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小时候
文学的作用,很重要的是引起人心灵的共鸣。这不是一本哗众取宠的读物,文字很朴素,记录了一代人的成长。成长故事是很有价值的,时代的印记一定会留在成长中的年轻人的生命里,留在生活的细节中。
记录下个体生命的履痕,从某种意义上,比记录重大事件更有价值。
——赵长天
美好之一 小时候的角色扮演游戏
一代又一代人,生命就像往复的陀螺,兜兜转转。余周周后来才知道,她这一辈子最初的谎言,就是拜动画片所赐。她相信了很多错误的东西,还深信不疑。世界上最好的安慰,并不是告诉对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是苦着脸说:“哭个屁,你看,我比你还惨。”
每当误会消除、冰释前嫌的时候,故事就距离结尾不远了。
1.余周周小朋友的个人秀第一幕
六岁的小女孩余周周窝在床角,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悲情。她正学着动画片《魔神英雄传》里面的场景自娱自乐着,一人分饰多角,口中念念有词:
“你……你怎么样?你流了好多血!”
“西米克,这个瓶子,你先拿走!”
“不要,我不要丢下你,我不要一个人走!”
“快,快,时间来不及了……”
余周周卧倒在床上,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揪着床单,勉强用左胳膊撑起身子,抬眼看着假想中正在哭泣的西米克,摆出了一个自认为很凄美又很壮烈的微笑。
这时候要是能吐血就好了。
余周周愣了两秒钟,翻身爬起来,光着脚丫吧唧吧唧跑到客厅里,使劲儿提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然后转身吧唧吧唧跑回小屋,跳到床上再次卧倒,继续用很痛苦的表情抓着床单,把上面的牡丹花纹揪出了汗涔涔的褶皱,然后仰脸继续凄美地微笑。
缓缓地,掌控着力道,让温水从右嘴角流出来。
眼前的西米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但是说不出话来——自然说不出话来,因为西米克也是需要余周周来配音的,而她正含着一口水。
于是余周周只能在脑海中模拟着西米克的声音:“你不要死,不要死!”
“鲜红的血”流到了下巴上,滴答滴答落在床单上。
死定了,忘记床单会被浸湿,妈妈一定会骂她的。
于是她决定吐这点儿“血”意思一下就可以了,赶紧把剩下的小半口咽了下去,伸手拽过瓶子,推到根本不存在的西米克面前——“一定要……一定要……送到……”
眼睛里的神采渐渐隐去,只留下一片干枯黯然。
余周周无力地垂下头,安静地“死”在了战火纷飞的修罗场上。
两秒钟后,她腾地跃起来,转了个方向跪在床上,用左手捂住嘴巴,努力地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
“你醒醒……你不要吓唬我啊……你醒醒啊,醒醒!”
现在她是西米克了。
西米克伏在地上,摇着头,含着泪,一遍遍地哭喊着:“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骗我的,你是骗我的!”
…………
余妈妈端着热乎乎的高乐高,推门的手停在了半空,嘴角抽动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走到余周周外婆的房间,看着铁架上的盐水瓶说:“妈,五分钟以后差不多就能拔针头了。”
外婆点点头:“周周呢?”
“正在犯病。”
…………
西米克终于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她用左手拽过身边的瓶子,泪眼蒙眬却又无比坚强地攥紧了小拳头:“我发誓,一定会把圣水带给他们的!”
所谓圣水,就是装在外婆曾用过的输液瓶里面,用胶塞封存着的自来水。
高举着瓶子,余周周把右眼贴近圆柱状的瓶身,初春三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透过瓶子,在她眼底铺陈出一大片明晃晃却又不刺眼的灿烂春光。
“我看到了光明。”她深情地说。
门外路过的妈妈闻声绊在了门槛上。
西米克搂紧了瓶子,警惕地看着四周。她忽而匍匐在床上靠四肢缓慢爬行,忽而鱼跃起身,贴近墙壁屏住呼吸。在不大的小屋里面,她穿越了魔界的千山万水。
“西米克西米克,米克米克变!”
她灵巧地施展魔法,变成了一只小兔子。余周周用板牙咬住下嘴唇,然后努力将上嘴唇翘起来,做出兔子脸,然后在床上一蹦一蹦,越过脑海中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终于……到了。”
她站直身体,毫不畏惧地看着眼前青面獠牙、一脸狞笑的大魔王。
然后转个身,双手叉腰,腆着肚子绽开一脸狞笑:“哈哈哈哈,我丧尽天良的诡计竟然被你发现了。不过没关系,你的死期已经到了,哦哈哈哈……”
一个称自己丧尽天良的、颇为谦虚的大魔王。
再转身,她从床上捡起瓶子,搂在怀里:“你,你,你……你去死吧!”
好像不大对。
“你……”余周周放下瓶子皱着眉头开始认真思考,作为一个孤胆英雄,此时她应该说些什么。
“你为所欲为的日子已经到头了,觉悟吧,看我替天行道。”门外忽然响起妈妈的声音。
余周周笑起来,眼睛眯成好看的月牙,“谢谢妈妈。”
“……不客气。”
“哈,你为所欲为的日子已经到头了,你觉悟吧,看我替天行道!!”余周周大喊着,抬腿使出了漂亮的回旋踢,然后与机器人合体,做出驾驶的姿势,躲避、侧摔、跳跃、俯身……
小屋里回荡着诡异的声声闷响。
最后,她跳起来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鸡毛掸子,双手握住,像日本武士一般,先是在空中画了一圈,用剑尖舞出了一个圆,然后深吸一口气,劈头砍下!
做完这个动作,她立刻转过身,捂住额头跪在床上,不敢相信地大喊:“怎么会?怎么会输给你?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
妈妈给外婆拔下针头,听到了小屋里最后一声沉重的闷响。
等她给外婆喂完米粥,端着碗准备去厨房刷干净的时候,路过小屋,听到里面传来凄厉的哭声。
不是打败大魔王了吗,怎么又哭?她停下来,把耳朵贴近门,悄悄地听。
“女侠,女侠,你不要死……”
“我……从今天开始,武林盟主之位,你不要再去争。那个位子,沾满了鲜血啊……”
妈妈叹了口气,以后不应该让余周周再这样没节制地看电视剧——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总舵主,总舵主!”粗粗的“男声”。
“总舵主!”尖利的“女声”。
余周周一气儿模仿了四五种声音,造就了一种万民同哭的架势。
刚才不还是女侠吗,怎么又成了总舵主?妈妈皱着眉头,继续听。
“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
“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
“招,是什么样的招?天地阴阳招!
“人,是什么样的人?飞檐走壁的人!
“情,是什么样的情?美女爱英雄!
“哦哈哈哈……”
……《白眉大侠》片头曲。
不能再听了,再等一会儿,估计余周周连片尾曲之后的广告都要演一遍。妈妈摇着头,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水声淹没了余周周的小剧场,之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样的年纪,连幼儿园都不能去,也不能跟小朋友一起玩。
可是没办法。
没办法,周周,妈妈也没办法,不要怪妈妈。
余妈妈一边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混进水池里,和余周周的片尾曲一同消失在排水口的旋涡里,转啊转。
一代又一代人,生命就像往复的陀螺,兜兜转转。
2.余周周小朋友的个人秀第二幕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把圣蛋交给你的!”雅典娜坚贞不屈,高昂着头,任长发在背后飘啊飘。
余周周版的雅典娜此刻正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圣蛋”——从厨房偷出来的白皮鸡蛋。
她费了好长时间才从一筐红皮鸡蛋里面挑出了一个白皮的,虽然上面沾着一点儿鸡屎,但是她认真地洗干净了。白色的鸡蛋比红色的鸡蛋高贵,她想。
在余周周的词典中,如果想要让一件东西显得高贵,只需在其原名前面加上一个“圣”字就可以了,比如圣斗士,比如圣水,比如……圣蛋。
她脑海中,英俊的魔王露出一脸不忍:“雅典娜,不要逼我伤害你……”
夏天的夜晚,窗外草丛里的蛐蛐儿叫得正欢。妈妈还没回来,余周周自己在家,也不开灯,就在昏暗的房间里面上演着属于她自己的悲喜剧。
此时余周周所编写的剧本里,大魔王早就不再是单纯的邪恶面孔了。动画片中那个爱上雅典娜却求而不得,最终被迫在圣殿中放水一点点淹死女神的英俊魔王——波塞冬,让她不知不觉地脸红心跳起来。
她一面对着魔王脸红,却又在心里一遍遍坚定地告诉自己:不,我爱的是星矢。
而且那些圣斗士,这样拼死地保护我,难道不是因为他们都爱着我吗?
余周周版的雅典娜捧着自己的脸蛋,突然因为这样的感情困局而惊恐不已。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爱情是很恐怖很难缠的——即使她并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
妈妈去照顾外婆了,留下她在这所位于城郊的平房里。房子是自己家动迁之后临时租的,很简陋,只有一个房间。厨房是几家公用的,而厕所则是室外公厕,又脏又臭又恐怖,余周周从来都不敢自己去。
她很想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市中心的楼房里,是大学的家属区。她喜欢外婆家的小屋,那是她的小舞台,她只有在那个小舞台上才会充满灵感,挥洒自如。
可是外婆家还住着三舅一家和小舅舅一家,四间房,一个客厅,住了七个人,没有留给她和妈妈的地方了。
但是,优秀的雅典娜女神是不会在乎恶劣环境的。屋子潮湿发霉,惨不忍睹,她也可以不开灯啊——漆黑一片的时候,连房间都不再有边界。它一会儿是金碧辉煌的圣殿,一会儿是幽暗的小牢房,有时候还是圣洁的雪山和宁静的高原湖泊……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在她懂得这一点的时候,中央电视台还尚未自称CCTV。
余周周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可是却能听到假想的水流声——是的,波塞冬正一刻不停地让水流入大殿,现在已经没过脚踝,而她一步也动不了,因为她被锁住了。
雅典娜轻轻地握着圣蛋,焦急担忧地想念着那些英俊的圣斗士。
再糟糕的场景,也会有勇士前来的,一定会。
每个女孩都是雅典娜,只要我们不放弃。
正想着,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大喊:“余周周!”
她吓得手一哆嗦,鸡蛋就磕在了桌子角上,紧接着就感觉到左手中指和食指上有冰凉而黏稠的液体流过。
闯祸了,这可怎么办?
窗外的声音一点儿都没消停。
“余周周,余周周,你在家吧?你又不理我!”
稚嫩怯懦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奔奔。
他虽然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喊起来没完没了。余周周正惶恐地盘算着如何处理磕破了的“圣蛋”,来不及应答,一时间焦头烂额。
“余周周,余——”
“别喊啦!我闯祸了!”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余周周想起那个夭折的白皮鸡蛋,都会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一个鸡蛋而已,为什么自己竟然那样惶恐,仿佛天塌了一样。
她从抽屉里面拿出钥匙挂在脖子上,然后出了门,手里还颤巍巍地捧着那颗鸡蛋,每走一步都会晃出一点点蛋清,弄得满手滑溜溜的。
“怎么了?”奔奔好奇地凑过来。
“圣……鸡蛋碎了。”
“那就扔掉呗。”
……对哦,毁尸灭迹不就得了?她赧然一笑,只是手上的蛋清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个年代几乎还没有面巾纸这种东西,她不敢往衣服上抹,于是情急之下,抹到了脸上。
反正一会儿洗脸就是了。
可惜看起来小小的鸡蛋,蛋清居然那么多,她一张小脸蛋都抹遍了,中指和无名指上还有不少。余周周盯着自己的手愣了几秒钟,果断地伸出手——抹到了奔奔的脸上。
“你干吗?!”
“借地方用用。”
奔奔脸红了。门口的橙色灯泡下飞蛾萦绕,灯光昏暗得连他的脸都照不清,余周周自然看不到他羞红却又不情愿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格外亮。
像是傍晚时西方那颗孤零零的星星。
“你来找我做什么?”余周周抹干净了手,拉着他走到自己家窗台外,心想这样不光能跟他说话,还能注意到屋子里的响动,顺便看家。
余周周从小就坚信她很聪明——她是圣女雅典娜嘛。
“你爸又喝多了……”余周周的询问仿佛拧开了奔奔眼睛里的水龙头,他哭起来都不需要酝酿,然而因为蛋清在脸上风干之后紧绷绷的,他咧不开嘴巴,只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眼泪,说出来的半截话也带着浓浓的哭腔。
唉,没出息。余周周在心里说着,又觉得很焦急,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眼前这个漂亮小孩儿不再哭下去。
奔奔和父亲也是到城郊租便宜房子的动迁户。余周周并不知道奔奔究竟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唤他的小名,连他父亲也总说他的大名很拗口,又难写,还不如直接把小名奔奔改成大名算了——余周周听说的时候还很诧异,如果觉得名字拗口,为什么当初不给他起一个简单点儿的名字呢?
后来,她无意间听到那些邻居的闲言碎语,以及从大人延展开去的、孩子们之间有样学样的闲言碎语——奔奔并不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奔奔的养父母不孕,养父对他亲生父母有救命之恩,于是他亲生父母就把他这个小儿子过继给了他们。
于是邻居们又说:“你看,一定是有背景的人家,敢大大方方地生好几个孩子。”他们都这样说,说奔奔亲生父母家里很有钱,并不住在省城,而是在东边那个发展得很快的港口城市。奔奔的养父喝醉的时候就会打他。安静的夜里,许多许多人家都没有睡,可是他们都只是听着奔奔的哭号,没有人去劝。
奔奔的养父打得红了眼,总是会破口大骂,含含糊糊,声音却很大。
他说奔奔是丧门星,说奔奔的亲生父母恩将仇报,他为了他们断了两根指头,他们却送来一个丧门星克死了他老婆,今年又让他丢了工作,连动迁拆房子算面积的时候都被拆迁办给糊弄了……
“你哭,你接着哭啊,你他妈有种去找你爹娘啊,他们不是有钱吗?!”
很多次,余周周坐在床上盯着远处小平房昏暗的灯光,怎么也睡不着。她耳边是奔奔的哭喊声、男人的叫骂声,还有躺在身边的妈妈无奈的叹息声。
她从来没有求过妈妈去拉架。尽管她还很小,可是她朦朦胧胧地知道,妈妈和她也是孤儿寡母的身份——甚至说得难听点儿,她根本是个私生子。当年外公外婆好不容易才托人找关系给她上了户口,否则直到今天她也是个黑户,要还是那样,她明年连小学都没办法上。
邻居的闲言碎语其实是让孩子成长的最温和妥善的办法。无论余周周听到什么,她都不会像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瞬间脸色苍白,把手里端着的碗或者花瓶或者汽水瓶等东西失手摔在地上,然后转身哭着跑开……她不会,她只是捏着捡来的冰棍棍儿在土地上一道道地画画玩,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将他们所说的话悉数记住,慢慢咀嚼。
即使有许多话她都听不懂,但是没关系,只需要先记住就好,记住了之后,她就可以等待。
等待长大。
因为妈妈总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所以她什么都不问。孩子简单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很多问题如果问出口,会带来很深的伤害。
夏日夜晚清凉的风撩动着余周周额前的刘海儿,奔奔一直抽抽搭搭地跟她讲述父亲有多可怕,他有多恐惧,多么不敢回家……余周周轻轻挠着左胳膊上刚刚被毒蚊子叮的巨大肿块,开口说:“陪我玩吧。”
奔奔的哭声戛然而止。
“什么?”
“陪我玩吧,别哭了。”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一个男孩子,哭起来没完没了的……”
曾经有些很八婆的邻居很粗俗也很传神地说过,对奔奔来说,余周周放个屁都是圣旨。
于是纯良的奔奔听了余周周的话,开始真心地为自己的哭泣而自责难堪。
“我们玩什么?天都黑了。我看到月月他们在围墙那边摸黑玩‘红灯绿灯小白灯’,我们……”
“就我们两个,不去找他们。”
“哦?”
“我们来玩‘圣斗士星矢’。”余周周下定决心,轻声说。
那时候,奔奔并不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戏剧表演是余周周珍贵私密的个人世界,她邀请他加入,这实际上是无比大的让步。
余周周窘迫地跟他形容了游戏的基本规则,奔奔一拍脑袋,好像茅塞顿开,说:“那么你是雅典娜?”
他笑逐颜开,余周周摇摇头:“不,我是星矢,你是雅典娜。”
“我是男的!”
“这跟男女没关系。”余周周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朝他摇摇头。
雅典娜和星矢从来都不只是男女之分那么简单。
那是一种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她是星矢,于是她是保护者。
雅典娜是奔奔,也是妈妈,是病弱的外婆,是很多很多。星矢需要一个人去扛,所以他不断爆发小宇宙,他可能会暂时倒下,但是永远不死。
当然,余周周自然并没有想清楚这些。那时候,她心里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英雄主义情结,义薄云天。
于是那个夏天的夜晚,孩子们的嬉闹声和大人们打牌的呼喝声都显得很遥远。奔奔懵懵懂懂地被带入了余周周的世界,看着她的一双眼睛像宝石一般闪烁,听着她激昂地说:“殿下,你快走,这里有我!”
自始至终,奔奔版的雅典娜只知道沉默,任余周周捏着冰棍棍儿和周围的杂草搏斗得鸡飞狗跳,天马流星拳四处飞射。他很想问问她,那个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大魔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被打倒。
战斗太漫长,他都已经犯困了。
奔奔不知道,命运这个东西,不是天马流星拳能够解决得了的。
3.小飞虫
余周周常说,奔奔这个名字很好。
那时候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动画片,里面的主角是一辆长得像碰碰车的黄色小汽车,扁扁的,仿佛是气球吹起来的一般可爱。那辆小汽车也叫奔奔。小汽车和一个男孩子做伴,一同走过了世界上很多很多地方,目的是找妈妈。
余周周不知道有多糊涂的母亲才能把自己的孩子弄丢,所以她很同情奔奔。那几乎是第一次,她觉得动画片真能胡扯。
她看看正在给自己钉扣子的妈妈,心想,你看,妈妈会永远在身边的。这样想着,她就很庆幸地拍拍胸口,仿佛劫后余生般珍惜起自己的幸福来。
可是后来她真的认识了一个奔奔,一个被自己的妈妈给故意弄丢了的男孩子。
那部动画片有了大团圆结局的时候,她高兴地跑去告诉奔奔:“你也会找到妈妈的,一定。”
小时候余周周总是认为,动画片里面悲惨的事情都是胡扯的,比如奔奔被妈妈弄丢 ;而美好的事情一定都是真的——比如奔奔最终找到了妈妈,在一片花海中笑得灿烂。
长大了,她才知道,这种认知,颠倒过来才是对的。
那些悲伤失望的家伙,总是编造出很多美好的事情来骗人。
奔奔总是很灰心。他认为,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摆脱他的酒鬼爸爸了。余周周笑他,问他怎么会知道一辈子那么长的事情。
一辈子很长吗?奔奔脸上浮现出一个跟他年龄一点儿都不相符的、非常沧桑的苦笑。那一瞬间余周周愣住了,说不出为什么,她喜欢他的那个笑容,好像很有担当、很像大人,然而仔细想想,她又觉得,奔奔还是哭比较好——像个小孩子一样哭。
“一辈子没那么长吧。我被他推了一把,大腿磕在桌子角上,第二天一看都发紫了,过几天就变成黑色,再过几天又是紫红,最后一点点变成浅黄色,然后就没了。”
余周周不解:“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这样数着瘀青一点点消失的日子,上一批还没数完,下一批又挂到身上了。我就靠着这个数日子,发现日子过得挺快的。一辈子很长吗?”
余周周后来几乎忘记了奔奔的长相,但是她永远记得,有一个男孩子告诉她,时间的流逝并不仅仅是靠日历、台历、挂历来计算。
时间也能够以一块伤疤痊愈的周期为单位来标记。
余周周看着奔奔,有些忧伤地想——如果她那时候明白自己的情绪叫作忧伤的话——动画片多美好,汽车奔奔想要找妈妈,立刻就可以动身,环游世界,有朋友,不愁吃喝,不愁没有汽油,不愁路途遥远,不用坐火车(因为它自己就是一辆车啊)……
以前听到大舅家的乔哥哥说过什么“生活是一张迷离的网”,余周周听不大懂,只是这一刻,抬头看到房檐角落那张薄薄的蜘蛛网,她想,生活是蜘蛛网,那么他们是什么?是被粘在网上动弹不得,只能等待被吃掉的小虫子吗?
“我爸爸妈妈也总吵架,吵得特别凶,还互相扔东西,墨水瓶都往我脑袋上砸。嗯。”
余周周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么一段话。其实她只见过她爸爸两三次,其中只有一次是爸爸妈妈同时出现的,而这一次就是吵架。两个人打得好像要拆房子,她不知道原来文静温柔的妈妈也可以有那么大的力气。她小时候看电视学会了两个词,一个叫作歇斯底里,一个叫作丧心病狂,她觉得可以把这两个词分别送给那一天的妈妈和爸爸。
余周周自然没有被墨水瓶砸到,否则她也活不到现在。但是她认真地,甚至有些骄傲地大声说出来,只是想要安慰奔奔。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并不是告诉对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是苦着脸说:“哭个屁,你看,我比你还惨。”
于是被成功治愈的奔奔很诚恳地说:“周周,我不要妈妈,我要你。”
两个纯洁美好的六岁小孩子自然听不出这句话有多么别扭。
余周周继续义薄云天地拍着他的肩膀,信誓旦旦:“我永远在你身边。”
这句话也是从动画片里学来的。他们都被自己和对方感动了,友情正盛,气氛好得不像话。
我永远不离开你,这是多么美好而忧伤的谎言。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她这一辈子最初的谎言,就是拜动画片所赐。她相信了很多错误的东西,还深信不疑。
大杂院的生活,就这样一日日地安然度过。余周周仍然每天规规矩矩待在家里,每天晚上六点到七点是雷打不动的动画片时间,周末去外婆家,偶尔也会在妈妈在家的晚上出门去跟小朋友们一起疯玩。
剩下的时间,她活在自己脑内的小剧场里。有时候幻想到头痛,素材告罄,就赶紧看几篇故事积累新的灵感——她家里只有三套书:《安徒生全集》《格林童话》《伊索寓言》。
文字完整版,没有插图。余周周认识很多字,都是看电视的时候跟着下面的字幕顺下来的,基本上只是混个眼熟。她看故事书的时候连蒙带猜,囫囵吞枣,倒也看得十分开心。
文字而非连环画,反倒成全了她的想象力。没有前人的图画桎梏,她刻苦钻研着《柳树下的梦》和《小意达的花儿》里面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写,给那些从没听说过的植物和食品描绘出版权只属于余周周的形象……
所以在小学六年级时,当林杨大方友好地请她到家里看迪士尼《白雪公主》的时候,她盯着屏幕上短发蓝裙明眸皓齿的白雪公主,失神地说:“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林杨啃着苹果,扬眉问她。
“她长得不像白雪公主。”
“哈,”林杨笑了,“难道你见过活的?”
她不再跟他说话,只是盯着屏幕,不到十三岁的小丫头,竟然一脸无奈的疲态。
总之,她心里的白雪公主,不是那个样子。
林杨咯吱咯吱啃着苹果,像只小耗子。她的心里也有只小耗子,咯吱咯吱啃噬着那个只属于她的秘密花园。
六岁时候的余周周所遇到的最严重的危机,就是市电视台和省电视台同时在六点钟播放两部她同样喜欢的动画片。她除了频繁折腾遥控器换台之外别无他法,痛苦极了。
长大后,听说好朋友脚踩两只船,她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六岁时频繁切换的电视屏幕。
美好的生活在那一年的入秋时结束了。
最西边那家人的小女儿死了。
尸体是在大杂院不远处的水沟边被发现的,据说是被勒死的——当然,也听到那些女人窃窃私语,表情诡秘地说,死的时候是光着身子的,啧啧,啧啧……
余周周不明白,坏人为什么要抢走她的衣服。
关于那个小阿姨,她记得的最后一幕就是几天前那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新买的喇叭牛仔裤,烫了发,走到余周周家门口的时候还对她妈妈笑了笑。妈妈说,穿得真漂亮。她也并不假意谦虚,呵呵一笑,鲜红的嘴唇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的确很漂亮,余周周想。
那时候,余周周已经懂得了欣赏其他美丽的女人。而很小很小的时候,当她听到妈妈和舅妈夸赞路过的某个女人打扮得时髦好看时,还会不甘寂寞地扭动着走到她们面前,假装自己也是个路人,然后扭过头指着自己对妈妈说:“妈妈妈妈,你快说,这个女人真好看。”
小阿姨的家人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治丧,连哭泣都很压抑,仿佛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后来开豆腐铺子的陈婆婆家又被撬了,抽屉里面的两百元钱被人偷走了。这个大杂院里一下子变得人心惶惶,不知道是外来流窜犯还是院子里面有内鬼,大家都很恐慌。妈妈再也不敢将余周周独自留在家里面了,白天的时候她工作,就一直将孩子带在身边。
余周周的妈妈当年高考失利,只考上了省医学院的专科,读中医专业。后来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很早就失业下岗了,自己开了一家中医推拿针灸的小诊所,其实里里外外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忙。给顾客做理疗推拿的时候往往需要独自一人跑到顾客家里上门服务,所以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骑着自行车在这个城市里奔波。
现在,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一个余周周。
她的妈妈总是非常非常愧疚于让自己的女儿过早地跟着自己奔波劳碌,女儿童年的惨淡都将折射为母亲的自责。然而余周周其实是开心不已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脱离了蜘蛛网重新飞起来的小虫子,见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三教九流,这个世界这样大。
她学会了乖巧地跟大人打交道,该讲话的时候讲话,该沉默的时候沉默。有时候顾客会担心她一个人闷着无聊,总会找些玩具或连环画给她,有时候也有水果点心吃。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她一点儿都不觉得闷。每一间不同的房子里住着的不同的人,都能给她崭新的灵感。她没有办法再嚣张地表演,就只能安静地窝在角落里,将驰骋的想象力内化,然后再随着它们神游到天外。
到了冬天,北方的路面总是结着厚厚的一层冰。除了主干道还能及时清雪之外,很多小街上的雪都已经被来往车辆压得很密实了,穿着防滑鞋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何况是骑自行车。余周周开始跟着妈妈步行,挤公交车,有时候被挤得双脚离地一路悬在空中。不过她喜欢步行,因为每每路过喷香的煎饼果子摊位或者卖冰糖葫芦的小推车,妈妈总会给她买点儿什么。
她觉得这是意外收获,而妈妈把这当作补偿。
那一年,余周周走过了人生最漫长的一段路,路的尽头,她遇见了陈桉。
4.蓝水
余周周记得那是1993年冬至。妈妈说,晚上回家包饺子吃。
铺天盖地的大雪阻塞了交通,左等右等公交车就是不来,距离和顾客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余周周感觉到妈妈拉着她的手紧了紧,然后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了一样,低头问她:“周周,咱们走着去好不好?”
“好!”她其实很想走着去,可以一路踩着已经没过脚面的、崭新柔软的雪。
踏雪兼程再有趣,可过了二十分钟,她的脸已经被北风吹得麻木,脚也时而麻木时而疼痛。想把围巾往上拉,外围却已经因为她呼出的热气而冻了一圈硬邦邦的碎冰,贴在脸上反而更凉。
她抬头,看到妈妈的眼睛红了。
今天要去的人家,好像格外格外的远呢。
走到僻静处,只有母女两人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
“周周?”
妈妈唤了她一声,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回应,低头一看,自己家的傻丫头正目光茫然,盯紧了前方某一个点傻乐。
确切地说,余周周正在和她的两个好朋友——兔子公爵和兔子子爵聊天。之前路过骨科医院的时候,她远远看见一楼窗口有人往外递箱子,不知怎的,她好像突然看到了天空中盘旋着一架橘黄色的小飞机,冒着烟栽下来一头扎进了窗子里。
余周周的灵魂飞离了她的身体,兀自飘过去,从里面拽出了两只兔子。它们穿着蓝色西装,打着红领结,没有穿裤子,露出短短的毛茸茸的尾巴。
“你好小姐,”大兔子笑着,露出两颗大板牙,“我是外星来的客人,格里格里公爵,这是我儿子,克里克里子爵。”
余周周非常有地球人的风度,她微笑着说:“你好,公爵大人。”
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当时傻乎乎的笑容吓到了骨科医院门口的一位坐轮椅的老奶奶,对方傻愣愣地看着目光空茫,挂着一脸诡异的笑容渐行渐远的自己。
余周周一路都没有闲着,兔子公爵一直在问她问题。它们俩指着汽车大叫,又问余周周房子怎么才能盖得像望江宾馆那么高,还有,烟囱里面烧的是什么?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住在自己的板车上吗?她耐心地给它们解释着,两只兔子被她的优雅和善良打动了,诚挚地邀请她到自己的国家做女王……
余周周大骇,连忙推辞。
“我们国家需要的就是你这样仁爱美丽的女王陛下,请答应我们吧!”
余周周红了脸,傻笑着,有些难为情,又觉得人家这可不是胡乱奉承。她很矜持委婉地再次拒绝。
也许是精神太过集中,她不由得把脑内剧场再一次表演了出来。
于是陈桉第一眼看到的余周周,就是一个被红色的围巾和帽子包裹得只露出一双美丽眼睛的小姑娘,对着小区右边的草丛笑得眉眼弯弯,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我必须留在地球上。”
北风萧瑟地吹过,妈妈忍着笑,拍拍她的头。余周周这才清醒过来,慌乱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人。穿着白色羽绒服、耳朵冻得通红的男孩,笑容温和,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对不起,等半天了吧?”
“没,我也刚下来。阿姨,您快进来吧。”
他的声音很好听,虽然也是小孩子的声音,可是比余周周住的大杂院里面那些野孩子的破锣嗓子好听不知道多少倍。
她们在陈桉的带领下进了保险门。陈桉家住在十二楼,余周周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了电梯。在电梯启动身体超重的那一刻,她因为这种神奇的体验而笑了起来。陈桉回头看看她,也笑了。这样的经历让余周周后来连续好几天的白日梦都脱离了冷兵器时代和魔法世界,而是充满了电梯、飞船等高科技机械。
陈桉的家是复式住宅,余周周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房子,楼梯居然在房间里面,这简直太神奇了,就像皇宫一样!很多年后上政治课,老师开玩笑地问起大家穷人富人所住的房子有什么区别。余周周的回答是,那要看楼梯在屋子外面还是里面。
妈妈去给陈桉半身不遂的祖母做推拿,陈桉的妈妈只是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就独自回房间了,留下陈桉照顾余周周。不知为什么,一直都落落大方、内心安定的余周周那天只有表面上还维持着淡定,实际上却很紧张。
自然是紧张的——今天的这里不再是舞台,这里是真正的宫殿,眼前的,是真正的王子。
只是余周周忘记携带水晶鞋了。那本来应该是所有小小灰姑娘的认证码。
当然,这只是女人的天性,虽然她只有六岁。不过与爱情无关——毕竟她只有六岁。
陈桉穿着毛茸茸的白色海马毛拖鞋,浅蓝色毛衣也是毛茸茸的,衬得他一张脸格外白皙。他给余周周倒了一杯热牛奶,保姆端来了一个蓝色水晶盘,盛满了水果和奶糖。余周周坐在沙发上,大气也不敢出,不过还是微笑乖巧地对保姆和陈桉说:“谢谢。”
陈桉笑了,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余周周,六岁了。”停顿了一会儿,“你呢?”
“我叫陈桉,十二岁。”
“怎么写?”
“嗯?”
“chén, ān,怎么写?”
陈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站起身跑到书房拿出一沓原稿纸,用圆珠笔在上面写“陈桉”。然后笑着问她:“认识吗?你识字?”
余周周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桉”字说:“这个不认识。念‘ān’?”
陈桉挠挠后脑勺:“呃,是,这是桉树的桉。我爸爸妈妈就是在这种树下认识的,所以我叫陈桉。这种树北方没有的。不过,你给我写你的名字吧,余周周这个名字真好听。”
其实人家只是客气一下,不过余周周还是脸红了,拿起笔,用无比稚嫩的字体写下“余周周”。这三个歪瓜裂枣的字摆在俊秀飘逸的“陈桉”二字下面,让她觉得很挫败。
“写得真好看。”陈桉说。
余周周跟着妈妈“走南闯北”,见过很多的人家,对各种各样的人说“你好”,听过各种各样或真心或假意的夸奖和客套,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像陈桉一样将客套表现得如此诚挚——好像他说的都是实话一样。
“看动画片吧。”陈桉收起桌子上的绿色原稿纸,伸手按了一下遥控器。余周周盯着蓝屏,看着他将录像带塞进一台黑色机器中,熟练地按着各种按钮。
“我昨天看到大结局就去睡了,等我把最后两集看完了,咱们就看《猫和老鼠》好不好?”
陈桉播放的动画片里有个皮肤黑黑的短发女孩,一个皮肤白白的眼镜男孩。很多年之后,余周周才知道,那部动画片的名字叫作《不可思议的海之娜蒂亚》,改编自《海底两万里》,是制作EVA(新世纪福音战士) 的庵野秀明监制的。当时余周周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剧情,她直接随着陈桉一起看大结局。
反派大BOSS(老大)控制了女主角,胁迫其他主人公。眼镜男孩十分勇敢,可是被反派一枪打中。终于恢复神志的女主人公娜蒂亚决定用自己佩戴的那颗具有神奇力量的蓝宝石“蓝水”救回男孩子的命,但被自己的妈妈提醒,如果这样做,她就再也不能依靠“蓝水”去见神明了。
娜蒂亚自然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会见神明的机会,流着泪救回了男主人公。
大结局。
陈桉揉了揉眼睛,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感觉有点儿索然无味,他退出了录像带,拿起另一盘,塞进机器里。
“很无聊吧?”他笑着把果盘推到余周周面前,“吃个苹果吧。”
余周周摇摇头:“不用了……也不无聊。”
陈桉笑得很好看,他总是笑得很好看,好像对面的余周周是个小婴儿一样。余周周想起同样是十二三岁,却总是跟着同学跑到游戏厅打游戏,对自己的存在一百二十分不耐烦的乔哥哥,第一次觉得,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
“明知道这种大团圆结局很无聊,不过还是想看,看完了又觉得更无聊。”
余周周歪着头:“‘蓝水’这个名字很好听。”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什么都能让他笑。
“嗯,是,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于是她很开心,好像受到了鼓励一样,胆子大了一些,继续说:“如果是你,你会放弃见上帝的机会,去救那个男孩吗?”
陈桉瞪圆了眼睛,看得她很不好意思,只能低下头。当然她并不知道“见上帝”是一句让人很无语的话。
陈桉这次没有像糊弄小孩儿一样回答她,而是想了很久,久到余周周低头低得脖子都酸了。
“不会。”
他回答。
余周周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开心。那一刻直觉告诉她,她得到了一次很认真的对待,因为对方给出了一个真实而有缺陷的回答。
“你呢?”
余周周闻声开始认真思考,很认真地思考。她的思维还不能像陈桉一样从利弊的角度去衡量这个问题,于是只能用最传统的办法——闭上眼睛,将周围模拟到和刚刚的动画片背景一样,看着那个眼镜男孩在枪响之后慢动作一点点地倒下去。
只是这一次,眼镜男孩的脸变成了奔奔的脸。余周周对这个眼镜男孩没有感觉,不过既然他是娜蒂亚的好朋友,那么就换成是奔奔好了——她张开眼睛,看着用手托着下巴的陈桉说:“我会的。”
他好像早就猜到了她的答案,笑:“善良的小丫头。”
她摇头,干巴巴地解释:“如果我爱他,就会。不爱,就不会。”
如果我爱他。
陈桉这次大笑起来,使劲揉着她的头发。余周周窘迫极了,并不知道在陈桉眼里,一个六岁女孩的爱情听起来究竟有多天真可笑。自然,余周周所谓的爱,多半来自动画片的教育,对她来说,动画片中的好朋友们都是相爱的。所以,她和奔奔也是相爱的,为了爱,牺牲“蓝水”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如果死掉的是跟她没什么感情的乔哥哥,她就不会放弃与神明见面的机会。
就这么简单。孩童简单至极的世界观。
他们两个继续一起看《猫和老鼠》。还是猫和老鼠比较好,你不用担心这两个小家伙会死,也不用担心会出现左右为难的生死抉择,那个世界里面只有阳光明媚的快乐。
“你刚才闭着眼睛,在想什么?”
汤姆死死按住杰瑞的尾巴的那一刻,陈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我在想……”她觉得很难为情,“如果我是娜蒂亚。”
“那刚才在楼下,你是不是在跟外星人说话,所以才会大义凛然地说自己必须留在地球上?”陈桉突然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像是看着一件新奇的小玩具。
被猜中了。余周周无比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陈桉仰头靠在沙发上,笑得极为开心。但是在余周周眼里,他即使是这样的大笑,仍然是优雅的,多了几分豪爽意味的优雅。
就在这时,妈妈和保姆一起下楼了。她从衣架上拎起余周周的黑色呢绒大衣和红色围巾,朝陈桉笑笑:说:“麻烦你照顾她了。周周过来,穿上外套,咱们该走了。”
没有人听到余周周心里那一声轻微的叹息。
陈桉将动画片暂停,站起来送她。看到余周周盯着桌子上那张写了他们名字的原稿纸,笑起来,将纸拿起来两次对折叠成小方块,塞到她手里。
保险门“嘭”的一声将陈桉的笑容关在远处。余周周牵着妈妈的手踏入雪中,蓝黑的天幕下一片雪白的苍茫,全世界一起沉默。
她把手伸到口袋里面,纸片的尖角扎得手心痒痒的。妈妈问她:“动画片好看吗?”
余周周点头:“很好看。‘蓝水’很漂亮。”
陈桉哥哥也很漂亮。她在心里说。
5.生活在别处
到家的时候已经六点了,妈妈坐在桌边包饺子,余周周打开电视机看动画片。
“今天冻坏了吧,走了那么远的路。”
“没。”她摇头。她自己都想不起来那一路是怎么走过去的,一点儿都不疲惫,脑海中只有两只兔子的大板牙。
妈妈并不知道她的女儿为了自己而放弃了做女王的机会,面对荣华富贵岿然不动。
“最近这附近太不安全了,要不然也不会大冬天的让你跟着我东跑西颠,周周,对不起。”妈妈拇指食指一齐捏合着饺子的边,眼圈又有点儿红了,“这附近也没有托儿所,当年要是能上省政府幼儿园就好了。”
每次一提到省政府幼儿园,余周周就很难为情也很自责。记得当时幼儿园招生,妈妈领着她过去,很多很多的家长和小朋友排着队去见负责招生的三位阿姨。轮到她的时候,一个圆脸阿姨问她:“小朋友,有什么特长啊?”
“特长?”
“就是你都会些什么啊?”
余周周淡定地想了一会儿,她刚才看到好几个女孩子表演唱歌跳舞了,唱歌倒是可以,跳舞她实在做不来,不过那些才艺都太普通了,她想做些特别的。
“我会武术。”
妈妈还愣着呢,就看到自己的女儿已经蹲着马步挥舞双手,“嘿”“哈”地对着人家老师出手了……
后来自然没有被录取。一代女侠余周周自此退隐江湖,深以为耻。
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些所谓的“面试”都只是走过场,真正的面试看的是家长的背景和礼金,她被刷掉并不是因为面试的老师看不上她的武艺。
对于这件事,余周周和她的妈妈因为不同的心思而各自愧疚。只是余周周并不觉得很遗憾,虽然路过幼儿园看到院子里那些漂亮的小滑梯,还有漂亮的小孩子们坐在彩色的小桌前比赛谁吃饭吃得又快又多,她也不是不羡慕,但是一听说幼儿园里的小孩儿每天中午必须强制午睡,她就庆幸不已。
只是她不知道,有次妈妈带着她去某家工厂的宿舍上门做推拿,她抱着人家厂房里的流浪猫窝在锅炉边睡得很香,而妈妈看着熟睡的她,想到没有本事让她上一个好些的幼儿园,愧疚地哽咽了很久。
许多年后,当她长大了,她所记得的,却是身为女战士的自己与圣兽坐骑(那只猫)在恶魔火山(锅炉)与大BOSS搏斗的情景。那一切都是快乐的,丝毫没有艰辛的印迹。
对于幼年的余周周来说,生活从来都不是辛苦的。漫长的路途、风雪、骄阳……这些都能够被幻化成某种神奇的背景,而她早已脱离了真实的世界,以某种特别的身份,活在另一个国度里。
幻想是她的自卫结界。她生活在别处,一个瑰丽精彩的“别处”,什么都无法伤害到她。
哪怕有时候会遇到鄙夷侮辱的目光——比如那次路过漂亮的乐器行,妈妈指着一架白色钢琴问价钱,而服务员则用赤裸裸的目光将母女俩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彻底,冷笑着报出了一个让人畏惧的价格——余周周也能够将女服务员的脸牢牢记住,再把她的面皮挂在大魔王的脸上,提起希亚之剑将她打个落花流水。
然后安然地坐在桌边,将桌子想象成漂亮的白色三角钢琴,轻抬双手,学着电视上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用最优雅的姿态胡乱地敲着桌子边,最后站起身,提起根本不存在的裙角,微微屈膝,笑容完美。
余周周很快乐。
只是偶尔也会觉得寂寞,有时候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也不讲话,雅典娜与星矢一同沉默,三眼神童连嘴巴都被贴上了十字胶布,她的想象力也有失效的时候。
就在难得袭来的寂寞中,她惊喜地发现,下午竟然也能看得到月亮。
每个月都有几天,能在下午湛蓝的天空中看到半轮月亮,边缘并不清晰,仿佛半透明,苍白模糊,好像是纯蓝画布上面一不小心抹上去的白色水彩。
“奔奔你来看,天上有一抹月亮。”
“一抹”是六岁的余周周发明的量词,后来小学三年级曾经在作文里面用过“一抹月亮”这个短语,被老师圈出来,当作错别字修改了。
当余周周感觉到幼小的寂寞时,她会和奔奔聊天——虽然说是聊天,但是实际上只有她自己说话,怯生生的奔奔只懂得在一边安静地聆听。她给奔奔讲许多许多故事,有些脱胎于动画片,有些干脆是她胡乱编造的。那些故事从心灵的小洞钻出去,释放了年少的忧郁。
不知怎的,有一天忽然就讲到了那架白色钢琴。
一直在一旁讷讷地沉默着的奔奔突然开口说:“我让我妈妈给你买。”
“你妈妈?”
不过奔奔不知道她在哪里。他想,没有关系,虽然从来没有想过像余周周描述的动画片里一样去寻找妈妈,但是如果是为了余周周,他愿意去找妈妈,不求妈妈收留他,只求她能给余周周买一架白色钢琴。
他们不是都说他妈妈很有钱吗?
余周周很感动地捏捏奔奔的脸,说:“嗯,我相信你。”
她想,自己和奔奔果然是相爱的,她可以为了他放弃“蓝水”,他可以为了她去求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妈妈。
不过,她和奔奔的“感情”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危机。
那时候已经是1994年初春了,二月春风似剪刀——刮在脸上冰凉疼痛,比寒冬的北风还要冷。不过这些孩子已经等不及了,在家里猫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纷纷迫不及待地跑出家门,在还未消融的雪地里面玩耍,“玻璃丝传电”“红灯绿灯小白灯”“两面城”“真假地雷”……各种各样的简陋游戏,让他们在冷风里跑得满脸通红,在湛蓝天幕下发出最清脆的笑声。
玩累了,就一起坐到和《机器猫》里面一样的水泥管子上,大家乖乖地听着余周周讲故事。余周周在这一群年龄参差不齐的小朋友中拥有极高的威信,尽管她不常出现和他们一起玩,而且小朋友内部也分很多不同的帮派,私底下争斗不已,但余周周一出现,他们都愿意围绕着她,听她讲故事。
她给他们讲为了拯救深爱的人而偷偷下凡剪掉一头金发最终死去的小天使的故事,还有安徒生《柳树下的梦》《小杉树》《海的女儿》……只是这些故事在她讲出来的时候,结尾都被篡改成了大团圆,误会消除,死而复生。
她记得陈桉说,大团圆结局很无聊。
可是余周周喜欢大团圆。生活已经不团圆了,故事就不必再破碎了吧?
讲故事讲到口干舌燥,大家却意犹未尽。余周周忽然灵光一现,激动地对他们说:“我们来玩白娘子的游戏吧!”
全体肃然。
她劈手一指,对两个小女孩说:“现在你们是白娘子和小青。”又指向奔奔,“你是许仙。”然后指着年纪最大、块头也最大的男生说,“你是法海!”
除了主要人物之外,其他的人分别是“姐姐”“姐夫”“府台大人”“小厮”“青楼女子”……余周周给他们编排剧情,小孩子们很快疯起来,不再需要她指导也能够表演得风起云涌。余周周独自托腮坐在水泥管子上,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兴高采烈地表演着毫无逻辑的剧情,甚至常常发生抢戏的情景,每个人都自说自话,不甘寂寞。
只有她安静地看着,只有她最甘于寂寞。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原来寂寞可以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她突然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更清醒,更无奈,这清醒无奈中有着不合年龄的清高,让她欲罢不能。
水泥管子附近仿佛是露天精神病院,上演着群魔乱舞不知所谓的舞台剧。天色渐晚,天上的那轮月亮沉下去了,却愈加清晰。家长们下班了,一个个路过精神病院把“病人”们接走。舞台慢慢冷清下来,最终只剩下了奔奔和余周周,还有一个叫丹丹的小姑娘。
“周周,走,我跟你有话说。”丹丹亲昵地贴过来,挽起余周周的胳膊,对奔奔恶狠狠地说,“离周周远点儿,小心我咒你烂脚丫!”
余周周不明就里被丹丹拖走,回头看到奔奔羞红了脸,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她们走到丹丹家门口,丹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小声对余周周说:“周周,你喜欢奔奔吗?”
余周周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很想说喜欢——她的确喜欢,然而也朦朦胧胧地明白,这些小朋友所说的“喜欢”其实跟自己的喜欢不是同一个意思。
丹丹所说的喜欢,是大人的那种喜欢。余周周知道奔奔长得很好看,许多小丫头都喜欢跟他一起玩,而且他和那些男孩子不一样,他不说脏话,也不欺负人。但是这恰恰让他处境更艰难——女孩子们因为喜欢他,所以故意装作讨厌他,只要有别人在场,她们就不跟他说话;而男孩子则把他的礼貌当成是娘娘腔,认为他不配和他们一起玩。
余周周的孤独来自于她的臆想,奔奔的孤独却是真实的。
丹丹有点儿焦急地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不是喜欢奔奔啊?”
最终余周周还是摇摇头:“不是。”丹丹闻声长出一口气,好像终于放心了一样,继续眼珠子滴溜儿乱转地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哦。”
余周周心想,胡扯,肯定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对另一个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我有天去找月月玩,结果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什么?”
“月月和奔奔……”颇难为情地停顿了一会儿,“他们两个在床上,什么都没穿!”
余周周张大了嘴巴,盯着神神道道的丹丹——尽管他们这些小孩子其实都对“性”这种东西不甚了解,余周周甚至连“接吻”是什么都不知道,对“自己是被爸爸妈妈从垃圾站捡回来的”这种说法深信不疑——然而,他们都朦朦胧胧地知道,一男一女光着身子在一起,绝对是一件让人觉得羞耻的事情,是很坏很坏的事情。
丹丹的小嘴哇啦哇啦说个没完,诸如“月月一直都喜欢奔奔”啦,“月月自以为长得漂亮,有时候还搽着妈妈的口红往外面跑”啦,“大家以为你喜欢奔奔,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这件事情”啦,“你怎么还能让月月跟奔奔一起演白娘子和许仙呢”……
余周周独自一人往家走,正好看到奔奔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眼神闪烁,仿佛知道了丹丹对余周周讲了什么一样。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生疏和尴尬滋生于面面相觑的两个人之间。
余周周低下头,绕过奔奔,直接敲门朝屋里喊:“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开门后看到傻站在门口的奔奔,笑着说:“奔奔也来啦,进来看会儿电视吧。”
奔奔一直低着头,右脚尖一下下地磕着地面硬实的积雪,戳出一个个半月形状的小洞,小声地说:“不用了,阿姨我回去了。”
妈妈进门后看着坐在床边看电视的余周周,有点儿担心地问:“跟奔奔吵架啦?”
余周周茫然地摇摇头,仿佛魂魄离体,转身继续去看广告。
第一次,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幻想来排遣心里的烦躁。
就好像听到雅典娜对星矢说:“对不起星矢,我喜欢的是一辉。”
6.芳草碧连天
后来余周周自己都没想到,她会和奔奔冷战那么长时间。
她仍然陪着妈妈四处走,偶尔也会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每到那个时候,她就会把奔奔划为背景,好像他长着一张和其他人一样毫无特点的脸,好像他不是奔奔,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沉默孤独的注视。
其实她并不是生他的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有一个困惑而难为情的问题,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问妈妈,于是索性无视。
天气越来越暖,妈妈开始整理冬衣,从周周的黑色大衣里面掏出了一张折叠好的原稿纸,上面只有两个名字。
陈桉,余周周。
妈妈有些疑惑,举着纸片问周周:“这是什么?”
余周周突然觉得很害羞,不同于听说月月与奔奔的事情的难堪。她努力装作非常镇定、非常轻松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撒谎呢?她不知道。
妈妈并没有很在意她的表情:“那我就扔了。”
“别!”她尖声喊起来,吓了妈妈一大跳。
“你要干什么?”妈妈皱着眉头,看到女儿一蹦三尺高从自己手里夺过那张纸片,重新折好,低头自言自语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余周周盯着手里的纸片,突然感觉到心底有种异样。那是一种属于六岁的惆怅,好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只有现在和未来,还有一种名叫过去的东西,它就像陈桉的笑容,惊鸿一瞥,却只存在于背后。
她蹲下,从床底拖出她的铁皮饼干盒,将这张纸和她的小玩意儿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对了,周周,咱们下个月就能搬回外婆家了。”妈妈突然笑着说。
余周周惊骇地抬起头。
“高兴不高兴?”
“高兴。”
其实,不高兴。
她怯怯地问:“妈妈,不是说外婆家没有空房间吗?”
妈妈抚摸着她的头:“现在你玲玲姐和婷婷姐都跟大人住一个房间,她们俩的房间就空出来给咱们了。”
“为什么现在空出来?”
“因为今年九月你就要上小学了呀,外婆家距离你的学校最近。”妈妈笑起来,很高兴,“外婆托人好不容易给你报上名了,你今年九月就要去师大附小了,全市最好的小学,高不高兴?”
妈妈的语气中有些终于弥补了幼儿园缺憾的喜悦感,余周周并没有听出来,她担心的是,玲玲姐姐和婷婷姐姐一定恨死她了。
现在已经是24号,下个月,好像很快就是下个月了。
余周周仿佛能看到奔奔忧伤地看着自己,看到他一点点淡化成天上那一抹半透明的月亮,看到他和陈桉一样,在离别后归属到名为“过去”的那个铁皮饼干盒子里面去……
她回头望着窗外,瓢泼大雨中,远处奔奔家的小房子孤零零站在那里,就像每一次余周周讲故事时用余光看到的奔奔,总是站得离人群很远。
1994年5月24日,还没有过七岁生日的余周周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把握现在。
雨刚停,她就冲出门,跑到奔奔家门口敲门——他们这些孩子都特别害怕奔奔的酒鬼爸爸,连余周周都从来不敢到奔奔家里去找他,每次都是奔奔主动到周周家找她玩。但是这次她忘了害怕,只顾着一路飞奔。
谢天谢地,开门的刚好是奔奔。
余周周几乎瞬间飙出眼泪,对奔奔说:“我要走了,所以来道歉。”
没想到,奔奔的眼泪比她还汹涌——“真好。”他说。
余周周愣住,伸手掐住他的耳朵,横眉立目地大吼:“你什么意思?!”
奔奔浑然不觉,泪眼蒙眬地说:“你终于肯理我了,真好。”
只需要一分钟,星矢就找回了自己的雅典娜。
屁股下垫着塑料袋,他们肩并肩坐在雨后潮湿的水泥管子上,看着渐渐明朗的天空。“喂喂,”余周周激动地拽着奔奔的袖子,“你看,彩虹!”
城郊的平房区没有高楼遮蔽,一半阴云一半清澈的天空中,硕大的彩虹让世界变得虚幻。余周周仰望着那样盛大的美好,嘴角一再地上扬,她仿佛看到了魔界山就在眼前,而自己即将和西米克一起坐着彩虹前往更高的一层。
“真好看。”奔奔说。
余周周在彩虹的鼓舞下,终于有勇气问出那句话:“你和……你和月月……”
奔奔瞬间脸红,低头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啊?”
“你和月月……”余周周再次抬头对着彩虹汲取力量,“大冬天的不穿衣服,不冷吗?”
“……”
终于在奔奔无比娇羞而又颠三倒四的叙述中,余周周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被月月邀请到家里去玩的奔奔,在她的央求下迫不得已陪她玩“公主和强盗的故事”。月月说电视上就是那样演的,于是他只是按照她的指示脱了衣服——奔奔一再对余周周强调,其实还是穿了小裤裤的——然后就被丹丹看到了。
最后,奔奔艰难地加上了一句总结陈词:“……的确把我给冻坏了。”
余周周大笑起来,虽然她仍然觉得奔奔的做法很丢脸,可是既然他说他是被迫的,她为什么不原谅他呢?
“不过,月月家的电视上演的是什么啊?公主和强盗的故事?”
余周周和奔奔都很困惑。那个时候,幼小的他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作三级片。
每当误会消除、冰释前嫌的时候,故事就距离结尾不远了。终于余周周还是抱着自己的饼干盒子,茫然地看着舅舅请来的一群同事在妈妈指挥下,将家里的东西都搬上了蓝色的卡车。奔奔站在她身边,什么话都没有说,甚至都不曾提醒她,“别忘了我”。
也许他相信余周周不会忘记他;也许他相信余周周对他说过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最后妈妈喊她上车的时候,余周周只是含着眼泪,轻轻地捏了捏奔奔的手。
总是哭鼻子的奔奔却没有哭,相反,他一直在微笑。
微笑着说:“周周,你以后一定能成为特别了不起的人。”
余周周很诧异,她心想,我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了啊。
她是星矢,是西米克,是女王,是三眼神童暗恋的女生,是大侠,是……
奔奔像个小大人一样,非常严肃地摇头:“我是说,真正的了不起的人,就是别人眼里也很了不起的那种。”
余周周直到被妈妈抱着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仍然频频回头。土道上,奔奔的小身影越来越远,她忽然慌张地“哇哇”大哭起来,视野中一片模糊,只有一个小黑点,安静地看着她离去。
卡车引擎的巨大声响一点点远去,奔奔始终没有离开,甚至在卡车拐弯消失后也没有。
他是唯一曾经走入余周周小世界里面的人,自然知道余周周在其中的威风八面。其实,他也的确真心地认为她很了不起,可是不知怎的,他就是相信,有一天她的小世界终究会把所有人都包围进去,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侠。
那么他会和那些小朋友一起看着她,一脸羡慕地给她叫好。
希望那个时候,当她神采飞扬的目光投射到人海中,还能一眼认出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