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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事情

(室内是暖和的,宝宝们穿得都很干净,他们躺在一排排的木床上,有睡的,有玩的,有哭的。正在上班的保育员来回忙着,嘴巴随着照顾的手,一个一个给关淑怡介绍着那些孩子。那些孩子,竟然没有一个是健全的。无法形容如此巨大的悲哀。这种悲哀被集中在这个房间,没有特殊的词汇、动人的描写、悲惨的叙述,那种无依无靠,那种抓不到什么、一片空虚的悲,在关淑怡的泪囊上狠狠地扎着,抓着。)

一大早,新婚的小两口便出门了,因为第二天就是新年,街上潮涌动,什么东西都贵。关淑怡原是想跟秦知出门买一些东西去福利院的。家里放的那两万块钱,是那老小三人心里的定时炸弹,一天不拆除,家里那老两口便失眠一天。为了挽回老人家的睡眠,秦知跟关淑怡决定出去完成他们的心愿。

但是,这上街必定不能带女人去的,真的,这一出去,竟然变成置办年货。

关淑怡买好了些春联,还有财神像,外加打发老灶王爷上天的糖瓜……她抑制不住地花钱,花自己才收来的礼金。

耳朵边,人们的声音汇成挤在一起,嗡嗡地响,听上去很乱,但心里却能奇妙地涌出一种祥和、安全的感觉。

“我前儿在网上看到一件羊毛衫,奶奶穿了很合适,这楼上有专柜,你给我看着东西,我去去就来。”关淑怡把几个塑料袋放到秦知手里,转身走了。

秦知点点头,买了一瓶热饮,占了人家一个饮料座,乖乖地等妻子。他很享受这种感觉,享受这种“我等待,她必然要回来”的感觉,很有盼头,很甜蜜,很满足,很踏实。一起起床,一起上街,一起商量事情,一起为家里忙来忙去。骨子里,秦知就是这样的一个拥有小家庭意识的人。

邻座的孩子扯着嗓子,指着在商店门口跳着舞招揽顾客的巨型熊,哭号着索要。年轻的夫妇很无奈地揪着孩子的胳膊。那尊布偶人熊下面是大活人一个,他们怕是买不起,满足不了地下躺着的这个小祖宗的心愿了。

“你再不起来,我就把你丢到这里!把你卖了!!”年轻的父亲威胁着。

可惜,那孩子根本不理他这一套,他继续打滚,声音越来越惨烈。在秦知听来,那孩子的哭号犹如杀猪声一般刺耳。秦知看着热闹,心里替他们累。他跟果果不要孩子是正确的,绝对正确的。秦知现在看到小孩,就努力去挖掘属于少儿的那种聒噪、烦琐、肮脏的一面。他知道,自己在用这种方式麻醉着某股中国人传统的根性。不能咬孩子,绝对不能要。

大楼里,广告声随着音乐化成子弹射进小城人的耳朵里,他们成群地拥挤在某个摊贩那里。只是看着,却不买。关淑怡从楼上颠颠地跑下来,放到秦知手里一大包东西。

“这是……一件羊毛衫?”秦知纳闷地看着那堆东西。

关淑怡很是得意,扬扬下巴,“这是……全家的羊毛衫。”

秦知拉着她坐下,“你买了也是挨骂。我奶奶爷爷唠叨完,你妈会继续唠叨。他们会唠叨道你崩溃,崩溃地发誓从此再也不给他们买东西。”

关淑怡连连摇头,“不会的,我告诉他们三十块钱一件,一百块四件,他们只会嫌我买得……呃,你猜猜我看到谁了?”

秦知顺着关淑怡的眼睛看过去,窦建业提着一堆东西站在一楼卖鞋区,他身边魏琴正在一双一双试穿着靴子。窦建业不停给着意见,魏琴遵从他的指示,不停地换着。

“我看错了吧?”关淑怡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世界上最最不该在一起的人,竟然在一起了?

秦知倒觉得没什么。他将手里喝了半瓶的饮料递给关淑怡,“看错什么了啊!他们挺合适的,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年龄到了,情感萌动了,总要搭配一个伴儿的。你这话说得,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关淑怡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背着身子。虽然那两个人没在这附近,但她还是把它当成一件秘密的事情,以机密的形式告诉秦知,“他们是死敌,前世就是死敌,来世还会是死敌。真的,相信我,他们结婚,最少七天一架,十五天一离婚。这是个悲剧,大悲剧!我要阻止他们,必须阻止!”她说完站了起来。秦知一把拉住她。

“别掺和,人家那对挺好的,怎么就不合适了?他们还说我跟你不合适呢!”

关淑怡瞥了秦知一眼,“谁说的?”

秦知立刻用饮料瓶子塞住自己的嘴巴,连连摇头,那只手却是没放开。

关淑怡挣脱了几下没挣开,只好坐下。她托着脸颊,已经没了购物的欲望,想想那两个人,所有的记忆都是他们在对着干、拧着来的画面,怎么就能在一起呢?他们怎么就混到一起了呢?!她简直无法想象。

“老婆啊,人家起初看不惯是因为看得太仔细,看得过于仔细了就发现优点了,看得习惯了,缺点就不在乎了。啥叫冤家,这才是冤家,正宗冤家!”秦知安慰一般拍拍关淑怡的头。

“我跟你的事情,我从来没瞒着魏琴。”被打击到的关淑怡神情沮丧。

看着小妻子一脸郁闷,秦知知道她被打击到了。不过,他倒是觉得魏琴没做错,要害死告诉关淑怡了,就冲她刚才那个态度,那是绝对会给搅和黄了的。这等恶事,他绝对不能叫关淑怡去做。这是要记恨一辈子的事儿,太吃亏了。万一人家真的成了,关淑怡跟魏琴怕是连朋友都做不得了。

“他们带着亲呢,不能结婚!”关淑怡喃喃地嘀咕。

秦知笑笑,“你说了,八竿子打不到彼边的亲戚,国家都不反对,你就更没权力了!”

“窦建业她妈可难搞了,魏琴嫁过去,会被看不起!”

“还有比你妈妈难斗的?”

关淑怡猛地抬起头,扯着嘴角带着一丝威胁看着秦知。秦知举手投降,“我错了。这些您娘亲大人的事儿都是你说的,我怎么就不能说饿了?”

关淑怡敲敲桌子,带着一脸严肃的政治表情,对秦知深情并茂地说:“秦知同志。”

秦知敬礼回答:“在。”

“秦知同志,自从结婚以后,你有没有发现你突然嘴碎了?”

“没有发现。”

“秦知同志,自从结婚后,我发现你对生活的观察力很强嘛,还学会模仿了。我妈也是你能说的?”

“我错了老婆。你可以说我奶奶,我绝对不生气。”

“不许认错!”

“为什么?”

“我要享受夫妻吵架的滋味,这样才有结了婚的感觉。”

“好吧!坚决不认错,然后呢?”

“然后,你就说吧,魏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从小在一起,她跟窦建业真的不合适……”

“老婆,你不是魏琴她妈,这是她妈该考虑的事情.对吧?”

窦建业拿着一叠发票去付钱,魏琴站起来,低头仔细看着自己脚上穿的那双靴子。她的脚丫子左右扭动,带着一丝恋爱中的女人才拥有的那股子娇憨神态。寞建业跑回来,把发票给魏琴。他们说说笑笑的,神态亲昵,偶尔一些不经意的暧昧动作,充分地说明,这两个人暖昧已久,奸情早生。

“他们什么都不合适。可怜的魏琴,到底她要怎么办?”关淑怡拉着秦知求救。

秦知对她这种乱操心很无语。他耐心地摸着她的脑袋.一下一下安慰,“你在担心什么?”

关淑怡看着那对幸福的伴侣,说:“我担心窦建业家条件太好;我担心窦建业的妈妈太厉害;我担心魏琴脾气不好心眼太小;我担心窦建业是个花花公子;我担心他们门不当,户不对;我担心魏琴吃大亏;我担心这一切都发生了,魏琴还执迷不悟;我担心,她受伤了,就是不告诉我……”

秦知被关淑怡跟魏琴的这份极其纯真的女性友谊所感动。真的,他身处的那个都市,女性朋友能发展出带出母爱的纯洁友谊,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喂……关苹果,咱回家吧!有些话你适当地找机会提点下,听不听要看魏琴的,拆了人家多不道德。”

关淑怡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不阻止才不道德呢!”

秦知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拍了桌子,转身跑到鞋柜那边,就像大老婆抓小三那般,牛B哄哄地蹦到了那两个人面前。对此,秦知有些不理解。他认为,无论是多么深的友谊,关淑怡都没权利去干涉魏琴的感情,朋友之间的义务应该是点到为止的。

一小时后,这四人找到一间茶室谈判。秦知不理解为什么要用谈判的态度,而且他很是不理解为什么关淑怡把自己安排到陪绑的座位——他为什么要坐在窦建业这个衰人的身边?

被发现秘密的小情侣低头坐着,魏琴一脸尴尬地低头,窦建业则低头玩香烟盒。

“喂,你们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情吧?我家关苹果又不是你们的妈,干吗用这样的态度?”秦知心里是这样想的,就是没敢说。

“啪!”关淑怡拍了一下玻璃台子。

?? 那两个人颤抖了一下,头压得更低。秦知更加不理解,他们跟关苹果低哪门子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关淑怡很严肃地问,神态完全是关妈妈二世的模样。

魏琴玩玩指头,喃喃地说:“你们结婚第二天。”

那两个人的态度,真的很奇怪。他们鬼鬼祟祟的,偶尔抬起头,眼神碰到一起,却又立刻躲避开来。

秦知握了一下关淑怡的手,她的手很凉,甚至在发抖。秦知有些惊讶,他觉着,此事有些大惊小怪,想开口劝劝,但是抬起头,看到关淑怡已经蒙上泪滴的脸颊,他还是闭了嘴。

关淑怡组织了半天语言,清清嗓子,终于开口:“窦建业,凭你的条件,你可以找任何人,真的,为什么是魏琴呢?你知道的,接下来,你的母亲会伤害她,周围的人会伤害她,而你,你没有能力保护她——你没学过这个,你根本不会。”

窦建业抬起头,看着魏琴,看看一脸不信任的关淑怡。魏琴扯着嘴角冲他笑笑,一刹那,窦建业想,自己也的确应该有个明确的态度了。这些天,从会议室奇怪的开始,到走在一起,他也不懂自己到底喜欢魏琴什么了。

“小关很了解我哈。”他别扭地开了头。

关淑怡点点头冷笑,“对啊,你除了打游戏,逃避生活,什么都不会。要是托生在普通人家,倒好解释,可是你家不同的。你大哥很优秀,你也应该可以做到,但我从没看到你努力过。”

魏琴想为窦建业辩解几句,想了半天,发现窦建业这人,偏激、长期抑郁、敏感、容易受到伤害,对啊,为什么喜欢他呢?同情吗?她坐在那里,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得到好友的支持。她跟关淑怡都是小城女人,先天的根性限制了她们对爱情的向往等级,她们更注重实际的东西。就在几个月前,魏琴还是一个绝对绝对的合适主义者。

男朋友不必太高,高自己一点儿就好。

赚钱不必太多,两人合起来够用就好。

房子一定要有,属于自己就好。

学历不必很好,但是,共同的话题偶尔能说就好。

不必太帅,懂得负责就好。

现在,这对最最好的朋友,都找了一位跟自己的生活完全无交叉点的男友。关淑怡还能用一些理由来解释这个问题,因为她充满强大的母性,而这份母性正是秦知所需要的。但是窦建业呢?他家庭条件好,个子高大,样子也不错,学历马马虎虎,跟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魏琴的心七上八下的,但是要她离开窦建业,却又不可能。她已经陷进去了,完全地陷入那种。

窦建业端起茶水,给自己灌了一杯。秦知有眼色地帮他加满。

又喝了几杯水之后,窦建业终于组织好了自己要说的话。他抬起头,目标坚定,眼神紧盯关淑怡,带着一丝恭维,一丝哀求,还有一丝寻求理解的意思。他的语调一本正经,也许,他这一生,从未这般正经过。

“小时候,所有的人都喜欢拿我跟我哥比,可我就是没我哥聪明,无论我多么努力多么努力地去学习,去工作……呵……每个人的天分、机遇都是不同的,哥哥跟父母吃过苦。父母创业最初,哥哥带着我生活,受了很多罪。

“而我却因为少受了一份苦,变得很容易原谅自己。我没哥哥写的字好看,我没哥哥懂得疼人,我没哥哥有眼色,我没哥哥会办事,我没哥哥会做生意……我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个同样的姓氏。

“我嫉妒我哥,我恨所有的人。从上学开始我就在跟我哥哥较劲儿,跟自己较劲儿,跟父母较劲儿。我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担心来担心去,人却变得越来越猥琐,质量越来越低。

“我喜欢魏琴,她在我面前从来不提我哥哥,不提我家里。她爱管着我,什么都管,打游戏要管,抽烟要管,睡觉时间也要管。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一直在骂我,骂我的那些内容,大部分不是因为我不争气……”

窦建业看看魏琴,魏琴冲他笑笑,他继续说,语气越来越坚定。

“她觉得我不会照顾自己,她心疼我,她心疼窦建业,窦建业怎么敢不爱她呢?我这个人,在朋友当中很爱出风头,说话尖酸刻薄,很是不讨人喜欢。我知道,他们喜欢跟我在一起.那也是给我父母的面子,给我哥哥的面子,给我家那些根本不可能给他们的钱的面子。我虽然笨,但是我懂得利用这些东西。

“从懂事开始,老师、社会、公司,不管我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总有人替我去解决,上学逃学也罢,早恋也罢,打架也罢,染头发也罢,考试全部考砸了也罢。我工作干不好,任性、偏激、骂人,人越多,我越疯。他们看我的眼神,带着羡慕,带着鄙视。我知道,但是,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家,我又能怎么办呢?你们该笑我不知福了。其实,每个家庭都要有个问题,有个解决不了的缺陷。而我,我就是在我家里扮演着一个这样的角色。你看,什么事情都要有人去做的。假如我超过了我哥哥,还是会有其他问题的,对吗?”

关淑怡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窦建业的话,她好像被震住了。在她看来,窦建业不该如此清醒明白的,可他偏偏就是如此清醒明白。

秦知看着面前这个被强迫着说着自己一切不堪的男人,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章正南,却又不是章正南。

窦建业从身上摸出皮夹子,拿出一张卡放到桌面上,带着一丝自我解嘲的笑,说:“我想请你放心,真的,小关,我想很坦诚地把自己放在这里,令你安心。你安心了,魏琴就会安心了。这卡里有四十来万,这些年,我悄悄给啤酒厂做代理,还是赚了一些跟我家无关的钱的。”

“我买了一套房子,前年就买了。魏琴去过,那边她也挺喜欢的。房子不大,就八十多平方米,是我供了好多年的房子。我想……想跟魏琴在一起,再也不跟任何人比了。你看,我就是一个没出息的窦建业,只会打游戏,但是最起码我不会逃避责任。请相信,我不会把家里的事情跟我的生活缠绕在一起。假如我的父母真的要伤害魏琴,那么我们就走得远远的,我去找份工作。我没出息,但是我想……我在今后的家里,还能算是个顶梁柱。别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情,只要魏琴愿意依靠我,我就愿意为她去工作。真的,这钱我现在就给魏琴拿着…… ”

窦建业将那张卡往魏琴手里塞,魏琴就是不接。他们拧在一起,拧着拧着,魏琴突然抱着窦建业,哇的一声哭出来。

秦知拿起关淑怡的大衣帮她穿好,拉着不知所措的关淑怡的手笑笑,顺手给她整理下头发。

“我说,咱回吧。朋友,有时候也需要点到为止。你做得很好了。”

关淑怡没再反抗,任由秦知拉着离开了这里。关起门的刹那,秦知看了一眼那对拥在一起掉泪的情侣。

秦知想,窦建业跟章正南还是不同的。这个窦建业最起码还知道自己要什么,要怎么做,而且他会默默地努力,去承担自己的责任。而章正南那人,嗯……还真不好说他到底属于哪一类呢!

一百套童装,三十箱零食糖果,外加两万块钱。秦知跟关淑怡准备了一整天,终于准备完毕。秦知租了一辆工具车拉着这些东西,跟关淑怡去完成奶奶爷爷的心愿。

小城的福利院不好找,他们找了好几个朋友才问清楚地址。

临出门的时候,秦奶奶还指挥秦知从家里带了好几大包老人不穿的衣服。秦知翻了一下那些衣服,许多是新的。老人家节省,省啊省啊的,结果是越存越多,身上却总是旧的,常年不换。

小夫妻坐在工具车里,絮絮叨叨说了一路。关淑怡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兴奋。秦知搞不懂她为什么兴奋。关淑怡解释说:“我很久没做好事了,而且做好事的心情真的很好啊,我都觉得自己高尚起来了。”

秦知哑然,无语地抓住她的手。

“咱去了,看到有缘分的就抱回来养,好不好?”关淑怡的话带着一丝玩笑,一丝撒娇。

秦知还是不说话,依旧无语地抓着她的手。

工具车缓缓来到福利院。关淑怡打开车门,惊讶地看着这个院落。小城不大,从小到现在,关淑怡无数次从这条街走过,她从公车的窗户里看过这里,从出租车窗户里看过,偶尔买东西也会路过这条街,但她从不知道这里就是福利院。

他们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四下看着,想象当中的热烈接待场面并没出现。

过了一会儿,一位看门的老大爷推开门打量了他们一下,慢慢走过来。他先是看车门上的宇,又看看一整车后斗的货物,语气很平淡地说:“你们是哪个单位来献爱心的?要过年了,都放假了,没人!”

关淑怡窘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秦知走过来,递给老大爷一支烟。老大爷看看牌子,将烟塞进嘴巴里。秦知连忙帮着点上,说:“大爷,我们不是哪个单位的,我们是自己来的。您看随便找找谁,我们把东西放下就好。”

老大爷更加奇怪了,他转身进传达室打了个电话,探头招呼他们:

“进屋吧,屋里暖和。”

传达室里真的暖烘烘的,秦知和关淑怡坐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没意思。

“那边有展览室,我带你们去看看?”老大爷站起来,从抽屉里摸出一大串的钥匙,打开边上一条通往内楼的门,扭头对他门说。

关淑怡跟秦知互相看看,只好站起来跟着老大爷去内楼。

秦知跟关淑怡在展览室溜达着,整整三墙壁的照片,开始他们还很认真地看,看了一面墙后,他们有些无奈。那些照片一堆是领导视察,还有一堆就是各大单位献爱心。每幅照片前面堆满了食物、物资箱子,箱子后世单位人员笑眯眯地抱着一些孩子,千篇一律。·还真

关淑怡撇撇嘴,大概觉得虚伪,她拉着秦知想走。边上拿着鸡毛掸子扫灰的老大爷斜眼看他们一样,却在那边自言自语般地开了口:“觉得虚伪了吧?其实这种虚伪要是多点儿。那才好呢。这两年,好多人吃得满嘴流油,可转过身,逢人就说难活。口袋有了钱,宁愿糟蹋了,也不愿意来虚伪一把呢。”

秦知讪讪地笑笑,只好拉着关淑怡又继续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参观。

一阵北风吹得窗户哗啦啦作响,二楼隐约有孩子的哭声传来。关淑怡跑出展览室,站在楼口听了一会儿,想上去。

没承想,楼道口还有一道锁了的铁门。那门把世界分成两半,一半有孩子的哭声,一半却上不去。关淑怡有些急切。

打扫卫生的老大爷腰间,那串钥匙哗啦啦地响着,但他就是不开口,也不看他们。

关淑怡扒着门眼巴巴看着,一直看到一个穿着花衣服的小姑娘在楼梯上探头探脑。

“宝贝,你下来啊!”关淑怡摸出口袋里的糖果招呼。

小丫头跑下楼梯。许是跑得着急了,她来到关淑怡面前后没有接那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却蹲下了。

关淑怡也蹲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孩子。她承认自己好奇,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孤儿,第一次接触这个世界。

这小妞妞穿了一件粉粉的花衣裳,胸口还带着一个饭兜兜。她蹲着歇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从栏杆里伸出她的小手。

关淑怡却吓了一跳。这孩子,嘴唇、手指甲全部是紫红色的,暗黑的紫红色。

“丽丽是先天性心脏病。”身后传来一声解释。关淑怡回过头,一位三十五六岁、个子不高的男同志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秦知不做声地站在不远处,并没有过来。

这位男同志先是自我介绍姓郭,接着大力跟他们握手,满口的“谢谢”、“抱歉”。

“领导不在,我在食堂帮忙,怠慢,怠慢,怠慢!”

“为什么要把孩子锁起来?”关淑怡指指那道铁门,语气不善,带着质问。

郭同志好脾气地解释:“好多孩子都大了,满楼乱跑,一不小心看不住,跑出去就不好了。您看,万一丽丽跑出去,犯了病,身边没人怎么办?”

关淑怡没再说话,求救一般地看着秦知。秦知走过来,却没向着她。他对这位带着客气笑容的郭同志道歉:“给您添麻烦了,对不住。我们放下东西就走”

郭同志连忙摆手说没事,随后却指着一边的接待室,说:“咱先参观参观?”

“我能进去看看孩子们吗?”关淑怡依旧要求着。

郭同志挺抱歉地说:“咱这里不接受参观。您看……”

“求你了,我就是想看看孩子们。我都想了一天了,买东西的时候想,买衣服的时候也想。我不看到,是不会死心的。”关淑怡哀求,即使秦知使劲捏她的手心,她还是很偏执地哀求着。

郭同志一脸为难,想了半天,咬咬牙,下决心—般拒绝说:“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不是给人参观的。”

秦知微微叹息了下,开口道:“同志,是这样的,我也是孤儿,我们刚结婚,家里的老人给了两万块钱,叫我们无论如何送来。我们真的不是参观的,我妻子就是想看看孩子,我们一点儿恶意都没有。您看能不能跟你们领导说下?”

“哟,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哪个福利院长大的?”一边不理不睬的看门房的大爷突然很感兴趣,凑着脸巴巴地过来问。此刻,他脸上竟然带上了刚才没有的笑容,还摸摸秦知的脑袋,就像对待自己家孙子一般。

“我是被收养的。”秦知解释。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老爷子这只有些粗糙的、上下起伏间挂发丝的手,抚摸着自己。

老头摸了一会儿,挺关心地又问:“收留你那家,对你好不好?”

“好。”秦知回答了一个字。

楼梯那边吧嗒吧嗒跑下来一个女保育员,弯腰抱起正在吃糖的丽丽,伸手从里面打开门走了出来,大嗓门地问:“这是哪个单位献爱心啊?”

小夫妻顿时又尴尬了。

过道那边,小郭打了一会儿电话,终于回来告诉他们可以上去了。

关淑怡扭头叫秦知,秦知却摇摇头。他的笑容很勉强,解释的声音也勉强,“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从刚才看到丽丽,秦知就开始不对劲儿。关淑怡很想安慰他,但是此刻不是时候。

关淑怡冲着趴在保育员怀里的丽丽拍拍手,那小丫头很乖巧地给她抱了。这丫头似乎不懂得认生是什么。

没人教她羞涩,也没人告诉她陌生人来了,别跟人家走。这里的孩子就是如此,你要抱,她便给你抱。

看着关淑怡消失在楼梯上的身影,秦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

“我包了饺子,你吃不?我拿油给你过过?”门房大爷伸出手,拉着秦知转身就走。

老爷子的声音嘶哑却温和,就像自己家爷爷一般。鬼使神差的,秦知竟然一丝反抗都没地随他去了。这里的人令他感觉有些熟悉,就像之前他来过一般。这位老爷爷身上的气味,那个丽丽身上带着的气味,他都像闻过一般,很熟悉,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件事情,发生在记忆里的何时何处。

关淑怡的心很软,从进了二楼的育婴室,她的眼泪就没断过。这里的孩子被照顾得很好,真的很好,但是她就是很难过,说不出地难过。

室内是暖和的,宝宝们穿得都很干净,他们躺在一排排的木床上,有睡的,有玩的,有哭的。正在上班的保育员来回忙着,嘴巴随着照顾的手,一个一个给关淑怡介绍着那些孩子。那些孩子,竟然没有一个是健全的。

无法形容如此巨大的悲哀。这种悲哀被集中在这个房间,没有特殊的词汇、动人的描写、悲惨的叙述,那种无依无靠,那种抓不到什么、一片空虚的悲,在关淑怡的泪囊上狠狠地扎着,抓着。

这些孩子一样是从母亲温暖的子宫里孕育出来的,也许,他们的母亲在孕育的时候,说过一万次的期盼,但是,就是因为残缺,转眼,他们却被遗弃了。

遗弃之后,他们被国家集中在此处,在这个屋子里.一起生活,无限期地生活着。外面不知道他们,他们也不知道外面。没人为孤独无助做主,没人为他们的人生承担责任。

关淑怡无法理解,真的没办法理解。为什么十月怀胎生下的宝宝,就舍得扔掉呢?她想抱抱这些孩子,想一个一个全部抱一遍。

“您还是别抱了。您穿得干干净净的,万一给您尿上……”郭同志笑眯眯地说着,自己却熟手熟脚地在一眨眼的时间里,就换了七八个孩子的尿布。

关淑怡吸吸鼻子,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这屋子里,有空调,有空气加湿器,但是,也有着一股子……关淑怡这辈子闻到过的最浓郁的、最呛人的尿臊夹杂着爽身粉的味道。也是啊,二三十个孩子一起拉撒在一个屋子里,怎么收拾也收拾不过来吧?

关淑怡弯下腰,伸出手轻柔地掂掂身边小床内的一个小胖墩的下巴,那小胖墩立刻咧了嘴巴很捧场地咯咯笑。

“这是益益,很可爱吧?小家伙可欢实呢,谁逗都笑。”郭同志过来解释。

“他怎么了,”关淑怡呜咽着问。这么可爱灵透的孩子,到底犯了什么错了被丢在这儿。

“唉,我们的小益益长不高啊,一辈子只能做个长不大的洋娃娃啊!”郭同志过来抱起小娃娃,上下丢了几下,又放回小床。

听着孩子的笑声,关淑怡泪流成河,悲哀得不成。

“您太感性了,这才第一个育婴室,难道您要哭到五楼去?”郭同志顺手扯了挂在一边的一卷卫生纸,撕下一块递给关淑怡。

关淑怡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嘴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那边的保育员走过来拍拍她肩膀,转身继续陀螺一般地忙去了。

第二个屋子,第三个屋子,孩子们都是相同的,因为残缺,所以来到这里。

第一个房间、第二个房间都是没有区别的。

关淑怡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跟着郭同志转着。因为她哭得太厉害,郭同志只好停下脚步,陪着她站在走廊里等她哭完。

“其实,你不必哭的,真的,他们挺快乐。小点儿的,不知道悲伤,不懂得爱,便不会悲伤。比起小点儿的孩子,大点儿的才可怜吧。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懂了,知道有爸爸妈妈了,知道有亲情了,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了,知道被抱着很舒服了,转眼,却被丢到这里,这才是悲伤的吧?就像丽丽……还有我。”

关淑怡停止了抽泣,惊讶地抬头。郭同志无所谓地笑笑,撩起裤管。关淑怡这才惊讶地看到,郭同志两条腿一条特粗,一条特细。

“您……也是孤儿?”

“是啊,我在这里长大的。”

关淑怡看着他的腿,那两条不一样的腿被遮盖在裤管下,不说,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这并不是多大的毛病啊,为什么啊?”关淑怡很气愤。

再次递给关淑怡一张卫生纸,郭同志笑得很开,一脸无所谓。

“大概他们喜欢完美的孩子吧。什么都一样,起跑线也是一样的。残疾的孩子还是有不方便的,一拖累,便是一生。也许最初的时候他们会哭,我想过的,一定会哭的,但是哭完后他们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关淑怡扯扯卫生纸,扭头看下楼口说:? “我丈夫,他是色盲,所以……也被遗弃了。”

“看你们的条件,活得还是很不错的吧?”

“可他不要孩子,我想要。”

“色盲是遗传的吧?他没做错。”

“嗯,是遗传。可是,万一是个女孩子呢?女孩子就没事的。”

关淑怡解释着,解释给这位陌生人听,也解释给自己听。

郭同志想了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还有一个打火机递给关淑怡。关淑怡惊讶地看着他。

“不是叫您吸的,您闭起眼,把香烟点着了。”

关淑怡拿着香烟,闭起眼睛,摸索着点打火机。她的两只手上下动着,来回接着,被烫了好几次,就是找不到那团烫了自己好几次的火焰。她没办法正确点燃那支香烟,只好睁开眼看着前方。

郭同志接过递回来的打火机和香烟,说:“这个世界,是健全人的世界,所有的物品,都是依据健全人的身体和精神条件发明创造出来的。一件对您来说很简单的事情,对于盲人来说,却是很难做到的。您的丈夫,怕是真的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害怕自己的孩子委屈吧,怕孩子也要承受他心里最最难过的那些东西吧。您应该多理解他。您看,我们这里也有手术后治愈的孩子,带回家,一样也能养老送终,一样也能爱您,即使不是亲生的。”

关淑怡没有说话,却下意识地抚摸下肚子——她的那个,这个月没来。

郭同志看着她的动作,想了下,问:“您丈夫,是多大杯丢弃的?”

“六岁左右吧。我们在一个地方长大的,我妈吗跟我说过,那时候,事儿闹得一条街都知道了,不过……他的爷爷奶奶,对他特别好,什么都尽着他。”

指指一边长廊上的座位,关淑怡跟这位郭同志坐了过去。关淑怡有一肚子的话没人说,憋得几乎要崩溃掉了。这些日子,关淑怡每天都在担心着,每当身上出现一些类似的情况,就要往WC跑,她是一次一次失望,越来越不安。

走廊里,跑过来几个孩子。大概是被丽丽的糖果吸引,他们一溜烟地从三楼跑下来,一起来到关淑怡的面前。他们不说话,只是看着关淑怡。这些孩子跑动的时候并不喧哗,只是安静地跑。

“上午不是刚发了苹果跟小饼干吗?”郭同志蹲下问孩子们。

关淑怡摸摸口袋,连忙站起来跑下楼。过了不久,开工具车的司机抱着几大箱食品,跟着关淑怡回到楼上。

郭同志制止了关淑怡要派发的动作。他打开一箱糖果,只抓了一把,然后一个孩子手心里放一块糖。那些孩子非常满足地散去,并不贪婪。他们齐齐地跑到楼口那边停下,坐在楼梯上向这边看,不看关淑怡,只是盯着糖果箱子。

“每个孩子,身体都不同,有些正换牙齿呢,原本就不好了,再长出七扭八歪的牙,就更加不妙了。”郭同志开着玩笑,却将那些糖果搬进一间屋子,还反手锁住门。

他见关淑怡一脸不愿意,只好又说了句:“您给予了太多的爱,可我们人少,真的无法每天都这么满足这些孩子。再说,院里有规定,除了必要的饭食,上午下午会加餐的。爱这个东西.给了,就会膨胀,是无法再取回的。您看,我们这些保育员,一个人照顾二十多个孩子,要是每个都照顾得无限制的精细,就像在家一般,那是不成的。他们必须按照规定去活着,保证这些孩子健康地活着就好。您的糖果是好,可您给完便走了,您走之后,还会回来吗?即使会,又能一年来几次呢?不要随便给予希望……呃,对不起,对不起,我说多了。”

关淑怡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站起来,从口袋里取出钱放到郭同志的手里。她非常非常认真且慎重地说:“我会回来的,不做保证,但是我要回来的,来看看,来尽一些能尽的义务。真的非常非常谢谢您。您让我明白责任其实比给予一份简单的爱要沉重得多。我在课本上学过,但是刚明白。谢谢您。”

郭同志笑笑,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单据,很认真地说:“我给您打个条,年后,您再来一次,补个手续。还有您的单位地址留下,别做无名英雄,就叫他们写个报道,上上报纸,哪怕是虚的。要是多有两个您这样的,您说该多好!”

关淑怡彻头彻尾地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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