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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你是一回事,钱是另一回事。”

卫来被冻醒的刹那,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老子受够了,今天就南归!

这是他在北极圈内度过的第四个月。彼时,他已经从北冰洋周边撤回到了拉普兰地区的密林,蜷缩在原住民萨米人废弃的一间kota(帐篷)内。帐篷跟印第安人的毡帐很像,尖顶圆锥,四围蒙着密叠的驯鹿皮、熊皮、毛毡御寒。他裹着兽皮,躺在半尺来厚的灰烬层中。睡前烧了篝火,躺下的时候犹有暖意,现在伸手去摸,灰烬都冷成了咬人的嘴,冷不丁咬上一口,半只手臂凉到发麻。

是该南归了,四个月,尤其是后半程,见过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据说长期在极端环境中独自生活的人会出现幻象——昨天,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只驯鹿盘腿坐在地上抹口红。口红的品牌是香奈儿,色号99,正红,驯鹿抹完口红之后,扭头朝他嘟着嘴,像在索吻。

卫来居然还对它的妆容做了点评:“你该打个唇线。”

说完他就抱着脑袋蹲了下去,再不走,大概精神就要出问题了。

他裹紧兽皮,从kota里钻出来。一夜风雪,这一刻出奇安静,半天上一道鬼魅幽碧的极光,蛇行样扭曲进橘红色铺天盖地的霞。高大的赤松被一层一层的冰雪塑形、压低头、压弯腰,个个身材臃肿,像巨人、妖灵、排列到天尽头处的森森白骨。

萨米人相信,天上有一只火狐狸,它在夜空奔跑,用尾巴拍打雪花,于是出现了极光。

而在中国人看来,天现异彩,那叫祥瑞之气。

国人做事讲究,安门纳彩、驾马造屋都爱选个好日子——决定南归的这一天,满天祥瑞,意头不错。

踩着齐膝深的雪,卫来一路向南,徒步走出拉普兰森林,运气好的时候,会搭到一程哈士奇狗拉的雪橇。

松了那口绝不能死在雪原的气,生物钟开始紊乱,精神时刻恍惚,像生育过的女人一孕傻三年,说话做事云里雾里,三餐在粗糙的比萨饼、过时的意大利餐和驯鹿肉、冰啤间来回切换,回到首都赫尔辛基的时候,他能清晰记得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路过罗瓦涅米的圣诞老人村时,他对着标志北极圈的灯柱鞠了个躬,好像还说了声“再见”。有游客避在一边偷窥他,他听到有人评论他是野人。

二是,搭了一辆满载挪威云杉的拖木大货车。芬兰是号称有五百万伐木工的国度,这样的拖木车很常见——驾驶室里不够坐,他裹着兽皮翻进车后斗,在刺鼻的树木气味间躺倒。后半夜的时候司机上来拍打他,大意是只能送到这儿了,他听见了,但困得睁不开眼,也没起身,含糊地说:“那把我扔在这儿就行。”

司机没办法,招呼了同伴,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抛尸一样把他扔在路边。他半张脸贴着泥,一觉睡到天亮。

不过,回到赫尔辛基,远远望见高处乳白色路德宗教堂的时候,他一下子回血了。

耳聪、目明、思维敏捷,鼻子能嗅到远处刚出炉的肉堡的味道,血管里的血也像边上桑拿房里的滚水,开始翻沸。

回到老地方了。有人讨厌这里,觉得它清冷、暗淡,像实施开放政策前的苏联;有人喜欢这里,觉得这个被波罗的海环拥的城市有着田园般的诗情画意。

时间是三月末,赫尔辛基还扫在冬天的尾巴里,阴冷、昏暗。卫来裹了裹那块邋遢污脏的兽皮,走过混凝土的公寓楼、橱窗蒙尘的店铺、成人用品商店和泰式按摩院。

街道空荡荡的,没人围观他,他一路走进那间位于地下的、埃琳开的酒吧。

酒吧的名字叫:We care about the world(我们关心这个世界)。

全英文的店名,甚至没有用当地通行的芬兰语或瑞典语写一道。这里进出的是世界各地的面孔,充斥着或明或暗的交易。麋鹿说,这酒吧是浮在赫尔辛基皮肤表面的漩涡,不了解的人要绕着走,了解的人自然进来。

卫来推门进来。

白天,酒吧没有生意,只开了一盏壁灯,幽暗的灯光笼罩着吧台上立着的迷你水母缸,里头浮游着两只通体透明的海月水母。缸里打碧绿的光,水母拖着长长的触须,像浑身泛着磷光的幽灵。

水母缸的后面,有一张被水流、光和玻璃合伙扭曲了的脸。她大概也隔着这重扭曲看到了卫来,诧异地抬起头来。

那是埃琳。

埃琳是个年轻的德国女人,顶一头红发,很像著名的德国电影《罗拉快跑》里的女主角,脖颈上文了一条绕颈一周的、很细的眼镜王蛇,蛇芯子正吐在咽喉的微凸处,每次讲话,蛇芯都好像在咝咝抽动。

但实际上,侵略性的外表之下,埃琳是块堪称温和的白板。

她看着卫来,疑惑而又警惕,一只手探向吧台下方,那里藏着一把俄制马卡洛夫手枪。

卫来知道她没认出自己,或者把他当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头发乱糟糟的,几乎跟多日没有剃过的胡子长到了一处,如同两丛灌木狭路相逢;脸上有擦伤,泥色浸到皮肤里,水洗不掉;穿得不伦不类,兽皮的馊霉味杂糅着血腥味,提醒他不方便举火的那两天茹毛饮血的生食日子。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说:“我。”

埃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David's coming?”

卫来是他的中文名,英文名David。他的代理人麋鹿狂热地爱着中国,仔细研究过他的名字之后,说,在中文里,“来”就是“come”的意思,当我们讲“David's coming”的时候,我们不仅在陈述“你来了”这个事实,我们还叫出了你完整的中文名字。

所以埃琳现在,是在叫他的名字。

卫来点头:“钥匙。”

他的公寓是麋鹿的房产,在这幢楼的顶楼,外出时,钥匙通常交给埃琳保管——仅仅是保管,埃琳从未兴起过帮他整理房间、打扫卫生或是更换床单的念头,尽管她一直强调自己很爱他。

埃琳仍在震惊中,只用两个指尖拈着钥匙递过来。卫来趋身靠近的时候,她脸上露出复杂且嫌弃的神色,像是怕挨到他,几乎是把钥匙扔过去的。

卫来伸手捞住。

埃琳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卫来回答:“你在北边过四个月,也这样。”

这不是真心话,埃琳这样的,四天都挨不过去。

他转身离开,楼里没外头冷得那么凛冽,他边走边把兽皮脱下。

埃琳在后面叫:“卫!”

卫来回头,她迎上来,又被熏回两步,脸色郑重,甚至带一点恼怒。

“卫,你最好恢复以前的样子。你知道,我爱你,主要是爱你英俊的脸和身材……”

说到“英俊”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觉得对着眼前这张脸说出“英俊”这两个字都是对英俊的亵渎。

“……总之,你现在这样,我没法爱。”

上楼的电梯在狭长的走廊尽头,过去的时候会经过保安室。公寓楼只配一名保安,是个叫马克的德国人,秃顶,胖得很有规模,以至于穿过保安室的门都困难——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玻璃窗后的桌子边,或者趴着睡觉,或者吃饭。

卫来经过的时候,马克正举着餐叉,专心磨切盘子里的巴伐利亚白香肠。他感觉到有团黑影从窗前经过,为尽保安的本分,打了声招呼:“Moi!”

打招呼的时候他没抬头,发音不准的那声Moi带着唾沫星子,都招呼在香肠身上。

卫来觉得,不管此刻从窗前经过的是杀人犯、棕熊、外星人还是幽灵,马克都不会留意的——他只是一个配备、陈设、住客的心理安慰。

在漫长的公寓保安生涯里,马克只“挺身而出”过一次。

那是圣诞节,半夜,有两个人在公寓的三楼杀了人。他们并无所谓,往尸体上浇了一杯啤酒,一左一右挟着尸体出来,权当挟了个酒醉的朋友。

尸体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脚光着,脚尖刮擦地面,身后一行混着啤酒味道的血迹。

那时候的马克还没这么胖,他远远看到有人过来,觉得节日该有节日的气氛,于是在两人一尸临近的时候,蓦地从门里探出头来,大叫:“圣诞快乐!”

他得到了难忘的圣诞礼物:以为事发的凶犯捅了他一刀。

这一刀让他的工作合约得以长久延续,因为马克对外宣称,他是为了保护住户抓住凶手,所以勇敢地冲了出去。

他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凶手最终也没被抓到。

电梯是老式的,很窄,需要手动开关铁丝门,角落里扔了卷报纸,被踩过许多次,鞋印间露出黑体加粗的印刷词加感叹号。

——Ransom(赎金)!

大概是哪儿又发生劫案了。

四个月没看新闻,这世界大概又死了很多人,又新生了很多人,又有很多钱从一些人手上流到另一些人手上。

日光之下,本无新事。

房门打开,一股无人居住的味道。

卫来从不给房间做修饰,屋里只有最必需的用品,满足最基本的居住需求。用他的话说,离开的时候不会不舍,回不来也不会惦记。

谁会惦记一间近乎空荡的房子?

他关上门,脱光衣服,地上撂下的一层一层,之前还是他的第二层皮,现在软瘫成流浪汉都不捡的垃圾。

进了浴室,莲蓬头打开,水管里先嗡了一阵,像吃坏了肚子,然后热水引上来,喷出花洒。

十分惬意,上次洗澡还是在冰湖。

第一层剃须泡沫没起沫,脸颊和下巴流下黑色的水,低头看,身上漫延着条条污脏的细流,在下水口汇总成一处,打着漩涡。

剃须,用电推推短头发,黑泥长进皮肤的纹络,只能拿刷子蘸上肥皂去洗刷。水流哗哗不断,肥皂打到第三遍才算是洗褪脏色,以至于他自己都诧异:怎么忍过来的?

转念一想,其实也没忍,在那种环境下,没得选。

关上蓬头,浴室里忽然安静下来,热蒸汽消散,即便有暖气,凉意还是瞬间裹住了全身。卫来在腰间裹了条浴巾,走到镜子前头,伸手抹去镜面的雾气。

男人的脸,棱角分明,下巴泛着剃须后的暗青,赤裸的肩颈,肌肉结实铁硬。

眼锋很冷,不排除是这些天给冻的。

眼神很亮,不浊,鱼能明目,可能跟这些日子吃多了冰湖的鱼不无关系。

薄唇抿起,据说薄唇的男人无情,这话不对,他并不十分无情,只不过对什么都不太深情罢了。

不得不承认,还是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更顺眼一点,埃琳见了,大概会重新爱上他的。

卫来把换下的衣服装袋,扔进楼道间的垃圾通道。闸口关合的刹那,他忽然有点不忍,耳朵贴上墙,听到垃圾落到底的闷响。

像是种宣告,所有的印记表证洗的洗扔的扔,一段日子就此过去。

回房,拉帘,睡觉,躺上床的刹那,手机响,麋鹿发来短信。

——明晚十点半,老地方。

他说了声好,就好像麋鹿能听到,然后关机,眼皮千斤重,顿入黑甜。

睡得很死,窗外,赫尔辛基下起又一场冻雨。

这一觉超过二十四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暮色趴伏在城市上空,只剩下一些露着白的边缘没有遮盖完全。

卫来拉下天花板窗连着的铝合金折叠梯,带着烟和火机上了阁楼。阁楼地板上积了薄薄的灰,倒着他上次离开前喝光的一罐啤酒。斜坡顶开大的天窗,为防冷和隔音,用的双层玻璃。他从里头推开,抓着窗框翻上了斜坡。

城市声浪铺天盖地而来,卫来踏着覆瓦走了两步,坐倒在冷湿的斜顶上,点着了烟。

低头看,赫尔辛基像一口刚揭开盖的蒸锅,人气弥漫。

卫来对“人气”有自己的理解:大多数人的身高都在两米以下,人会发出体味、气息,会说话、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这些都要用到气,而所有的气都在两米左右的高度里杂糅、流转、沸腾、翻覆。所以大气层的正确划分应该是:地气层,人气层,空气层。

麋鹿和可可树都跟他上过高处俯瞰“人气”,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到底能看到什么?

卫来回答:“能看到很多故事,发生的、发酵的、消失的。”

可可树:“胡说八道。”

麋鹿:“你们中国人,就是这么奇妙。”

天黑下来,东北方,赫尔辛基中央火车站的巨型人像手中捧着的球灯亮起,卫来在覆瓦上摁熄烟头,翻窗回房。

再次推开酒吧的门,是晚上九点,酒吧里放着killing me killing you,死亡金属乐队的歌。靠门的角落里有个老头儿在卷大麻,边上等待的年轻人迫不及待,目光灼灼。

卫来径直走向吧台处的埃琳。

果不其然,埃琳目光里带惊喜,笑意大盛,那一声“卫”叫得情意无限,连脖颈上文的眼镜王蛇都柔媚成了江南烟雨里初见许仙的白素贞。

卫来拖了高脚吧凳坐下,从怀里掏出钱包:“羊角包、冰啤、伏特加、红酒。”

埃琳先给他打冰啤,啤酒杯推过来的时候,卫来正把钱包口朝下用力一抖——

只掉下来一枚硬币,在吧台上滚出一条直线,撞到水母缸,饮恨倒伏。

是欧元,币面上半幅欧洲地图,边上有“50Eurocent”的字样。

0.5欧,约合不到4块钱人民币。

埃琳警惕心起,啤酒杯停在半道。

卫来说:“赊账。”

“你的钱呢?”

“花了。”

“那么多钱!”

“花了。”卫来列举要花钱的地方,“我包过破冰船,把结冰的港口破开一道口子,很壮观,像巨大的楔子嵌进北冰洋。我拍照了,想带给你看,但后来零下三十度,相机冻坏了。”

他笑,拍埃琳的手背:“你不是爱我吗?赊次账吧。”

埃琳很有原则:“爱你是一回事,钱是另一回事。”

卫来觉得情人还是中国的好,爱你爱到心肝脾肺肾都血淋淋地掏出来——他咬牙切齿:“我真看不出来,你爱我到底爱在哪儿了。”

和卫来初见的时候,埃琳还没有开酒吧,对卫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日本人?”

她清楚记得,卫来的脸色有点阴沉,顿了一会儿才说:“中国人。”

中国?那是哪儿?埃琳的世界地图里,只有德国、北欧和包围着的一片海陆蛮荒,黄色人种她只知道日本人和印第安人。

为了更接近卫来,她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中国,当晚回家路过音像店的时候,她问老板:“有关于中国的电影吗?要很有名的,新一点最好。”

老板撅着屁股在脚边的纸箱里翻检了一阵,递了一张给她,语气很肯定:“这个,很有名。”

那是张艺谋的电影,《一个都不能少》,讲述了农村、文盲、贫穷、展望,在欧洲拿了不少奖。

埃琳看了两遍,以为这么简单就能把中国咀嚼透彻。第二天见到卫来时,她一副对中国很熟悉的样子,问他:“你小时候上学,要翻几座山啊?”

卫来当时在抽烟,好大一会儿没说话,烟头搁在啤酒杯边,累积的灰烬嚯一下倾翻在酒里。

然后他看着她,一字一顿:“你真该多看看新闻,关心一下这个世界。”

埃琳同意让卫来赊账,出于两个原因。

一是卫来信用良好,从来没有真的欠账;二是因为他说,今晚就会来活。

来活等于来钱,他上一次来活,带回来鼓鼓囊囊的一包钞票,一次昂贵且变态的北极圈度假后,变回穷光蛋。

这不是正常的生活态度,埃琳忧心忡忡,她隔着酒吧的乌烟瘴气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卫来,决心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劝一下他。

卫来揪了块羊角面包,蘸撒在餐盘里的盐,送进嘴里的时候,边上凑过来一个身材妖娆的女人,穿裹身的黑色短裙,眼影浓重,黑里泛金,像埃及艳后。

声音性感而沙哑:“不请我喝一杯?”

卫来说:“好啊。”

埃及艳后嫣然一笑,腰肢扭动,驾轻就熟地旋身坐进他怀里,蕾丝的领口开得很低,一道乳白色挤压下的深沟嵌进他眼底。

像破冰船楔开的那道口子。

女人伸手挂住他脖子,红唇挨近他的脸,将到而未到时,卫来忽然控住她,说:“别动。你是不是用的香奈儿的唇膏?”

色号99,正红,怎么那么像在拉普兰森林里看到的那只驯鹿的嘴唇呢?

埃琳冷眼旁观,以为这戏会转成两人相拥离去,谁知五分钟后,埃及艳后端了一杯酒离开,寻觅新的目标。

她心下窃喜,端了份起司蛋糕过去:“送的。”又问,“没看中?”

卫来说:“有情况啊。”

埃琳好奇地凑近,他压低声音:“我这趟冻得有点狠,这样的女人在怀里,我都没什么反应。我得恢复适应一下。”

老祖宗没骗他,饱暖思淫欲,四个月饥寒交迫,他没怎么想过女人,埃及艳后这样的段数,他的脑子里冒出的都是芬兰旅游风景片。

埃琳恨恨:“也许冻坏死了呢。”

卫来拿羊角面包使劲擦盘子里剩下的盐:“怎么这么狠呢?冻坏死了,你能得什么好处?”

埃琳还想说什么,墙壁上的挂钟忽然报时。

十点,酒吧高处挂悬着的三面液晶背投电视同时开启。

埃琳的酒吧叫“We care about the world”,不是没理由的:每晚十点,酒吧会播报世界新闻。

常客都知道这规矩,也乐于遵守,不管是泡妞还是K粉,到十点时,必然停止一切,全情投入。

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出了这酒吧,可能连新闻频道都没开过。

卫来看得很有滋味,四个月不通音讯,每一条新闻都像一根输血管道,把现实的世界汩汩输进他闭塞干涸的血管。

日本地震,印尼火山口在喷烟,美国校园枪击,车臣恐怖分子头目被俄击毙……

又一条。

“今天是沙特油轮天狼星号被索马里海盗劫持的第七天,船上25名人质仍无消息。据知情者透露,海盗方面开出了2000万美元的赎金要求……”

2000万!美金!

卫来没法不想到自己的0.5欧。

真是……还不如去做海盗。

快到约定时间,卫来离开酒吧,埃琳在幽暗的走廊里追上他:“卫。”

她与平时不同,不调笑、不气、不恼,神情郑重,带一丝无奈和低落,说:“你不能再这样了。”

女人是天生的劝说者,端着年轻的脸,说出的话却像活了一百岁那样老成:“你对将来没有计划吗?也该存点钱,娶个喜欢的姑娘,买大的房子,过安定的生活。我希望看到你好,毕竟,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

埃琳讲的是实话,她在爱慕卫来的过程中,某天醍醐灌顶,发现自己其实喜欢女人——无契机,也无铺垫,只能用开窍较晚来解释。

卫来沉吟片刻——想断然终止某个话题,必须真诚恳切。

他回答:“我知道勤恳、上进、安定是普世价值观,但世界这么大,你得允许有人脱轨。”

说完他退后一步,向埃琳鞠躬,彬彬有礼,然后转身离去。

非亲非故,有人诚心为你打算,理当感激。

他没有计划,得过且过,千金散尽还复来,乐得脱轨,也不想去扰乱轨道之上认真生活的男男女女。

出公寓楼,沿街道直走,到尽头后左拐,地砖被沿街的灯光洗得水亮,灯柱下停着一辆破旧的大众。

麋鹿站在车旁翘首以盼,看到他时眼睛放光,几乎是扑过来的:“David's coming!My Christmas tree!”

圣诞树是卫来的绰号。

卫来大踏步上前,在麋鹿近身的刹那一手控住他脑袋,原地把他抹了个圈,然后绕过他,坐进车子副驾。

车里温度适中,适合议事长聊,或者睡上一觉。

麋鹿兴奋地钻进来。

“卫!你平安回来了!天知道,我把《荒野生存》看了三遍!有一天晚上梦见你死了,我哭得死去活来——我发誓,伊芙死了,我哭得都没这么伤心!”

卫来无言以对。伊芙是麋鹿的太太,为他生了一子一女,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伊芙不但仍健在,而且身体健康,再活三四十年不成问题。

麋鹿是卫来的代理人。

美国黑人,三十五岁,饶舌歌手的长相。话多,精力无穷,狂热地爱着中国,认为世上最美味的食物是中国的饺子,因为:饺子可以有一万种味道!

他的语言天赋不错,近年尤其用功钻研中文。卫来平时难得有机会说中文,但在和麋鹿对话的时候,中英文可以经常串换,而且麋鹿致力于学习最地道的中文俚语,时不时冒出一两句,不管理解得对不对,听来总归亲切。

某次他问卫来:“中国人说,好吃莫过饺子,好玩莫过嫂子。饺子好吃我知道,但是嫂子……为什么好玩?”

卫来沉默半晌,答:“你个臭流氓。”

又某次,他问卫来:“你们好像瞧不上‘姐夫爱小姨’,但是姐夫和小姨本来就是一家人,不应该相亲相爱吗?”

卫来沉默半晌,答:“你个臭流氓。”

麋鹿的中文和意会能力在卫来的骂声里茁壮成长。

四个月不见,麋鹿对他的关爱如同拉普兰的大雪骤降,短时间内没有止歇的意思。卫来懒得听他啰唆,目光落到挡风玻璃前立着的牛皮信封上:“客户资料?”

麋鹿习惯把客户资料放进绕线封扣的牛皮纸信封。

卫来伸手去拿,麋鹿说:“不不,不是,是这个。”

他从座位底下抽出另一份,郑而重之地递过来:“特意为你选的。”

一式的信封,从外表看没什么不同,卫来试了下厚度,像是张照片。

他先不拆:“特意为我选的?”

“我了解你们中国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懂了,这客户应该是中国人,或者至少是华裔。

卫来解开绕线:“那你还不是特别了解我们,我们还有个词叫‘杀熟’,自己人坑自己人,从来不手软。”

他抽出照片。

车内灯光很暗,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照片抽出的刹那,卫来觉得眼前似乎亮了一下。

他下意识夸了声:“漂亮。”

照片上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华裔女子,伏在楼梯上抽烟,头发到肩膀,发梢处略卷,没什么表情,目光恰与镜头相触。

她眼睛里藏着一个世界那么深。

照片留白的地方用记号笔写了两个字:岑今。

麋鹿斜乜他:“小心哪,男人起初只是爱上了个酒窝,接着就把整个娘儿们都娶回了家。”

卫来盯着照片看:“太小看我了,首先,她还没漂亮到让我神魂颠倒;其次,我有职业操守,接了单,她就是客户,我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任何关系。”

顿了顿,他又说:“目光不柔,应该经历过一些事。”

他把岑今的照片立放在挡风玻璃上。

路灯的光从外裹入,照片上的女人浸入黑暗,面目模糊。卫来问:“这个……岑小姐,人怎么样?”

麋鹿是业内最吃得开的私家保镖代理人之一,麾下两张王牌,圣诞树和可可树。

王牌可以挑拣客户,可以私定规矩,不管这规矩有多离谱——比如可可树的规矩是:绝不接发际线到肚脐之间长痣的客户的单。

莫名其妙,人家长痣,干你鸟事?

相比可可树,卫来省心得多,只一条:不保护人渣。

理由是:流汗、流血甚至赔命去保护人渣,那是逆天行事,不符合中国人敬天的习惯。

中国的一切都是好的,麋鹿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

现在卫来问起岑今“人怎么样”,那就是有接单的意向了。

麋鹿早打好腹稿:“卫,人都是复杂的……你是先听她好的地方呢,还是不好的?”

“不好的。”

“那你耐心点,不管前面怎么样,听到最后,你绝对会接单的。”

卫来笑了一下。

凭什么绝对?爱无永恒,情无永炽,世事无绝对。

车外空城一样安静,这么久了,行人都没经过一个。

“岑小姐曾经有个未婚夫,婚礼前夕,她被捉奸在床。婚事告吹之后,她未婚夫一时想不开,吞了药,幸好救得及时,没死。”

这是私事,卫来不想置评。对比岑今,他反而更看不上那个未婚夫:大丈夫何患无妻,这样的女人,早撇开早好吧。

麋鹿的话锋转得雀跃:“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医院里遇到新人,第二年就结了婚。宣誓的时候他说,感谢上帝没让他为了错的人死掉,才能最终等到真爱。”

边说边递了张照片过来,用意明显:就算岑今操守欠奉,上帝也已经对可怜人做了弥补。

照片上,高大俊朗、书生气十足的华裔男人拥着小鸟依人的妻子,爱意满满,养眼登对。

卫来示意麋鹿往下说。

“岑小姐……还是一桩谋杀案的嫌疑人。”

说到这儿,麋鹿故意停顿,想诱他追问,卫来不吃这饵,安坐如山。

麋鹿只好继续:“好在证据并不充分,很快洗脱嫌疑。”

“什么案子?”

“一个法国富商,被注射毒素死亡,现场保险箱大开,不清楚具体丢失了多少财物。警方判断是谋财害命。岑小姐之所以被卷进来,只不过是因为那天晚上,她是访客之一。”

“只不过”三个字已经表明了立场:麋鹿努力要把关于岑今的不好传闻筛抖干净,即便略沾,也是“殃及”。

卫来倒是对注射毒素这一节更感兴趣:“什么毒?”

“听说是……河豚毒素。”

卫来意外。

麋鹿会错了意:“我也觉得贵,河豚毒素纯品国际市价每克20多万美元,普通的毒剂注射照样能致命,何必呢。”

卫来说:“因为它毒。”

河豚毒素(TTX),毒性比剧毒的氰化钠还要高1200多倍,致人神经麻痹、腱反射消失,最终呼吸肌瘫痪而死亡。更恐怖的是,TTX被大脑的血脑屏障阻挡,无法进入大脑,中毒者虽然不能讲话、不能动,在死亡过程中却始终头脑清晰,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始终头脑清晰……这可怎么得了,想想都毛骨悚然。

岑今应该还有其他的“不好”,但在麋鹿看来,都是些人类的通病,不值一提。

他迫不及待,要把岑今光亮的一面灿灿捧出。

“岑小姐曾经是国际援非组织的成员。索马里军阀混战期间,她帮助联合国部署对难民的救济粮发放。后来她去了卡隆,那之后不久,卡隆发生了震惊世界的种族大屠杀。”

卫来皱眉,卡隆屠杀,他好像听说过。

麋鹿冷笑:“你们不关心,非洲发生的事,不管是战乱、饥荒、冲突还是屠杀,你们都觉得是外星球的事。”

大概因为自己是黑人,麋鹿说到这一节,忽然口气不悦。

卫来有点印象了,卡隆很小,面积不到两万平方千米,是非洲面积最小但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之一,分胡卡和卡西两大种族,种族冲突频仍,前些年还曾引发内战。

“是不是被定性为反人类罪的卡隆屠杀?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吧,可可树提过这件事。我记得,联合国后来还专门设定了纪念日。”

“就是那个,联合国无作为,西方国家集体失明,媒体轻描淡写地说是部落冲突,全世界都抛弃了卡隆。两个月时间,卡西族被杀害超过二十万人。只有少数国际救援组织冒险救助难民,像红十字会、无国界医生……”

卫来心中一动:“岑小姐……当时没有撤出?”

麋鹿点头:“她留下了,和几个志愿者在一所小学校里建立了人道主义保护区,和胡卡暴徒对峙抗争了一个多月,最终庇护了175名卡西族人的性命。离开卡隆的时候,她被总统授予国家友谊勋章。”

卫来坐直,收起身上的松垮。

他保护过各种人,业界泰斗、行业精英,“英雄般的人物”、“不屈不挠的斗士”,但那都是颂词和赞誉的称谓,岑今这种背景的,真正第一次。

“她需要保护?”

“前两天,她收到一只……死人的手。”

麋鹿说,那是只成年白种男人的手,风干,虎口处有牙印旧伤,手里拈着一张折叠卡片。

卡片素白、精致,边缘镂空雕花,卡封上有烫金的祝福语,自带香氛,一如任何一家精品店出售的高档贺卡。

快件盒打开时,那只诡异的手被扭曲成固定的姿势,正递出卡片,形同邀约。

翻开卡封,里头是一行字。

——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麋鹿喃喃:“如果是我,为了掩盖笔迹,会从报纸上剪下对应的铅字贴成一句话。”

但对方并无遮掩的意思:那行字是手写的,笔画流畅。

卫来问:“报警了吗?”

“报了,乐观预测,十年能破案吧。”

一只手,风干,易携带,方便辗转,可能来自有白种男人生活的任何地方,多少无名尸体都找不到身份来配,何况只是只手。

“那位岑小姐,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

卫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麋鹿补充:“真没什么反应,报警都是钟点女工帮她报的。她自己说,收过发臭的猫尸、浇满血浆的人头蜡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乱蓬蓬的头发,相比较而言,一只风干的手还算是克制,至少没有让人作呕的味道。”

卫来半天说不出话。

这么浓烈且密集地遭人记恨,总得有个原因吧?

麋鹿说:“应该跟她的职业有关。”

“因为援非帮助难民?”

这种事,很得罪人吗?

麋鹿摇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道的,很多从战地撤出的人都有严重的心理创伤。岑小姐离开卡隆之后,就彻底退出了援非组织。现在她是个……”

他皱着眉头,试图给出比较准确的说法:“撰稿人……社评家,对,自由社评人。”

“风格犀利的那种?”卫来心里有点数了。

犀利这个词用在这儿太温柔了,麋鹿干笑:“写的文章跟冰锥似的,唰唰捅你十几个血窟窿,血滋滋往外喷的那种。”

“都捅过谁?”

“意大利的黑手党、哥伦比亚的毒枭、做残酷动物实验的奢侈品公司、政府高官、贪贿的警务人员、宗教极端组织成员……”

懂了,她收到什么都是正常的。

卫来对岑今的感觉有点变味了。

勇气固然可嘉,但螳臂当车这种行为他并不欣赏——他支持实力说话、运筹行事,集中力量,重点击破。除非她身后有一整个排的雇佣军保护,否则这样不管不顾地对着全世界黑手放乱箭,除了置自己于危墙之下,意义何在?

社评人也得惜命吧,毕竟过日子为第一要务。

麋鹿看表——他戴儿童塑料手表,表盘指针头都是米老鼠的。

“没问题的话咱们现在就过去?快到约见时间了。”

再具体的,麋鹿也不清楚,业内中间人给搭的线,讲明要王牌,透露了几个关键词:面谈、保密、钱不是问题。

卫来觉得这单可接。

工作而已。

车上大路,终于间或见人,也偶尔遇车。有时遇到对开车,对面的车灯晃得全世界忽然明亮。

麋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钱又花完了?”

“嗯。”

“不花完你也不会出来接单!”

麋鹿一副怨懑的、恨其不争的口吻:“你看人家可可树,买屋买车、炒股炒汇,穿得比客人还气派。”

这事卫来有耳闻。可可树几次出单,浑身名牌,衬得边上低调的大佬像个男仆管家。客人投诉过一次,可可树慢条斯理地回答:“个人兴趣爱好,管得着吗?”

但他何必要向可可树看齐?人各有志,一山不学一山形。再说了,树种不也不同嘛。

卫来岔开话题:“依你看,岑小姐这次的死亡威胁最可能来自什么人?”

职责所在,他想大致圈划个可疑范围。

麋鹿看过岑今近期发的社评,心里有个揣测:“她近两个月,连着四篇文章,都是反对非洲某些地方的女性割礼。”

附近有车摁喇叭,喇叭声和麋鹿的声音冲撞,撞进卫来耳朵里的句子零碎不全。

——她近……四篇文章,反对……非洲……割礼……

割礼这词,卫来倒是常听到,但没做过研究:“那是……男人割包皮?这她也反对?”

麋鹿加重语气:“女性割礼。”

“女人有什么好割的?”卫来想了半天,觉得无从下手。

麋鹿顿了几秒才开口:“一般是在女孩四岁到十岁之间进行,用刀片割掉外阴,把伤口用线缝起来,以确保她在婚前都是处女。行过割礼的女人行房时不会有快感,伤口会撕裂,非常痛苦,但据说这样可以保证她们对丈夫的忠贞。”

说到这儿,麋鹿目光斜溜,落到卫来袖口处露出的手臂,看到根根汗毛倒竖。

他居然有点欣慰:很好,跟自己两天前读到这段文字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卫来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很想找些什么来碾碎:“这都什么人想出来的贱招?”

麋鹿说:“Hey!Hey!注意你的言辞!小声点!那些维护割礼的守旧势力认为这是他们宝贵的传统文化,觉得外来的干涉是殖民行径、文化侵略。让他们听到,会打掉你的牙!”

卫来冷笑,指着岑今的照片:“她一个女人,敢把想法放到报纸上给全世界看,我是有多废,坐在你车里,车窗关着,还得‘小声点’?”

麋鹿耸肩:“我只是好心提醒你……我看到数据,说全球有一亿多女人被行割礼,这个数字还在以每年百万多人次增长。”

卫来觉得匪夷所思:“就没人做点什么?”

“有啊,岑小姐不就写了文章反对嘛。世卫组织、妇女组织、联合国一直在和非洲相关国家合作,致力于废除这一陋习,事实上,很多国家已经颁布了废止的法令。但是,某些地区的守旧势力短时间内很难根除,近些年,有不少救助组织帮助闭塞地区的少女们逃离。”

卫来觉得还挺欣慰:“那你帮我留意一下,把我这次酬劳的一半捐出去,用作姑娘们的路费、学费、安置费都好。”

麋鹿瞪大眼睛:“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多疼啊。他下面被人踢了都疼得死去活来,何况是硬生生去割?再说了,大多数姑娘都那么可爱,就像埃琳……

忽然想到埃琳让他赊账都不情不愿,不夸她了。

“你自己不留点钱?”

“不是还留了一半吃喝玩乐吗,用完了再挣。”

麋鹿恨得倒抽气,报纸上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喜欢存钱的人,存款用来防灾、防病、防祸事,卫来怎么就完全颠倒着来呢?

“万一哪天你生了重病怎么办?”

“病好了最好,不好的话有天收。”

“到时候连棺材都买不起!”

“要棺材干什么,妨碍我化归自然。”

麋鹿不想跟他讲话了。

好在卫来又转回了正题:“你认为岑今的死亡威胁来自那些女性割礼的狂热捍卫者?”

“我猜的。”

这两天恰好有条相关新闻,跟岑今的社论登在一个版面:法国名模被发现浮尸塞纳河上,警方怀疑是谋杀。该名模生前强烈反对女性割礼,消息人士猜测这或许跟她的死不无关联。

卫来对麋鹿的猜测方向表示理解,但他觉得不是。

麋鹿不服气:“为什么?”

卫来回答:“不管是在探案的小说还是影视剧里,那些能让你一眼看出来的,通常都不是答案。”

岑今住在赫尔辛基外围的私宅别墅区,这一带的屋舍设计很有阿尔托的风格,砖墙厚重、造型沉稳、不浮夸却又个性鲜明。

车进路道时,麋鹿指给卫来看,大多数人家都已经歇息,私宅隐成了黑暗里遮掩在林木间有棱有角的墨块。只有一家灯火通透,融进夜色里的光给屋舍笼上一层柔软朦胧的明晕。

门口停了好几辆车,隔着霜雪未退的草坪看过去,落地玻璃窗后三三两两的人影,或坐或立,像未散完场的宴会。

卫来意外,这么多人?

大门半掩,像是专候他们到来,推开的刹那,屋内的四五个男人齐齐看向门口。

卫来也看他们。

他们的年龄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有块头很大的,肌肉鼓撑得西服绷起,也有瘦小但绝不孱弱的,眼睛里精光慑人。

同行识同行,这些人都是保镖。

卫来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问麋鹿:“怎么回事啊?”

这一行的规矩,王牌单打,要合作也是和老拍档,绝没有跟陌生人组队的说法。

麋鹿也有点蒙:“你等等。”

他小跑着进去,跟距离最近的一个小个子说了几句,又急急回来。灯光映着他额头渗出的薄汗,被肤色衬得黑亮。

他说得磕磕巴巴:“说是……在面试。”

卫来笑起来:“面试?”

这有点……没面子吧。

他是王牌,不是刚出道的半罐水:他不缺客户,接单是给面子,从来都是别人捧了钱来请,唯恐他不去——哪有买菜样被人挑拣的道理?

麋鹿在心里把牵线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亏自己还兴冲冲去查找岑今的信息,极力促成卫来接单,早知道还摆一道面试,来都不用来!

这就像奢侈品,品牌比价钱重要,宁可没人买,也不能打折自堕了身价。

他马上申明立场:“卫,我不知道会这样,如果知道有面试的话,我就带别的人来了。我们有自己的原则,我会跟他们郑重讲清楚……”

侧面小会客厅的门开了。

有个高鼻深目的年轻男人探身出来,穿宽大的、长度至脚面的白袍,戴黑色羊毛发箍固定的红白格相间的头巾。

白袍?

这衣服会给人无穷无尽的想象。

果然,麋鹿下意识抓住了卫来的手,激动之至:“卫!看到了吗?白袍!沙特人!也可能是来自迪拜、阿布扎比!总之都是富豪!”

卫来目光渐深。

真奇怪,居然在这里看见了白袍。

事实证明,原则的刚硬在利益面前可以变得柔软。

卫来坐在大厅靠窗的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看麋鹿站在小会客厅的门口跟那个白袍低语,那配合的模样,可真不像是在“郑重讲清楚”。

过了会儿,麋鹿兴冲冲过来。

“卫,我尊重你的意愿,你可以拒绝接单……但能不能先听我讲一下?”

“讲。”

“他们真的是沙特人,我们从来没有跟中东的富豪做过生意,这是绝佳的机会!如果这一次能合作,你想象一下!”

卫来漫不经心地想象了一条通往金山的大道。

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出面为岑今雇佣保镖的,会是沙特人?

“还有,他们解释了为什么要面试,因为这次不是守城,是远征。”

业内行话里,“守城”指就地保护,活动范围不出赫尔辛基,“远征”则意味着会有一段长途旅程。当然,报酬也会成倍增加。

这样一来,面试就说得通了:旅程涉及相处,和客户是否能合得来,几乎跟保镖的硬技能一样重要。

不过再听下去,卫来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流程分三步:情况告知、竞技和客户面试。

竟然还要竞技,在卫来眼中,竞技跟耍猴没什么两样。

麋鹿一万个想让他接单——这一单是道颤巍巍的金桥,只要能接通……天知道!也许下一单就会来自沙特的国王!

但以卫来的性格,不能催他太过。

所以他看似无意地补充:“只要是来参加的人,哪怕中途退出,签了保密协议之后,都会有500欧的报酬。”

来都来了,带点什么走呗,钱又不烫手。

卫来坐进小会客厅。

保密协议更像是为落选者准备的,承诺不会将相关内容透露出去。

签完了,白袍将协议文件收好,同时递过来一卷报纸。

正朝着他的那一面,有个大字号黑体印刷的词,加粗带叹号。

Ransom(赎金)!

似曾相识,卫来心中一动,接过来徐徐展开。

Ransom的前头,用的修饰语是Vast(巨额的)。

整幅报道映入眼帘,新闻配图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欧盟联合舰队的护航船只在巡航。

粗略一扫,几个词意味深长:天狼星号、海盗、亚丁湾。

卫来心头一动。

他把报纸推到一边:“你们是沙特船东。”

白袍对他如此迅速的反应有点意外,然后点头:“天狼星号是超级油轮,排水量超过30万吨,大小接近三艘航空母舰,半年前刚刚下水。船上有25名工作人员,船只本身加上装载的原油,价值超过两亿美金。”

卫来笑:“海盗索要2000万美金,2000万换回两个亿,还算合算。”

白袍也笑:“我们不可能支付那么高额的赎金,助长海盗气焰,后患无穷。我们现在正设法通过种种渠道,谋求跟海盗的谈判,希望降低赎金数值。”

他向卫来出示一张照片。

照片拍得模糊,隐约能分辨出上面是个中年黑人,扛火箭筒,头怪异地向左歪,像是跟肩膀长到了一起。

“这是索马里最凶悍的海盗之一,也是天狼星号遭劫的幕后头目,歪头虎鲨。他有杀害人质的前科——两年前,他带人劫持了一艘丹麦货轮,因为跟船东的谈判迟迟没有进展,他当着谈判代表的面,拉出船上的大副,连开六枪。”

卫来不动声色:“那你们跟他的谈判,要格外谨慎才是。”

白袍将照片收起:“六年多以前,索马里军阀内战,国内难民无数。联合国为救济难民,部署运输了一批粮食。就在发放现场,两伙军阀为了抢粮,开枪射杀难民。当时的虎鲨还是平民,脖子被乱枪轰开了一个洞。”

命真好,脖子上可是有大动脉。

“当时,岑小姐被派驻索马里,协助联合国进行救济粮的发放,是现场的负责人员之一。她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尽全力协助医务人员,把虎鲨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懂了。

沙特船东在寻找可以跟虎鲨谈判的人选,谁会比岑今更合适?

“那么这趟是去……”

“索马里。”

卫来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可可树是怎么描述索马里的来着?

——世界上唯一真正无政府状态的国度。

——几乎每家每户都有AK,在这里你可以没有手机,没有电视,但不能没有枪。

——卫,这里的枪是拿到集市上摆出来卖的!水果摊的旁边就是卖枪的,你可以拿西瓜试枪,bang!

别墅的健身房被临时改成竞技场,竞技分三项:10米手枪多靶速射、格斗、短刀。

竞技之前,有半个小时的咖啡时间。

麋鹿极力劝说卫来:“索马里没什么不好啊。”

卫来啜了一口咖啡:“那里热。”

他绰号圣诞树,不是没来由的:卫来喜欢一切冷的地方——在地球上大部分地方,圣诞树都只在冬天生长。

“但可可树这一阵子在苏丹,卫,你们可以在那儿附近见个面!你们都多久没见了?”

和卫来相反,可可树讨厌寒冷,所以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热带活动。

他的绰号源自真正的可可树,据说这种树对温度有很高要求,一旦低于15度,就有死亡的危险。

卫来放下咖啡:“再说吧。尿急,洗手间在哪儿?”

麋鹿也不清楚,倒是边上的大块头男人热心指路:“你从那个门出去,不是往左就是往右,走到尽头,向左,也可能向右拐,就是了。”

真是简洁明了的答案,卫来盯了他半天:“谢谢啊。”

他很快走错,但没有折回。

别墅的后院,居然立有很大的玻璃温室,类似细胞分裂的几何形状,双层玻璃结构,钢支撑,目测层高五米以上。

赫尔辛基寒冷暗淡的天幕下,玻璃罩护,长出亚热带绿意盎然的葱郁森林。

走近了,感应门无声开启。

温室自带控温控风系统,设计师是高手,依托绿树、盆栽种植槽和地溪切割空间,完全自成格局、生态、季节、桃源。

毫无疑问,这是现代科技的奇迹,也是金钱的造化神通。社评人的报酬如此优厚?别墅、健身房还有造价不菲的温室,这位岑小姐身家颇丰。

有近乎恼怒的声音响起:“岑小姐!”

温室安静,这声音突兀,像高处喷洒的雨雾,惊扰一隅枝叶。

卫来转向一丛密植的绿障。

那一面应该有人,两方相抗的气场,发声的未必占上风。

“我想,关于你此行的报酬,我们已经达成协议,而且你也答应了。”

好奇心驱使,卫来走近几步,拨开一层厚厚缠结的蔓枝。

长枝是框,框内有画。

又一个白袍,四十来岁,面带怒气,困兽般原地踱走。

边上应该是……岑今?

她背对卫来,坐在高脚凳上,穿黑色无袖低背长礼服,头发绾成松散却精心的髻,挑出两三缕,慵懒、蜷曲、颤巍巍地轻搭在白皙颈侧——脆弱又让人忧心的平衡构建,呼吸重一点都会惊破。

裙角拂过足面,斜拖在地上。

面前是立起的画架,白色纸幅。她手上拿了支笔,在纸面勾形打线,声音平静,轻描淡写:“口头协议,不是白纸黑字。现在我改主意了,并不犯法。”

白袍尽量平和:“岑小姐,坐地起价,不合规矩。”

“合法就行了。”

好整以暇,以静制动,三言两语,只蝴蝶掀翼,那头的白袍已剑拔弩张。

高下立判。

但坐地起价,卫来确实不大看得上。

“为什么?谈得好好的,忽然加价,总要有个原因吧?”

“我收到死亡威胁。这种情况下还要外出,加价并不过分。”

“岑小姐,据我所知,你收到的死亡威胁跟我们无关。事实上,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们不惜重金聘请最好的保镖……”

“保镖?”

她把笔扔回手边的笔台,重新拣了一支。

“保镖顶个屁用。你让十个保镖保护我,一颗流弹也可以要我的命。钱多可以付给我,何必浪费在没用的地方。”

真是突如其来的一巴掌,隔空。

吃哪行饭,端哪行碗,乞讨都有行规和职业尊严,岑今这话,无异于往他碗里吐口水。

卫来的目光一时晃焦,找不到点来栖落。

什么500欧,索马里,海盗,沙特人,接单,全他妈滚蛋。

卫来忽然注意到她的笔台。

先前,她支了画架,展开纸幅,他以为是常见的画家作派,要画油画或者水粉,笔台上理应有各色缤纷的调色板、画笔、画刀、洗笔筒、砂纸、油壶。

居然不是,她的笔台是特制的,隔出一个个木格,每个木格顶端有标志铭牌,依照笔芯软硬和深色变化,以HB为分界线,从最硬的9H到最软的9B。

木格里,堆满或长或短削好的铅笔,杂放,没有章法,像是量贩售卖,又像笔冢。

她只用色度和硬度不同的铅笔画画?

画幅上,有个人形头像呼之欲出。

焦躁过后,白袍的语气中不无威胁:“岑小姐,如果是这样的话,双方很难合作。”

岑今斜持笔,笔端在纸面沙沙作响:“随便。不过好心提醒你,听说虎鲨知道是我去谈判,很兴奋,承诺说我到达之前,绝对保证人质安全。如果他知道你们换了人选,会不会觉得受了愚弄?毕竟,他的性格……有些暴躁。”

细小的石墨屑残留纸面,她屈指去弹,纸面受了弹震,墨屑灰尘样落下。

卫来有点同情白袍,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岑今,他必须受她要挟。

白袍似乎也清楚这一点,只是不愿立刻就范。岑今不慌不忙,眼前只有画。

卫来也看画。

那画渐渐明晰,是个黑人,女人,戴头巾,茫然地笑,眼眶很深,整个眼睛凹进阴影,笑肌明显,眉毛和唇纹都很杂乱,胸锁乳突肌像老树盘缠的根,错结。

岑今专心勾画,间或换笔。

深浅不一的黑色,打出明暗、灰面、光度、阴影,眼角刀刻样的纹,唇边勾连的褶皱,眼眸里的着色越黑,越凸显瞳孔里慑人的亮。

卫来盯住那个女人的眼睛。

这不像是画,像是活生生的女人和他对视,眼神里锁着惶恐、绝望和希冀侥幸的光亮。

白袍的牙一咬再咬,终于拍板:“好,就照你说的。我希望不要再有任何变故。”

岑今说:“还有……”

她在纸面上签名:“我不接受一半定金制,所有的钱一次性打进我账户,不看到钱,我不会动身。”

卫来转身离开温室。

可怜的白袍,大概会被逼疯的。

回到竞技场,第一轮速射已近尾声,麋鹿火烧火燎地往他手里递了一把格洛克L,连拖带拽地把他送去起射线:“快快,到你了。”

卫来习惯性掂重、退弹、验枪,很配合地让麋鹿帮他戴护目镜和耳塞,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见到岑小姐了。”

麋鹿猝不及防:“那……她……她怎么样?”

卫来笑了笑,没有回答,然后站定、悬臂、挺腕,前方十米开外,一字排开五面环形靶。

速射,几近连开,枪声还在半空打绕,这一轮已经结束。

听靶时,麋鹿控制不住,发出短促的惨叫。

卫来打出了一个2环。

见鬼了!新出道的半罐水都不会打2环!

她怎么样?麋鹿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从见到白袍到现在,他美梦联翩:接单岑今,继而接触沙特王室,慷慨的沙特酋长送他一口油井,他倒腾石油成为大亨,买了一架私人飞机……

一切,都在卫来的枪声里大势已去、日暮途穷、灰飞烟灭。

接下来的格斗和短刀,麋鹿不再关心,他抱着脑袋,盘腿坐在竞技房的角落里,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不不不,不要怪卫,这是他的权利,他有权拒绝不想接的单子;

——也许现在还不是跟中东富豪们建立联系的最好时机;

——中东人只是刮来的一场大风,跟卫的合作才是长久的……

竞技流程结束时,麋鹿终于心态平和。下场的卫来脸上挂了两刀——当然,竞技的刀是特制的,不开刃,挂上去只会留下红色的油彩。

显然,卫来的表现一言难尽。

麋鹿有点遗憾:“她真这么糟糕?”

卫来回答:“我不想去保护一个把我和我的工作当成狗屎的人。”

也行,反正王牌不缺客户。

麋鹿装作完全不在意:“都这样了,也没继续的必要了,现在走吗?我去开车。”

他低头从裤兜里翻出车钥匙,同时盘算着怎么去要那500欧。

卫来说:“等一下。”

麋鹿抬头看他。

“最后一轮是客户面试,也就是说,岑小姐会同时在场是吗?”

麋鹿点头,岑今有一票决定权。

“那面一下吧。”

“为什么?”

卫来想了想:“她画画……挺好看的。”

卫来没有别的意思,看过照片、听过声音,想正面见见真人而已。

最终见面在二楼,起居室,温室里那个白袍是面试官,面带微笑,举止威严,不失风度。

岑今也在,她和照片上没什么两样,但照片没拍出她水泼不进的沉郁气场。她指间挟一支很细的女士香烟,几乎不吸,似乎只是用烟味来提神。

她和白袍偶有目光交流,彬彬有礼,温室那一幕像是从未发生过——一个从未以言语要挟,另一个也从未怒不可遏。

卫来觉得好笑,忽然怀念拉普兰幻觉里那只抹口红的驯鹿——至少它不遮不掩,不矫揉造作,还有一颗爱美的心。

坐下的刹那,卫来注意到岑今的脖颈处微光一烁。

是条很细的白金锁骨链,坠一粒红石榴石。石榴石很小,没有分量,栖在她锁骨偏下,像一粒朱砂痣。

卫来觉得岑今的穿搭品味需要提高。

这样的黑色礼服长裙,搭圆润饱满的大粒珍珠项链或者有金属沉坠设计感的项链会更好些,毕竟穿和搭也是交锋,衣服和配饰应该相得益彰,各自镇守一方。

白袍问得犀利。

“卫先生的手枪速射,打出10环、8环,还有2环。格斗场得了第一,短刀却排名最后,被人连挂两刀……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卫来皱眉:“这个很难解释,我有时候确实……发挥不大稳定。”

“卫先生不觉得身为保镖,发挥不稳定是很可怕的事情吗?哪怕一次,都足以赔上客户的性命。”

卫来很认同:“我以后会尽力克服。”

以后?谁给你以后?要不是顾及礼仪风度,白袍真想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不远处,岑今百无聊赖,吹散烟头袅娜上升的细细烟气。

白袍尽量保持语气平和,该问的还是一一问到。

“如果双方达成合作,卫先生对我们有什么要求吗?或者说,你有什么特别的规矩……需要我们配合?”

“我不保护人渣。”

白袍没听明白:“什么?”

“如果岑小姐德行有亏到比较严重的地步,或者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建议不要雇佣我——我会中途撂挑子走人的。”

白袍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张。屋里一定很静,不远处的桌面上立着一个时钟,没有指针,只有一圈金属外环,像星际之门。

岑今挟着烟的手低垂,小拇指一侧的掌缘有作画时蹭上的铅灰。她有一会儿没有动,烟头的火星渐近她手指,就在卫来以为她会被烫到的时候,她忽然弹了弹烟身,手指顺势滑后。

烟头积着的灰烬簌簌落下。

白袍反应过来:“卫先生,就事论事,保镖是商业行为,雇主是什么人、操守如何,跟你没有关系。你收了钱,就应该履行职责,中途走人这种事,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卫来笑起来。

“我同意你的观点。所以,我一般都提前告知。”

面试如预期般很快结束,白袍很客气:“我们会做综合考量,很期待达成合作。”

但他的眼神其实在说:见鬼去吧你。

麋鹿在楼下等卫来,知趣地不提面试,神情愉快:“我去取车,有时间的话,还能去埃琳的酒吧喝一杯……对了,领钱在小会客厅,回头见。”

他开门出去,钥匙圈在食指上轻快地打绕。

卫来心头浮起一丝歉疚,但很快消散——他和麋鹿,麋鹿和沙特人,从本质上讲,都是生意。

他进了小会客厅,从那个年轻白袍手里接过500欧面值的大钞,好心给建议:“我们一般不用这么大面值的,餐馆和超市都拒收。”

年轻白袍茫然,500欧,换算成阿联酋货币也只是2000多迪拉姆,他并不觉得这面值很大。

卫来不多解释,把大钞折起了塞进兜里,离开时,带上小会客厅的门。

隔着落地玻璃,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车道上,麋鹿的那辆破旧大众已经驶入待发,这个晚上过得还算充实,至少,欠埃琳的酒账可以还上……

身后有人叫他:“卫先生。”

卫来站住。

倒不是因为叫他的是岑今,而是因为,他真的太久没听过纯正的中文了。

她声音里有江南水软、江北铁硬,是麋鹿的鹦鹉学舌比不了的,卫来想听她多说几句。

他转身。

岑今在不远处站定,整个人是一幅明度很高的黑白照,黑的是头发、眉眼、长礼服,白的是肩颈、手臂。

周遭种种,不扰画幅,红唇和锁骨那粒朱砂,是有人拿手指蘸了朱红,给照片上的色。

卫来问:“有事?”

“卫先生讲话很直接,给人印象很深。”

所以呢?

“希望不是太突兀,想问一下,卫先生对我的印象怎么样?”

印象?

还真挺难说的,这一晚的所有都是关于她的,好的、不好的,台前的、幕后的,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

卫来不想多生枝节,敷衍客套:“岑小姐很优秀……援非的经历很让人佩服,很有勇气……我很期待有机会合作……”

岑今打断他:“卫先生,你把真实想法说出来,没人会把你怎么样。”

卫来摸不透她的用意。

不过也无所谓,她都不介意,他索性实话实说:“印象……挺不怎么样的。”

岑今微笑:“我猜也是。”

她向他颔首致意,然后转身离去。

礼数周到,莫名其妙。

卫来坐进车子的时候,麋鹿抱怨:“这么慢!”

卫来掏出那张大钞,展开,在麋鹿眼前抖搂了两下。如果钱能生光,此刻一定光芒万丈。

麋鹿不抱怨了,道旁林木森森,他开始自说自话:“其实向我预约你的客户不少,你如果想接,随时有单。但我觉得可以再等一等、挑一挑。卫,沙特人是不是彻底……没希望了?”

这是心犹未死。

“但凡本着做事和负责的态度,都不会选我。”

麋鹿哦了一声,语中惆怅浓浓。

“不过,也不一定。”

什么?

神来之笔,意料之外,麋鹿大惊失色,车身在路面打了个趔趄后,紧急靠边。

无可挽回的事,怎么突然就“不一定”了?

麋鹿心头残存的希望像半融的糖丝被抻细拉长,眼睛成了死灰里被春风吹着又复燃的两点亮。

卫来说了岑今找他的事。

麋鹿欣慰之余,大感兴奋:“为什么?我一直在楼下,我向你保证,其他面试的人都是领了钱就走的,岑小姐没有下来送过……卫,她是不是看上你了?我就知道!看到她照片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会合得来!”

卫来笑:“她如果十七岁,你说这话,我勉强会信。”

岑今是那样的背景,有一双看惯血和死亡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和白袍争利,彬彬有礼地说话,笔下生长刀子一样的文章,不久之前,还收到了一只风干的人手。

她可不像是会演绎一见钟情式童话故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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