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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海市蜃楼

第三节

在九棵树举行的第六届诗歌研讨会为期三天。每天的议程相同:上午开会、讨论,下午自由活动,晚上是丰盛的晚宴。

第三天下午,纺织集团公司的摄影爱好者陆思豫终于拍完了他想拍的景物,比其他人提前大约一小时回到蒙古包前。于是他看见了那个慵散地坐在蒙古包里的女人。

蒙古包内原本光线很暗,夕阳的逆光照在女人身上,使她显得那样明艳,就像一幅彩画,突现出惊人的美。他还注意到,女人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碗奶茶,碗里的奶白色液体已经没有一丝热气,而她的眼睛始终看着外面那排白杨树,好像很久都没有动一下。他扭过头,沿着女人的目光看那些树,也感觉到了树的不同寻常:几片开始泛黄的树叶在缓缓飘落,凄凉而优雅地纷飞,带着同样的寞落,就像坐在蒙古包里的女人。

陆思豫回过头,朝着女人走去。进了蒙古包,他才认出她是最近活跃于文坛的诗人冷月若雪。

“你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出去走走?”他问道。

冷月若雪抬起头,矜持地笑了一下:“这个地方我来了很多次,太熟悉了,所有的沙丘和卵石都可以在心里默一遍,还需用眼睛看吗?”

那会儿她对他并不熟悉,但她知道,他就是在她的视线里游走了三个下午的穿红T恤的男人。

他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沙漠的美很难被人接受,尤其在危险降临的时候,比如在沙漠中迷路,还有沙尘暴。”

“这里没有危险,只有冷漠,热闹冲撞下的冷漠,而这一切都是我们这些所谓的艺术家带来的。”冷月若雪说。

“冷漠的感触都是由个人的心理因素造成的,与沙漠或者其他人的行为没有多少关系。看来你情绪不佳,想抽烟吗?”

冷月若雪接过了陆思豫为她点燃的烟卷。然后他们从心情谈起,无拘无束,开始了没有人打扰的坦诚的长谈。再后来变成了冷月若雪坦诚的自说自话。

她为什么会对他坦诚?就因为他拍摄沙漠时的狂热和那一件吸引了她目光的红T恤?或者因为烟雾在暗淡的蒙古包内制造的温情和朦胧?再或者因为她一个人的日子孤独得太久,需要用自说自话的方式宣泄?很长一段时间后,冷月若雪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何以如此,何以有那么强烈的倾诉欲。而陆思豫则是最忠实的听众,对她的喋喋不休表现出一种难得的耐心和理解。

如果没有那次笔会,没有那次单独相处,他们应该处于两个空间的两条平行线,在人生的旅途上各自遵循着各自的轨迹。但是,一切就由那次谈话简单地开始了。冷月若雪面对眼前这个她并不熟悉的男人,毫无保留地讲述着她的经历。当一个女人开始事无巨细地对一个男人诉说她的过去,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或早或晚会发生改变——质的改变,虽然那时他们不过才刚刚认识。是的,冷月若雪不知不觉陷入其中,她对陆思豫讲了自己对母亲的朦胧记忆,她的小学、中学和大学,还有失败的初恋和失败的经商……从痛苦中走出来,一切又都成为她的财富,精神财富,创作源泉。最后她这样说道。

从冷月若雪的述谈中,陆思豫隐隐知道了她的窘迫。对于一个漂亮的且处于窘迫之中的女人,他产生了最真挚的怜惜。

陆思豫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摄影的热爱不能只取一些了无生趣的沙漠镜头。可惜,此时他的专业相机里已经没有胶卷了。他又很自然地想起了麦穗。尽管这段时间他除了一如既往地到她的办公室里坐一会儿,或者某个方便的时候开着车往她家里送一些东西,两个人再没有其他的亲密接触。

不错,麦穗也是个美丽的女人,但那是一种过时的美丽,带着明日黄花的种种无奈,与她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越能感受到一个人处于人生的深秋时节所表现出来的行将就木。而现在,冷月若雪的脸上因倾诉的渴望而展露出了一片内容丰富的色彩,那色彩虽然也掺杂了某种迷惘与落寞,却映衬出与她的年纪不相符的几许朝气和明快,就像在这沙漠边缘满世界的萎黄中偶尔闪现的一丝绿色。有了绿色就会有憧憬和希望。满怀希望的人总会忘记年龄以及由年龄造成的力不从心。他从心底里渴望能与她携手到沙海里遨游,寻找一点因为仕途和年龄而被遗忘已久的浪漫。他甚至想,与这样一个富有创造精神和勇气的女人在一起可以使他的事业稳步,使他的艺术发生飞跃;如果他们的关系能进一步,那又将是一番怎样的人生境界?看来,任何事物都会有一个合理的替代品,包括感情。陆思豫从想到麦穗开始,很快过度的他与冷月若雪的种种温情脉脉。当然,此时的温情脉脉是他虚拟的。有了这份虚拟的浪漫情怀,他觉得自己很快会从麦穗带给他的沮丧中走出来。

陆思豫并不是一个喜欢逢场作戏的人,他对感情的投入就像他对事业和艺术的投入,绝对是认真的。他觉得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迷恋上了眼前这个喜欢独处的、对他抱以极大信任的女人,而这迷恋又绝不仅仅是用生活的乏味和惺惺作态来界定的。他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爱情”这东西,虽然这东西对他的年龄及身份而言无异于毒药,饮鸩止渴,他又想。

那么麦穗呢?他也曾经是那样痴迷地依恋于她。虽然他后来发现他们彼此的关系不过是一种交换、一种纯粹物质的需要,她的心从来就不是他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是他的。她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就像一株冰冷的植物——如即将凋谢的美人蕉,但他还是对她迷恋了很久。对于一件已经习惯了的但又不想再要了的东西,处置起来会有相当的难度,即使是一株植物。是的,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触摸过那如同植物般的躯体了,他面对她冰冷的隐隐散发出寒气的躯体有点望而生畏。也许这只是心理作用,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他想到自己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她唤起了自己作为男人的激情和自信。同样美丽的躯体,同样的一个人,结果却大相径庭。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那一“毫厘”的问题可能出在他身上,因为他是一个感性的男人,看重男女间的情意。他迷恋了她很久以后,渐渐的,生理上的激情耗尽了,面对怀抱里冰冷的躯体他开始思想,他的感性就在思想的过程中强烈地冒出来。他不再甘心只占有对方的身体,还要包括全部,这才能让人摆脱动物性,才能让一个男人真正振作起来,并与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内在气质相匹配。但是,美人蕉麦穗从来没有让他免于动物性,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匹贪吃的牲畜踏进了美丽的但已经显露出残败之相的花园。这一度让他自卑。是的,以后他可能不会再到麦穗那里去了,就权当为了眼前这个叫冷月若雪的女人。

陆思豫与冷月若雪谈着诗歌这个高雅端庄的话题,心里却暗暗将她与麦穗作了反反复复的比较。尽管他对眼前这个聪明而又有主见的女人会不会像麦穗一样轻易就范还没有十分的把握,同样,他对麦穗那样的女人是否能够轻易摆脱也还一无所知,但他还是决心试一试。

陆思豫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一般而言,他解决与女人的纠葛都会用到“利”——看得见的或看不见的“利”。这是在目前经济社会中他百试不爽的法宝。他不是一个小气的男人,在与女人的关系中,只要不危及到他的身份、地位、家庭,不让他的“后院”起火闹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他是愿意出让“利”的。他潜意识里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即马上着手做两件事:摆脱一个女人,腾出时间与空间,去接纳另一个女人……

远远地传来人声嘈杂。陆思豫知道是他们回来了。他站起身:“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到我们公司看看,也许有适合你的职位。艺术不能当饭吃,人还是需要实实在在的生活。这是我的名片,你有什么困难尽可以去找我。”说完这番话,陆思豫走出蒙古包,很夸张地和回来的人们打招呼,然后谈笑风生。

接下来是晚宴。蒙古包里弥漫了腥膻的羊肉味道和浓烈的青稞酒的气息,混合着人们关于艺术创作的高谈阔论,还有面对鲜美的小羔羊撕筋扯肉、敲骨吸髓的嘈杂,热闹而纷乱。

原来艺术也不能完全脱离世俗的生活。就像偶尔相遇的两个人即兴产生的爱情(这与通常所说的“一见钟情”无关)以及人们对于美酒美食无法抑制的激情,都有可能激荡出艺术的火花。

多么好啊!这快速发展一切、快速制造一切而又快速淹没一切的时代……

冷月若雪走出蒙古包。夕阳沉在了沙丘后面,远处的沙海被映衬出一种暗黄色,像快要烤焦的红薯。有习习凉风吹来,传递着秋天将至的信息。她把嘈杂抛在身后,独自向不远处的一座沙丘走去。

不一会儿,陆思豫也站在了蒙古包外面。他出神地眺望着那个女人行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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