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被黄沙吞噬的憧憬
第五节
罗扬回到砂城的当天下午就乘班车去了平安县城。当他走进在初夏季节那个开满刺玫花的院子时,麦穗正在收集刺玫花的花蕾。
“麦穗!”他见到她时抑制不住激动,心里藏着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诉说,说母亲的去世,说他到沙湖村的遭遇,说戈壁滩的狼群。但发生的事情太多,这千言万语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麦穗直起腰,没有说话,却用有些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你怎么啦?”罗扬伸开双臂,做出准备要拥抱她的姿势。
“她是谁?”麦穗用带着责备的语气问道。
罗扬回过头去,才知道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她正站在篱笆墙外向院子里张望。那个人是尾随罗扬而来的柳絮。他奇怪她怎么会有如此高超的跟踪技术,从砂城到县城这一路他竟然没有发现她。其实那辆班车的乘客并不是很多。或者因为他思念麦穗心切,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和事。
罗扬还睖睁着的时候,柳絮已经一步跨进了院子,说:“你不用这么奇怪地看我,我当然是他的未婚妻!”
麦穗看看眼前的不速之客,又看看罗扬。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要信口胡说!”罗扬恼怒地盯着柳絮。
柳絮冷冷一笑:“我有没有胡说你最清楚。看看这只玉镯,是你前几天亲自给我戴上的。是我给罗妈妈送终戴孝,沙湖村的人都知道,我柳絮是罗家的儿媳妇!”
“你们走吧!”麦穗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她放下手中装了花蕾的柳条篮子,返身进屋,把门关上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这么做是迫于无奈。你留在这里好好给她解释清楚吧,我先回去了!”柳絮说完这番话,转身出了院子。
罗扬没有理睬柳絮,他去推眼前那栋房子的门,门是反锁上的。他只好隔着窗子对麦穗说话:“你听我说,这几天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不想听,你的理由太多了,从前你说母亲不同意,现在又冒出来个未婚妻,我不知道你的哪一句话是真的。现在只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带着那个女人来这里?”
“我必须澄清一下,她不是我的未婚妻,也不是我带她来的,是她自己跟来的。”
“如果你和她真的那么清白,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你该不会说她是无理取闹吧?”
“好吧,好吧,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知道有这个院子。其实她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来过这院子,我和她认识的时候都还是孩子。”
“哦?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怎么就不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呢?”
“我不给你说话的机会?这几年你对我说的话太多了,即便所有的话都是真的,她是你从小就结识的女朋友该不会错吧?听她刚才的语气我是夺人所爱了。现在既然她来了,我也该走了……”又伤心又委屈的麦穗语无伦次,忍不住眼泪奔涌。她突然打开门,向院子外面冲去。
罗扬一把拽住她说:“你不用走,要走也该是我走。这本来就是单位让你住的房子,现在这儿是你的家!”然后,他撇下仍在哭泣的麦穗,大步向院子外走去。正好有一趟去砂城的班车停在马路边,他几步跨上了班车。
汽车在凹凸不平的马路上摇晃着离去,把昨夜大雨后留下的积水飞溅起来,又落下来留在小县城沿街一排旧房子斑驳的墙壁上。
麦穗忘记了哭,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碾着泥浆急驰而去的班车抛下一团模糊的影子,转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这么任性,刚才真的应该心平气和地听他把话说完。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麦穗以为罗扬在赌气,等他气消了就会回来,回到这个院子。至少他应该来告诉她,他和那个叫柳絮的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了等待他的到来,她每天上班之前总是烧一暖瓶开水,再沏一杯茶放在桌子上,然后锁好门,把钥匙放在门框上他能看到的地方。她想着,他一进门洗把热水脸,然后坐在那张木凳上一边喝茶一边等她。他们和好如初,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但自从那天罗扬走后,麦穗每次下班回来,那扇沉重的木门都是紧紧关闭的,他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来对她解释什么。每当此时,她失望地推开门,门扇发出吱嘎一声闷响,好像在昭示她沉闷的心情。桌子上的茶水早已冰凉,她把它泼在院子里,然后站在门前看着一片片碧绿的茶叶萎缩、干枯,就像她心底的渴盼和愿望。一星期过去了,两星期过去了……日子周而复始,把她的盼望消磨得灰暗无比。
失落许久的麦穗没有等到罗扬,在某个黄昏却等到了曾经尾随罗扬而来的柳絮。柳絮给麦穗讲了同样一个关于曾经居住在沙湖村的男孩和女孩的故事,只不过她在讲述时把故事的结局改成了下面的样子:女孩和男孩坠入爱河,几个月后女孩发现自己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但男孩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为了爱人的前途,她独自忍受着内心的和肉体的痛苦到医院做了手术……但是后来他好像变心了,不愿再履行他们的婚约。讲到最后柳絮泣不成声,并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她收藏了多年的妇科手术收费单递到麦穗面前。
听故事的麦穗同样满脸泪水,为眼前这个做出巨大牺牲的痴情女子,也为自己这几年里被欺骗。尽管这样,她还是不愿抛弃心中的爱情,并努力为自己“憎恨”着的罗扬开脱:那不是他的错,错的是有两个女人同时在爱他;而自己所缺乏的,似乎正是故事中那个女子的牺牲精神——为心爱的人牺牲一切都是值得的。
麦穗就这样一直沉浸在关于沙湖村那个忧伤的故事里,她甚至不知道讲故事的女主角何时离开的。直到晚上,麦穗为她等待的人泡了最后一杯茶,作为她对理想爱情的最后期待。
但他依然没有出现。
那杯茶静静地放在桌子上,她没有倒掉,直到杯子里的水蒸发殆尽,茶叶上长出一层绿茸茸的霉菌。
于是,在另一个黄昏,麦穗锁好家门,乘上了去砂城的末班车。
麦穗来到罗扬的小屋。她一进门,罗扬就显得激动万分,他拥抱着她,不停地吻她脸的泪水:“傻丫头,不论我们今生是否在一起生活,你都是我在这世上最挂念的人。”这句话却令麦穗伤感而绝望。
后来他们谈了很多,主要是罗扬在说,说母亲的病重到去世,说从沙湖村出来后的遇险,说自己的心力交瘁。麦穗总算得到了罗扬的解释,原来罗母去世时,去送葬的果真是柳絮而不是自己。而且,柳絮那天去县城找她,给她讲有关沙湖村的忧伤故事,倘若当时麦穗还将信将疑,但现在一切都得到了证实。此时她想,柳絮对罗扬的感情远远胜过于自己对罗扬的感情——也许这就是横亘在她和罗扬之间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沟壑,而这沟壑似乎应该由柳絮来填平。
罗扬揽着麦穗差不多独自说了大半个晚上,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终于在麦穗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中沉沉地睡去了……
天已经很亮了,清晨柔和的阳光洒满街道、楼群,将柳树斑驳的影子投进窗户,落在罗扬熟睡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婴儿一样恬静。麦穗轻轻下床,穿好衣服,到卫生间擦了把脸,她又回到床前的书桌边坐了许久。麦穗拿起书桌上的信纸和笔,犹犹豫豫写下了这样一封长信:
亲爱的: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许多年来,我一直都在为所谓的“爱”而奔走,当我自以为找到了,却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昨晚,不甘心的我最后一次向你求证,从你的言谈中我知道,你依然选择了她。其实,早在两个星期前的那个下午,她跟随你来到小院时,你就已经做了选择,否则你不会一怒而去。但我丝毫没有抱怨,仍然天真地满怀希望,固执地等待,等你来对我说声对不起。那两个星期对我来说是多么漫长啊!我自己来了,你却再一次给了我预料中的答案:“不论我们是否在一起生活……”看来,你早就知道我们不会在一起。现在我已经不伤心了。当希望不再是希望,也就不存在绝望;当绝望不再是绝望,所有的往事可以一笔勾销。我不怨你,你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假如命中注定我要用一生来守候,我将在我们相逢的路上守候一生。
你不要辜负柳絮对你的爱和牺牲。
请多保重,我真的该走了。
……
麦穗放下笔,像卸下一副千斤重担。她把信以及原先他留给她的房门钥匙一起压在了一本书下面。这本书是罗扬常看的小说,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书名的另一个版本被译作《寻找失去的时间》。麦穗放下信和钥匙,最后看了仍在熟睡中的罗扬一眼,然后她轻轻地拉开房门,走进砂城的清晨那温暖而明媚的阳光中。
罗扬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中午。他刚才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见自己像亡命之徒一样正躲避一群人的追赶,他不停地奔跑,可总也找不到一个藏身之所,直到他醒来。追赶他的是一群什么人呢?罗扬想不起来了。
罗扬坐起身,看见旁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才发现麦穗早已离去。他看见压在书桌上的信,伸手去拿,一把金灿灿的铜钥匙“当”地掉在地上。这是他的门钥匙。罗扬心口一紧,“人去楼空”这个词跃进他的脑海。他展开信读起来,浑身战栗。在他的意识中,因为曾经处于爱情和亲情的两难境地,他设想了无数个与麦穗分手时悲痛欲绝的场面。然而现在,极力阻挠他们的母亲已经去世,当麦穗真的把具有象征意味的门钥匙留下后,他却找不到一点伤心的感觉。此时他才想,在麦穗写下这封信之前,他们的爱情就已经走到了尽头。就像沙湖曾经的绿洲,在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个沙漠的夹击下慢慢萎缩。而信的最后一段话:假如命中注定我要用一生来守候,我将在我们相逢的路上守候一生……这是麦穗为他们的爱情所做的注脚吧?
罗扬没有顾上换鞋,趿着拖鞋追到大街上。不管怎样,他觉得此时他应该找到她。但这毕竟太迟了,大街上是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的面孔。他垂头丧气地在马路边站了很久。
该走的总是要走,该来的总归要来。
罗扬回到屋子,把麦穗留下的信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他牢牢记住了最后那段话:假如命中注定我要用一生来守候,我将在我们相逢的路上守候一生……他坚毅的、轮廓分明的脸上流下了两行男子汉的热泪。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两个月之后,罗扬接到麦穗的电话,她突然来到了砂城。罗扬到车站去接她。他看到她裹一方红头巾站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于风尘仆仆的人群中是那样醒目。于是他向她走去,一如既往地牵起她的手。他们来到汽车站附近一家简朴的餐馆,在那里共进了最后的午餐(或者说晚餐)。
后来他才知道,她要和他共进最后的晚餐只不过是在举行一种仪式,永远分离的仪式。因为当他们走出那家餐馆时,已经疏离得形同陌路。她独自踏上了开往县城的末班车,那方红头巾在车窗前飘拂,像火一样灼痛了他的眼睛。从此她远离了他的生活,在县城里成为别人的新娘。他仿佛看到了她在婚礼上穿一袭红色礼服的样子。火一样的红色在他眼前燃烧,于灰烬处留下一颗永远无法宁静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