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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是我的谁

梅绮死了。死得血肉模糊,面目难辨。

生前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竟然死得这样不顾体面。

周自横赶到的时候,梅绮已经被抬上了车,地上只剩下一摊血。

卫青也是满身满脸满手的鲜血——在梅绮跳下来后,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还试图去抱起她,吻她,叫她的名字,对她说:“好,我不走了,你不要哭。”

——她果然不再哭,永远也不会再哭。

痛哭不止的人是卫青,见到自横,他好像见了亲人一样欢天喜地地迎上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说:“你可来了。除了你我不知道再能找谁。梅绮在南京连个亲人都没有。我不该跟她说分手。我说,我来还她的东西。是一只绣花鞋。她说不是她的。她让我不要走,说‘卫青,我是真的’,我不信她。我走下来,她跳下来。我看着她跳下来,‘嘭’地一下,就这么跳了下来……”

绣花鞋……自横只觉得彻骨的悲哀,悲哀得整个人抽紧起来。所有的悲剧,都是从三只绣花鞋开始的。他们四个人,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他抓住卫青的胳膊问:“通知梅绮的家人了吗?梅绮的老家在河北,家里还有父母和一对弟妹,你给他们打过电话没有?”

然而卫青已经神智不清,只是颠三倒四地说:“她叫我的名字,说‘卫青,我是真的’,然后,她跳下来。我跟她说,我们完了,我要走。她就跳了下来。‘嘭’一声跳下来,那么高,十二楼那么高,她就‘嘭’一下……”

自横只道他是伤心过度,抓住他用力摇晃,沉声道:“卫青,你冷静下来,静一静!”

可是卫青似乎完全听不到外来的声音,他只是沉在自己的心里,仍然死死地抓着自横的手,痴痴呓语:“自横,我不该揭蛊。我不该打开那瓶子,把魔鬼放出来……”

“什么瓶子?什么魔鬼?卫青,你醒一醒!”

“你不知道吗?梅绮养了一只蛊,爱情蛊。她喂它血,想给你种下去。是我打开了瓶子。我中了蛊。我中了梅绮本来给你准备的爱情蛊……”

自横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凝视卫青的眼睛,发现他眼神已经涣散,完全没有焦点。他的视野,已经被梅绮的血染成了一片鲜红,从此再也看不到别的光景。

梅绮死了,卫青疯了,自己和红尘成了亲兄妹。

周自横欲哭无泪。就在父亲周锋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好朋友卫青却走向了疯狂——难道,疯人院里有固定的名额,走出来一个,就一定要再填进去一个吗?

如果注定要有人疯狂,那么他宁愿那个人是自己。那样,就不必再面对心爱的妹妹。妹妹!

他同时失去了梅绮和洛红尘!

精神病院。

周公周婆与自横兵分两路,已经迫不及待地先赶去与睽违已久的儿子周锋相认。

同在一座城市里,却忍心二十年不见,老两口仆一走进精神病院大门,便不由得泪流满面。而周锋看到年迈的父母,也是大为激荡,猛地跪倒在他们面前,声泪俱下:“爸,妈,你们老了!”

周公和周婆再也忍不住,抱住儿子放声大哭起来,这个迷失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啊,如今终于清醒过来了,有生之年,终于还可以亲耳听他叫一声“爸”、“妈”。

周婆声声咳着,几乎杜鹃啼血:“儿啊,你别怪妈心狠,咳咳,二十年来,从来不来看你。咳,我是怕你儿子知道有你这个父亲,咳,怕走漏风声呀。咳,妈只好狠心,全当你已经……死了!”

周锋的心思是明白的,举止言谈却总比常人夸张板滞些,一个劲儿地磕头说:“爸,妈,是儿子不孝,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奉养过你们,反让你们为儿子操心。今后,儿子一定要补偿你们!”

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没有半点生疏隔阂。虽然二十多年不见,可他们毕竟是至亲骨肉。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是连空气都会因之颤动的。他们絮絮地说着别后情怀,这二十多年里的人事变迁。周公抬头望过去,指着说:“阿横来了。看,你儿子现在已经多大了,多有出息。”

周婆却心疼地叫道:“阿横啊,你这是去哪儿了,咳咳,怎么这么累的样子?”

周自横是将梅绮的身后事暂时料理停当、又安置了卫青才赶过来的,身心俱疲,见到爷爷奶奶却还不得不强颜欢笑,硬撑着说:“一路塞车,我好容易才……”

话未说完,一眼看到父亲,不禁大吃一惊——周锋神清气爽,虽然仍穿着医院的病号服,但是精神奕奕,眉目明朗,已经完全是一个正常人。但是,只在一夜之间,他老了,甚至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自横深深叹息,曾经只在历史课本上听到过李自成一夜白头,那是因为焦虑;而今,他真的看到了,却是因为苏醒——随着父亲记忆的回归,那些被他弄丢了的光阴也都老马识途般地找了回来,父亲的一夜,等于别人的数年,他迅速地苍老了,憔悴了。

也许,在今后的时间里,他还要加倍奉还那些被他忽略了的春夏寒暑,背负起所有的沧桑岁月。到那时,他还会觉得清醒是一件可庆幸的事吗?

周公现宝似地把自横推到儿子面前:“锋呀,这二十年来,幸亏有阿横呀,他已经替你在回报我们老俩口了。阿横很能干,已经是大公司的董事长了,还给我们买了别墅。这几年,你的住院费,都是我用阿横赚的钱替你交的,等再过几天,你就可以办出院手续,跟我们回家去了。”

自横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每个月跟自己要那么多现金,却偏偏过得那么俭省,原来,那些钱,都替父亲缴了住院费和治疗费。他也跪了下来,膝行几步,来到父亲面前,叫:“爸爸,我是自横,还认得我吗?”

“阿横……”周锋专注地看着儿子,仿佛在他脸上辨认上帝的天书,“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今天早晨,我从醒来以后,就一直在想着你,我还记得起你小时候的样子,一转眼,已经是大人了。我总算没有辜负妃嫣。妃嫣在天有灵,一定很安慰。”

提到妃嫣,周公周婆的脸阴沉下来,互相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

“爸爸,”自横小心翼翼地叫,他对父亲的清醒情况还不笃定,不知道他的记忆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忍不住要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全好了,“您还记得和我妈妈结婚的时间吗?还记得我妈妈是在哪里生我的吗?”

“我和你妈妈,并没有结婚。”没想到,周锋竟然这样回答。他看着周自横,带着初醒过来的精神病患者特有的混沌和坦诚,明白地说,“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什么?爸……”自横几乎以为父亲的疯病又犯了,或者还有某些区域没有完全康复。

然而周锋十分清醒明白地说:“我和妃嫣是有过婚约的,可是一直没能结得成婚。当年,我好不容易找到妃嫣时,她刚刚生下你。她把你托付给我,要我抚养你长大成人……”

周自横不等父亲说完,已经一跃而起。

周公周婆大叫:“阿横,你去哪里?”

然而周自横已经顾不得停下,只大喊着:“我去找红尘……”

失火的绣楼。

卧室的火虽然扑灭了,红尘心里的火却依然在燃烧,而且,烧得更旺了。烧得她一双眸子异样地闪亮,冲着姥姥和姥爷狂叫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吧!我要去见我爸爸,我要找自横!我要见他们!”

然而洛长明和她一样的倔,以比她更大的声音暴喝:“你休想!你要出去,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你还敢放火,反了你!当年你妈背叛我,现在,你也要背叛我吗?”

他们都疯狂了,渐渐分不清现在与过去,洛秀与红尘。在洛长明的谩骂中,周锋和周自横变成了一个人,而洛秀和洛红尘,也合二为一,混淆不清。

洛长明咒骂着:“你放火!你跳窗!你有本事!好,就算你真的一把火把这个家烧了,我也不会让你出去!我宁可没生过女儿,也绝不会让你嫁给周锋这个王八蛋!”

红尘也快疯了,哭着喊:“姥爷,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心狠?你和周家,到底有什么怨恨?为什么要报应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妈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代你受过?我又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这样恨我?我爸爸为什么要报复你?你到底对妃嫣做过什么?”

提到妃嫣,洛长明就真的疯了,扬起拐杖,重重地打在孙女儿身上,将她一杖打倒在地,还仍不罢休,冲上前踢着,骂着:“妃嫣!妃嫣!我叫你跟我提妃嫣!我叫你跟我作对!”

姥姥吓坏了,拼命地抱着拐杖,哭着,叫着:“老头子,你醒醒,这是红尘呀,你会打死红尘的!”

洛长明骂着:“我就是要打死她,打死了她,就不会丢人现眼,去找那姓周的小子了!”

这个世界真的疯了,黑白颠倒,时光混乱,今天与昨天已经完全地重合,再也分不清洛秀和洛红尘,周锋和周自横。一切仿佛历史重演,他们两代人被命运的大手推进了一个没有边际的漩涡里,颠簸挣扎,不得超生。

红尘哭着,喊着,一边躲着姥爷的拐杖,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敲门声,听到自横在门外喊:“开门,开门呀!红尘,红尘你在吗?”

“自横!”红尘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拉开了门闩。姥爷毕竟是太老了,如果红尘拼了命地反抗,他是没力量阻挡的。

红尘终于又见到了周自横。她多么想扑进他的怀中大哭一场,然而却强忍住了。那个人,不再是她的爱人,而是哥哥。哥哥,多么残忍的亲情啊!

她看着他,哀伤地看着他:“自横,为什么,你会是我哥哥?”

“不,不是!”自横兴奋地摇晃着红尘,狂喜地大喊大叫:“红尘,我们不是兄妹,不是!”

红尘呆呆地看着他,好像没听见,又好像不相信。

自横更大声地喊:“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你爸爸好了,他亲口对我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我爸爸不是你爸爸,我只是妃嫣的儿子,不是他的。他和我妈妈,只是恋人,不是夫妻,他们没有结婚!我不是他们两个生的!我爸爸只娶过你妈一个人!我是我妈生的,我和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

虽然周自横“你爸爸”、“我爸爸”、“你妈妈”、“我妈妈”地说得如绕口令一般,然而红尘却立刻听明白了,她大叫起来:“你不是我哥哥?是真的吗?真的吗?那么,你爸爸是谁?”

“不知道,我没有问,没来得及问。我爸爸,啊,是你爸爸,你爸爸刚好,医生不让他多说话,要他好好休息,不让他太用脑过度,让我们明天再去看他。医生说,再过几天,证明他彻底稳定了,就可以批准他出院了。”

“是吗?是吗?”红尘的泪滔滔地流下来,她太幸福了,幸福得都不像是真的,“我爸爸好了,就要出院了,我们不是兄妹,不是。”

人家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是今天,自幼与不幸做伴的洛红尘,却同时得到了两个天下最大最大的喜讯。

她终于扑进自横的怀里,幸福得简直要晕倒过去:“太好了,自横,太好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不分开了!”

然而,他们的幸福完全没有影响到洛长明,他拄着拐杖冲过来,猛地拉开红尘,指着周自横骂道:“小子,你给我听着,不管你是哪里来的野种,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许再踏进我们洛家!”

“姥爷!”红尘叫,“求求你不要再阻拦我们吧。当初,您的阻拦给我妈妈带来了悲剧,现在,您还要让这悲剧再次发生吗?”

“当初就是因为没阻拦得了你妈妈,悲剧才会发生,你妈才会惨死!”洛长明暴躁地打断,“姓周的没有好人,管他是不是周锋那个王八蛋生的,只要他姓周,就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绝不让洛家的女儿再和周家的王八蛋有任何交往!”

“如果我一定要交往呢?”红尘刚烈地反问,“姥爷,当年您的专制逼得妈妈离家出走,宁可从窗户里跳出去;现在,您还要坚持己见吗?那我也一定会像我妈妈那样,选择离开您的!”

“你敢要胁我?我养了你这么大,你要胁我?你这个畜牲!”

眼看着洛长明的拐杖又要挥舞起来了,自横将红尘猛地一拉:“红尘,快跑!”

两个人麻利地从拐杖下逃开,一直奔下楼去,直奔到大街上,确定自己安全了,才长舒一口气,对着微笑。笑着笑着,就拥抱在一起哭起来。

自横看着红尘满脸的泪和一身的伤,心疼地说:“我来得太晚了,这两天里,你吃苦了。”

“我不在乎!”红尘紧紧地搂着自横的脖子,身不由己地重复起了母亲当年的誓言,“只要能终于和你在一起,我死都不怕!”

一路上,周自横都只用一只左手驾车,而右手始终紧紧握着红尘的手,不舍得放开。

这一刻来得太不容易了,他好害怕来之不易的幸福又会像泡影一样飞散破灭,只有紧握着红尘的手,才可以叫他的心安定下来,相信自己是真的和她在一起了。

她仍然是他名义上的妹妹,他可以给她双份的爱情——兄长式的,和恋人式的。他会用尽自己的力量来宠爱她,补偿她缺失亲情的二十三年;满足她一切要求,合理的或是无理的;永不与她争吵;万事忍让,就像哥哥忍让妹妹;无限恩爱,就像丈夫疼爱妻子……

“准备好了吗?”他转头对她微笑,幸福满溢得要流淌出来,“你这样子跟我走,再也不能回头了。”

她不答,只是微笑着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古老的诗经同时印过他们的心头。他们忍不住相视而笑。原来相爱就是,两个人的心里会想着同一件事,并且彼此知道。

珊瑚园门前。

梅绮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看到车子停下,笑嘻嘻地迎上来,嗔怪:“自横,你才回来,害我担了半天心,还以为自己认错路呢。”

自横大惊,脱口而出:“梅绮,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死了吗?”

梅绮愣了一愣,那影子便忽地散了,只留下一地的血,鲜红淋漓。但很快也洇漫开来,渗到地下不见了。

周自横惊悸震骇,不能动弹——他错过了梅绮赴死的一刻,竟未能送一送她;然而她,如此痴心,还是赶着来向他辞行,让他亲眼见到她的死。

他心里很清明她是死了,可是她刚才的形影那么鲜活,长发披泄,素面朱唇,穿着棉布衬衫和洒花裙子,十分明丽娟好。

——自横想起来,那是三年前初相见时候的她。那是他们最相爱的时光。

原来他一直都深深记得。

原来一旦爱过,怎么样结束都好,却永生不能忘记。

他同梅绮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即使不是每天相守,然而他知道,梅绮的心里始终是有他的。即使有时用尽心机,也是因为爱他。

自横的泪痴痴地流下来。

红尘惊诧:“自横,你在说什么?哪里有梅绮?谁死了?”

“梅绮死了。”自横呆呆地说,心中忽然大恸。梅绮死了。那曾经与他同床共枕肌肤相亲的女孩子年纪轻轻地跳楼死了,从十二楼上跳下来,“嘭”一声肝脑涂地,那样决绝的一种死法。刚才,和红尘重新团聚、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了他的心,以至于竟将梅绮忘了。梅绮的现身,是来责怪他的么?

他想起卫青告诉他的话——“卫青,我是真的。”——梅绮临死之前,呕心沥血地说她是真的,然后便死在了卫青的脚下。也许她是急于要追赶他的脚步,用最快的方式来赶上他吧?

然后她的灵魂,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珊瑚园来等着自横。

天仿佛忽然阴下来。自横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又到黄昏。梅绮是最害怕黄昏的。她在天不亮便跳了楼,魂灵儿却一直等到黄昏,同他见过一面之后才肯走。她这样地爱他!

她爱过他们两个。放不下他们两个。

两个都是真的。

两个都留不住。

梅绮自杀之前,她的心已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眷恋,一半是忏悔。

她死得千头万绪,辗转不安。

自横的心里也是千头万绪,辗转不安。他望着红尘,悲伤地说,“红尘,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梅绮死了,是跳楼死的,就在今早天不亮的时候。”

“什么?”红尘也呆住了。她忽然感到由衷的恐惧,不仅仅是因为梅绮的死,还因为那死亡的阴影逼近之际,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威胁。刚才还沉浸在相爱的狂喜中,然而此刻,那喜悦之情忽然便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惊疑。梅绮死了。在她和自横终于携手相拥之时,梅绮死了。这样的爱情,是会受到祝福的吗?

从车库到家门的一小段路,只是几步远,然而自横与红尘走得举步维艰,仿佛在踏着梅绮的血迹前行。

天边一弯下弦月,弯弯的牙儿摇摇欲坠,不像是升上去,倒像是剪了纸贴上去的。珊瑚园里稀疏地种着几丛竹子,被风吹得阵阵呻吟,恰是潇湘馆里“冷月葬诗魂”的情境。

自横和红尘握紧着手,互相对看一眼,情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气。

周公周婆已经回来了,正同三姐商量着替儿子周锋准备卧室。

电视打开着,是“金陵十二钗”决赛的现场直播,竞选佳丽个个天姿国色,环肥燕瘦,一片蜂飞蝶绕之势。观众们兴奋地鼓掌,吹口哨,现场十分热烈。主持人即将宣布结果,佳丽们屏住呼吸,那紧张的空气直欲穿透玻璃墙扑到台下来。

而自横和红尘是比竞选佳丽还要紧张的。这是他们人生中最盛大的秀场,最隆重的赛事,他们用眼神给对方打着气,好像要面对的不是家人,而是千万观众。自横跨进一步,不无造作地大声宣布:“爷爷,奶奶,这就是红尘,我把她带回来了!”

屋里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三个人一齐回过头来,瞪着红尘,仿佛看一个天外来客。

电视主持人虚张声势的聒噪显得格外刺耳:“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现在,‘金陵十二钗’选美大赛的冠亚军名单就在我的手中了,冠军得主是,得主是——我们广告之后见!”

自横和红尘不安地对视。在几经艰难才重新走到一起之后,他们迫切希望,可以得到长辈的祝福。

然而面对这个第一次登门的未来孙媳兼亲孙女儿,周公周婆并未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和慈爱,虽然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红尘,而且已经验证了他们两人并无兄妹的情份,然而心里到底不安。

尤其周公,凭着他那半瓶醋的相术,一眼便从红尘的脸上读出了灾难的阴影:这个女孩子,眉眼太疏朗,棱角太分明了,不是有福的面相,而且她扑朔迷离的身世,实在带给周公和周婆太深的震撼了。

周公忍不住想起洛秀第一次来到周家的情形,也是这样的狼狈,也是这样的刚毅,眼里燃烧着豁出去的热烈,最终,把自己烧作了一堆灰烬,也带给了周锋二十年的疯狂。

现在,这一切会不会重演?

周婆将红尘安顿在客房里躺下来,说了些“好好休息,只管当自己家里”之类的话,便把孙子拉了出来。

虽然周锋已经说得明白,自横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和周公周婆也并无血缘关系,反而是洛红尘,才是他们的亲孙女儿。

可是在老人的眼中,仍然只觉得阿横才是最亲。这是自己三十年含辛茹苦一手带大的孙子,不管他的血管里是不是流着周家的血,他都是自己的心头肉。眼看着孙子又要走儿子的老路,为情所迷,怎不叫人忧心如焚。

周婆一边声声咳着,一边忧虑地劝诫:“横呀,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咳咳,为什么一定要和洛家的女儿纠缠不清呢?咳咳,听奶奶的话,还是和她分手,另找一个吧。咳咳,就是梅绮,咳,也挺好呀。”

梅绮……自横心上划过一道伤痕,他亏欠梅绮太多了,然而倘使梅绮活着,让他重新选择,他仍然只会同红尘在一起。他惨然一笑,坚定地说:“奶奶,这次我是认真的,我不会再三心二意了。天下女子千万,我只爱红尘一个!我认定了她!”

红尘隔着门听到这句承诺,心里一酸,情不自禁流下泪来。不论为自横经历过什么,如今听到他这一句,一切都值得了。

广告结束,外间电视里传来主持人高声宣布大赛冠军得主的兴奋得变了调的尖叫声——到底是林黛玉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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