师所能造作的。

我信《坛经》的主要部分是神会所作,我的根据完全是考据学所谓“内证”。《坛经》中有许多部分和新发现的《神会语录》完全相同,这是最重要的证据。我们可以略举几个例证。

(例一)定慧等

(《坛经》敦煌本)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第一勿迷言慧定别。定慧体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善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

(《坛经》明藏本)善知识,我此法fi以定慧为本。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学。

(《神会语录》)即定之时是慧体,即慧之时是定用。即定之时不异慧,即慧之时不异定。即定之时即是慧,即慧之时即是定。何以故?性自如故?即是定慧等学。(第一卷)

(例二)坐禅

(《坛经》敦煌本)此法门中,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寻,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去(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

(《坛经》明藏本)善知识,何名坐禅?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

(《神会语录》)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第三卷)

(例三)辟当时的禅学

(《坛经》敦煌本)迷人着法相,执一行三昧。直。。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在(当作“不”)住即通流,住即被缚。若坐不动是,维摩法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善知识,又见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颠。即有数百般如此教导者,故之(知?云?)大错。

此法门中坐禅,元不着(看)心,亦不着(看)净,亦不言呼)动。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净久性本净,为妄念故,盖覆真如。离妄念,本性净。不见自性本净,。。起看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故知看者看却是妄也。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功夫。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若不动者,(不)见一切人过急,是性不动。迷人自身不动,开口即说人是非,与道违背。看心看净,却是障道因缘。

以上二段,第一段明藏本在往慧第四品》,第二段明藏本在《坐禅第五品》。读者可以参校,我不引明藏本全文了。最可注意的是后人不知道此二段所攻击的禅学是什么,故明藏本以下的“定慧品”作“有人教坐,看心观静,不动不起”,而下文坐禅品的“看心”“看净”都误作“着心”“着净”(适按“着”“看”二字,似宜细酌。当再校之)。着是执着,决不会有人教人执着心,执着净。唐人写经, “净”“静”不分,而“看”“着”易混,故上文“看心观静”不误,而下文“着心着净”是误写。今取《神会语录波之,便可知今本错误,又可知此种禅出自北宗门下的普寂,又可知此种驳议不会出于慧能生时,乃是神会驳斥普寂的话。《神会语录》之文如下:

(《神会语录》 ) 达师问,嵩岳普寂禅师,东岳降魔禅师,此二大德皆教人 “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指此以为教门禅师今日何放说禅不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趣心外照,摄心内证”?何名为坐禅?

和尚答曰,若教(‘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提心内侪’者,此是障菩提。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控为禅。若指(下阈)(第三卷)

又说:

若有坐者,“凝心人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障菩提,未与菩提相应,何由可得解脱?

不在坐里,若以坐为是,舍利弗宴坐林间,不应被维摩话订。何云,“不于三界现身意,是为宴坐。”但一切时中见无念者,不见身相名为正定,不见心相名为正惠。(第一卷)

又说:

问,何者是大乘禅定?

答,大乘定者,不用。,〔不看心),不看静,不现空,不住。不澄。不远看,不近看,……

问,云何不见?

答,剁即有,有即生灭。无刚即无,无生无灭。

问,何不看心?

答,看即是妄,无妄即无看。

问,何不看净?

答,无垢即无净,净亦是相,是以不看。

问,云何不住心?

答,住,G即假施设,是以不住。。无处所。(第一卷之末)

语录中又有神会话问澄禅师一段:

问,今修定者,元是妄心修定,如何得定?

答,今修定者,自有内外照,即得见净。以净故即得见性。

问,性无内外,若言内外照,元是妄心。若为见性?经云,若学诸三昧,是动非坐禅。。随境界流,云何名为定?若指此定为是者,维摩秩即不应计舍利弗宴坐。(第一卷)

我们必须先看神会这些话,然后可以了解《坛经》中所谓“看心”“看净”是何物。如果看心看净之说是普寂和降魔藏的学说,则慧能生时不会有那样严重的驳论,因为慧能死时,普寂领众不过几年,他又是后辈,慧能怎会那样用力批评?但若把《坛经》中这些话看作神会驳普寂的话,一切困难便都可以解释了。

(例四)论《金刚经》

(《坛经》教煌本)善知识,若欲入甚深法界,入般若三昧者,直修般若波罗蜜行,但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卜卷,即得见性,入般若三昧。当知此经功德无量,经中分明赞叹,不能具说。此是最上乘法,为大智上报人说。少报智人若闻法,心不生信。何以故?譬如大龙若下大雨,雨衣(被)阎浮提,如漂草叶。若下大雨,雨放大海,不增不减。若大乘者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知悉现照,不假文字。譬如其雨水,不从无有,无(元)是龙王于江海中将身引此水,令一切众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无情,悉皆蒙润。诸水众流,却入大海,海纳众水,合为一体。众生本性般芳之智亦复如是。少报之人闻说此顿教,犹如大地草木,根性自少者,若被大雨一派,悉皆倒,不能增长。少报之人亦复如是。(参看《坛经》明藏本《般若品》,文字稍有异同,如“如漂草叶”误作“如漂枣叶”;“雨水不从无有”作“雨水不从天有”之类,皆敦煌本为胜。)

(《神会语录》)若欲得了达甚深法界,直入一行三昧者,先须诵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修学般若波罗蜜法。……《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者,如来为发大乘者说,为发最上乘者说。何以故?譬如大龙,不雨阎浮。若雨间浮,如飘弃叶。若雨大海,其海不增不减。若大乘者,若最上乘者,闻说《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不惊不怖,不畏不疑者,当知是善男子,善女人,从无量久远劫来,常供养无量诸佛及诸菩萨,修学一切善法,今是得闻《般若波罗蜜经》,不生惊疑。(第三卷)

(《坛经》敦煌本)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念者,念真如本性〕(兴圣寺本有此七字)(依明藏本补)。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明藏利定慧第四》)

(《神会语录》)问,无者无何法?念者念何法?

答,无者无有云然,念者唯念真如。

问,念与真如有何差别?

答,无差别。

问,即无差别,何故言念真如?

答,言其念者,真如之用。真如者,念之体。以是义故,立无念为宗。若见无念者,虽具见闻觉知,而常空寂。(第一卷)

以上所引,都是挑选的最明显的例子。我们比较这些例子,不但内容相同,并且文字也都很相同,这不是很重要的证据吗?大概《坛经》中的几个重要部分,如明藏本的《行由品》,《忏悔品》,是神会用气力撰着的,也许是有几分历史的根据的;尤其是《忏悔品》,《神会语录》里没有这样有力动人的说法,也许真是慧能在时的记载。(我错了!那时没有得见《南阳和上》的《坛语人适之——一九五 A, A,A。)此外加“般若”“疑问”“定慧”“坐禅”诸品,都是七拼八凑的文字,大致是神会杂采他的语录凑成的。“付嘱品”的一部分大概也是神会原本所有。其余大概是后人增加的了。《坛经》古本不分卷;北宋契嵩始分为三卷,已有大改动了;元朝宗室又“增人弟子请益机缘”,是为明藏本之祖。

如果我们的考证不大错,那么,神会的思想影响可说是存在在《坛经》里。柳宗元作《大鉴禅师碑》,说:“其说具在,今布天下,凡言样皆本曹溪。”我们也可以这样说神会:‘淇说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其实是皆本于荷泽。”

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作者,——这是我们的神会。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永久的影响。

十八年除夕脱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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