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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春宵

惩治秦掌计其实没有耗费陆贞太多的气力,只需借由今次玲珑受伤,将她之前与娄尚侍勾结的不端行为稍稍追查,就可以将她逐出宫门。只不过账簿被人换了,那二万一千两黄金的亏空却需要由她自己填上,幸而陆家资金丰盈,这一笔钱并没有令陆贞有多头疼。

当然,这两万一千两黄金也不是白白填的,她知道娄太后生平最爱的是钱与权,权的那一面,陆贞无力而为,但钱的这一面,倒是可以好好利用——需知今次这笔亏空,原是娄尚侍假借太后脂粉钱的名义进行贪污。虽然她填了进去,损失这一笔,也不能帮高湛除掉娄尚侍,但是却可以借此获取太后的信任,日后她要有什么阴谋诡计,陆贞如果事先知道风声也能让高湛防备一点。

陆贞与高湛商量过后,立即便去西佛堂拜见娄太后。令她惊喜的是,不用她多费唇舌,太后已将她此次行为当作是对自己效忠的方式。陆贞也不含糊,立即表明自己对高湛的不信任,毕竟无缘无故的效忠,若是没有意图,以太后那样的城府,必然是不信的。陆贞如此一说,太后哪有不允。二人当下做了约定,要太后保她一家平平安安,再给她留个太子妃的名号享份清福。为此,太后还将邀月镯作为信物交给了陆贞。

但是陆贞没想到,这一番风波过去,居然收到了玲珑的请辞。听完玲珑说完,她很是吃惊,不确定地再问一句,“你想提前出宫?”

玲珑点点头,低头说道:“奴婢自从受伤之后,精神大不如前,反正明年开春我就已经当满五年宫女了,所以想向大人讨个恩典,提前回家休息。”

陆贞蹙起眉头,伤脑筋地说:“这可麻烦了……你的伤,不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吗?”

玲珑蜷缩了一下,小声回答:“奴婢是被那天晚上的事给吓怕了。”

她有些烦躁,站起来走到玲珑面前说道:“论道理,我不应当拦着你,毕竟你这次受了这么多的苦。可是,我一直都拿你当左膀右臂,你要是突然走了……”

“大人身边不是已经有丹娘大人了吗?”

“她年纪还小,哪像你那样老成持重?”说着,她叹了口气,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卷绢书交到玲珑的手上,“你先看看这份谕旨。”

玲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缓缓展开,待看完上面的字样,马上呆立当场,良久才不可置信地看向陆贞,“册封我为八品掌簿?”

陆贞点了点头,“我早就向皇上讨了这道谕旨,本想着等到这次扳倒娄尚侍,又恰逢冬至过节,就能顺手来个喜上加喜,没想到,临到头了,却终究功亏一篑……”

玲珑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绢书,追问道:“所以您才让我负责司计司查账的事?”

“是啊,我原本打算只要一查出司计司的问题,就能顺理成章地让你代替秦掌计的位置,可是,唉……”说着,她又叹了口气,诚恳说道:“玲珑,我真的希望你先别走,再留下来帮我一段时间。”

玲珑的脸色却变得煞白,抖着唇,“可大人,您要是想重用我,为什么不让我参加女官晋级考试?”

陆贞有些不解,“那考试可不轻松,又要背书,又要练艺,你一直帮着我管着司衣司,哪有那么多空闲时间准备?而且你要是考不过,不就更麻烦了?直接升上来,对你我都方便些。”

玲珑再度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八品掌簿几个字,手抖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个字,陆贞以为她是开心,而其实在玲珑的心灵深处藏着另一层秘密,悔恨、羞愧、感激,百味杂陈。

原来大人一直都将她放在心上,而她呢?先是为了几两银子将九鸾钗的秘密出卖给了阿碧,而今为了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又做了一件天理难容的事情,也是陆贞永远都想不到的事情……不错,他们都以为账簿是秦掌计换的,其实并不是,而是她!为了让陆贞不怀疑到她身上,她用了苦肉计,刺了自己一刀,现在秦掌计替她背了这个黑锅,可是她的把柄却永远落在了阿碧的手上,这岂非报应?

玲珑的眼泪慢慢地滴在了谕旨上,她深吸了一口气,依旧用发颤的声音说道:“大人对我恩重如山,玲珑……玲珑感激涕零。”

闻言,陆贞一喜,抬头问道:“那你现在愿意留下来了?”

玲珑点了点头。

陆贞开心地说道:“看来这道谕旨还是没有白费!”

没想到玲珑却摇了摇头,坚决地说道:“玲珑不想接这道谕旨。”

听到这句话,陆贞诧异问道:“为什么……你不想当女官吗?”

“想,很想。”玲珑点了点头,说道,“但是我不想让人家在背后说我是依靠了大人您的关系然后才成为八品女官。”陆贞还想再劝,玲珑又紧接着求道,“所以大人,求你让我先在司计司当掌事宫女,等真正立下功劳了,再名正言顺地升官。”

看着玲珑认真的眼神,陆贞虽然觉得可惜,却也没办法,只能顺从她的意志。不过还好,玲珑还是留在她身边的,经过了这一次波澜,陆贞觉得自己也应该喘息一下了。

她不禁抬头看向门外,隔着厚厚的帘子,依然可以听到风呼呼吹过的声音,偶尔卷起的一角,还能见到一地苍茫。雪已经渐渐下大了。

这一场大雪下了好几日才停歇,青镜殿的院子里也积压了厚厚的一层,杨姑姑生怕她忙不过来,便将先前那个名叫琉璃的小宫女遣过来给她使唤。这琉璃的官话虽然说得还不标准,但是做起事情来却是一点都不含糊,刚上任没两天,就将其他人管理得妥妥当当的。后来陆贞才知道,原来这琉璃在家时就帮着爹娘管着家里好几百号长工和丫头。

不过这场大雪还是给宫里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宫里好多房子都给压塌了。内府局担心出问题,派人到各宫各殿都查了一圈,结果修文殿的三间正房都有问题,特别是高湛住的那一间,上头几根房梁的木楔已经腐朽,内府局的人原打算给整理一下,没想到才收拾到一半就全塌了。无奈之下,高湛只能搬去嘉福殿。

因为官窑的事情,陆贞当夜并没有去看高湛,没想到次日一早过去就被元禄拦在外头,说他得了伤寒,因着会传染,便不让人接近。陆贞心急如焚,本想不管不顾进去,没想到娄太后却在此刻传召她。

无奈之下,陆贞只得先行前往,因为心有牵挂,所以有些心不在焉,浑然不知娄太后在耳畔说了什么话。

“哀家已经很久没在后宫出现了,这冬至节,无论如何也得回仁寿殿接受朝拜……”娄太后说到一半,才发觉她根本没有在听,“陆贞,陆贞?”

听到叫唤,陆贞这才缓过神来,忙道:“啊,微臣这两天都在宫外,没见到太子殿下,所以暂时也没打听到什么……”

娄太后奇怪地看着她,“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陆贞讪讪地点头,正要再度开口,就听到娄尚侍在门外焦急地喊着:“姑妈,出大事了!”

声音未落,人已经跌跌撞撞跑到了她们面前,娄太后蹙起眉不满地喝道:“怎么了?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娄尚侍看起来万分焦急,几乎就要下跪,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哭腔,“求求你救救阿碧吧,眼下,我身边也就剩她和腊梅了!”说着,她仿佛才发现了陆贞,吓得掩住了嘴,“啊,陆大人也在这里。”

陆贞奇怪地看着娄尚侍,素日里娄尚侍是绝对不会对她有此顾忌,这一次如此装模作样的,反倒有些古怪。那一边娄太后已经很不耐烦,“说清楚,她到底怎么了?”

娄尚侍为难地看了看陆贞,半天才道:“阿碧昨晚去了嘉福殿,一宿没回来……”

闻言,陆贞一震,惊诧地看着她,强作镇定听到娄尚侍接着说道:“结果今天早上,跟着她去的琥珀才慌慌张张地来找我,说昨晚她亲眼看到太子殿下把阿碧拉到房里……后来就……”

这一下,陆贞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腾地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娄太后亦是万分惊诧,“真的?”

娄尚侍点了点头,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陆贞,满意地看到陆贞的神色,而后继续说道:“真的,琥珀也吓怕了,可是毕竟是太子殿下,她也不敢声张,昨晚就宿在墙角里蹲了一宿,到天亮才敢过去。结果……结果太子殿下醒了过后,不知说了什么,阿碧一个想不开,就上了吊!”

一字一句,传入陆贞的耳畔,她只觉得周身的气力全部都被这些话抽空了般,连站都站不稳,身子软软的,只能扶住椅背才能撑住。而娄尚侍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在继续,“琥珀吓得不得了,这才赶紧跑回来跟我讨主意……姑妈,您说该怎么办啊?阿碧就算被太子殿下……也不是她的错……”

“够了!”娄太后快速地扫了陆贞一眼,立即喝道,而后放柔了声音朝陆贞道:“吓着你了?”

陆贞强作镇定,慌乱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摇了摇头,“没,我就是有点吃惊。”

娄太后审视地看着她,半天才满意地一笑,“照规矩,这阿碧以后就是太子的人了。我看她一直跟着青蔷,行事倒也妥当。以后和你共侍一夫,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说着,她又把娄尚侍招过来,“青蔷,今天索性在这儿就说开了,陆贞其实也是我的人,借着阿碧这个机会揭开来以后,你们俩就别斗了,一起好好为哀家效力,只要能助哀家重返仁寿殿,必有重赏。”

娄尚侍故作惊讶地看了陆贞一眼,这才低头说道:“啊……谨遵太后懿旨。”

娄太后满意地点头,见陆贞依然木头般地站着,神色恍惚。不知为何,她也想起先帝纳郁皇后为后之时,自己的心情亦是如此,于是便生出一股戚戚然的心情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就算你以后当了太子妃,太子府里,还能少得了侧妃姬妾?你现在赶快去嘉福殿看看,最好趁势跟太子发发脾气,让他觉得对不起你,以后,只怕会更听你的话。”

陆贞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低声应是。娄太后又道:“看你这样子,呆在哀家这儿也是魂不守舍的。走吧,记住,别跟阿碧闹,要是萧观音要对付她,你还得想法子保全些。要做太子的女人,就得有这点容人之量。”她又对娄尚侍说,“这件事,就交给陆贞处理,你就别管了。”

娄尚侍也跟着低头应是,唇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上次她的一番精心布局,原本打算让陆贞栽跟头,没想到却让陆贞利用此事在太后面前领了功。后来她也曾让阿碧试着利用玲珑这条线再做文章,没想到玲珑却鱼死网破地坚持拒绝,阿碧因为玲珑手头上的一张切结书而不敢轻举妄动,无奈之下,只能放弃掉。

但是,再强的女人也有她的弱点,而陆贞的弱点,就是高湛。于是她便令人在高湛住的地方下催情药,趁着高湛迷迷糊糊之际,让阿碧与他共度春宵。

今天早上,阿碧已经在嘉福殿上演了一出闹剧,这一次,任凭陆贞如何精巧,也跨不过这个槛!

“那……微臣就先告退了。”那一边,陆贞失魂落魄地站起,向娄太后行礼,便软软地离开,在路上差点摔了一跤,还好身边的宫女扶住了她。

刚出西佛堂就见到元寿迎面匆匆赶来,她的面色再度煞白,朝着他慢慢走过去。

看到陆贞,元禄也是一愣,有些心虚地停住脚,只听见陆贞哑着声音问道:“昨晚的事,是真的?”

元福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踌躇了一下,艰难地点了点头。而后,是一片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听陆贞又开口,“他现在怎么样了?”

“太子殿下他……他也很受伤。”元福仔细看着陆贞越来越苍白的面色,心里头有些不忍,赶紧替高湛解释道:“陆大人,你千万别误会,今天早上,我们在房间里发现了催情的依兰香。太子殿下他肯定是中了计,这才……”

陆贞恍若未闻,努力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再度问道:“那阿碧呢,现在她怎么了?”

“皇上让人把她看管起来了。”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封了嘉福殿?”见他点头,陆贞苦笑着说道,“皇上和殿下,是不是都想把这件事情瞒下来?”

“大人,这也是为你好,毕竟……”

元福想要解释,陆贞却没有让他说下去,只是用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声音说道:“那……你就当作今天没见过我。”见元福露出不解的神色,她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回答道:“他如果不希望我知道,我就真的不知道好了。”

是的,就当作不知道,还是和从前那样。阿湛也不是故意的,这一定是娄尚侍搞的鬼,想要离间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越是如此,她就越不能让他们得逞。一定要和阿湛好好的,一直到老,让她们知道小把戏在他们之间根本就无效。

可是……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每当一静下来,就会想到阿碧和高湛之间的事情——当他碰着她的时候,她就会发抖,一见到他对自己微笑,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让他离开!她甚至害怕他若是知道阿碧对他的感情,会不会因为愧疚就真的要对阿碧负责了。

杨姑姑说,聪明的女人一定要学会两件事:装傻和忍耐。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忍着他的背叛。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可是也清楚自己根本就做不到,甚至发现自己一刻也装不下去。

也许,他们之间真的应该分开一段时间了,或许,这一段时间要很久……

听到陆贞要离开的消息,孝昭帝大吃一惊,“你想请假归宁?”

她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疲惫,这个消息已经将她折磨得没有力气,沉甸甸的黑眼圈在告诉每一个人她最近很不好。

“是,我只有这陆珠一个妹妹,请皇上看在我近来一直挺辛苦的分上让我回去看看妹妹……”

“不对,以前,你从来不会对我这样说话。”听到这里,孝昭帝立即打断她的话,说着看向她,猜测道,“阿贞,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议论?”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想要硬撑,但是瞬间通红的眼圈已经泄露了她的秘密。

元福在一边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皇上,请恕奴才欺君之罪。那天您派我去西佛堂,陆大人就已经……”

孝昭帝大吃一惊,“难道,你那会儿就已经全知道了?”

她也不再隐瞒,点点头,“娄尚侍告诉我的,她……她是故意的。”

“你居然装了这么久?阿贞,你……”他快步走上去,便见到她的泪水簌簌落下,美丽的脸庞失去了素日里的神采奕奕,带着令人心痛的忧伤。他叹了口气,“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要出宫?”

闻言,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虽然竭力控制,但一开口,便有些歇斯底里,“我知道阿湛也是被陷害的,可是……可是我就是装不下去了。我没用,我没法子再在阿湛面前装成若无其事。我不是想逃走,我只想一个人安静一段时间,等我再有些力气的时候,再回来……”

孝昭帝上去如兄长般环住了她,柔声说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请皇上恩准。”她在呜咽之中,只吐出了这五个字。

孝昭帝忙道:“我准,我当然准。你可以回家住两天,不过,就算想避开他,也不应该是你走……别担心,一切有我来安排!”

陆贞很快就知道,孝昭帝所说的安排,是以南陈新皇登基的名义,让高湛代替他出使南陈。她想,这样也好,即便回家里住几日,总归是必须要回宫的,倘若到时候心情还是无法康复,那么面对高湛还是会露出马脚,这一番别离,虽然时间略长,却是调整彼此心情的大好时机。

只是一想到他要离开,她的心里还是泛着满满的不舍与难过。

阖闾门外,二人依依话别,马蹄催促,她却只能对着他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临行前,他忽然转身紧紧抱住了她,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阿贞,我其实……”

这一句话像一把针扎在了她心头最柔软的位置,她一边流血,一边竖起了汗毛,在内心祈祷着,不要说出来,千万不要说出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祈祷灵验了,他真的没有说出令她惧怕的话,只是说:“这次我离开京城,其实是去治病的。太医说我的疯病要想从根上治愈,必须得去南陈找一位名医……阿贞,这些天我对你有些怪怪的,你别在意,我一治好了病,马上就回来。”

她知道他是在骗她,却不愿戳破,强忍着泪顺势道:“好,我等你。你快点回来。”

等大队人马刚刚走远,她就提着自己的行装回陆家去。也许回家之后就可以好了吧,反正她一刻都不想待在宫里了,管他什么冬季采买,管他什么内侍局,现在的她只想将这些事通通甩开!

这一日,天气大好,久违的日头将大地的寒冷收起了一些,陆珠起了兴致,挺着明显鼓起的肚子和陆贞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回到正屋的时候,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了些许的汗意,陆贞先一步将妹妹扶到了椅子旁边,“快坐下,现在你可是金贵得很,一点委屈也不能受。”

陆珠扶着椅子缓缓坐下,慢慢抚着自己肚子,生出一股感慨来,“是啊,自从有了这孩子,我是什么都不想了。李诚再混账,也不关我的事,只要有他,我就满足了。宝宝,娘很疼你,知道不?”

她的声音轻柔得很,呢呢喃喃,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可是陆贞听完她的话,脸色却微微一变,“他不会还去红香院吧?”

陆珠轻轻一笑,说道:“他哪儿敢?只不过借着我身子不方便,又新纳了两个侍妾罢了。”

陆贞猛然想起自己和高湛之间的事来,她看了看外头的日光,在心里头默默计算了一下时日,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分开一个月了,中间还过了一个冬至节。这一个月里,她也没有回宫里去,就在官窑和家里之间忙忙碌碌地走,至多代妹妹谈谈生意什么的。其实这些事情根本不要她来操心,但她就是想做,因为……

转眼一个月,她的心结依然牢牢地系在一起,似乎已经有了死结的味道。

不是不想他,更没有恨他,在很多的时间里,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和高湛从相识到现在所遇到的种种,吵架、误会、分开、和好,一起在月下漫步,一起在雪中到白头,一起烧瓷……每一个画面都弥足珍贵。他们遭遇了很多,到最后却总可以重新牵手,唯独这一次……

这一次,她始终无法释怀,一想到有可能和别的女人分享他,她的心里就会生出一股莫名的痛楚。看着陆珠一副悠闲的样子,她忽然很好奇,“阿珠,他和别的女人……你难道就不伤心?”

陆珠答道:“伤心呀,怎么可能不伤心。就算我不怎么喜欢他了,可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总归是不太舒服的。”

看,女人都一样。陆贞有些黯然,便听陆珠继续道:“不过后来也就好了,这种事,时间就是最好的良药。不过你干吗突然问这个……”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奇怪地看了陆贞一眼,“该不会是殿下他……”

陆贞默默地点了下头,不知如何出口。

真没想到,连情深如斯的殿下居然也会这样!陆珠倒吸了口气,半天才道:“老天,难怪你最近一直都不回宫里,原来是为这事跟他吵架了啊?”

“没吵架,只是两个人都不快活,我这才出来散心。”

陆珠斜睨了姐姐一眼,“不快活?是那个女人在里面折腾?”

“不是,只是他觉得对不起我……”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我虽然装着不知道,可也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这句话可把陆珠气得够呛,想着自己的丈夫,忍不住愤愤说道:“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男人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陆贞赶紧澄清,“不,你误会了,他也不是自愿的。那是个陷阱,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陆珠没料到居然是这个状况,惊讶地张大了嘴,“啊……”

陆贞低下头,越说越失落,最后的声音全部都咽在了喉咙里,“他也很难过,所以这些天,他才一个人独自出门,不想见我……”

陆珠看着姐姐黯然的神色,仔细地将她刚才说的话想了想,忽然间抬头,声音提高了一些,“既然是陷阱,那你愁眉苦脸做什么?他说过要娶那个女人进太子府吗?他说过要和你分手吗?”

“没有。”

听到这个回答,陆珠差点被自己的姐姐气死,她抚着胸口,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那不就结了,这种事又不是断胳膊断腿,他又没有少了块肉,你那么伤心干吗?”

“可是……”

见她还在犹豫,陆珠索性说道:“心里不痛快,就跟他吼出来啊!指着他的鼻子骂一顿,你这男人怎么那么笨,居然被个小姑娘给玩了!要再这么让我憋屈,我就咬死你!然后再让他下跪,再让他给你打洗脚水,让他给你买绫罗绸缎,总之,一定得把这场气出了才行!出完气,肯定就好了,像你们这样憋着瞒着,没事也会整成大问题!”

如此彪悍,可把陆贞吓了一跳,“这样也行?”

陆珠无奈地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姐姐,你比我聪明一百倍,这是没说的,可我至少比你早嫁好几年!夫妻这种事,听我的,准没错!你是身在局中不自知,人家设计陷害姐夫,就是为了让你们不高兴、不快活。你和姐夫不马上走出来,还傻傻地在那儿冷战,不是平白便宜了那些小人吗?”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陆贞几乎被妹妹的这一番言辞给惊到,可是想一想,又觉得她说得太有道理了。此番细思,自然也没顾得上纠正陆珠“姐夫”的称呼。

“我看你是天天烧那些瓷器烧得傻了。姐夫他是什么人?一半鲜卑,一半柔然!草原上的人,才不拿这种东西当一回事呢,人家哥哥死了,还照样娶嫂子呢!他那么纠结,完全是怕你伤心!姐姐,像这样把你捧在心尖子上的人,你还要生他多久的气啊?!”

陆贞完全被妹妹说傻了,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突然生出一股陌生又激动的感觉——这个真的是她的妹妹吗?真的是一年多前为了一串手链子和她怄气的妹妹么?经过这些时日的锤炼,陆珠为人处世的智慧早已经在她之上,如此浅显的道理,她居然要等这么久才明白过来。

她忽然很想高湛——分别一个月的时间,他在南陈,过得如何?

次日一早陆贞便收拾一番,回到宫中。见到她归来,孝昭帝和萧观音是又惊又喜。虽然她被萧观音训了一顿,但是也得到一个消息,高湛能在过年之前赶回来,即是说,她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一想到这里,她立即干劲十足。

在她离宫的那段时间里,内侍局的阴印又落到了娄尚侍的手上。阴阳两印水火难容,她一回来,最开心的就是王尚仪,而最愤怒的,莫过于以为可以趁着过年大干一场却在重要关头被迫交出阴印的娄尚侍。

心结已除的陆贞一扫阴霾,立即着手将娄尚侍经手的事务一件件过了一遍,特别是皇商的人选,但凡有问题的全部划掉,填补的则是她已经考察过的。这些商行虽然不全是京城的,可胜在货好价优,又跟娄尚侍没什么牵连,就算以后成了皇商也会兢兢业业,不至于闹出贪污受贿之类的乱子来。

将这些事情一一办妥之后,高湛回来的日子也就在眼前了,她同孝昭帝打听好高湛的具体归期,便早早地去郊外等候。

那一边的高湛亦是归心似箭,一路策马狂奔,几乎等不及与陆贞相见。看着高湛迫不及待的神色,元禄小声嘀咕道:“忠叔,我看殿下好像已经全放下了。”

忠叔抬眼看着前方,跟着露出笑意说道:“是啊,全是陆姑娘那封书信的功劳。”

元禄纳闷地说道:“也不知写的是些什么,殿下看了先是吃惊,后是发呆,然后又开始傻笑。”

忠叔白了元禄一眼,说道:“管那么多干吗?他们两个要不闹腾,就天下太平,阿弥陀佛了。”

元禄大惊,“忠叔,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佛了?”

忠叔正要回答,前方的高湛却突然猛拉缰绳,马儿猝不及防,整个马身直挺挺立起来,吓得身后二人脸色大变,失声喊道:“殿下!”

就在他们以为有刺客来袭之时,高湛却突然纵身跃下马,飞也似的往前方奔去。他二人跟着看过去,便见到前面的长亭中立着一个袅娜的身影,分明就是陆贞。

忠叔和元禄相视一笑,识趣地勒住了缰绳,看着高湛飞快地奔过去。

然而到了亭子不远处,高湛却又将步子放慢了下来,似乎是在犹豫什么,又似乎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他没有进到亭子里,只是站在台阶之下,定定地看着陆贞。眼前是朝思暮想的容颜,分明近在咫尺,他却突然生出一股怯懦之情,良久之后,才开口,“阿贞……好久不见。”

拘谨而小心,带着一丝歉意,陆贞哪里听不出来,她看着他,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伸出双手柔声说道:“欢迎回家。”

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高湛大迈两步走上前,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用力抱住,连日来的思念终于在这一个拥抱中如烟消散。

小别胜新婚,一路上高湛和陆贞虽然没有太多的言辞,但是紧握着的手已经将彼此间的千言万语都一一道尽。

回到宫里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陆贞本打算先离开,但是高湛却舍不得,硬是将她拉去修文殿,然而才进大门,一个不速之客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是阿碧。

见到她,陆贞脸色微微一变,便觉得高湛握紧了她的手,她转头看了一下他,心里略略放松一些,但是依然如琴弦一般绷得紧紧的,不敢松开。

只见阿碧走了过来,深深一礼,恭敬说道:“沈碧参见太子殿下,尚宫大人。”

看着她低垂的脸,高湛静默了片刻,转头对陆贞道:“阿贞,你先回青镜殿等我。我想,阿碧是有话要跟我说。”

陆贞有些担心,但是见他神色坚定,便决定信任他一次,随即点了点头,转身回自己的寝殿去。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阿碧对高湛的感情,如果说从前她们之间的争斗是因为彼此间的能力的话,那么后来就是因为高湛了吧。之前她还不大敢确定高湛是否知道阿碧的感情,但是看今天的情况,想来他的心里也已经清楚得很了。

此刻的陆贞有点担心,看得出来,阿碧对高湛的感情是真的,否则的话不会以自己的清白之身来设这个局,而高湛是一个重情重义、对女子又极其心软的男子,阿碧曾经救过他,又与他有了一夜欢爱,如果阿碧的态度坚决一些,他可能真的会心软。

她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想着高湛的眉眼,内心生出些许担忧。她不是霸道的人,但是对感情,她只能要求专一,不仅是因为她深爱着他,更因为她知道,一个男人一旦拥有两个以上的女人,必然会生出很多的枝节,就像她爹娘还有赵氏,最后的结局永远不会快乐。

对于其他的事情,陆贞愿意抱着宽容的态度,而这一次,她真的希望高湛会坚决一些,说她自私也好,反正她没有妹妹的伟大,就是无法容忍与他人分享高湛。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好笑,她与高湛走到了这一步,她的想法和坚持,他又怎么会不知?既然他说要和阿碧单独谈谈,或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种境况,而是相反呢?

陆贞就是在这般忐忑中回到青镜殿,进门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她没有进屋,直接便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冬日的庭院依然寒冷,石凳的冰冷透过布料钻入肌肤,虽然难挨,可却能让她冷静一些。

就这样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日头还没有落下,就见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开口,只是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他走过来,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四目交缠了良久,高湛终于轻声说道:“都解决了。阿贞,以后,再没有什么事情会成为我们两人的障碍了。”

这个是她希望的答案,陆贞觉得自己应该是欢喜的,可是一想到阿碧,却有点不忍,“那她……”

高湛看着她的眼,坚定地说道:“你放心。”

陆贞没有再张口,迎视着他的目光,缓缓露出微笑。他展开双臂,下一秒,便将她紧紧揽进怀中。四周又恢复了安静,黑暗将最后一丝余晖吞噬。

此刻的陆贞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她已经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的时候勿听、勿问、勿说,才是对爱人最大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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