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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捷: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细雨湿流年

2003年阳历五月份,正是春天,本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却正值非典疫情嚣张的时候,我从北京仓皇逃到了老家。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心惶惶的。在老家也是不准出门,整天憋在屋子里,无所事事,晚上也睡不着……于是我总是那样坐着,看几页书,然后开始跑神,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唯一自由的乐趣,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回过神来,夜已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潇潇的雨声,彷徨,我坐在书桌前,心里一动,不是说,春雨细无声吗?

而今夜,夜雨萧索竟有些秋意,这雨声细切密集,如蚕嚼食,我想起有一阕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似乎也并不老,也许还没有足够的伤心事,让我能坐听夜雨到天明。这首《虞美人·听雨》是南宋蒋捷写的最好的一首词,我并不能确定自己真能理解 “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 这些人生况味。但是我非常喜欢它。具体什么时候背下来的这首词,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那时候只是个孩子,更确切的说是个倒霉的孩子,不超过14岁,一个人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求学,那时候大约喜欢的就是“少年听雨歌楼上”这句。

就和现在的心境一样,少年听雨。

少年心应是什么样的?我有时候问自己。历世浮沉的人们多数认为“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年的愁大约等同于易消的春雪,薄薄的一层,哈一口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是吧,我不确定。我唯一能说起的就是心里有一根丝,好像很久很久就有了,也不知道它来自何处,有一双莫名的手在纠扯它,感觉心也一点一点地越来越小了,有一天它总会被抽了去。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难过,在不经意之间,说这是没来由的愁,是闲愁,我也不想辩驳,还是叫春愁吧。

那种愁是最生动的寂寞。

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寂寞会死去的,而换之而来的不再是无缘无故的难过了。

雨声越来越绵密,丝丝落落的,我想出去。

我终于冒雨走了出去,有些凉,雨细如丝,拂面落下,竟然像泪水。那是久违的感觉。

等你发现自己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黯然流泪了,我想告诉你,你已经不再是少年了,长大了,这似乎是一件可惜的事情。你会忽然间发现,我已经失去了歌楼之上、红烛之下眉目如烟的年华,最后一次无端难过的时候,怕已经是身在别处。

如果到了壮年会是什么心境呢?

蒋捷生当宋、元易代之际,约为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进士。四年后,宋朝就亡了。他年青时曾贵为一介公子,大概和所有的风流多情子一样,定是翩翩一骑的白衫儿,歌楼酒馆,歌酒留香,深情款款的红袖儿为他魂牵梦萦,到头来也还逃脱不了好梦无痕。

少年的心依然老去。今生今世,有许多宝贵的东西我们注定要失去。

和时间相比,所有的人都是不幸的,和历史相比,所有的人都是渺小的,因为我们只能是客人,客人!没有人能真正地把握自己的命运。你能选择的只是眼前的一条毫无特点的小路。

宋亡后蒋捷为保持气节,隐居竹山不仕。那只能是咀嚼年华萎缩的时光,战乱流离,江阔云低,雨声已经笼罩诗人的整个世界。

“悲欢离合总无情”,经历世事纷纭的诗人回味一生,感慨万端。他已没有晏欧的潇洒闲适,没有秦柳的优游快意,没有东坡的豪迈旷达。时光飞逝,他曾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翦梅·舟过吴江》);忧离伤乱,他曾道“此际愁更别。雁落影,西窗愁月”(《秋夜雨·秋夜》);经历风雨飘摇,意蕴层层沉积,终在暮年“凄凉一片秋声”《声声慢·秋声》的心境中凝结为小令词:《虞美人·听雨》。

这首词言简意深,不仅以其贮存的丰厚的人生意蕴而耐人咀嚼,更因其独到高妙的艺术表现而卓立词坛。

听雨……这是一动人的词语。这更是一个动人的动作。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情趣。

人还是原来的人,耳朵也还是原来的耳朵,那雨声也还是原来的雨声,只是听雨的心不同了。

想来自古的文人墨客都听过雨,大约也都产生过这样的联想,雨声如泣,滴在自己的心上!而今夜我一个人在旷野里蓦然伫立或独行,而现在正值深夜,一个少年把自己连在这无边无际的潇潇夜雨中怕也是一种寂寞的风景,只是没有人能欣赏到而已。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其实这句话多少有点矫情,这天底下,有几个年轻人不是多愁善感的,他只是不说而已。

谁没有一个不眠的夜晚呢?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一个影子站在你的心头,扯那根细细的丝,时光过得真快,我们真的很无力,我们什么都留不住。在这个夜晚,你忽然看见自己,和你对视。盈盈的双眸里,流露出来的是久违的温暖。你是不是不自觉地流了泪呢?

等我回来,家人睡得正熟,我却是湿淋淋的了。刚才酝酿出来的一点愁绪,一进屋,就都散了,真是可笑的心事。夜晚出游,其实对自己以往岁月的寻找,或者是对自己人生不得已的一次小小的祭奠。

我记得东坡和张怀民夜游承天寺,也算是僧庐吧,只是他们不是听雨,而是夜游。那一夜是冬天,老历十月的时候,看他那时月色,我就又想到了秋夜,可惜今日始明白,不在时值,唯在人心情趣,虽是冬月岁寒之际,仍然有游夜人见“月色入户,念无与为乐者……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那是人心最为明澈的一刻。没有钟声,没有乌啼,没有霜落,只有月明如水。风过无影,没入松林。

东坡的一生波折荣辱历尽,内心那块干净的天地依然没被沾染过。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诚哉斯言!能一起游夜谈心的人,定然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月光下,两人欣然起行,夜色冰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这样的时光能有多少,这样的朋友又有几个呢?

东坡千古雅人,这张怀民也不是禄蠹等闲,他和东坡一样的遭遇,谪居黄州,并不以官场失意为患,在长江边筑亭,观水听风,坦然适意于江湖,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苏轼也被贬谪到这里,两个人一见如故。东坡为其亭命名为“快哉亭”,还填下了一首词凛然豪气《水调歌头》相赠。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一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这阕词是写于元丰六年,苏轼来到黄州三年,我喜爱苏轼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文字,为人处事也很有名士风流的韵致,让我钦佩,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保存一点浩然之气,天地千里,可送风入我胸怀。

这样的人正配得起明月古寺。好友出游,好景可记,世事只能算是尘梦。有月可以出游,有雨也可以出游的,像当年毛泽东,萧三等人长沙求学时,每大雨必登山一样,那是超然物外。

超然物外,怕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正像东坡说:何夜无月?何月不照人?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我也想说:昨夜不会再有了,而昨夜的呆痴的少年,也已经不会再有了。

虽然我知道,以后还有人说这些话。

我仍然还只是个少年,总是被动人的文字轻易地打动。那或许还只是一种臆想。生活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也或许远比我想象的简单。我不过还是一个时光请来的客人。一路行走,走向更远的地方,离开少年,走向中年,然后离开中年,走向老年。最后走出时间。

我的岁月只不过是,在路上。

今天一早,我竟然发起烧来,大约是病了。我自己却只想为昨夜的我哭上一通。

这些寂寞写意的话,说出来都是一种寂寞的境界。根本就不会考虑余子众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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