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山雨欲来
第七节
这天罗扬回家吃的晚饭,而且菜是由他买回来并亲自下厨做的,这是近年来非常难得的一次。餐桌上摆着肉片炒百合,凉拌紫甘蓝,由黄瓜、生菜制作的蔬菜沙拉,西红柿鸡蛋汤,主食是羊肉焖米饭。中西合璧的饭菜都盛在透明的玻璃餐具里,于丰富的色彩中尽显精致。可以看出,这一天罗扬十分用心地准备了一顿晚餐。但当罗扬和柳絮坐在餐桌前时,他们却显得异常沉闷。
饭吃到一半,电话铃突然响了。一般情况下,找罗扬的电话都是拨到他的手机上,因此他坐在那里没动。等电话铃又响了好几遍,柳絮才慢吞吞地离开餐桌去接。
电话是吴启明打来的。
柳絮把电话交给罗扬,依然回到餐桌前。
那个电话很长。罗扬只是在听,没有说话,脸上却渐渐显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情。大约过了二十分中,他才扣下手中的话筒。
柳絮说:“饭菜都凉了,我去给你热一下吧?”
罗扬说:“我不吃了。”说完他走进客厅,点燃一支烟,在那里走来走去。有什么棘手的事缠绕着他时他通常都会这样。
柳絮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一是因为第二天并不一定有人在家吃饭,二是因为他们为健康考虑早就改掉了吃剩菜的习惯,所以柳絮将桌子上的饭菜全部倒进了垃圾袋里,然后转身走进厨房。她很快把餐具洗刷干净了,又给猫咪雪儿煮好了香肠和牛奶,才来到客厅里,伺候雪儿吃晚餐。等雪儿吃完饭,她搂着猫咪坐在沙发里,像亲自己的孩子一样在雪儿身上亲个没完。
天快黑了,捏着一支烟的罗扬还在客厅里转来转去。
“你能不能坐下来?你转得我头都晕了。”柳絮说着,随手摁亮了客厅里的灯。
突然而至的光明将罗扬脸上那由接电话所带来的焦虑暴露无遗。
“家里有三万元现金吗?”罗扬问。他停止转圈,挨着柳絮坐在了长沙发上,这也是近年来首次出现的情况。
柳絮警觉起来。她实在不知道罗扬今天在她面前的良好表现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她没有表露出心中的疑虑,只用关切的语气问道:“是吴启明找你借钱啊?大晚上的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哦……是这样,他父亲病重,需要做手术,他一时筹不到手术费。”罗扬解释道。
对于朋友来借钱,柳絮向来是很大度的。但这一次,她怀着某种莫名的隐忧,不想把钱借出去。而且三万元并不是小数目,在各种银行卡流行的现代都市,谁也不会把大量现金放在家里。于是柳絮说:“家里只有五千元钱,如果他不嫌少可以先拿去用。”
“好吧,我自己到取款机上去取。”说这句话时,罗扬面无表情,并没有责怪柳絮的意思。而柳絮却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愤怒,或者说是他对她的嫌恶之意四射——不想借钱给穷困潦倒的吴启明,他一定觉得她很势利。
罗扬没有等手里燃着的大半截香烟吸完,在烟灰缸里将它摁灭了,并很快穿上外套走出家门。
“你等等……”柳絮从沙发里站起来,她想喊住他。但罗扬只留给她一串急匆匆下楼的脚步声。
柳絮无心再理睬猫咪,她将雪儿放在地上,轻轻一脚将它踢开。雪儿回头看了柳絮一眼,“喵——呜”一声钻到沙发下面。悲声哀叫的猫咪实在想不通,女主人对它的态度何以转变得如此之快?
柳絮抬头看看摆在电视机旁的小闹钟,刚七点半,正是电视剧黄金强档时间。她却没有开电视。
柳絮寂寞地坐在沙发里,于这个寂静的夜晚梳理着烦乱的内心。直觉告诉她,她和罗扬真的完了。这几年来他还没有完全地弃她而去,只是缺少一个能立即弃她而去的理由吧?今天她不愿拿出钱来周济他的朋友(尽管真相也许并非如此),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使他们的夫妻关系难以继续维系下去的最恰当的理由。
柳絮觉得自己很可悲。她和罗扬之间的婚姻明明已经没有实际的意义,两个人却二十年来如一日地纠缠在一起。罗扬每天早出晚归,他们基本上没有思想上的甚至哪怕是言语上的交流,更谈不上彼此的理解与尊重。每天夜里,他们依然会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尽量保持必要的距离,以免触及到对方的身体。至于夫妻间的肌肤之亲,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几乎遥远得让她无从记忆。她和他之间除了钱仿佛再没有什么好谈的。虽然她并不是真的在乎钱,她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激怒他,让他能对着她说点什么,哪怕是像从前那样吵吵架也好。但他几乎连与她吵架的兴致都没有了。
柳絮觉得罗扬很不幸。说起来,他在砂城算得上成功人士,有体面的职业,有优裕的物质生活,有在外人眼里还算和睦的家庭,培养了一个从小学到大学都品学兼优的儿子。他所拥有的一切令许多平凡的夫妻羡慕。而近于完美的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所带来的优越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体验到,这也许是他一直不肯和她一了百了的根本原因。但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切是活给别人看的。他的终日忙碌是为了挣到一笔钱,一笔他自以为能够弥补他对家庭亏欠的钱;他的风光体面只是要证明他在事业上如何成功,对家庭如何负责。事实上,她得到了很多钱却不能使他从愧疚中解脱,他应该知道。但他只愿意活在他为那些与他有关或无关的人所制造的虚幻中,以为他牺牲了自己就算给了别人幸福,也就是给了她幸福——幸福的生活保障。他的事业有成以及作为男人的魅力将他塑造得光彩照人,使他身边常常追逐着若干个漂亮的或者不漂亮的女人,但他并没有从中找回他的真爱,他不知道自己把爱丢在了什么地方。也许他知道,却还要四处逗留,用不同的女人来填补内心的空洞,这成为他的大不幸。有的东西真的无法替代,比如,性并不能等同于爱情。他遭遇的女人越多,对他灵魂的鞭笞就愈严厉。这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方式吗?肉体的惩罚等于精神的解脱?柳絮只能冷眼旁观。
然而,一对夫妻的关系不应该是漠视和冷眼旁观,也不应该仅仅停留于经济的义务和债务之间,或者停留在精神的惩罚与笞杖之下。哪怕仅仅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他(或她)的真正的生活也绝对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是什么力量把他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柳絮不知道。也许知道,她却不愿承认。但是,这个无形的力量已经无所不在地充斥于他们的思维与活动空间,它终于驱使柳絮离开暖气充盈的房子,清醒而又茫然地走进了夜里依然陡峭的寒风中。
是的,柳絮再也不愿一个人坐在家里独自品尝由他们两个人酿造的苦酒。她走到大街上,乘了一辆出租车,去寻找隐藏在城市繁华背后的一个偏僻肮脏的小巷,那里有吴启明的家。她想亲自证实一下,罗扬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许多年来柳絮在夫妻的冷漠与猜疑中第一次采取的跟踪行动,这让她麻木了许久的心狂跳不已。为了不让自己的跟踪行为在她与罗扬本来就很脆弱的夫妻关系中引起轩然大波,她临出门时在手提包里放了五千元钱。她这么做一是向罗扬证明她没有对他撒谎说家里只有这些钱;其二,就是表明她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势利或者冷漠无情。虽然这样的证明与表白对他们的夫妻关系并没有多少实质的益处,她还是明知不可为而尽力为之了。
吴启明的家柳絮以前同罗扬去过两次,吴启明的父亲她也曾经见过。那条小巷尽管没有什么变化,但事隔多年,又是在黑夜中,柳絮还是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那座用土坯垒成的破败的小院和小院里低矮平房。
一盏披挂着油腻和烟尘的十五瓦白炽灯吊在房顶中央,是那样昏暗地、模模糊糊地照着屋子里的一切。一个老汉躺在墙角的床上,他听见推门声侧起身子问:“谁啊?”
柳絮走近床前说:“你是吴大伯?我叫柳絮,罗扬的爱人,以前我来过你们家。”她说这番话时,将“爱人”两个字音咬得很重。
“是小柳啊?想起来了。你自己找地方坐吧。瞧我们家,连一张干净凳子都没有。”
柳絮环视一周,并没有发现一张她能够坐下去的凳子。她依然站在那里说:“听罗扬说你要做手术,我来看看你。”
“还做什么手术啊!现在的医药费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承担得了的?我在床上躺了快十年,活一天算一天地熬日子罢了……”
罗扬的确在撒谎。柳絮已经没有心思再对躺在床上的老人嘘寒问暖,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问:“吴启明呢?这么晚了他还在跑车吗?”
“嗨!你说我们家咋这么倒霉?明子前几天又出了车祸,那个受伤的女人还在抢救。他怕我着急,一直瞒着我。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做手术他凑不齐医药费,要找罗扬帮忙把他的大发车卖掉,我还蒙在鼓里呢!小罗可真是个好人啊,他不让明子卖车,说怕断了我们的生活来源,几万块钱手术费先由他支付。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我跟明子商量过了,等家里凑齐了钱,我们一定把钱还上。只不过什么时候能凑出钱来我也说不上,让你们受累了……”
“罗扬来过?”
“他是特意送钱来的。你进门的时候他们刚走,听说是到医院看那个受伤的女人了。”
“大伯,这些钱你留下养病吧,钱不多,是我和爱人的一点心意。”柳絮说着,从手提包里掏出钱,放在屋子中央的小方桌上。桌子上还摆着没有收拾的用过的两副碗筷和一盘不知是用什么蔬菜腌制的咸菜,在蜂窝煤炉子的烘烤下散发出一股酸溜溜的气味。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吴老汉说着,磕磕绊绊下了床,要柳絮把钱拿回去。
柳絮已经走出院子,坐在了依然等候在外面的出租车上。
根据吴老汉提供的情况,柳絮来到砂城第二人民医院外科大楼。她知道了那个在车祸中受伤的的女人同样叫麦穗。为了给那个同样叫麦穗的女人交医疗费,罗扬对她撒了谎。真实的理由或许只有一个:在医院里抢救的麦穗正是当年的麦穗。
在医院里,柳絮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柳絮恍恍惚惚走出外科大楼,她站在初春的夜风中欲哭无泪。
于柳絮而言,人生变成了她自己设置的一场赌局。在这场赌局中她觉得自己完全输了,输得一无所有。她不是一个不服输的女人,但她不愿意就这么个输法:几十年来,她永远被另一个女人掠夺,她始终在扮演一个失败者的角色,从她与罗扬的婚姻开始。也许还要更早些,从她十一岁时在平安县城与年仅八岁的罗扬认识开始——这就是生活给予柳絮的全部答案,她极力寻找的又极力回避了多年的答案。
这个答案几乎令她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