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最纯洁的最悲惨
为了香如,我停了小金的课。当香如决定销假上班的时候,我也打算重开教席,然而小金笑着拒绝了。
“下星期再学画画吧,反正是玩,不必那么认真是不是?我老公今晚就要回来了,你也知道,小别胜新婚嘛,我大概这礼拜都不想出门了。”
她的笑声像一柄锋利的剑刺入我的胸膛,还要在里面绞上几绞,剜上几剜。我要深呼吸才能不使自己失声:“没关系,你有空再来吧,我随时欢迎。”
“红颜,你今天有空没?”
“怎么?”
“我正在重新布置家,想换套窗帘……床单也旧了……想借借你的艺术眼光,给他一个惊喜。”
理智告诉我不要答应,然而偷窥欲和好奇心却让我不能拒绝。
走进玉米的家,亲眼看一看他的起居环境,亲手为他挑选窗帘和床单——难道这不是我一直想做的吗?就算自欺欺人也好,就算在这个秋日的午后做一个春梦也好,任性一回,不算是什么大错吧?
这一天,便在陪小金逛街中度过了。挽臂而行时,会不自禁地想,不知道晚上他们同床时,玉米是睡在她这一侧还是那一侧,那时他的胳膊碰到了她的,也就是和我在清淡地接触了。
选好了窗帘、床单,又顺便帮她多选一套餐巾椅垫、甚至配套的电话盖巾,我便又陪她回家大扫除去。
那可是真正的大扫除。没有想到有保姆的家庭也会脏成这样——沙发底下、电视柜下面、冰箱背后……所有的死角都藏污纳垢。臭袜子、玻璃球、牙签、杯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掉进去的。它们和蛛网纠结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小小的狰狞的修罗场。
小金一边清理,一边对保姆嘀咕:“你成天都说收拾家了,可怎么把家收拾成这么个样子?这都脏成垃圾场了。我每月给你工资,你让我天天睡在垃圾堆里。”
保姆辩解着:“怎么能怪我呢?我天天要买菜、烧饭、带宝宝、拖地、洗衣服……我要干的活儿多着呢。那些地方平时又见不到,总不会没事天天把冰箱搬开来打扫吧?再说了,我一个人也搬不动呀。”
小金火了:“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我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赶紧拖了她进卧室去休息,安慰着:“别在气头上说话,现在好保姆难找,你把这一个赶走了,麻烦会更多。你休息一会儿,我倒杯水给你。”
小金叹息:“你说得没错,现在的保姆,脾气比千金小姐还大。真想念以前买卖人口的时代,要是下人不听话,就可以绑起来打了。”
我笑起来,转身出去,那保姆已经沏好了茶在等,递一杯在我手里,小声抱怨着:“麻烦你拿进去给她吧,我要不是看在工资份儿上,谁要侍候她那脾气?整个儿一黄世仁他妈。”
我忍不住又笑,这一对主仆,也算是旗鼓相当。
把茶交到小金手上时,心中忽然掠过异样的感觉——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多少描写三四十年代的旧电影中演过的,妾侍入门时,要向正妻奉茶,尊称大姐,自居仆婢。
我的身份,比那位保姆更加不如,甚至连一份工资都没有,还要免费替人家洗地、敬茶。
“红颜,你怎么了?”小金笑嘻嘻地推我一下,“累傻了?怎么发起呆来?”
“没事儿,我去把窗帘挂起来。”
又忙一阵子,总算把家里来了个乾坤大挪移,焕然一新。那对主仆显然是常常斗嘴惯了的,只这一小会儿功夫,好像已经忘了刚才的剑拔弩张,嬉笑着议论:“嘿,真变样儿了。还是这几件家具,稍微挪两下,屋子敞亮多了,就跟重新装修过似的,先生回来要认不得家了。”
我抱着一杯茶,静静地欣赏自己的手笔,无端感慨。这是玉米的家哦,他的卧室,他的客厅,如今,挂着我选的窗帘,铺着我选的床单。
就在这张床上,今晚,他们夫妻将呼风唤雨,小别胜新婚。而我,将和这条床单一样,无声地哭泣。
我走进洗手间,将自己的眼泪印在毛巾上。这是一条男用的迪奥毛巾,今天晚上,当玉米用它揩面时,他会感觉到我的心碎吗?今生今世,我可有机会亲手布置我们自己的家?
欲望的城市里,两个人是缘,三个人是孽。
玉米,我和你,注定是一场孽缘。
回到店里时,已是黄昏。
晚霞如锦,轰隆隆地铺满了西天,然而看在眼里,那艳丽却有一种绝望的凄美感,是秋天最后的枫叶,是炭火每到红时便成灰。
我看着天边的锦霞,想像着可以拿它裁一件什么款式的衣裳。看看时间,玉米应该已经到家了。玉米,哦玉米,他又和我站在同一个城市的土地上了。他站在那个由我亲手布置过的客厅里,会于空气中嗅到我的爱意吗?玉米,此时此刻,我多么想见到你,一分钟不耽搁地飞奔到你的身边,投入到你的怀抱,与你抵死缠绵。
但是,你在小金的身边,在自己的家里,在庆祝你们的小别胜新婚。你的心里眼里,哪还会有我的位置?
也许黄昏总是叫人伤感,不能自已;也许我的想念太过强烈,终于崩溃;也许,我是想用一种激烈的方法让自己死心——与其这样抱着希望谦卑地等待,不如迎着失望决绝地放弃。
忽然之间,不顾一切地,我抓起电话,拨出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号码。即使他拒绝我,即使他的声音怎么样冷淡也好,即使他会对我生气,也都顾不得了,我要立刻听到他的声音,我要提醒他,这个城市里,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着。
铃声刚响三下,他立刻接了,劈头就说:“你在哪里?我正想打给你。”
我的心一下子就散了,仿佛一阵轻烟,袅袅摇摇,忽地被风一吹,淡得没有一点儿力气。
“我……我在店里。”
“等我。等一下我去接你,请你吃饭。”他不等我回答,又补上一句,“我知道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准备一下,等会儿我会去接你,好么?”
我可以拒绝吗?我能够拒绝吗?我舍得拒绝吗?
除了说“我等你”,我还能回答什么呢?
我等你。
几乎从认识他开始,我们的关系,就一直是“我——等——你”。而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可以等到些什么?一次见面,一段情缘,一场约会,还是一生的错误?
我决定不要想。
我就要见到他了。只要见到他,我便是快乐的。
荆棘鸟把自己的心口插在花刺上的那种快乐。
他今天才刚刚回来哦,他用什么理由瞒天过海出来见我?大概会骗小金说是有要紧生意,要同客户见面吧?原来在我最渴望他的时候,他也一样地想着我。
我心狂喜,充满了感恩的情绪。
跟他在一起的感觉,就好像天天在过感恩节,又像是穿苏格兰裙、戴野花环,手里还握着一杯陈年红葡萄酒,坐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旁边,双眼微醺。
那种美,像梦境多过现实,即使身在其中,都仍然不能令人置信——除了爱,我并不能有第二种情感来形容他。
然而这爱,有多么罪恶和屈辱——有多么罪恶,便有多么快乐。
愈堕落,愈快乐。
当他驱车带我来到郊区度假村的“桃叶吧”时,我有些恍惚。
那是一个橡木装饰的木屋——也许不是真的橡木,而只是装作橡木的样子罢了。我看过很多装扮成树墩的垃圾筒,也许这只是一个乔装得更认真的大垃圾筒。
我们走进去,屋里吊的是煤油灯,用手摇唱片机播放音乐;椅子果然是有年轮的树墩,感觉自己好像坐在垃圾箱上;靠南装着壁炉,有炉火——是真的炉火,有光而且有热度的炉火。而我们的座位正在那壁炉旁边,显然是提前订位,因为我们刚落座,侍者便捧上了用冰桶镇着的一瓶一九九○的勃艮第葡萄酒。
一切,一切,正如同我向往的那样,也因此愈不真实。
而这一切中最不真实的,是英俊得不像话的玉米,他在壁火和烛光的映照下向我举杯,他问:“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快乐得说不出话来。”我对他展开最妩媚的笑容,“我没想到在现实生活中真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一个壁炉,有这样的唱片,这样的酒,还有,这样的……一个你。”
哦,我是多么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和他一起享受到的一切,每时,每刻。
他的脸上突然显出一丝难色,我们碰杯、闻香、品酒,然后,他低下头,再抬头,开始演说。他的声音一贯磁性、动听,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艰涩难懂过。他说:“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样的女孩子,是应该生活在十八世纪的法国庄园里的,因为你有那样一种高贵的情致,像一幅雷诺阿的画。可是又想,法国怎么会有好的丝绸呢?该把你放在中国的唐朝才对,或者更早,至少……在我还有能力改变命运的时候。”
没有比这更婉转更动听而又更残忍的告别辞了——他遗憾我们没有相逢在可以改变命运的时候,换言之,也就是命运既定,今天的事实已经无可改变,而那事实是——他已婚。
我不该再奢望更多。我不能再要求更高。我不可以再陷得更深。
他用心良苦地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原来并不是要向我示爱,而是同我摊牌。
是我的错,是我不该玩火自焚,走进他生活的太深处,让他觉得不安全。敏感的他,已经猜透我所有的心机,也察觉了我留在他家中的蛛丝马迹。他拒绝接受那些暗示。
我的浪漫,是他的毒药。
是我的错,我得为自己的错负责。刚才还甘醇甜美的葡萄酒,忽然间显示出血一样的狰狞,我怀疑那是我的心在寸寸裂开,血滴在杯子里,变成一杯苦酒,让我自己下咽。
而他的声音在继续:“认识了你,我才知道生活中有这样一种境界,你活在古代美人与丝绸之间,整个人都发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清华之气,让人迷失。但是在认识你以前,我先认识了我老婆,而且娶了她,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认识你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可是迟到现在才认识,又让我觉得是挫败……”
不不不,真正应该感到挫败的人是我。我已经宁愿做个迟到者了,而且在相识之初就放弃了自己的阵地,如今却还要面临新一轮的放弃——不,不止是放弃,根本是退出。
我微笑,努力让自己平静,不要失去最后的尊严。我必须说点儿什么来掩饰这种惨败,可是,我却语无伦次,言不由衷:“谢谢你今天约我,带我来这么好的地方。我一直都喜欢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这些……已经变成了历史的东西。我总是想改变历史,把它们从沉睡中唤醒过来……其实我对现状很满足,也觉得自己,很幸福……”我更加努力地微笑,学香奈尔常做的那样,耸一耸肩,使自己显得俏皮,“有人说,最富有的人,不一定是亿万富翁,而是能过上自己想过的那种日子的人。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你知道,我画得还是不错的。我不指望成为雷诺阿或是塞尚,但是,也挺好的了。我喜欢漂亮的衣裳,现在,我不但可以穿上它们,还成为它们的制造者,我有了自己的店,有香云纱,还挺赚钱的。然后……我想有一段完美的爱情,可我却无能为力……”
我哭了,在我最爱的男人面前,在我觉得自己最幸福的时刻。幸福,究竟什么是幸福呢?当我的嘴说着我很快乐的时候,我的心感受到的,却是刻骨的悲伤。
不能比现在更难过。我甚至不知道快乐的代价是什么。就在几分钟前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但是转瞬之间,梦被打碎了,碎得片甲不留。
我低下头,看到眼泪一滴滴地滴落在酒杯里。我哭得不能抬头,我不敢看玉米的眼睛。他为什么沉默?他对我的眼泪视而不见吗?还是,他对我的感情拒之千里?
我狠狠地擦一把眼泪,逼使自己抬起头来,想对他说两句铿锵的话作为道别。然而,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那样深沉地注视着我,眼中满是震撼、痛楚,和无尽的哀怜。那眼神击中了我,比他的话语更深地重创我的心。我不能不爱他,不能不在乎他,可是,我更加不能,忽略自己的心。
我终究没能再说一个字,抓起手袋落荒而逃。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车子停在楼门前的时候,我不知道还要付钱;而一层层爬着楼梯时,又好像忘了这座楼是有电梯的;一直爬到自己的那一层,我才发现一路上自己竟一直下意识地双手握拳抱在胸前,仿佛捧着一颗破碎的心。
门铃按了一声又一声,没有人应门,我只得取出钥匙,用我最后的力气打开门来——而我未能想到的是,家里,还有另一颗破碎的心在等着我。
那是香如。她的脸死去一样的惨白,满眼里都是惊恐绝望,仿佛又回到那个刚被强暴的雨后。
“香如,你在家里,怎么不给我开门啊?”我把手袋抛在沙发上,接着把自己抛在沙发上。
没有人应我。
我看着香如。她看着电话,双手捂在胸口,那个手势,正像我刚才在楼梯上一直做的那样。有一张报纸,躺在她的脚下,不,那不是报纸,是死刑判决书。
头版头条,丑陋的黑体字大标题,写着十四个惊心动魄的大字,全天下最恶毒的十四个字——《名记采访遭强暴,色狼因车落法网》。
仿佛有一记重棍击在头顶,我只觉得眼前发黑,心口堵得几乎要吐出血来。忽然之间,强忍了一路的伤心在瞬间爆发出来,我不能遏制地大叫,一声又一声,不能停止。不知是为了香如还是为了自己,我尖叫着,痛哭着,冲上去将那张报纸撕得粉碎,丢在地上,拼命地践踏。然后,我软下来,跪下来,抱住香如,嚎啕大哭。
香如仿佛被我的哭声给惊醒了,她困惑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半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以更疯狂的力量回抱着我,大哭起来。
两个女人的眼泪可以清洗彼此的伤心和屈辱吗?然而我们除了彼此,还拥有什么?我们只有紧紧地相抱,仿佛两只渴望取暖的刺猬,依偎得越紧,疼痛得越深,却偏偏不舍得分开。
在这个步步荆棘的异乡,在铜墙铁壁的森林里,我们这些漂泊的女子,搽脂抹粉踩着高跟鞋跋山涉水,已经比男人多三分艰辛,还不可以抱怨,稍一示弱,就会被人讥笑“到底是女人”,就好像男人真的不会流泪一般。
但是这些都难不倒我们,就算学人鱼公主那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舞蹈也罢,我们总算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扎下自己的根了,再大的困难我们也都可以忍下,再深的伤口也都藏在香云纱的底下——然而来自异性的伤害,却让我们粉身碎骨,别说还手,就连抵挡也没有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为什么不能给爱情一条路走?
哭得累了,香如终于开口说话,她说:“红颜,我给柏如桐打电话了,我再也承受不了,我希望他能支持我、安慰我,我只要他一句就好……可是,他不原谅我。他说:‘早知道这样,他走前的那一夜,就应该先要了我。’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贞操是一样东西,而不是一种情感。我把这个东西给了别人,是我的过错,他的损失。他说他很心痛,说我伤害了他,还说现在事情上了报,弄得亲戚朋友都知道了,他很没面子。他说这件事对他有很大的伤害,可是,他这样说,我伤得更重……红颜,我的心好痛、好痛,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红颜,我不能呼吸了……”香如哭着,并且真的气喘起来,哽咽难言。
我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泪如泉涌。香如,我帮不了你,我自己的心也很痛,我的心上,也有一块大石头在压着。香如,我们都是一样的女子,为情所困,为爱受伤,然而那两个让我们受伤的男子,自己却也在喊痛。
香如,假使我们相爱,便再不需要为男人伤心,这一刻,我希望我们可以仅仅因为彼此就会觉得满足,觉得幸福。香如,我多么希望,我们可以相爱。香如,有我爱你,够不够?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们都哭得累了,竟然就这样抱着在沙发上睡去,带着未干的眼泪,和未了的伤痛。
如果我知道在我睡着之后会有那样恐怖的噩梦发生——哦,我多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如果我可以少一点儿关心自己的伤痛而更多地体谅香如的绝望,如果我知道香如会在我睡着后再次打电话给柏如桐,而他却拒绝接听,如果我知道这世界可以残忍到这种地步,爱情可以凉薄到这种程度——我,绝对不会,在那个时间,让自己睡着。
但是我睡着了,只是几个小时而已,我甚至做了梦。然后,我被一阵莫名的心悸惊醒。醒来的时候,不见了香如,而通向阳台的门大开着,依稀有歌声传来。
我循声走出去,便看到了那一幕——香如,她在那里,坐在雕花的彩铁栏杆上,赤着白皙的脚,伸出栏外,轻轻踢打着吊篮玫瑰。一下、一下,花瓣极缓慢地落下来,花枝在她的脚上留下刺伤,她不在乎,轻轻地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歌,眼睛望着天上的寒星,或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觉得恍惚,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香如还是一个梦,也许我在梦游。我唤她:“香如……”
她听到了,转过头向我微笑,穿着我送她的长睡袍,丝质彩绣,色彩极斑斓,式样极简单,腰间只是一条极细的流苏带子,赤足,不穿内衣,只是干净的丝绸里一个干净的身体,像是茧里的蛹在等待春天。
她唱歌,甚至带着微笑,双脚伸出栏杆外,踢打着带刺的玫瑰花丛。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然后她就穿着那样的打扮,从十八楼上一跃而下,成了一只再也飞不起的蝴蝶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