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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海市蜃楼

第一节

冷月若雪独自坐在蒙古包里。这蒙古包不是草原人家生息繁衍的家园,也不是牧民遮挡风雪的所在,而是离砂城约一百公里的一个叫九棵树的地方,扎了三五座简陋的帐篷供游人膳食住宿,便成了砂城市民休闲的旅游胜地。蒙古包矮小,光线暗淡,从高高卷起的门帘处看过去,外面有一排白杨树。冷月若雪将树默数一遍,不多不少,一共九棵。这是九棵树地名的由来。

九棵树位于巴丹吉林沙漠与戈壁接壤的边缘,蒙古包前面的空地上除了黄沙和鹅卵石,还散落着几蓬骆驼刺及野沙棘。在一片死寂般的枯黄中,骆驼刺及野沙棘零星的几点绿色演绎着无言的没落与荒凉。据说能在沙漠中生长的树更为罕见,胡杨算得上沙漠的树王,它一旦在沙漠扎根,就会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后三千年不腐,被誉为沙漠之魂。然而,眼前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伴随流沙般的岁月在没落与荒凉中站立了若干年,又是什么力量支撑了它们?不多不少,一共九棵树,这意味着什么?是生命的顽强?还是精神的永恒?白杨虽然只是寻常的树,但它们是生长在沙漠边缘的树,不容人们忽视。不时有络绎不绝的人群结队前来,早些年是牵着骆驼的商队,后来是开着汽车的旅游团,人们在此驻足时都会怀着怎样的敬意仰视树们,表现出对生命怎样的膜拜!

九棵树冷月若雪来过很多次,为每年在此举行的文学笔会。西部的(有时也会有东部的)作家与文学爱好者在这略显空旷的大沙漠边缘慷慨陈词,发表各自的文学见解,然后到九棵树下拉一条“XX笔会”的横幅合影留念;还可以爬到不远处的沙丘上,观看一望无际、跌宕起伏的沙海,或者看沙漠中日落日出的壮观。当文友们兴致勃勃地赏景拍照时,冷月若雪一般都是独自坐在蒙古包里;而当别人回来了,她才独自向沙漠走去。她喜欢独来独往。

夕阳西下,冷月若雪独自爬上一座沙丘。放眼望去,沙漠仿佛翻滚着金波,她不由将沙漠与海洋联系在一起,尽管她的几十年人生都是在西部度过的,尽管她曾经只见过一次真实的大海,但她能在漫漫黄沙中感受到海的气息,或者说是曾经有过的生命的气息,使她对沙漠产生了无限的留恋,以至留恋到对眼前突兀矗立的九棵树也感到了厌烦,感到了树的唐突和多此一举。是树打破了沙漠的宁静吧?它们引来了蒙古包和许多的人、许多的车,以及人们离去后废弃的包装袋、羊骨头,使得纯净的沙漠遍布腥膻之气。就像这蒙古包里弥漫的经久不息的气息,包裹着她。有时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刻逃离,逃到更远的沙漠腹地去。

走向沙漠腹地,这是冷月若雪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幻想,常常让她激情澎湃。她也由此而常常想到那个远离尘世的三毛。传说三毛为了追寻永恒的爱情才走进了撒哈拉沙漠,在那里与荷西过着相亲相爱的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果真如此吗?也许,三毛最初走进沙漠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逃离?那么荷西呢?有人推测他是三毛虚构的爱情主角。虚构也该是逃离的一部分吧?

此刻,冷月若雪坐在蒙古包里沾满油渍的粗糙的布沙发上。她面前的小矮桌上放着一把锡壶,几只镏金边的白色瓷碗,碗里分别装着奶酪、酥油、砖茶、冰糖、果仁等等。如果客人想喝奶茶,自己动手将瓷碗里的茶料放进锡壶,添上马奶,放到蒙古包中央的炭炉子上熬。喝自助奶茶是这里的旅游特色。冷月若雪刚来的时候给自己煮了一碗奶茶,但此时茶碗里奶白色的浓稠液体已经凉透了,她却没有喝,而是注视着门帘外面的九棵白杨树,想一些与沙漠有关的事情。可以说,很少有人真正喜欢沙漠,虽然人们也常常会把沙漠与海洋联系起来,但那只能是死亡之海,到处充盈着干枯的能吞噬生命的死亡气息。或者,曾经走进沙漠的三毛只不过是一个爱情特例,她讴歌沙漠,如同讴歌爱情。就像矗立在沙漠边缘的九棵白杨树,亦不过是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生命的特例。

然而,冷月若雪终究不能像当年的三毛那样到沙漠腹地去追寻铭心刻骨的爱恋。建立在沙漠之上的爱情太没有根基、太不可靠了,就像海市蜃楼。荷西的离世就是给予三毛那海市蜃楼般的爱情的一种宿命的诠释。冷月若雪每次来到这个叫九棵树的沙漠边缘——以笔会的名义,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寻找创作的激情和素材。她只是想来看看,远处跌宕起伏、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就像一缕一缕永远斩不断的情丝,载着她一生一世的乡情、亲情,干净圣洁得让她没有一丝杂念;而夕阳下漾起粼粼金波的沙海更是让她流连忘返。

据说母亲就出生在九棵树。在母亲出生那年,除了那九棵白杨树迎着沙漠的风站在这荒凉之地,这里罕有人迹,偶尔有骑着骆驼或马匹的商队经过。某天,当骑着骆驼且打扮怪异的一对中年夫妇经过这里时,他们远远看见一个戴红头巾的女人斜靠在一棵白杨树上,她胸前系着一个包袱,包袱里裹着一个微微啼哭的婴儿。婴儿似乎已经哭了很久,声音嘶哑、断断续续。中年夫妇走过去,对女人喊了两声,竟然没有一点反应。她死了。在女人身后的不远处,还躺着几具血肉模糊的男尸和几匹死马。看样子,这里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杀戮。这是常有的事,在沙漠和戈壁间穿行的商队常遭到土匪袭击。而距离九棵树不远的沙头堡是土匪的老巢,从平安县到敦煌,包括腾格里沙漠与巴丹吉林沙漠之间的阿右旗和沙湖地区,以沙头堡为中心的方圆几百里是匪徒活动最频繁的地带。这也是九棵树人迹罕至的原因,土匪的猖獗使它成了一个死亡地带。

中年夫妇将女人胸前的包袱解下来,看见婴儿的左脸颊有一道弯月形伤口,伤口很长,皮肉已经翻开了,从嘴角一直延伸到左耳垂。大概为了止血,那个濒临死亡的母亲在婴儿的伤口上按了一层细沙,和着沙子的暗红的血已经在婴儿苍白的脸上凝固了。

中年夫妇是从西域来的巫医,他们抱走了婴儿,是个女婴。那个女婴就是冷月若雪的母亲。

既如此,九棵树便不是母亲真正的出生地。但冷月若雪毫无无办法,她不知道被杀死在九棵树的人是谁,来自何方,就权且把九棵树或者将沙漠认作母亲的故乡,也就是自己的故乡。

坐在蒙古包里的冷月若雪凝视着那一排白杨树。已是夏末,树梢的叶子泛起了黄色,慢慢地,那黄色将越聚越重,由浅黄到枯黄,最终会和四周的黄沙洇染成一片。白杨树后面,一名穿红T恤的男子手持相机没完没了地拍照,他在那里忙乎了大半个下午,也不知他是想拍树还是想拍远处的沙丘。后来,男子离开树,向沙丘走去,渐行渐远,在黄沙的背景里浓缩成了一个小红点。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浅浅的痕迹,微风扫过,那一串痕迹很快又被细沙盖住了。

看着远处移动的红点,冷月若雪想,一个人在沙漠上是留不下什么的,又怎么能把沙漠当故乡呢?她不禁黯然神伤。但她没有想到那个穿红T恤的男人会没完没了地对着枯寂得有些百无聊赖的黄沙拍照。或者,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对沙漠情有独钟的痴迷者?在冷月若雪的注视中,红点越走越远。他真的和自己一样吗?走向沙海去寻找,或者逃离?她的目光不禁跟随那个模糊移动的红点痴迷起来。

冷月若雪已经不年轻了。她面对浩瀚的沙海还能心生一种激情,多半是因为想到母亲——没有根基没有寄托的母亲,这激情只能是生命的抗争与不甘。而作为女人,她也曾对浪漫有所期许,却从来没有把这种期许寄托在沙漠之上。因为她不想让自己期望的结果化作沙漠里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后,再陷入深深的失落。

过了许久,那个红点还没有脱离她的视线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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