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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1

和洪金宝认识至今,已忘记有多少年了。

最初合作,是拍《福星高照》。东京的外景中需要些横街小巷,而我最熟悉的区域之叫神乐坂区,是当年艺妓集中之地,还保留着江户年代的味道,正是导演洪金宝心目中的气势,一看就决定在那里拍摄夜景工作人员打灯光需两三小时,我就把洪金宝带到一家我常去的小店吃饭。

这家木造的建筑物有两层,上面宴客厅,没有十几个客人一齐吃饭就不开放,楼下有个寿司吧,最多可以挤满十个客人左右,通常也只坐八个人。

这家餐厅的女人从前是这一区著名的艺妓,老厂变成肥婆一个。物业是她自己的吧?和女儿两人经倚,算是赚一份人工,生活也相当快乐逍遥。寿司吧最大的开销除了进货之外,就是站在柜台后面那个大师傅的人工。没有经验的人是不会切鱼生的,这还不是最大的伎俩。和客人交谈,吸引他们再来才是真功夫。后者那个胖女人自认有把握,做了那么多年应酬高官政要的艺妓,还对付不了几个食客?

但是切鱼生和捏饭团需长时间训练,怎么办?老板娘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在筑地鱼市场买到什么,就原原本本推给客人吃。像一盒海胆,也不必分了,干脆整个丢给你,你吃不完打包。八爪鱼也是买煮好的,像柚子那么大的一团扔在你面前。每一客算你多少钱,老早已经有的私房菜。客人也算新鲜,以前怕贵不太点菜,来这里吃个过瘾多好!洪金宝这位大胃王,更是对这家店一见钟情!

老板娘也对洪金宝一见钟情,因为日本胖的人不多,她一看洪金宝身型,像认出亲人,决定结拜,成为洪金宝的契妈。

肿了天

"你还有没有到契妈那里去?"我问洪金宝。

拍了《福星高照》的外景之后,洪金宝还有很多机会去东京工作,时常到神乐坂那家小店吃东西,找他的日本契妈去。同时,契妈的女儿也长得亭亭玉立,身材和契妈一样胖,对契哥哥当然十分友善。

"已经好多年没去了,还开吗?我一直想去,后来找不到地址。"洪金宝说。"这次我们约好在九龙城的金宝吃饭,目的是要清他宋参观翌日开幕的虞公窑特展,帮我做做宣传,大家也叙叙旧。"

"我也好久没去了。"我说。食肆就是这样,去开厂常到,不去一阵子,又因事忙,就忘记丫那个地方,提起来回忆无穷。我问洪金宝说:"下次大东京,一定替你看看。"

"不知道契妈怎么样丫。"他嘘晞。

"不知道契妈怎么样了。"我替他嘘晞。

"你还烧东西吃吗?"转个话题他间。"烧呀"我说,"你呢?"

"当然。"他说。

煮菜是我们两人共同的喜好。在巴塞隆拿拍《快餐车》时,不是他做菜就是我做。后来从香港请了一个叫崔明贵的师傅到西班牙,我们才不入厨。崔明贵我们一直叫他做崔老板,当今是正式的老板,经营"粗菜馆",九龙开了两间,上海又开一家。

洪金宝和我在墨尔本拍戏,租了一栋屋子,两家人都有独立的厨房,更是每个晚上收工后做菜,我最爱说的故事也发生在那里,现在又学老人家的重播:

话说洪金宝没有辣椒,叫太太高丽虹来我那里借,我给了两颗最小但也最致命的Habanero,洪金宝看了以为我孤寒,将辣椒切丝后电淆来了,他去听,听完顺道上洗手间,结果连肿三天。

传 统

"最近忙些什么?"我问洪金宝。"在大陆拍电视片集。"他说。

"荷李活有许多机会,力什么不去?不做导演当武术指导,也比很多人强!"我真替洪金宝打抱不乎。

"各有各做。"他开朗地笑了,"我在国内拍,是有曰的的。" "什么目的?"我追问。

"现在两个儿子都长大,当了演员。"洪金宝摇头,"时间过得真快。""什么?在西班牙拍戏的那个小儿子已长大了?"我不相信。

"比我还高,我要捧他和天明。父子三人一齐拍。"洪金宝说。

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尤其在演戏界,一代传一代,洪金宝的祖母也是当年的红星。

"太太呢?"我问。高丽虹长得不像中国人,是个西方大美人,但思想完全中国化,结了婚就应该做贤妻良母,她最爱看金庸先生的小说,一本读完又读一本,一遍读完又读一遍,中文造诣比其他女演员都高。"她替我在美国打理小餐馆。"

"开在哪里?"我问。

"在拉斯维加斯。"洪金宝说。"怎么会想到去那里开?""师父子占元带我们这群小孩到美国演出,有的回来,有的留在那里。

我在美国拍戏,有个人一直望着我,我还以为是影迷,后来他跑来认我,我才知道是当年的师弟叫范关东,他那么多年来一直替别人打工当大厨,最后我们决定自己开一间。下次你去赌城,替我试试菜。"洪金宝说。

悼土里月娟

童月娟女士的追悼会,我因事去广州,来不及参加。说起中国电影的女监制,童女士大概是第一位吧。

本名万秀英的她,是浙江杭州人。童月娟是在-t六岁时学京戏的艺名,十八岁学成出来表演,和金素琴等结拜为"梨园七姐妹",红极一时。一九三二年下嫁舞台老板张善琨,婚后组织"新华电影公司"。

当年的京剧,布景有机关的还是他们首创,把这出《洪华豪侠传》播上银幕,童月娟又身兼花旦,赚个满钵。

张善琨从此变为电影大亨,拍了数不清的片子。一九四六年来到香港,和李祖永台办"永华公司",后来的"长城公司",也是张善琨创立,而童月娟女士一直是他的贤内助。

电影事业总是有起有落,看谁维持得久罢了,在五四年新华公司负债累累,童女士出来与先生并肩奋斗,突破困境。第一部监制的戏是大堆头明星的《碧血黄花》,后来又有一连串的卖座片子,包括《小白菜》、《小凤仙》和《月儿弯弯照九州》等等。

几年,张善琨在东京病逝,童女士继承夫志,独掌新华公司重担,每年维持拍戏数部,二十多年从未间断,为中国电影史上历史悠久的公司之一。童女士和台湾国民党的关系很深,七十年代中,邵氏派我主掌台湾的制片事务,第一个要拜会的便是童女士了,她答应有困难可以找她,不过后来她事忙作罢。

那时办的"港九自由总会"势力很强,任何香港公司和电影工作者必得参加为会员,否则片子卖不到台湾去。童女士担任主席,每年都以全票蝉联,可见她的威望。

八九十年代自由总会势力薄弱了,童女士也退休。二零零三年逝世,享年八十九。

悼罗烈

从外地回来,惊闻罗烈因心脏病去世。

电影圈中,罗烈和午马是我最早认识的两位演员。当年张彻还未当导演,他们跟着张彻四处跑,自己没钱,骗饮骗食。

罗烈是印尼华侨,操一口闽南语,和我用福建方言交谈,感情更为接近。

他足南国实验剧团第三期学生,比岳华、郑佩佩低一班,十几岁来香港,原名王立达。王羽从不称他艺名,一直王立达王立达地叫他。

一次遇见他时,就注意到他有不停眨眼睛、挤鼻子的坏习惯,也许足本身控制不了的脸部神经。这种人怎能当明星?哈,当他听到导演叫cailcYa,说也奇怪,眼睛不眨了,鼻子也不抽筋了,大侠一名。

罗烈仁运动健将,但就是一身钢铁般坚硬的肌肉,许多年纪大的电影人士摸了一下,都说宁愿少活二十年,和他交换那强壮的体格。

我只有一次看他垮掉,那是在一九七年拍《龙虎》的雪山外景时,他在韩国晚晚泡妞,泡得脚软。和王羽决斗那场戏,他大叫一声冲上,双雄未交手之前,他已跪在雪地中,惹得王羽和当副导演的吴思远大笑不已。邵氏当年拍的打斗片,故事多采用日本电影,英雄石原裕次郎或小林旭之身旁,总出现一个亦忠亦奸的人物,通常是由一个叫穴产锭的演员扮演的。罗烈在戏中的角色,多数是这种人,他也不介意演大反派,有戏开就是。导演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这是他的口头禅。

留给观众最深印象的片子之一,是他后期拍许鞍华的《胡越的杀手》,演一个酗酒的杀手,裤子后袋中藏了一个扁扁锡制酒壶,不断拿出来喝,而且说最喜欢饮孖蒸。

我问孖蒸怎么醉人?那一小瓶又算得了什么?为什么不提点不喝酒的许鞍华?罗烈笑嘻嘻:"导演要我做什么就什么。"

《天下第一拳》打开丫动作片的国际市场,当主角的罗烈当然大红大紫。其他演员一出名就违约往外接戏,但罗烈没这么做,和邵氏的宾主关系维持得很好。邵氏也通情达理让他到台湾捞一笔,有戏时一叫,他就回来拍。

七十年代中,有罗烈这个名字片子就能卖埠。主演的是多少,客串的又是多少。罗烈有戏就接,他怕麻烦,说一天一万港币可也,创造一天一万的演员,罗烈是第一个。

在一九七七年,罗烈拍了三十一部电影,是许多演员一生也拍不到的数日。

因为主演的卖得比客串高,台湾制人付一万港币请了罗烈一天。拍天戏怎么当主角?请听我细说:罗烈全家被杀,他大声发誓报仇,说完把脸罩一一罩,替身为他拍完全在同天内,罗烈个杀死全部,铍人之后脱下面罩的特写,大叫此生痛快也。

罗烈在七三年组织罗氏公,习,用唐嘉丽当女主角,后来成为他的妻广,我和他们两人仆在同一栋邵氏宿舍,交情甚笃,又多次去泰国和马来西亚外景,常饮洒作乐。戏接得太滥,总有低沉卜来的一天,后来听说他在深圳住,经济状况很好。托友人打听,想去援助吋,又有消息传来说他开演员训练班和桑拿使总会,口子还过得去,就此作罢。

晚年之中,他也在亚视拍过很多片集,有次在广播道遇见他,觉得他比以前瘦得多,整个身体好像小了几个码。

今大报纸上还释一张他年轻时的黑照片,情态忧郁,做愤世嫉俗状。当年的男主角都右这么张占士甸照。当演员就有那么一个好处,颠峰时期的形象永远留在观众脑廷。听说邵氏片子将山光碟和录影带,其中罗烈出现的不少,拭门以待。

送 人

李胥来自北京。个子高大,笑容可爱。

当年他只手空拳,在旅行社当后生,大家都喜欢他,有什么特点?就是得一个"勤"字。任劳任怨,所有事都做,给多少拿多少,整天笑嘻嘻。这种人,怎会不生存下去。

中国的字画就是那么影响人生,李胥家人和吴作人及李可染有来往,见这小孩子要去香港闯天地,前者写给他"业精于勤",后者书"天道酬勤。送他,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用了那个勤字,李胥牢牢记住。

有个机会让他到日本念书,只消数年,他已精通日语,回到香港当导游,一步步爬上,现在他已是"丽辉珠宝"的大老板了。

日本游客一车车去他公司买东西,都因为招呼殷勤,货真价实。李胥对自己的成功并不骄傲,最自豪的一句话也只是:"我算对得起香港,我没有赚过香港人一毛钱。"

字画启发了他,自然成为收藏家,每次购人国宝级的作品,都不用"买"字,说是"送"。口头禅是:"今天又有人送我一幅"

人家送他,他也送人。

有一天他来我办公室,看到壁上挂的那幅丰子恺,画的是一个穿长袍的人微笑着,坐在一块岩石上当沙发,题为"随遇而安",很喜欢,说好画要配好字,送了一对启功的字给我,当今我把它挂在丰子恺的两旁,书着:"能将忙事成闲事,不薄今人爱古人。"

有幅齐白石的"七鸡图"是老人在"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封笔,抗战旺利后才画的,七鸡和七七谐音,很有意义,李胥得画后干脆送给卢沟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

除了画,当宝贝的是他的三个女儿,大女漂亮,二女聪明,小女古灵精怪,现在还在上学,她们一天天长高长大,李胥感叹:"终有一天,也得送人。"

谁来跟我干杯

古龙的武侠小说大家看得多,原来他也写过一些散文。现在我看的这本《谁来跟我干杯》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有根有据,大概不会是盗版吧!

全书分两个部分。前编的"人在江湖"是随想,后编的"谈武侠小说及其他"是古龙的读书心得。

散文文字最能洞悉作者的心声,和小说不同,不能掩饰自己,古龙在一篇叫《却让幽兰枯萎》的文章中提到他一生中没有循规蹈矩地依照正统方式去交过一个女朋友。

他说风尘女子在红灯绿酒的互映之下总显得特别美,脾气当然也没大小姐那么火爆,对男人总是比较柔顺。

但是,风尘中的女孩,心中往往有一种不可告人的悲怆,行动间也常会流露一些对生命的轻蔑,变成什么事都不在乎。所作所为,带着浪子般的侠气。

古龙形容的这一行业的女性,是那么地贴切,真是服了他。

别人还正常背着书包上学,古龙已经"落拓江湖载酒行"了。对于本身血液中就流着浪子血液的孩子来说,风尘女子的情怀,正是古龙追求的。十里洋场之中,更少不了酒。古龙说他开始写武侠小说,就开始赚钱。而一个人如果只能赚钱而不花钱,不如赚得愉快,花得愉快,同样地,酒也要喝个愉快。

古龙喝酒是一杯杯往喉咙中倒进去。是名副其实地"倒"。不经口腔,直人肠胃。这一来当然醉,而大醉之后醒来,通常不在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就是感到头大五六倍。他的头本来就很大,不必靠酒来帮忙。我想他喝了酒,別的部位也大了吧,不然怎么应付得了那群有经验的风尘女子?

古龙和吃

古龙在他的散文集中谈的吃,从牛肉面讲起,他最爱"唐矮子"的牛肉面。

唐矮子有个伙计叫王毅军,长得人高马大,腰粗十围,和唐矮子大异其趣,人家就叫他"王胖子"。

"王胖子"出来开店,在新生南路和信义路十字路口桥头,很受欢迎,后来去了美国。

现在还开着的牛肉面铺,只剩下桃源街的老王记了,你到桃源街也看不见老王记的招牌,问的士司机,他们会帮你找到。在店中吃牛肉面,想起古龙不知在哪个座位坐过。

至于古龙说的昆明街那一档,我去找过,没发现。古龙形容这家店的老板娘用竹筷子夹牛肉到碗里去的神态,戴着老花眼镜,专注与慎重,简直像选钻石一样。

排骨面方面,古龙爱吃"金围"和"淞园"这两家,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不过他说当年吃的,也大多数是"一口咬下去,就好像咬到一块外面裹着面粉的油炸甘蔗板,惨绝人寰"。"惨绝人寰"这四个字倪匡兄也爱用。武昌街和中华路的转角处,有档叫"鸭肉扁。的,古龙说这家人的生意"好得造白"。常去吃,这家人现在还在,而且变成连锁性的铺子,开丫好几家。我上次去吃,发现没有从前那么好,鸭肉有点硬,但滋味还是好过其他的。基本上"鸭肉扁"和香港卤水鹅的做法相同。

餐厅方面,古龙喜欢去永康街的"秀兰",当今开了两三家,是台北热门的铺子,做的是改良过的台式沪菜。

古龙偶尔也吃咖喱饭。有一家大排档的老板赚了钱就跑舞厅,遇到古龙。古龙去吃的时候老板故做神秘状偷偷一笑,意示彼此守秘,但也不会在饭上多浇一勺咖喱。

神 殿

第一次到倪匡兄的家,是他住在铜锣湾的时候,岳华和亦舒带我去的。

那时候还没填海,从他家窗IZI可以吊藤篮到下面摊子买东西吃,你可以想像有多久了。

倪匡兄家的横匾有"鱼斋"二个篆字。很美。那是他养金鱼时代写的,但认识他时,他已进入收集贝壳时代。

房子是买的,但放不下那么多贝壳,在隔壁租了一间收藏,布置得像博物馆的一室,照明和空气调节亦足。

倪匡兄把收集贝壳的心得著成论文,在学术界发表,很受尊重。

客厅的一幅字,是金庸先生写的,我们看得很奇怪,因为古人书法并无标点符号,金庸先生的一句一点,反正他要怎么写都行。

墙壁上挂有一把宝剑,当年买大陆古董较为容易,价钱也合理,后来听说他大醉之后,晚辈温瑞安向他要,倪匡兄豪爽,一口气送了给他。后悔我脸皮不够厚,否则是我的了。

倪太烧得一手好菜,他们家有个老广东女佣更是拿手,但只有倪太吃得惯,倪匡兄嫌粤人的烫煲得稀奇古怪,不肯喝之,又说什么鬼绰鱼莲藕,煲出来的汤颜色呈紫,暧昧得要命,生熟地汤又黑漆漆的,谁敢去碰?书桌周围布满书,有一本很厚的字典,放在一个音乐指挥家的乐谱台上,方便搜索。音响设备齐全,但玩Hi-Pi的时代已过。

倪震还很小,姐姐倪穗不停地造反。

一家人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傍晚到大丸百货公司散步。我们三人也跟着倪匡兄四口一齐逛大丸,东西实在多,应有尽有,他叹为观止,视之为神殿,每天必得前往朝拜一次。当今大丸关了,最伤心的应是他们一家人了。

好 书

写了倪匡兄的旧居,想起已经很久没和他通电话,打一个给他。"哈哈哈哈。"他大笑四声,"我现在是门前冷落电话稀,有个人刊釆,当然旧陌VsU6。

"改天一定要多打。"我说,"昨天中秋有没有庆祝?"

"我们这里还有什么中不中秋?"他说,"跟女儿到外边吃一顿饭罢了。","那也开心呀。"我说,"最近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查先生女儿生了一个外孙,把照片传了过来,国字脸,真像样,我替他高兴。"

"还有呢?"

"还有看了一套韩国片,拍得真好。""是不是《我的野蛮女友》?"我问。"怎么一说你就知道?"

"只有这一部拍得最好嘛。"我说。

"那么老土的故事,又是两个人从头演到尾,导演和编剧的手法高明得不得了。"他说,"前后呼应,到最后还有一个转折,真是不容易,看到一部完美的电影。"

"还是有缺点的。"我说,"女主角的野蛮行为古怪,没说明。要是加一句对白,说死去的情人叫她尽管野蛮,如果遇到新的男友能忍受,就可以跟他过一辈子。这一来,整个故事便更加完整。"

"你说得对。"倪匡兄又笑,"不过我现在的要求不高,只要不觉得看不下去的,都说是好看。"

"看书也一样?"我问。

倪匡兄说:"看书也一样。有些作家的专栏和书,我每一个字都看得懂,就不知道他们要说些什么,所以说只要看得下,都好!"

先想的问题

"最近忙些什么?"我问。

倪匡兄说:"什么都不忙,我这种人,有什么可忙的?"

"不是每天换金鱼缸的水吗?"

"现在不挨了。"他说,"生青苔就让它生青苔吧。""不是有种叫清道夫的鱼吗?养来吃掉污糟东西的。""没有用。"倪匡兄说,"我看到死的就把它们捞出来。不过不换水,也多数活得好好地,所以不去换了。"

"身体呢?"我问:"还是那么胖?"

"一一百七十多磅。"他说,"医生叫我不要再吃东西,肚子饿了就喝水,不然二十年后会患糖尿病,把我笑死。"

"看到什么吃什么,精神更重要。"

"还不是?说到吃,为什么你没把月饼寄给我?"倪匡兄责问。

"你怎么知道我出了月饼?"

"看到李碧华在专栏写的呀!"他说。

"好像忘了。我问一下。"我说,"但中秋已过,不要紧?"

"有得吃就是,当然不要紧。不是说过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中秋不中秋的吗?"

"我想起来了,还有一本谈上海轶事的书,不知道寄了没有,明天替你查一查。"

"精神粮食不必查。"倪匡兄,"但是真的粮食,不可不查。你的月饼没公开卖吧?"

"做来送人,当成学习,明年再卖。"

"最过瘾了。"他说,"到了我们这种年纪,最重要的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有些人还是想不通的。"我说。

"什么时候像电视机一样,啪得一声忽然关掉,想什么都没用。还有多少年可活嘛?一定要经过的事,为什么不先想?"笑声中,挂了电话。

"哈哈哈哈。"倪匡兄听到我的声音后照例大笑四声。我也习惯性询问:"最近干些什么?"

"整天在量血压。"他说。

什么?,我担心起来,"有问题?""高得不得了。"他说。

那么暴食暴饮,又不做运动,血压高倒是很正常的事"有没有吃药?"

吃了。他说,"吃了一种降低血压的西药,最近发现有副作用,令人肾衰竭。"

"那怎么办?"我问。"换新药吃呀。"他说。"新药也会不会产生副作用?"

哪知迈,到时再说。

"西药总是霸道,要不要试试中药?"我问了之后又想起,"但是,你是不相信中药的呀!"

"不不不不。"他说,"我不是不相信中药,我是不相信有人会用。"这下子轮到我笑了。

"就像风水一样,历史那么悠久的学问,一定有它的道理。但是我就是不相信有人会看罢了。"他说。

"我最近常去大陆,替你打听打听有什么降血压的。"

"北京有位中医师,叫施今墨,活着的话也七老八老的"

"已经去世。听说他有一个儿子叫施小墨,在跑马地开了一家整骨的,并不行医。我明天到药房看看有什么成药,再寄给你。中药没副作用,也是据闻罢了。"

如果您是倪匡的忠实读者,请查一查有没有降血压的东西。我也不相信有人会医,但是我相信试一试。

血压--山口同

发表了倪匡兄血压高的那篇文章之后,大把电邮杀人,供应特效灵方,有没有效不知道,但是可以看出作者倪匡在读者的心目中,还是占着多么一个重要的位置!

不知道他要不要,打电话给他。这个人,有时要帮他的忙,他还嫌烦。"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四声后说,"尽管电邮过来好了。"

给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原来可以把读者的讯息转到他邮址上,一按钮即刻传出。为什么没那么做?真笨。

"上次我传给你的电邮收到了没有?"倪匡兄间。

"收到了。"我说,"我没复,对用中文输入我还是有抗拒,干脆打电话给你不就得了吗?"

"用九宫输入法呀!"倪匡兄说,"像写字一样,什么人都学得会,我不相信你学不会。"

"你们住美国,才是什么人都学得会。反正你们有的是时间。"我说。倪匡兄听得出我话中带骨,但也不介意,又哈哈哈哈笑四声:"主要还是倪震肯教我。我每天和他ICQ,他第一句就说:Hi,Dad。我第一句回他:Hi,Son。"

"什么?"我惊奇,"你能用英文和他交谈?"

"简单几句,还是能应对的,复杂了,就用中文。"他说。

想不到他去了美国,英文进步得那么快,倪震小弟也真是孝子一名,每天和老窦ICQ,难得得很。

"倪穗呢?"我问,"有没有来看你?"

"有。"倪匡兄说,"她昨天还来陪我去看病。"讲到看病,话题又回到他的高血压。

心脏病

"哈哈哈哈。"倪匡兄说,"吃了西药,血压低得剩下七十多。""太低也不好。"我说。

"所以再去看医生呀。"

"是什么医生?"我问,"洋人医生,还是华人医生?""华人。"倪匡兄说。

"那么语言没有问题吧。"

"那医生讲的台山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最后他转用英文,我才听懂三成,其他的由倪穗翻译。"

"医生怎么说?"我问。

"哈哈哈哈"。倪匡兄笑,"那家伙原来也是我的书迷,不谈我的病情,讲的是我的作品,用英文把我的书的名字一部部翻出来,我要听得老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本。"

"想不到半唐番也看书。"我说。"无聊嘛。在美国。"他又笑。"最后还是讲到病情吧?"我问。

"唔,他说血压低了不要紧,高了才担心。"倪匡兄说。"他有没有叫你减肥?"

"有呀,他要我减三十磅。"倪匡兄说,"我说要是我能减三十磅,就不必来看他。他听了之后说减十磅也行。"

"减不了呢?"我问。

"医生说减不了的话,在三年之内,一定患糖尿病。"

"如果是糖尿病,我倒知道北京有一个医生,专门医糖尿的,到时介绍给你。医生还说了些什么?"我问。

倪匡兄说:"医生说我这个病,要是不戒口,二十年后一定有心脏病。他根本没问我有多少岁,还讲二十年后的事。倪穗和我听了之后在医院哈哈大笑,笑得其他人都转头来看我们。哈哈哈哈。

黄 角

"听说王家沙在你那个美食坊开丫分店。"倪匡兄说。

"生煎包做得不错。"我说。

"那是香港人的叫法,我们不叫生煎包,叫生煎馒头。"倪匡兄说,"王家沙从小就去吃,记忆犹新。"

"馒头的皮是吸水的,怎么做得里面都是汤,也真有学问。"我说。"是呀,"倪匡兄说,"我们吃生煎馒头还有学问。从小学会先咬一小口子,吸了汤才吃掉,每次看到别人溅得满身都是,就回家讲给家人听,大家哈哈大笑。这种事讲个一百遍,大家还是照样哈哈大笑的。"

"在淮海路上的那一家小店的包子,也都是汁。"我想引诱他回来东方。"是吗?"他说。听语气,无动于衷。

"现在上海入开始学会欣赏自己的食物了。"我说,"受广东海鲜影响的时期已过。"

"那不叫广东影响,那叫暴发产影响。"倪匡兄说,"发展中的都市,都抗拒不了鲍鱼、龙虾的贵格东西,吃多了也不觉稀奇,就找回家乡味了。""这才是好事"。我说,"不然做法都失传。"

"做法可以找得回来,材料就不一定。"倪匡兄说,"像黄鱼,我们小的时候看到黄鱼游来,水上一片金黄。那么多的鱼,也能吃到绝种。中国人真厉害。"

"现在还可以买到小的,很新鲜。"

"那叫小黄鱼,不叫黄鱼。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鱼。"经他那么一说,我才知道。

"三藩市有黄鱼吃吗?"我问。

"没有。"他说,"来了这里,有什么鱼,吃什么鱼。"就是那种态度。才在美国活得下去。

快 乐

"你呢?"倪匡兄问,"你身体不错吧,看你的文章,到处飞,要是我,早就爆血管死掉了。"

"也没像从前那么好了。"我说。

"这句话说出来多余,"他说,"没从前那么好是一定的。比从前好,那么就要拿你去医学院研究了。"

"有时候我想:与其相信医生,不如相信看命的。"我说。

"看命理从前的事真的很准,后来的不准。"倪匡兄说,"不必花那些钱"。"你的命书以后的事也不准?"我问。

"模棱两可,说这样也准,说那样也不准。"他说。"从前的准,有什么用?"我赞同。

"看看也是很有趣的。"他说。

"现在有很多大陆青年,说看你的书,你对未来的事都看得很准。"

"什么时候我改行去当相命先生,哈哈哈哈。"他大笑。

"最近上映你原著改编的《蓝血人》,要不要我寄张VCD给你?"我问。"不不不。"他说:"自己的东西,别人改,一定认为不好,不好的看了就生气。我找什么气来生?"

"你今年多少岁了?"我问。"六十七"。他回答。

"算中国岁还是外国岁? "

"岁算还是外国人的方法好一点,中国人的总算不清楚。"这点我同意。

"人生一过六十,每一天都是赚到的。我已经多赚了七年,再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紧了。最要紧的是:一天活得比一天快乐。哈哈哈哈。"他又大笑四声,收了线。

这场病

有制作人对倪匡兄的《六指琴魔》原著念念不忘,要我打电话询问版权事。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声后说,"老得掉大牙的故事,还有人要。""可见你老兄本事高呀!"他听了大乐。

"对丫。香港怎样丁?"他问。

"虽然没宣布为疫埠,但大家当香港已是一个了。"我说。"六百万人,一千多个患病,应该冷静一点对付。"他叹气。"就是嘛。"我说,"总得活下去呀!"

"问题出在恐慌,"他说,"人对不知道的事都会恐慌,现在研究不出病原在哪里,不懂得是什么病菌,也找不到救药,才会产生这种现象来,特效药迟早会出现的。"

"你怎么样了?"倪匡兄又问,"我今天还和倪太说,这场病打击得最厉害的是两种行业,饮食和旅游,这两种都和蔡澜有关。"

"还好,"我说,"也不是单靠这两样生存,在香港就是闷出鸟来罢了。""对嘛,就算没生病,那种感觉是不好的,你不如出去玩几天。"他说。"有些国家派年轻护士在入境处检查,真的有病没话说,打几个乞嗤,就抓你去隔离,岂不冤枉?台湾酒店还贴出告示说不欢迎香港人呢!活这么久了,还要遭受白眼?"

"你还是和查先生来美国好了,"倪匡兄说:"这里还不当它是一回事儿。"

"也是个好主意。"我说。

去三藩市找他聊天,乐事也。就不知道有没有恐怖分子炸美国机,乘国泰好丫,但国泰又说要停航。这场病(指SARS。编注),令人心烦!

下 联

"刚才打过一次电话,有个女人说你们出去了,她自称是做克宁口匠了冬坐干才相得山宵宁早什么"我说。

"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请来做清洁的,一个星期来一次。""星期天饮茶去了?"我问。

"唔,来了台湾的两个出版社的朋友,他们以前是出版古龙小说的。"。"说起古龙,他出的那句冰比冰水冰的上联还有很多人在研究,我昨天还收到美国一位读者的来信,要我代问你有没有人对得出下联来完成古龙的心愿呢。"

"什么冰比冰水冰?根本不通嘛,不是占龙出的吧?"倪匡兄和古龙是好朋友,死了还要维护他。

"在《陆小风传奇系列》的一篇叫《剑神一笑》后面的注上,古龙写过这件事,而且他还写着是在一起喝酒时向你说的。"

"不会吧?怎么我记不起这件事?"倪匡兄不认。古龙也许是为了娱乐性而作的,有没有这一回事儿不要紧,最重要是可不可读,有很多关于倪匡兄的消息,也都是我作的。

古龙的确写过,他说倪匡比他好玩得多,甚至连最挑剔的女人看到他,对他的批语也是这个人真好玩极了,但这么一个好玩的联,他就对不出,金庸也对不出。

关于此事,金庸先生在最近出版的大字版作品集中的新序曾经提及。查先生说:"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的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写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

该 死

打电话和倪匡兄聊天,通常在家的时候他都不自己听,都是倪太栳的。

"倪太呢?"找叫。"又去香港。"

"这次一定要好好请她吃饭,但是我过两天要去北海道,她能住多久?"

"很久。"

"那圣诞节你一个人过?"

"我过冬也是一个人,圣诞节也是一个人,新历新年也是一个人,农历新年也是一个人,元宵也是一个人吧。"他说,"我喜欢一个人,不要紧。""那倪太也放心一一"我说。

放心。他说,"来了美国十年,她至少回香港四十次,每次飞机票三千多块美金,加起来也要一百多万港币,好在都是倪震出的钱。""这一点我也觉得这个孩子真好。"

"他自己用起钱来反而很省的。"倪匡兄爱意,从语气中听得出。"在外国住惯丫,香港人乱花钱的坏习惯都会改掉的。"我说。

"也不能说是坏习惯,赚多花多。赚少花少,很自然。""一个人干些什么?"我问。

"我刚要做午餐吃。"他说:"做做饭,养养鱼,读读书,看看录像碟,忙得要命。总之要找事情做就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不找事情做。""我有一个朋友。移民到西雅图的小镇去,刚去的时候所有老太婆都从窗口探头出来看他,后来有什么人来了,他也从窗口探头出去看人家。什么事都不做,最后死了,名副其实地闷死。"我说。

"哈哈哈哈。"倪匡兄笑,"这不叫闷死,这是该死。"

不好玩

《六指琴魔》版权事,大陆方面需要倪匡兄的签字,我已寄丫绐他,补上一个电话。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声后说,怀从新刖圾凹米恫思灭旭巴?新加坡那边怎么样啦?"

"还好,没看到有人戴口罩。我姐姐戴了一个,上的士时司机吓得一跳。"

"人人戴你不戴,会给人骂;人人不戴你戴,又吓人,真是的。""好在在新加坡那几天不必戴,天气那么热,一定炯死人。"

"就是嘛,已经证明没有用的东西,大家还戴着!"倪匡兄说,"医生护士还不是戴得紧紧的?患病的都是他们!"

"吃大蒜最有用,"我说,"泰国有种小颗的,又香又辣又脆,我拿它当花生吃。"

"我也喜欢吃大蒜,"他赞同,"吃得口气之大,四尺之内薰死人!""香港现在大家都戴口罩,我尽管吃,别人闻不到。"我说。

"真是有用的,你看韩国人都吃,所以没有沙士(SARS)。"他引证。"三藩市不受影响吧? "我问。

"也有影响呀,今天和倪太去饮茶,唐人街冷清清地,洋人都不来丁,反正他们认为都是东方人引起的病,少惹麻烦。我们去泊车,空位多得很。""有没有人戴口罩?"我问。

他说:"洋人才不吃这一套,连银行劫匪也不戴口罩,他们戴滑雪用的面罩。"

"受不受他们歧视?"

"表面上他们还是不敢的。"倪匡兄说,"不过还是别自讨没趣。我本来最爱看洋人小孩子,名副其实的洋娃娃嘛,现在也不走近他,给人瞪一眼,也不好玩。"

回香港

母亲节,我难得回来,记起倪太还在香港,想请她吃一顿饭,又遗失了她的号码,打电话给倪匡兄问问。

"哈哈哈哈,"他说,"早已经回到三藩市了。""倪太妹妹的病已经好了? " "我问。

"好了。"倪匡兄说。

听了甚欢慰,倪太原名李果珍,有一妹妹叫李果珠,两姐妹感情最佳,又嫁了给倪匡兄弟二人,亲上加亲,关系又密切。妹妹生了病,姐姐老远飞来陪她,真难得。

"你有没有电脑邮址?"我问。我们一向只通开电话,连信都懒得写,问问罢了。

"有呀。"倪匡兄说,"不过不要说你的邮址给我听,我不会发电邮,我只会在电脑上的回复Reply按一按罢了。"

"你还是用声控?"我问。

"不。"倪匡兄说,"写卫斯理用声控,发E-mail用打字。"原来他还会打字,"什么输入法?"

"九宫格。"倪匡兄说,"倪震教了我几十种输入法,我都学不会。九宫格只要五分钟就完全掌握。你呢?"

"我用粤语拼音,但只上了一堂课,不知行不行?我懂得几种语音和方言,但是没有一种说得准。"我叹气,"我想最后还是要用手写板。""什么方法都行,你打来,我一定回。"倪匡兄对我真好。

"每天还坐残废电动车去买报纸?"

"不。"他说,"在电脑上看,消息灵通得多。我现在胖得不像话,走几步路就气喘如牛。倪太在的时候迫我每天散步一小时,痛苦之极,自己一个的时候绝对动也不动,有人叫我回香港,我连金门桥也不想去看,回什么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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