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狗 泰伯第八
泰伯三以天下让
8.1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泰伯”,即吴太伯。泰伯为周太王的长子。周太王有三子,长曰太伯,次曰仲雍,次曰季历。太伯、仲雍知季历贤,父欲传位于季历,遂奔吴以让之,吴国奉他为始祖。太、泰都是从大字而来。战国文字,六国异形,楚系文字,“太”作;秦系文字,则往往用“泰”为“太”。《史记》、《汉书》“泰”作“太”,还保留着秦系文字的特点。
“三以天下让”,泰伯三让,到底是哪三让?前人有各种传说:一说泰伯三让,是生一让(太王病,采药不归),死一让(死不奔丧),丧事除,又一让(断发文身,示不可用,终不归),见郑玄注和范宁说之二;一说泰伯三让,是一让季历,二让文王,三让武王,见范宁说之一。宋儒更有让周让商之辩。让周,是以周未得天下,“三以天下让”,只是为了将来取天下,乃让季历,是阴谋图商说,二程主之;让商,则是说太王有灭商之志,泰伯认为不合法,为存商,才逃亡到吴越,则属“夷、齐扣马之心”,忠诚可感,朱注主之。曲说丛生,多因道德作怪,不必深究。其实,禅让是所谓上古至德,尧、舜、禹皆以禅让得天下,古人津津乐道,不独孔子。孔子夸赞,不过因为,泰伯生于商周之际,还能讲这种旧道德,实在不容易。
“民无得而称焉”,百姓不知用什么话来称颂他们。《释文》“得”作“德”。古书“得”与“德”经常通假。《季氏》16.12“民无德而称焉”,据此,应读为“民无得而称焉”,但这里是好得没法说,那里是坏得没法说。
据周人传说,他们的先祖太王(“太王”当是出于追称)有三个儿子,老大太伯(即这里的泰伯),老二仲雍,最小的儿子叫季历。俗话说“天下老子爱小小”(全世界的童话都讲这类现象),“爱小小”的原因是爱小老婆。男性用情不专,喜新厌旧,或称之为“公牛效应”。“公牛效应”是男权的象征。古代统治者,很多都是公牛,年龄越大越爱小女孩,《左传》中的乱子,往往因此而起。
太王喜欢季历和季历的儿子,即文王昌(“文王”恐怕是出于追称)。他想立季历继承他。太伯、仲雍深知爸爸的心思,就跑到吴越之地来了。他们故意把头发剃得很短,浑身刺上青花,让太王觉得他们已变成“南蛮子”,不堪重用(《史记?吴太伯世家》)。这种故事传到春秋,成为美谈。孔子认为,让贤是很高的美德,今人不行,只有古代才行。泰伯德行太高,百姓不知该怎么赞美,所以说“民无得而称焉”。
太伯是吴国的始祖,最初封在虞。江苏丹徒出土的宜侯簋,铭文内容就是讲吴国的封建。宜侯最初封在虞,后来才“迁侯于宜”。宝鸡有虞山(即吴山),山西有虞国。吴国和这两个“虞”可能有关。太伯是江苏人的骄傲,《儒林外史》的第三十六和三十七回说,“常熟是极出人文的地方”,当地出了个虞博士,名育德,字果行。他在南京举行泰伯祠大祭,主祭是虞博士,亚献是庄征君,终献是马二先生。第四十八回和最后一回(第五十五回)也提到此事。
最近,各地寻根问祖,到处都在公祭这帝那帝,江苏常州也在祭吴太伯。(泰伯三以天下让)
8.2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葸”,音xǐ,是胆小怕事的意思。
“绞”,是急切偏激的意思。参看《阳货》17.8,“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这个字的含义,有点类似北京人说的“矫情”、“死心眼”和“轴”。这种人,好面折,说话难听,出口伤人,马融训“刺”,应属引申义。
这段话是讲礼的重要性。礼是行为规范,有中和、节制的作用。孔子认为,如果没有礼的节制,再好的美德也会变味。如恭敬是美德,但一味打躬作揖,很快就会疲劳;谨慎是美德,但一味谨慎小心,就会胆小怕事;勇敢是美德,但一味好勇斗狠,就会引发祸乱;直率是美德,但一味心直口快,就会流于偏激。君子对自己的亲人感情深厚,老百姓就会日近于仁;不抛弃自己的熟人,老百姓就不会人情淡薄。(美德不可离开礼)
曾子大病一场
8.3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这是讲曾子大病一场,死里逃生的感觉,描写很生动。
“启予足,启予手”,《说文?言部》:“,离别也,从言多声,读若《论语》‘跢予之足’,周景王作洛阳台。”许慎所引,或说是《古论》的异文。过去有两种解释:一说是打开被子,露出手脚(《郑注》);一说同“”,是省视之义(刘宝楠引王念孙说),恐怕都不对。原文只说抬抬我的脚,抬抬我的手(所以作“启”),其实也就是动动我的手,动动我的脚,故异文作“跢”(跢是挪步而行,像小儿学步的样子)。他这么说,是叫学
生过来看,我这手,我这脚,不都好好长在身上吗?这是死里逃生的心情。比如大手术,你刚从麻醉中苏醒,周围的世界好像焕然一新,自己好像新生儿。你会觉得,我的眼睛能看,我的耳朵能听,我的手脚能动,多好呀,就连拉屎撒尿放屁,此时此刻,都充满幸福感。失而复得,方知一切可贵。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出于《诗?小雅?小旻》,曾子引之,是形容生命悬于一线的感觉,他刚从死亡线上逃脱的感觉。
“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是说从今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捡了一条命。
这种体会,没有生过大病的人,根本不知道。
生老病死,老、病在生死之间。大病,一脚在生,一脚在死,很突然,和老之将死还不太一样,没有足够的预期,因而病愈的感觉特好。
古人劝人向道,主要手段就两条,算命和看病。重病是死亡的门口。人不知死,哪里懂得生。很多人都是大病一场,才算活明白,什么名呀利呀,全都扯淡。当然也有人,病的时候还明白,刚好没几天,就又糊涂了。
曾子是有名的大孝子。今《大戴礼》有《曾子本孝》、《曾子立孝》、《曾子大孝》,都是讲孝。乐正子春说,他的老师曾子听孔子说,“天之所生,地之所养,人为大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可谓全矣”(《曾子大孝》)。传为曾子作的《孝经》也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儒家重生,认为生命是父母的礼物,只有把身体保护好,才对得起父母。现在的孩子,处于家庭、社会的交相摧残之下,难免轻生。当爹妈的要防小孩自杀,可以起名叫“免夫”。当然,女孩最好不用这个名字,起这个名字,就嫁不出去了。(曾子大病一场一)
8.4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背)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孟敬子即仲孙捷,孟武伯的儿子,生卒不详。曾参比孔子小46岁,此事应在前480年后。
“动容貌”、“正颜色”,属于仪容。古书中的“容”和“色”有关,都是肢体语言。今人所谓“体面”,有体有面,但主要是面。人活脸,树活皮。面子是尊严,但不能讲得太过分。中国有面子文化,经常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过于看重面子。“颜色”,今语可指图画的颜色,但古语不同,颜字从页,本指眉宇之间,加上色字,其实是指脸色。
此章也是讲曾子生病,可能就是上面那场大病。当时,孟敬子去看他,他以为自己快死了,所以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很有名。人快死了,和平常就是不一样。司马迁是体会过这种临界状态的人。比如他的《报任安书》,就是苟活之人与将死之人的对话。他有这种体会,所以写“人之将死”,特别精彩。比如李斯,照理说是大坏蛋,他这一生,杀人无数,但临死,也有善言。他和他的孩子说,我真想和你们,像当年那样,牵黄犬,出上蔡东门,到郊外打兔子,这样的事还会再有吗?然后,父子抱头痛哭(《史记?李斯列传》)。陆机临死,也说“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世说新语?尤悔》)。
“笾豆”,“笾”音biān,是簠的别名(不是通常说的簠,那种簠是误称)。青铜簠,一般都是浅盘,短校(束腰的把),圈足镂空,仿竹器,或加盖,器形似豆,用盛稻梁;豆,与前者类似,但往往有高校,用盛羹酱。
人之将死,应该说点掏心窝子的话,真心话,有意思的话。但曾子的话特没劲,全是讲君子的仪容。他留给孟敬子三句话:一是控制自己的感情流露,绝不可让人觉得粗暴和不耐烦;二是摆一脸正气,务必让人觉得十分可靠;三是说话得体,绝无粗俗和悖理之处。至于该摆点什么,怎么摆,他说,你们去问主持仪式的“有司”。怎么听上去,就和丧礼的预演差不多。
儒家本来是给人办红白喜事的,我在乡下当老师,经常被请,比如写挽联,记礼账,完了有饭。曾子学这些,学了一辈子,是不是最后,要拿自己练一把?(曾子大病一场二)
颜回的美德
8.5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是不耻下问。孔子说,孔文子之所以谥为“文”,主要是因为他“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公冶长》5.15)。这是一种好学的态度。
“犯而不校”,别人欺负你,一点不反抗。这里的“校”是抵抗,不是计较,包咸说是“报也”。《司马法?仁本》说,“虽遇壮者,不校勿敌”,其中的“校”也是这个意思。它是说,只要不抵抗,即使是壮年人,也不要拿他当敌人,见了就杀。
“吾友”,马融说是颜回,前面加上“昔者”,说明话是追述,说话时间在颜回死后,即前481年后。曾子是孔门弟子中年龄较小的学生,他讲这话,可能在颜回死后,倒是合情合理。(颜回的美德)
8.6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欤)?君子人也。”
此章也是记曾子言。
“六尺之孤”,“六尺”约合138.6厘米,是15岁左右小孩的身高,这里指幼主。
“百里之命”,“百里”是所谓一同之地(一同是长宽各100里),古代的小国一般只有这么大。
这里说的“君子人”是辅弼明君的忠臣,第一,可以托付幼主;第二,可以托付国土;第三,事关大节能经受考验,于节不亏。林则徐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就是这个意思。(曾子论君子)
8.7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此章也是记曾子言。
“弘毅”,“弘”,也可能是强字之误,杨伯峻引章太炎说,读为“强毅”。“强毅”即“刚毅”。《子路》13.27:“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这段话是说,士不可以不坚强,任重而道远。任重是因为追求仁,这个任务很重;道远是因为要一辈子追求,到死方止,路很长。“任重而道远”、“死而后已”,现在都是成语。(曾子论弘毅)
8.8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孔子培养新君子,重在三教,始于诗教,立于礼教,成于乐教。“兴”是开始,“立”是中间,“成”是结束。这三条,彼此相关。当时,礼仪场合,有赋诗之风,不学诗,就没法在这种场合讲话,诗是用之于礼,和礼分不开。礼,侧重仪容和举止,一举一动,要合乎君子风度,当然很重要,但礼和乐也分不开。古代宫廷,很多仪式都有音乐伴奏,用以烘托气氛,庄严肃穆,令人改容易色,没有音乐,也宛如置身乐中,马上规矩起来,变得很有君子风度。诗有歌词,本来是用来唱的。只念不唱叫诵,配乐而唱叫歌。君子习礼,要先从背歌词开始,达到倒背如流,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参加各种仪式,善于借题发挥,引用这些诗。这样的诗,还不是完美的诗,完美的诗,一定要加上音乐,歌词以外,有器乐伴奏,配乐而唱,甚至手舞足蹈,唱起来,跳起来。诗歌诗歌,要落实于歌;礼乐礼乐,要落实于乐。
孔子酷爱音乐,他认为,最能打动人心,最能改变人性,莫过于音乐,故以乐教为最高层次。上课,总有乐器在旁。他的教育是一种美的教育。难怪孔子身边,总是弦歌之声,不绝于耳。(诗教、礼教和乐教)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8.9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郭店楚简《尊德义》:“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与此相近。“由之”,一般以为是用之的意思。这个词已见于《学而》1.12。《学而》1.12的“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由之”是指顺道而行,这里则是指按统治者的意志办事,叫干什么干什么。统治者讲,不平等有合理性,主要是着眼于人类实际存在的不平等,如出身、财富、权势和道德,还有体力、智力和性别差异,特别是智力。当父母的往往认为,小孩懂屁事,用不着跟他讲大道理。当丈夫的往往认为,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也是能哄就哄,用不着跟她讲大道理。〔1〕古代统治者对他的子民,也往往作如是想———谁让他们没头脑。孔子认为,老百姓是“中人以下”的糊涂蛋,只能听喝,听上等聪明蛋即贵族统治者摆布,而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即“小人学道则易使”(《阳货》17.4)。孟子也说“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孟子?尽心下》)。这话很难听,但很坦白,而且在古代世界是公认的常识。大家读法家的书,也能读到类似的话。如《商君书?更法》的名言“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就是体现这类看法;《孙子?九地》有“愚兵投险”之术,把带领士兵到敌国作战比作赶羊,“如登高而去梯,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也是出于同样的看法。讲愚民政策,何止秦始皇,还包括很多我们称为知识分子的聪明人。“批林批孔”时期,这话是批判对象,他们批别的冤枉,批这话没错。鲁迅讨论过愚民政策,他说古往今来的统治者,都希望民尽其力而没头脑,但老百姓真的把大脑去掉,也就不能尽力。你要马儿跑,马儿要吃草;你要人出力,不能没头脑。专制好像一次性抵押的包办婚姻,“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思帝乡》);民主好像两相情愿的自由恋爱,不合适了,随时分手。但即使现代,民意也是操控于最有势力的利益集团,愚民的阴影仍挥之不去。专制是古代的愚民政策,民主的名义下也有愚民政策,受骗总是老百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注:〔1〕我国古代,讲尊老爱幼,认为老人虽不免于糊涂,原来却可能聪明;小孩虽不懂事,但来日方长,只要是男的,就有优越性。女人,除秀色可餐,很少被人提及。8.10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这话说给谁听?统治者,还是他的学生?恐怕是学生。孔子有很多穷学生。“好勇疾贫”,主要是讲穷人不安其贫,积怨太深。“好勇”是暴力倾向,“疾贫”是恨自己太穷。苦大仇深,诉诸暴力,当然会出乱子。古代如此,现代也如此。“人而不仁”,主要是讲富人不仁,不拿穷人当人,为富不仁。穷人恨富人,再自然不过,但恨得太深,就会出乱子。穷人困苦无告,好勇不行,恨自己穷不行,恨富人富也不行,这些都会造成乱,那该怎么办?孔子没说。我替他说,忍着吧。(好勇疾贫是动乱的根源)8.11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这里的“周公”是指周公旦。孔子说,纵有周公的才华,如果有骄傲和吝啬的毛病,优点再多,也不足观。周公出名,是忍辱负重。骄奢淫逸,为富不仁,是孔子所痛恨。孔子少时贫且贱,贵族的傲慢与偏见,让他刻骨铭心。在《论语》中,他总是批评这种傲慢与偏见,为什么?现在我明白了,他的话,有心理创伤。
恨贵族,模仿贵族,报复贵族,是于连的悲剧。孔子想做真君子,有周公之才美,忍辱负重;无阳货之傲慢,仗势欺人,不容易。(戒骄戒吝)
抓紧时间找工作
8.12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三年学”,《周礼》有“三年大比”之说(《小司徒》、《乡大夫》等),每三年,要大考州里一次,选贤举能。后世称乡试为大比。“不至于谷”,孔注训谷为善,不对,郑玄训禄。谷是俸禄,参看《宪问》14.1。古代工资是按小米计算,叫禄米。刚解放,供给制,就是发小米。当时,捐献文物(如虢季子白盘),政府奖励,也是奖小米。龚自珍说,“著书都为稻粱谋”(《咏史》),“稻粱”就是“谷”。
前人解释此章,都说,学习应专心致志,不要太功利,一边读书,一边想禄米,朱熹甚至把“至”改成“志”。这样讲,当然很清高。但从下文看,孔子并不以求仕干禄为耻,相反,他觉得,好政府,不当官,才亏了。我想,这里的意思,也许是说,学了三年,还不考虑仕途,是很难得的了。现在的研究生,有谁学习三年,不想饭辙,没有吧?第三年,全忙找工作了。这次找不到,下一次,机会更小。(抓紧时间找工作)8.13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是死心塌地做学问,死心塌地追求真理。“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我有个朋友,以色列教授,汉学家,他写信给我,说他想移民中国,托我在中国找工作,信上就引了这两句话。“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即《述而》7.11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参看《宪问》14.1。孔子认为,薪水和地位是好东西,问题是什么情况下该出来当官,什么情况下不该出来当官。他认为,邦有道,应该出来当官,拿政府的钱,不然,很可耻;邦无道,应该躲家里,保全性命,不然,很可耻。(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8.14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中国读书人有官瘾、政治癖,从政、干政、议政,热情特别高,一门心思全在政治,读书一定要当官,当不了官,或当官退下来,也不能忘情于政治,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阙之下,意淫政治,“偷着不如偷不着”。
孔子是政治迷,但他懂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是名言。孔子说,“谋政”的前提是要有位子。没有位子,就不要进入操作状态,做各种可行性研究。比如我不是校长,校长的事,我管不了。我要关心,只能从普通教员的角度关心一下。没有“位”,就不从“位”的角度考虑,也不受“位”的约束。
说到这里,我们该明白了,为什么孔子不承认自己是圣人。道理很简单,圣人不是“素王”,不是柏拉图的“哲人王”,不是“唯我独尊”的佛陀,不是“万王之王”的耶稣。圣人一定要有位子,没有位子,当不了圣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8.15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这是讲孔子听师挚演奏音乐的感受。
“师挚之始”,是由师挚开始演奏。“师挚”,即《子张》18.9的“大师挚”。大师即太师,是古代乐官之长。“大师”或“师”是他的官氏,挚是他的名。此人生卒不详。
“《关雎》之乱”,是演奏《关雎》作结束。
古代,乐凡四节,“升歌三终”是第一节,“笙入三终”是第二节,“间歌三终”是第三节,“合乐三终”是第四节。这里的“始”是第一节,即乐曲的开始;“乱”是第四节,即乐曲的终结。最后一节,是唱《周南》的《关雎》、《葛覃》、《卷耳》,《召南》的《鹊巢》、《采蘩》、《采萍》。《关雎》是《周南》六诗的省称。辞赋结尾的话也叫“乱”。
音乐的魔力在于,它会令听者融入其中,久久不忘,不但不忘,还会在记忆中时时浮现,萦绕于耳边和脑际,裹挟着当时的情景、画面和心情,甚至温度和气味。(孔子论乐)
8.16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这段话是讲人心不古,今不如昔。参看《阳货》17.16。
“狂而不直”,是狂放而不直率。
“侗而不愿”,是糊涂而不老实。“侗”音tónɡ,古书有两种训诂,一说诚悫,一说无知,前者是正面含义,后者是负面含义,这里是用负面含义;“愿”是谨厚,即老实。
“悾悾而不信”,是无知而不讲信用。“悾悾”,音kōnɡkōnɡ,义同《子罕》9.8的“空空如也”,也是无知的意思。悾和侗是类似的词,字亦作空或倥。它也有诚悫和无知两种训诂。其用法与侗相近。
“吾不知之矣”,意思是,这我就不懂了。孔子习惯以“不知”表示不满。(人心不古)
瞻前顾后
8.17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学习,总是瞻前顾后。瞻前,唯恐学不到;顾后,又怕把刚刚学到的东西丢了。(瞻前顾后)8.18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这是赞美舜、禹。“巍巍乎”,是形容其崇高。“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舜是虞君,前面已经谈到;禹是夏的第一个国王。这里是说,舜、禹有能臣辅弼,不亲临其政,无为而治。古代传说,尧、舜是行禅让,禹始传子,但他们都是无为而治。这里没说尧。尧在下一章。儒家赞美这样的统治,墨家和道家也赞美,只不过墨家赞美的是禹,道家赞美的是黄帝。禅让和无为而治是上古共同的政治理想。(巍巍乎舜、禹)8.19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这是赞美尧。“大哉”是伟大,“巍巍乎”是崇高,“荡荡乎”是浩荡,“焕乎”是光辉灿烂。孔子赞美尧,一连用了四组感叹词。“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尧遵天道,天道最大。《书?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古代传说,尧的美德,主要是敬天。“民无能名焉”,即上8.1的“民无得而称焉”。“文章”,指礼乐法度。(巍巍乎尧)8.20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舜有臣五人”,据孔注,即《书?舜典》等书所说舜的五个大臣:禹(司工)、弃(后稷)、契(司徒)、皋陶(李)、伯益(虞)。“予有乱臣十人”,“乱”,古训治,“乱臣”是治世之能臣。“十人”,马融说,是文母(即文王妻太姒)、周公、召公、太公、毕公、荣公、大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旧本无“臣”字,唐石经始于“乱”字下旁注“臣”字,后阑入正文。这十个人,除文母是女性,其他都是男性。古书常以女祸贬低妇女,但各朝的开国之君往往都得益于妻族或母族。北方少数民族的崛起,尤其是如此。
“才难,不其然乎”,人才难得,不是吗?“唐虞之际”,是唐虞以下,不是唐虞之间。“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三代,夏人起于晋南和豫西,占有天下的三分之一;商人起于其东,核心地区在冀南、豫东,也占有天下的三分之一,崛起后,并占有夏的势力范围;周人起于其西,核心地区在陕西西部,也占有天下的三分之一。周人崛起后,先从陕西西部扩展到陕西中部,再夺取夏的故地,等于以天下的三分之二包围商的核心地区,这就是所谓“三分天下有其二”。前人说是九州之地先取六州之地(郑玄),并不正确。
这里是说,周取天下的三分之二,仍臣事殷王,道德高尚到极点。(舜臣和武王之臣)8.21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黼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间”,异议。《先进》11.5“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的“间”字同此。“菲饮食”,指饮食非常简单。“菲”是薄的意思。“黼冕”,“黼”音fú,礼服;“冕”,礼帽。“沟洫”,是田间的水渠。大禹治水,划分九州,是禹故事的主体,见《书?禹贡》。禹的美德主要是俭:一是他的吃喝很简单,好吃好喝都用来孝敬鬼神;二是他的穿戴也很差,但行礼时,衣帽却很华丽;三是他的房子很矮,但注重兴修水利。孔子认为,这样的作为,真是无可挑剔。墨子尊禹,也是爱其勤苦和节约。(禹的无可挑剔)
以上四章是讲尧、舜、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