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被黄沙吞噬的憧憬
第三节
清晨,柳絮一大早就起来了,给罗妈妈做了可口的西红柿汤面片。当她去请罗妈妈吃早饭时,只见老太太摔倒在炕沿下,一双眼睛直瞪着屋顶,脸色蜡黄。她赶紧跑到院子里喊罗扬。
罗扬从房间里跑出来,奔赴到母亲面前。两个人七手八脚将罗妈妈抬到炕上。柳絮又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替罗妈妈把了脉,又翻开她的眼睛看,悄悄把罗扬叫到院子里说:“典型的脑溢血,村子到县医院几十公里,送到医院去恐怕也来不及了,你还是准备后事吧。”
罗扬回到母亲的房间里,他绝望地看着仰躺在炕上的母亲。他仿佛看到母亲的脸在抽搐,他甚至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当年祖母在最后时刻的挣扎,不由号啕大哭:“娘,您不能死啊!我什么都答应您,我答应您……”他使劲摇晃着母亲的胳膊,那是一条无力地垂放在炕沿边的细瘦的胳膊。
“快,掐她的人中!”柳絮紧张得浑身哆嗦,还是凭着有限的常识给罗妈妈施救。她爬到炕上,一只手托起老人的头,一只手用力掐在她的人中穴。只听老人的喉咙里有了咕咕的声音,她又叫罗扬端来一碗糖水,一勺一勺喂进老人嘴里。
罗妈妈睁开眼睛,却说不出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站在炕沿边的罗扬。
柳絮是经历过死亡的人。当年祖母的无疾而终,村长老婆淹死在涝水池里,还有后来母亲被癌症折磨而死。不论是何种死法,当生命一步步走向终结时,他们都会做出最后的挣扎。但柳絮想不通,昨晚还好端端的罗妈妈为什么突然就要死了,而且她脸上那么宁静,好像并不留恋生命,也不留恋眼前站着的还没有成家立业的儿子。在老人的传统观念中,尽管儿子已经有了正当的职业,但也只有等到他成家后才能算立业。她不知道罗妈妈和罗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短短的一夜之间老人就很轻易地要放下她一生的心愿和期待。
过了许久,罗妈妈的头已经能转动了,但还是不能说话。罗扬半跪在母亲面前,一直重复着那句话:“娘,我答应您,我什么都答应您……”
罗妈妈抬动了一下她细瘦的胳膊,手腕上戴着的一只玉镯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烁出晶莹的光泽。她又转过脸,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站在旁边的柳絮。
罗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依然半跪在炕前,缓缓地把母亲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来,用双手捧起,像捧着一个十分沉重的物件。他注视了玉镯良久,突然抬头对柳絮说:“娘要把这只玉镯送给你。”
“罗妈妈,我不能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柳絮也半跪在了炕沿边。
罗妈妈扭过头去,微微闭上眼睛,不理睬他们。
罗扬说:“娘是想让我亲自将玉镯给你戴上。”
罗妈妈这又转过头来,睁开眼睛看着他们。
罗扬抓起柳絮的左手臂,缓缓将玉镯穿过她那只由于经历了过多的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
玉手镯原本就是罗家祖上传下来的用于求婚的定情物,它把一代一代男女的缘分圈定了下来。
“妈妈!”柳絮懂得了罗妈妈的心意,她扑倒在罗妈妈胸前,泪水夺眶而出。
罗妈妈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浑浊的眼睛似乎也爆发出了强劲的活力而变得熠熠生辉。她抬起细瘦的胳膊,一手抓过罗扬的手,一手抓过柳絮的手,然后将两只手叠放在一起。
此时罗妈妈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了。她像是经历了怎样的长途跋涉,现在累了,需要休息了。于是她闭上眼睛,很快沉睡过去。
罗扬和柳絮给罗妈妈盖好被子,轻轻走出房间,走出院子,一直走到了村子外面。他们都看了对方一眼,但没有对视,很快又将目光移开,漫过彼此的轮廓,投向远处辽阔得无边无际的黄褐色大地和苍穹。面对眼前如沙海般的褐黄色天地,他们沉默的内心世界里就像烙下了一块补丁,沸沸扬扬喧腾起“缘分”的泡沫。
缘分这东西,讲究的不仅是一个“缘”字,还有一个“分”字左右其中,否则世人怎么会道出有缘无分的谶语?所以,不论罗扬与麦穗怎样有缘相识并爱得死去活来,他们到底是“缘”深“分”浅,罗扬和柳絮同往沙湖村后发生的事,一切都应该是他们预料中的。
罗妈妈并没有因为亲眼看到罗扬给柳絮戴上玉镯就病情好转,那天她睡过去后再没有醒来。
按照母亲的遗愿,罗扬在村子外面给母亲和父亲修了合葬墓。父亲的墓是衣冠冢——里面埋着罗妈妈保存了多年的丈夫的旧衣物。
罗妈妈下葬那天,村里人和柳家的乡下亲戚都来帮忙,丧事办得中规中矩。柳絮也以罗家儿媳的身份穿戴孝服,灵柩一抬出院门她就抚着棺木号啕大哭,哭得呼天抢地声嘶力竭,一直哭到了坟地上。她那长长短短的哭声打湿了整个村子的院落和山野的沟沟壑壑。村里人都说,一个人入土的时候能有晚辈这样哭,罗家妈妈这辈子活得值。他们以此来教育自己的后人,特别是做媳妇的。
丧事办完,柳絮将家里还能使用的家什、农具以及衣物被褥都分送给了乡下的亲戚和乡邻,把空无一人的院子门上了锁,然后和罗扬一起离开沙湖村。
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碰巧没有去县城的骡车或马车,只能步行几十公里到县城,再由县城乘坐班车返回砂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