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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创立的时代背景

——写在《现代文学》重刊之前《现代文学》于一九六○年三月创刊,距离现在,已有二十八年。其间一九七三年出刊到五十一期时,因为经济上无法支撑,一度暂时停刊。三年半后,获远景出版社的支持,得以复刊,又出了二十二期,一直到一九八四年,这本赔钱杂志实在赔不下去了,才终告停刊。复刊的时候,我曾写过一篇文章:《〈现代文学〉的回顾与前瞻》,把《现文》创刊的来龙去脉,这本杂志做过的一些工作,以及《现文》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都详尽的介绍过。因为那篇文章写在复刊前夕,心情兴奋,前瞻的欣喜,倒是多于回顾的惘然。现在算算,那也是十一年前的事了。经过悠长时间的磨洗,《现代文学》已渐渐变成了历史。当今大学生看过前一阶段《现代文学》的恐怕已经不多,往年购买《现文》的读者,可能也只有少数藏有全套杂志。近几年,愈来愈感到时间洪流无可拒抗的威力,眼见许多人类努力的痕迹,转瞬间竟然湮没消逝,于是我便兴起了一个愿望:希望有一天能够重刊《现代文学》,使得这本曾经由许多文学工作者孜孜矻矻耕耘过的杂志,重现当年面貌,保存下来,作为一个永久纪录。

我常常被问到几个问题:当年你们怎么会办《现代文学》的?为什么你们那一伙有那么多人同时从事文学创作?你们怎么会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的?如今有了时间的距离,经过一番省思,我对这些问题,可能有了一些新的看法,我得到的结论是,《现代文学》创刊以及六十年代现代主义在台湾文艺思潮中崛起,并非一个偶然现象,亦非一时标新立异的风尚,而是当时台湾历史客观发展以及一群在成长中的青年作家主观反应相结合的必然结果。

那时我们都是台湾大学外文系的学生,虽然傅斯年校长已经不在了,可是傅校长却把从前北京大学的自由风气带到了台大。我们都知道傅校长是“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他办过当时鼎鼎有名的《新潮》杂志。我们也知道文学院里我们的几位老师台静农先生、黎烈文先生跟“五四”时代的一些名作家关系密切。当胡适之先生第一次返台公开演讲时,人山人海的盛况,我深深记在脑里。“五四”运动对我们来说,仍旧有其莫大的吸引力。“五四”打破传统禁忌的怀疑精神,创新求变的改革锐气,对我们一直是一种鼓励,而我们的逻辑教授殷海光先生本人就是这种“五四”精神的具体表现。台大外文系当年无为而治,我们乃有足够的时间去从事文学活动。我们有幸,遇到夏济安先生这样一位学养精深的文学导师,他给我们文学创作上的引导,奠定了我们日后写作的基本路线。他主编的《文学杂志》其实是《现代文学》的先驱。

《现代文学》创刊的成员背景相当复杂多元,而由这些成员的背景也可以了解到《现代文学》创刊的动机与风格的一斑。我们里面,有的是随着政府迁台后成长的外省子弟,像王文兴、李欧梵及我自己,有的是光复后接受国民政府教育长大的本省子弟如欧阳子、陈若曦、林耀福,也有海外归国求学的侨生像戴天、叶维廉、刘绍铭,我们虽然背景各异,但却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我们都是战后成长的一代,面临着一个大乱之后曙光未明充满了变数的新世界。外省子弟的困境在于:大陆上的历史功过,我们不负任何责任,因为我们都尚在童年,而大陆失败的后果,我们却必须与我们的父兄辈共同担当。事实上我们父兄辈在大陆建立的那个旧世界早已瓦解崩溃了,我们跟那个早已消失只存在记忆与传说中的旧世界已经无法认同,我们一方面在父兄的庇荫下得以成长,但另一方面我们又必得挣脱父兄加在我们身上的那一套旧世界带过来的价值观以求人格与思想的独立。艾力克生(ErikErikson)所谓的“认同危机”(identitycrisis)我们那时是相当严重的。而本省同学亦有相同的问题,他们父兄的那个日据时代也早已一去不返,他们所受的中文教育与他们父兄所受的日式教育截然不同,他们也在挣扎着建立一个政治与文化的新认同。当时我们不甚明了,现在看来,其实我们正站在台湾历史发展的转折点上,面临着文化转型的十字路口。政府迁台,经过十年惨淡经营,台湾正开始从农业社会转向工商社会,而战后的新文化也在台湾初度成形,我们在这股激变的洪流中,探索前进,而我们这一代,无论士农工商,其实都正在参与建造一个战后的新台湾。“五四运动”给予我们创新求变的激励,而台湾历史的特殊发展也迫使我们着手建立一套合乎台湾现实的新价值观。这一切都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进行着,我们成长的心路历程也有其崎岖颠簸的一面。

一国的新文学运动,往往受了外来文化的刺激应运而生,历史上古今中外不乏前例。唐朝时中国从印度大量输入佛经,佛经的译介,基本上改变了中国的文学与艺术。王维的诗、汤显祖的戏曲、曹雪芹的小说都是佛教文化熏陶下开放出来的灿烂花朵。我们中国人最足以自豪的《红楼梦》,其实也不过是佛家一则顽石历劫的寓言。“五四”的新文学基本上也是受了西方文化的刺激而诞生的。鲁迅、巴金、曹禺、老舍、徐志摩等人没有一个不受过外国文学的影响。六十年代初,我们在外文系念书,接触西方文学,受其启发,也就是很自然的了。但在西方文学的诸多流派中,现代主义的作品的确对我们的冲击最大。十九世纪末以来近半个世纪现代主义波澜壮阔,蔚为主流,影响到西方各种艺术形式。要言之,现代主义是对西方十九世纪的工业文明以及兴起的中产阶级庸俗价值观的一个大反动,因此其叛逆性特强,又因欧洲经过两次大战,战争瓦解了西方社会的传统价值,动摇了西方人对人类、人生的信仰及信心,因此西方现代主义的作品中对人类文明总持着悲观及怀疑的态度。事实上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所经历的战争及革命的破坏,比起西方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的传统社会及传统价值更遭到了空前的毁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文化危机跟西方人的可谓旗鼓相当。西方现代主义作品中叛逆的声音、哀伤的调子,是十分能够打动我们那一群成长于战后而正在求新望变彷徨摸索的青年学生的。卡夫卡的《审判》、乔伊思的《都柏林人》、艾略特的《荒原》、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以及当时人人都在争读的加缪的《局外人》,这些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我们能够感受、了解、认同,并且受到相当大的启示。二十多年后,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在台湾逐渐式微时,海峡的那一边,中国大陆的学界文坛却出人意料之外的燃起了“现代主义”的火苗,尼采、萨特的哲学,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以及卡夫卡的小说在青年知识分子之间,竟然成为了畅销书,大陆剧作家高行健的“荒谬剧”在北京上演,场场客满,观众多为学生。经过“文革”,大陆的青年知识分子也开始在反省深思,摸索探求在寻找新的文化价值了。卡夫卡的《审判》能够引起大陆读者的认同是能理解的,《审判》简直可以说是“文革”的一则寓言,而“文革”本身就是一出最大的“荒谬剧”。“现代主义”是西方文化危机的产物,所谓乱世之音。而这一代的大陆青年知识分子成长于重重危机之中,能引起他们的共鸣,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我们在外文系研读西洋文学的同时,也常常到中文系去听课。记得那时我们常去听郑骞老师讲词、叶嘉莹老师讲诗、王叔岷老师讲《庄子》。其实不自觉的我们也同时开始在寻找中国的传统。这点使得我们跟“五四”那一代有截然不同之处,我们没有“五四”打倒传统的狂热,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阻力到了我们那个时代早已荡然。我们之间有不少人都走过同一条崎岖的道路,初经欧风美雨的洗礼,再受“现代主义”的冲击,最后绕了一大圈终于回归传统。虽然我们走了远路,但在这段歧途上的自我锻炼及省思对我们是大有助益的,回过头来再看自己的传统,便有了一种新的视野、新的感性,取舍之间,可以比较,而且目光也训练得锐利多了,对传统不会再盲目顺从,而是采取一种批判性的接受。我们对待中国传统文化毕竟要比“五四”时代冷静理性得多,将传统融入现代,以现代检视传统——我们在融合传统与现代的过程中,大家都经过了一番艰苦的挣扎,其实这也是十九世纪以来,中国文化再造的大难题,百多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似乎都命定要卷入中西文化冲突的这一场战争中。

我们战后成长的这一代,正处于台湾历史的转折时期,由于各种社会及文化因素的刺激,有感于内,自然欲形诸于外,于是大家不约而同便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起来。那时我们只是一群籍籍无名的学子,当时台湾的报章杂志作风比较保守,我们那些不甚成熟而又刻意创新的作品自然难被接受,于是创办一份杂志,刊载我们自己以及其他志同道合文友们的作品,便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了。事实上,这股创造台湾新文学的冲动,并不限于台大外文系的学生。五十年代后期,《现代诗》、《蓝星》、《创世纪》等几家现代诗刊早已发难于前,做了我们的先驱,而政治大学尉天骢等人创办的《笔汇》也比我们略早发刊。可见得六十年代台湾的新文学运动并不是一个孤立偶发的现象,而实在是当时大家有志一同,都认为台湾文学,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现代文学》是同人创办的所谓“小杂志”,我们当时完全不考虑销路,也没有想去讨好一般读者的趣味,所以这本杂志走的一直是严肃文学的路线。因为曲高和寡,销路不佳,始终亏损累累,但是却因此保持了我们一贯的风格。我们那时虽然学识不够,人生经验也很幼稚,但我们对文学的态度,却是绝对虔诚的。我们那时写作,根本谈不上名利,因为《现代文学》的销路一直在一千本上下,引不起社会的注意,而经费又不足,发不出稿费。我们那时努力创作可能也抱有年轻人的一种理想与使命感吧,要为台湾文学创立一种新的风格。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初在《现代文学》那本冷杂志上面壁十年,对日后的写作生涯倒是很有益处的。惟其没有名利的牵挂,写作起来,可以放胆创新,反正初生之犊,犯了错误也不足挂齿。那一段时期的磨炼,确实替我们扎下了根基。现在台湾的报纸杂志多了,稿费高,奖金多,青年作家成名太快,可能对他们的创作不一定有帮助。文学创作的确是一番艰辛而又孤独的自我挣扎,自我超越,不宜揠苗助长。六十年代那种严肃而又朴素的文风,倒不禁令人怀念起来。

《现代文学》的创立,对我个人来说,最有意义的是结识了一大群志同道合的文友,大家同时在一本杂志上耕耘,无形中也有一种互相激励的作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以文会友”吧,那的确是一种乐趣。最难能可贵的是在《现代文学》上投稿的作家,各人的文风各异,文学观也不尽相同,彼此居然相安无事。我想不起我们之间曾经为了文学观点互异而起争执的事情,这简直近乎奇迹,试看看早期在《现代文学》写稿的这份作家名单:写小说的有丛、刘大任、朱西宁、蔡文甫、王祯和、陈映真、黄春明、施叔青、李昂、林怀民、七等生等以及《现文》几个基本作家欧阳子、陈若曦、王文兴跟我自己,诗人也有一大群,各路人马,会集一堂,竟然能够“和而不同”,我想那是因为当时大家对文学都有一个共识:文章是千古事、不朽之盛业。在这个大前提下,个人之间的歧异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大家各说各话,互不干扰,一时倒也呈现出一片百花齐放的局面。《现代文学》虽以“现代”为名,但并非定于一尊,虽然那时还没有“乡土文学”这个名辞,可是一些后来被认为是“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早已在《现代文学》上出现过了,“现代”与“乡土”在这本杂志上从来就没有对立过,而往往一篇作品中,这两种要素并立不悖,文学本来就有无限的可能性,以现代手法表现乡土感情,也是其中的一种。例如在《现代文学》上发表的王祯和的第一篇小说《鬼?北风?人》就是一篇道地乡土而又完全现代的杰作。

六十年代走严肃文学路线提倡实验创新的杂志不多,《现代文学》在那段期间提供了一块文学园地,让一大群有才华有理想的青年作家,播种耕耘,开花结果,日后大都卓然成家,成为台湾文学的中坚。这,恐怕就是《现代文学》最大的功劳了。稍后《文学季刊》创刊,也培养了不少优秀作家,并且开创了一个新的创作方向。到今天我还记得有几位作家的初创首篇在《现代文学》上发表时,令我感到的惊喜之情。有一天在台大文学院的走廊上,有三个低我们一班的学弟来找我,要投稿到《现文》,那就是杜国清、郑恒雄(潜石)和王祯和。我拿到王祯和的处女作马上跟王文兴几个人传阅欣赏,大家惊叹不止,我那时好像已经看到王祯和的未来。我的画家朋友顾福生拿给我一篇小说《惑》,是他的女学生写的,那个女孩子只有十六七岁,我颇为讶异,我说那篇小说很怪,那个女孩子有怪才,我拿去《现文》上发表了。那个女孩叫陈平,就是日后的三毛。许多年后,三毛才吐露,原来就是因为《惑》的发表,她才决定弃画从文,开始了她的写作生涯。从前我只知道奚淞是个才气纵横的青年画家,并不知道他也有文才。有一次他很淡然的告诉我,他写了一篇小说,要我看看。我一看,大吃一惊,《封神榜里的哪吒》像一颗光芒四射的夜明珠,令人目为之眩。那是一篇我自己也想写而没能写出来的寓言小说。我在美国接到二十三期《现代文学》,有一篇小说《壁虎》,特别引起我的注意,这篇小说写得慓悍,我以为是男作家写的,向姚一苇先生打听,原来施叔青竟是个在中学念书的女生。这些发现,都曾带给我莫大的喜悦。那些作家那时都那样年轻,而且一出手就气度不凡。《现代文学》的确发表了不少优秀的短篇小说,那些作品有的到今天还是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

随着台湾社会转型,八十年代工商起飞,同人办的文学杂志在台湾的生存空间几乎接近于零。多元化的工商社会朝气蓬勃,勇往直前,但也有其飞扬浮躁,急功近利的一面。台湾文学的发展,一直是我最关心的一件事,总希望台湾文学茁壮结实,蒸蒸日上,爱之深,责之切,就不免有许多杞忧。于是我便想如果能将《现代文学》重刊,将《现文》作家群从前那种不问收获的垦荒精神再现给台湾的青年读者,也许对一些有志于文学创作的年轻人产生一种鼓励,因为他们现在的客观条件毕竟比我们当年优越得多,如果他们也肯披荆斩棘,苦苦耕耘,成就一定远超过我们。这个宏愿,终于能够实现了。去年夏天在台北遇见了允晨出版社的负责人吴东升及林伯峰二位先生,他们对文化事业的推展,满腔热忱,他们赞成我的构想,同意重刊《现代文学》一至五十一期。他们尊重《现代文学》一贯的精神,此次重刊,不以营利为目的,若有盈余,可能设立文学基金,奖励青年作家写作出版。最重要的,重刊的《现代文学》将有低价的普及本,让青年学生也有能力购买。这次重刊,先出一至五十一期,因为前期的《现代文学》早已没有存书,历史价值也许比较大些,日后有机会,再将后期的二十二期补齐。当然,后二十二期也有许多重要的作家及他们的作品:马森、黄凡、陈雨航、吴念真、宋泽莱、蒋冲等,而且几个专辑“文革文学”、“抗战文学”,也有其特殊意义。

这次《现代文学》能够重刊,丘彦明的功劳最大,这位《联合报副刊》、《联合文学》的名编辑,不辞劳苦,自告奋勇,策划《现文》重刊。她花了不少时间精力编纂作家及作品的生平索引、大事年表等等,而且又力邀当年《现文》的作家及主编,撰写《〈现代文学〉与我》,回忆当年在《现文》投稿及编辑这本杂志的情况,他们这些文章,日后都将成为台湾文学的重要史料。《现代文学》的成长,与我自己的写作生涯可谓唇齿相依,为了这本杂志,我曾心血耗尽。对它,我是一往情深,九死无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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