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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饥饿年代

我叫沈宏菲,男,媒体工作者。沈宏非是沈宏菲的笔名。“宏”字是湘西沈家的辈分,“菲”是我爷爷的创意。这个词语带双关:第一,志记六十年代初期的食物贫瘠;第二,憧憬着食品供应定有繁荣的一天。有一点“挑战与机遇并存”的意思。

当然,上海是一个很少挨过真饿的城市。即使是六十年代初期,对我来说饭总是吃得饱的,也不缺基本的营养,惟饥馑的空气,最适宜在人的生理机制里培育出垂涎欲滴的活跃因子,养成一种很容易进入馋的状态的习惯,进而逐步发展成性格的一部分。许多年以后,我 留意到这样一个现象:凡生于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好男好女,胃口总是比其他年份的人要好。

三十多年之后,食品供应不仅富足,而且堪称鼎盛,甚至也发生了“牛奶倒进密西西比河”这一类当年我们打死都不肯相信的事件,甚至更发生了吃饱之后还能写一写吃后感这样的事件。在“新生活”写吃,系时任《南方周末》副刊编辑的蔡菁小姐之邀。子曰“有盛馔 ,必变色而作”,因此,盛情之下,遂尽力而为,援翰而写吃。我不是美食家,也不善烹饪,惟一的一点自信,就是我一向馋得紧要——饥饿年代馈赠的天赋异禀。一位诗人写道:“我是一个怕死的人,我是一个死了以后依然怕死的人。”我大概有资格这样说:“我是一个 很馋的人,我是一个吃饱了以后依然很馋的人”。另外,我吃得繁杂,爱吃的东西太多,中西韩日东南亚,没有我不喜欢的。当然,我只爱也只能吃在任何文化中都算是正常的东西。与此同时,我无意且无力于关心读者的吃饭导向,只想用单词和句子对食物滋味和饮食行为 进行煽情及解构。如果饮食是一幕幕人间大戏,那么“写食主义”的角色,充其量也就是布莱希特戏剧里的幕间说书人。

吃喝实在是一件很没有原则的事。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都是极其私人的,情绪化的。所谓“食无定味,适口者珍”。“写食主义”基本上是个人感受,与读者诸君的私人体验之间如有不符,当系自然;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祈望大家海涵。

曾有热心读者致函,对见诸于“写食主义”的我之种种吃喝行状,质疑于是否有公款吃喝之嫌。在此,我愿意以认真负责的态度作出说明:“写食主义”绝无一字一句来之于公款。更何况,把个人感受公诸同好,不仅与公款私吃无涉,简直就是私款公吃。若有半句假话 ,罚我被绑在椅子上,三天三夜里,面对这一桌桌未经简化的满汉全席,活活饿死。

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上苍保佑粮食顺利通过人民。----------吃进肚子里的江湖

江湖这一个虚拟的时空,不但可以行走,可以阅读,原来还可以吃到肚子里去。台、港两家名店曾经联手推出“射雕英雄宴”,邀得金庸大师本人及百余名名流赴宴,筵开十一席,一时传为美谈。事后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人提到好不好吃。

依“射雕”的典故,大厨们制作了十三道佳肴,包括:洪七公的“荷香飘溢叫化鸡”;黄蓉家传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火腿煮豆腐是也;欧阳锋之“独步天下蛤蟆功”,以杏汁雪蛤露调制;“骆山西毒五蛇羹”,为菊花五蛇羹;“北丐降龙十八掌”,是姜醋蹄子;取 自黄药师配方的桃花岛珍奇补品“九花玉露液”,则以高粱加梅汁、玫瑰露制成。

监制者说,“侠馔”中数“二十四桥明月夜”最为刁钻。先把整只金华火腿在三分之一处开了盖,用电钻挖出二十四个小洞,以雪糕器具扒出圆形豆腐,以火腿汤浸数小时再镶入火腿之中,铺上三分之一的盖,整只放入大蒸炉中炊之。上桌时掀开,热腾腾地挖豆腐来吃 。至于火腿,按照书上所讲:弃之不食。

在“金学”还没有热过“红学”之前,北京中山公园内的来今雨轩,也在一九八三年请周汝昌先生等吃过一席红楼宴。十五年后,才有红学家站出来承认,各地的“红楼宴”,其实都不好吃。四十一回中王熙凤亲自传授的茄鲞,是记录了详细制作方法的一味。不过依法 炮制的茄鲞,却是“油汪汪的一大盘子,上面有白色的顶状物,四周有红红绿绿的彩色花配衬着,吃起来味道像宫保鸡丁加茄子”,令人“停箸难以为继”。

人生模仿艺术,本已险象环生;肠胃渴望名著,难度可想而知。更加危险的是,若有好事者仿效“射雕”里那些制药英雄,开一家桃花岛药铺,专卖无常丹、辟犀地龙丸之类,届时,就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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