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市蜃楼
第二节
冷月若雪属于漂亮女人,但她真的不年轻了。
不再年轻的冷月若雪看起来比年轻时更加优雅。她常常斜靠在窗户前,叼着烟卷吞云吐雾做冥想状。她抽烟抽得很凶,有时还喝一点白酒。据说是创作的需要,她要从烟酒的似醉非醉间寻找诗的灵感。因此,她的抽烟喝酒就不是一般颓废、低调女人的作秀,也不是要恣意状写内心的迷茫,而是作为艺术家特有的一种气质、一种招牌和一种姿态,被她的朋友及读者广泛地接受着。如果某天女诗人冷月若雪既不抽烟又不喝酒,那倒是相当地出人意料了。
冷月若雪在成为著名诗人以前不叫冷月若雪,她叫马小燕。
十几年前,马小燕从西部某师范毕业后,分配到离砂城不远的一个乡镇当中学语文老师。那会儿各种办学风潮在西部地区刚刚刮起旋风,学校附近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针对中小学生的英语、书画、乐器等辅导班。马小燕所在的学校里,最不济的数、理、化老师也能利用假期收几名关门弟子挣劳务费,像她这样的语文老师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学校里不论优等生还是差等生,对学习语文这门功课一点点额外的热情都没有,即使有的孩子连语文这样的母语都学得一知半解,却要被望子成龙的家长送到特长班去磕磕巴巴地学第二语言乃至第三语言。这是潮流,就像流行性感冒,有的家长明知追赶潮流可能会遇到病毒,但他们还是趋之若鹜,生怕孩子被挡在了潮流之外,结果一传染一大片。学生们在家长的威逼利诱下陷于紧张忙碌,教师们在充实了自己的同时生活也紧跟着滋润起来。潮流就这样在教育行业制造出一个庞大的经济体。语文老师马小燕不属于这个经济体之列,她突然之间感到被冷落了。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但她已经切实体会到了那股风潮膨胀起来的热度,又怎么能够等闲视之坐以待毙呢?借着这股潮流的余热,她连犹豫的念头都不曾有,向学校递交了辞职报告,买断仅有五年的教龄,用所得的一万余元钱下海经商。下海是当时的另一种潮流。马小燕想,既然人生最直观的价值不能通过自己所热爱的教育事业来实现,经商倒不失为一条让自己过上富裕生活并由此通往理想彼岸的有效途径。不是吗?在许多人眼里,一个人是否成功,是否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很多时候都是通过其生活状况或者说钱的多少来衡量的。辞职下海的马小燕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这还不是马小燕离开学校的主要原因。她到那所乡镇中学工作不久,由于种种机缘和一个有妇之夫坠入了一场纠结不清的关系中。她把那种理不清的关系视为爱情,视为自己的归宿,她愿意为此做出牺牲。他毕竟是一个有妇之夫,而且他在学校的声望也不错,一切只能在隐秘中进行。马小燕觉得自己该付出的都付出了,她那隐秘的爱情经历了四年之久,最后不了了之。女人能有几个四年的好时光用于这种无谓的消耗?醒悟过来的马小燕悬崖勒马当机立断,她离开学校就是想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一切都是全新的,但那个精彩的新世界似乎并不适合马小燕。她在商海折腾了几年,赚赚赔赔,赔赔赚赚,收获的只是诸多教训。对于一个漂亮女人来说,她的教训是惨痛的,惨痛到她永远不愿再回顾的程度。她就是在那时学会了抽烟喝酒。那段经历也不能说毫无意义,经商使她懂得了等价交换、资源开发以及一点民事方面的法律知识。但那些经验对于山穷水尽的她来说用处不大,她不得不想方设法来维持自己的生计,甚至要耗尽其当语文老师的那点文学底子卖文为生了。
当然,已经一无所有的马小燕当时把自己踏上文学之路的举动看得相当神圣,她认为开始文学创作就像她当初辞职一样,是改变人生轨迹的一个契机。那会儿她与一个离了婚的独身女人合租一套房子,二十几平方米,除了一个大房间,另带走廊和小厨房。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供她们各自使用,其余的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合用。每天,冷月若雪只有等那个有点偏执狂的离婚女人睡觉了,才能坐在走廊里的小饭桌上开始文学创作。她痴痴地一坐就是大半晚上,却常常只写三两句话:咦,土豆,红豆,大红豆,芋头,玉米糁子和高粱……这是一首关于粮食的诗,她差不多用了半年时间才修改好,又亲自送到砂城的报社。编辑捧着诗稿说,质朴啊,真实啊,使我想起了饥饿的年代。于是那首诗在报纸副刊头条发表了。她就是那时改名冷月若雪的。
冷月若雪——文坛上的一颗新星就这样诞生了。像所有的新星一样,最初的激动是难免的,她捧着一张登有她诗作的报纸,那颗因孤独而显得有些苍白冷漠的心一时被文学的神圣光环撞击得汹涌澎湃。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站在出租楼小厨房的窗前,眺望笼罩着工业废气和蜂窝煤烟尘的砂城的夜空,像一颗蒙尘的最耀眼的星星等待被发现一样,她耐心地等待读者的掌声和文学大奖的花环。但一切还是那么沉寂,正在奔向小康生活的人们似乎早已忘记了因粮食匮乏所带来的不安与威胁,她的诗没有得到应有的共鸣。于是,她静坐在四周堆满了物质的砂城的一隅,一边继续神圣的写作,一边感受着肠胃和精神的高度饥寒。几年后,那首关于粮食的诗的部分词句进入流行歌曲,并出人意料地火爆了大江南北。“我的诗,总算找到了它的出路!”冷月若雪激动万分,倾其所有买回若干张拷贝有该歌曲的唱片,送给她认识的所有朋友。剩下的就是版权问题。她本来想找唱片公司讨个说法,考虑到读者可能误会她是在追究几文钱版税,有损个人声誉,也只能像对待她曾经纠结不清的爱情一样不了了之了。但她心中的不平无处发泄,于是在类似文学沙龙的聚会场所是常常要发发牢骚的。
冷月若雪享誉文坛并非因为诗歌,而是缘于她创作的唯一一部叫《神话》的小说。小说讲述了荆轲与燕国的一名宫女辗转千年的两世情缘,爱情故事中还穿插了荆轲刺秦的惊险场面以及秦王吞并六国的波澜壮阔,其间自然免不了太子丹对那两世情缘的介入。一千多年后,荆轲转世为商人,那个矢志不愈追随荆轲的宫女终遂心愿嫁作商人妇。《神话》最让人寒冷彻骨的段落,不是关于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避免的爱情的消亡,而是在利益面前人性的沦丧:他们的前世,太子丹恋着宫女,但他为了让荆轲替自己卖命而把宫女当做礼物送给荆轲;他们的今生,在商海沉浮的荆轲面临破产的危机,为了化解危机,他将已成为他妻子的宫女当做礼物送给了一个当时对他来说非常有用的大人物——那个大人物正是太子丹转世;故事的结局是,不幸沦为暗娼的商人妇在都市繁华背景的衬托下,从一座立交桥纵身跳下,将爱化作生命里最后的雀跃……小说构建了这样一个命题:爱情是人生的奢侈品,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可以用来点缀奢华的生活,还可以转送他人,当然一失手便会摔得粉碎。如果一个人想期待生死不渝的爱情,只有依赖于神话王国了,而现实中的许多男女就是在自己制造的“神话境界”里醉生梦死的。
后来,有一部名叫《神话》的电影风靡全国,虽然电影内容与冷月若雪的小说情节毫不相干,但她心里还是大大地不平衡起来,后悔没有及早寻找投资商将她的成名小说《神话》改编拍摄。看来,艺术与经济的联姻是大势所趋,否则,一部小说再成功也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假如它不能超越诸如《红楼梦》那样的经典,作者在一如既往地落魄潦倒之时,它最终会在时间的瀚海里湮灭。这也是现在许多作家再羞于提及自己职业的根本原因吧?
就在那段彷徨的岁月,冷月若雪的诗歌创作进入了一个全新阶段。她已经是砂城很有影响的诗人了,再加上她的漂亮优雅,得到了一大批年轻文学爱好者的追捧,也得到了市文联的重视,并计划推出她的诗集作为下一个市文化建设“五年规划”的重点书目。虽然诗集还是没有出炉,电视台却已经为她做了专题片,在砂城范围内热播了近半个月,报社记者写下的有关她的诗歌评论文章也像雪片一样铺天盖地。
一部有影响力的诗集眼看就要面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东风就是诗集出版以及宣传所需的费用。钱的数目也不大,三万多元,但在精神领域遨游同时又在物质世界苦苦挣扎的冷月若雪还是没有能力凑齐那笔钱。市文联一年的活动经费不过两万元,对她爱莫能助。冷月若雪为此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