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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婚姻档案

第三节

初冬的雪还不成气候,到晌午时分,天已放晴。阳光普照,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很快踪迹全无。只是西北风依然凛冽,能穿透骨髓。

络腮胡领着骆驼一路走下去,走进茫茫戈壁滩。随后的路途更加荒寂,除了能隐约看见远处的土黄色山峦,脚下便是灰色的鹅卵石。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得漫无边际,四周连一棵枯树桩也看不见了。这是怎样的荒寂啊!从古至今,曾经有多少旅人把尸骨丢在这戈壁滩上。因此,每一个往西去的人到达这里后,都很难稳住自己忧郁甚至恐惧的情绪,即使像络腮胡这样在戈壁滩常来常往的硬汉,对前途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此刻他仰头看看碧洗无云的天空,又看看远处朦胧的山峦,必须要给自己增加一些胆魄。于是他放开喉咙唱起来:

三国有个刘关张,

刘皇叔当了王了;

雪花儿败了杏花儿开,

白天比晚上长了。

诸葛亮摆的八卦阵,

要灭东吴的将哩;

阿哥害的相思病,

要睡尕妹子的炕哩。

三十万兵马下江南,

孔明的计,火烧了曹操的战船;

一年三百六十天,

昼夜里想,再没有不想的一天。

……

歌声高亢嘹亮,在空旷的戈壁滩上被朔风送得很远,像盘旋的一只鹰,满世界的荒凉仿佛因这歌的盘旋突然有了一点生气。

络腮胡唱的歌其实是西北花儿,三国故事里夹杂了一些自创的荤话,用的是他家乡的方语唱的。

骑在骆驼背上的刘迎春第一次听见如此粗犷的歌,又并不明白唱的什么,忍不住问道:“大叔,你唱的什么?这就是秦腔吗?”

络腮胡停止唱歌,扭头说道:“尕妹子,别叫我大叔,我没这样老呢!我救了你,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姓名。”

刘迎春在逃难途中奇迹般地摆脱了困境,很快又恢复了少女活泼的天性。她说道:“你不让我叫你大叔,只好叫你大哥了!大哥,你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姓名啊!”

络腮胡看了一眼这个消瘦而又有些脏污的小丫头,没再说什么,只挺胸昂首阔步走路,一边走一边继续把他的花儿唱下去:

路过巴州的夜深了,

收严颜,张翼德下了个跪了;

指甲和肉哈分开了,

我离了你,尕鸳鸯活拆了对了。

……

高亢的西部花儿盘旋着,最终落在了戈壁深处,如同一枚小石子落到了汪洋里,那生机变得异常短促,无边的荒寂倒愈加深广无比了。络腮胡放开嗓子嘶喊,终是抵不住荒寂的侵袭。他蹲下捡起一块鹅卵石,向远处抛去,就像要掷掉了一切的寂寥和恐慌。

然而,常年奔波在外,这寂寥和恐慌怎么可能像石子一样扔掉呢?络腮胡陷入沉思,将所有思绪缠绕在行走了无数遍的丝绸古道上。

络腮胡叫陆祥,是常年奔波在外的生意人。他的生意做得不大,靠着几匹骆驼沿丝绸古道行走,沿途收购当地的皮货和药材,到省城后将骆驼寄养在一家小客栈,再乘火车把皮货和药材带到南方出售,然后将南方的丝绸或棉布贩到西北,挣的都是辛苦钱。

陆祥和所有的西北汉子一样,能干,肯吃苦。但他的家乡——那座处于祁连山脉的西部小县城只不过是穷乡僻壤,许多人家买不起丝绸棉布,只穿自己裁制的羊皮筒子或羊毛衣物,因此他一般只能在跑省城和外省之间的长途生意上赚点钱,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回一趟家乡。然而,从省城回县城的途中,他赚的那点钱还不一定都能平安带回家,有时不是遭了土匪就是遇了兵痞或路霸,他能用那点钱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很不错了。再加上他的生意规模不大,为人又慷慨仗义、乐善好施,虽然他已年届四十岁,家里除了老母亲和一院土坯房,并没有多少积蓄,而且连媳妇都还没有娶。他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仍然提着脑袋南来北往地奔忙,无非是想多赚几个钱,除了奉养母亲,也希望自己将来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

陆祥没读多少书,他只在学做买卖的过程中识得几个字,算得一笔账。没有读过多少书的陆祥对好日子的概念有他自己的一套标准。在他看来,县城里的几个财东(比如他的街坊——开钱庄的秦老先生)家的日子他这一辈子也甭想了,但他也决不能仅仅停留在家里的那一院土坯房和几匹骆驼上。他觉得自己最起码应该有一点闲置的钱,能让母亲安度晚年;最好还能回县城盘个小店铺,自己坐在店里就能赚钱养家,不用再到外面吃这样的辛苦;他还得有自己的女人——那种会持家过日子的女人,再给他生几个孩子。陆祥为了心目中向往的好日子,他这一次出门在外就耽搁了近两年时间,赚得一点钱,遭遇了种种磨难,兴冲冲地往家乡赶。

曹操在城头上观一阵,

百万兵战不过子龙;

尕妹子心里头想旁人,

担名么害羞的是我们。

……

唱到这一段时,陆祥有点不好意思。他回头看一眼骑在骆驼背上的刘迎春,便不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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