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婚姻档案
第六节
一九三八年冬天,那支充满传奇色彩的叫红军的队伍在历尽数十天的血雨腥风后,已如祁连山脉飘逝的白雪,落在了平安县城充满血腥的记忆里。
也是那个冬天,年关将至,趟过南方的兵灾水患的陆祥回到平安县城,他和他的骆驼毫发无损。街坊们听说陆祥带回来一个会磨豆腐还会唱豫剧的女娃娃,都争相跑来瞧瞧。他们很好奇,世上居然有一种与他们听到过的秦腔全然不同的豫剧,它该是怎样的一种腔调啊!
那个流落在县城的红军女战士——天水美人也来了,怀里抱着她的刚满月的大胖儿子。刘迎春唱《花木兰》,天水美人跟着唱。
天水美人果真与罗忠的外甥顺子在县城里过起了小日子,但她对于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仿佛她的前半生就在蒙着红盖头成亲的那一刻被拦腰斩断了。此时街坊们方知,天水美人是戏班子出身,打小就一边学唱戏一边走南闯北地演出,后来她如何加入到红军队伍就不得而知了。天水美人不仅会唱豫剧、秦腔、花鼓戏,还会做家乡的浆水面和腌黄瓜,蒸的馍馍也不错,又生下了大胖儿子,从各方面都表现出她是一名很符合平安县典范的家庭主妇。因此街坊们很快接纳了这个外地女子,几乎是在她顺利地生下儿子的那一刻,大家也将她的现在与过去拦腰斩断了,完全把她当做了本乡本土的人。
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刘迎春跟着天水美人学习了不少持家过日子的本事。等刘迎春长大成人后,顺理成章嫁给了陆祥。刘迎春——也就是陆刘氏也的确是持家好手,她不仅帮陆祥在县城最繁华的东大街开起了杂货店,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年成不好,杂货店的生意很清淡,但基本能维持一家人最普通的生活,再加上陆祥手里已经有了一点积蓄,他再不用南来北往地到外省奔波了。他在年近五十岁的时候总算过上了期盼已久的好日子。
但是,刘迎春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好日子会一闪即逝。
某个夏天,一个平常的下午,陆祥在自家的杂货店里照料着黄昏将至时愈加淡薄的生意。陆刘氏也坐在柜台旁,怀里抱着刚满百天的儿子陆思豫,等陆祥闲下来的时候她就陪他说说话。
一个老汉进来买了一包烟丝。烟丝是陆祥买回来烟叶自己加工切碎的,看起来比较粗糙,但价钱要比成品烟丝便宜很多。在那些抽烟的老汉看来,只要烟叶地道,烟丝是否精细并不影响他们在街边晒太阳的时候或者晚上听戏的时候享用,反正什么样的烟丝最终都是化作一股烟气吸进肚子又吐出来了,他们认的是价钱。因此陆祥加工的烟丝在县城里销路尚好。
又一名主妇进来买醋,用一个铜板买了一小提。陆祥卖的醋不以重量论,而是用白铁皮做的一大一小两只提子量,一大提两个铜板,一小提一个铜板,很实惠。而且他卖的醋是正宗西凉陈醋,用小麦酿制的,他又从来不往醋缸里兑水。这样的醋味道好,耐吃,放时间久了也不会长白花发霉,很受主妇们的欢迎。
还有一个牵小孩的老婆婆进来买了一刀草纸和一顶羊毡帽。因为帽子早过了季节,陆祥降价处理,老婆婆顺便给她的小孙子买了一顶。帽子戴在小孩的头上大了一圈,晃来晃去像个锅盖。但老婆婆说不要紧,她是给孙子留着下一个冬天戴的。他们临离开柜台的时候,陆祥又送给小孩一小包糖。老婆婆牵着孙子欢欢喜喜地走了。
好半天再没有人进店里来。
“今天要早点打烊吧?”陆刘氏一边轻轻拍着怀抱里的孩子,一边轻声细语地问男人。小孩儿睡着了,一张圆脸露出粉扑扑的红润色。看着那张小脸她喜欢得不得了,总想着要亲上一口。但她又怕把孩子弄醒了,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一分钟也不愿把目光移开,即使在与自家男人说话的时候,她仍然舍不得抬起头来。
闲下来的陆祥也走过来看那个粉嘟嘟的小宝贝,他蹲在孩子跟前对女人说道:“生意都是守出来的。咱们铺子的小东西看着好卖,但赚不下几个钱。我想过了,等孩子长大一点,你能放开手的时候,把杂货店交给你,我再开一个绸布店,把南方的绸布贩过来。我们要好好赚钱,给儿子预备下娶媳妇呢!”两个人畅想着未来的美满生活。
抱在怀里的小孩儿突然半睁开眼睛嗷嗷地哭,像是饿了。刘迎春给小孩儿把了尿,又坐到柜台后面的一个角落里,背过身去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
“你还是先抱儿子回家去吧,帮着娘把饭做上,再烙几个饼子。我明天要到凉州进货。等会儿我盘点完就回去。”陆祥看着媳妇暴露在衣服外面的一截白净丰满的后腰说道。他不喜欢她像其他妇女一样生完孩子了就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甚至习惯于在大街上奶孩子。但他嘴上却说不出来,只能找个理由将她打发回家去。
等刘迎春抱着小孩儿起身走了,陆祥隔着窗户远远地看了一阵,才拿出算盘坐在柜台算账,噼里啪啦拨动算盘珠的声响划破了金色的夕阳。
天色暗下来,街上有的店铺纷纷打烊了。陆祥算完账,坐在门口抽了一支自己用烟丝卷的卷烟,准备关上店门回家去。家里有热汤、热面和热炕头在等着他,此时他对生活感受到了无比的幸福和惬意。
然而,正在给杂货店上门板的陆祥却突然听见了枪声。他年轻时经见过外面流血的、混乱的世界,却不知道这情形会在偏僻的县城重复。枪声越来越密,越来越近。陆祥愣了一下,知道事情不妙。他原本可以躲回杂货店内,但想到妻儿可能还在回家的路上,于是拔腿就往街上跑。沿着街道奔跑的陆祥虽然还没有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他早已经在自家院子里挖了一个能藏身的地窖,他要让妻儿和老母亲平安地躲起来。
街上稀疏的行人都慌乱地奔跑起来,或钻进小巷,或躲进还没有来得及关门的店铺。
陆祥突然停止奔跑,站了那么几秒钟,像木头一样“扑”地一下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他被一颗流弹击中。
原来,有一股装备精良的土匪突然拥进了平安县城,街上的许多店铺遭到洗劫后又在一片枪声和冲天的火光中化为灰烬。其中包括陆祥的小杂货店。
早年间,河西地区的土匪虽然闹得很凶,但他们一般都蛰伏在交通要道袭击过往商旅,抢完东西就撤退。他们即使要主动袭击居民区,也是对没有防御能力的村寨下手,从不敢惊扰一县之首府,负责治安的官吏才好睁只眼闭只眼,他们也就得到了许多生存发展的机会。但是,从一九四八年年初开始,土匪忽然间猖獗起来,竟然敢和守卫县政府的正规军交手。他们的胆大妄为当然是受了时局的影响。
县城守军大多数是从地方武装中选拔的,当一些消息灵通的正规军出身的上司悄悄安顿家眷做撤离的打算时,当年的陪都重庆也将被放弃的传闻不胫而走。为了稳定军心,电台每天都在训话,说国军一定会借长江天堑顽强作战,即使长江防线真的被突破,政府撤离也是战略战术上的需要,是暂时的,大部队要等待适当的时机再进行大反攻。在东部和南方隆隆的炮声中,县城守军们不大相信那“适当的反攻机会”真的能够到来。于是,守军们也效仿上司的做法,开始为自己的家小和财产准备退路了。因此,土匪进攻县城时并没有遇见多少阻力,他们像出入于无人之境,在改天换地的混乱时局下发泄最后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