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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3、天使

斯特普尼和格林威治,1535年圣诞节—1536年新年

圣诞节早晨:他急匆匆地出来,想看看接着会有什么麻烦。一只大蛤蟆挡住了他的去路。“是马修吗?”

从那只两栖动物的嘴巴里,传出一位少年的开怀大笑。“我是西蒙。圣诞快乐,先生!最近好吗?”

他叹了口气。“过度劳累。你孝敬父母了吗?”

学唱歌的孩子们夏天都会回家。圣诞节期间,他们会忙于演唱。“先生,您会去见国王吗?”西蒙呱呱呱地说。“我敢说宫里的表演不如我们的好。我们在排演《罗宾汉》,里面还有亚瑟王。我扮演梅林的蛤蟆。理查德·克伦威尔大人扮演教皇,他还有一个讨饭碗。他大声喊着‘好心人,行行好’。我们不给他施舍,而是给他石头。他威胁说我们会下地狱。”

他拍了拍西蒙那满是疙瘩的皮肤。蛤蟆笨拙地一跳,给他让开了路。

从金博尔顿回来后,他就一直在伦敦:深秋时节,城里日益萧索和阴郁的傍晚,以及早早降临的夜色。宫中沉闷乏味的事务安排使他难以脱身,只能从早到晚埋头工作,再伴着烛光伏案至深夜;有时候,他恨不得用重金换取出去透透气的机会。他正在英格兰比较富饶的区域购置地产,却无暇去看上一眼;因此,那些农场,那些掩映在筑有围墙的园林中的古老庄园,那些建有小码头的水道,那些可以钓起金鱼的池塘;那些葡萄园、花园、凉亭和小径,对他而言仍然只是概念,全都是纸上的构想,是账簿上的一连串数字:不是羊儿啃过的边缘,不是母牛站在其中草深及膝的草场,不是有一只白鹿微抬起一条腿、在其中瑟瑟发抖的高矮丛林;而是羊皮纸上的领地、租契以及由文字条款而不是古老的树篱或界石标出范围的不动产。他的英亩是理论上的英亩,是收入的来源,是他深夜里一觉醒来、在心里探索其地形时感到不满的根源:在这些阴沉或寒冷的黎明之前再也无法入睡的夜晚,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财产所带来的自由,而是他人的擅自闯入,他们的通行权和穿行权,他们的强词夺理和固执己见,使他们得以侵犯他的边界,干涉他对自己的未来的平静占有权。天知道,他可不是乡野小子:尽管他当年是在码头附近的街道上长大,背后就是帕特尼荒野,一个容易迷路的地方。他经常长时间地在那里玩耍,跟伙伴们一起奔跑:那都是些跟他一样粗野的男孩,都躲着自己的父亲,躲开他们的皮带和拳头,躲开那种只要他们站着不动就威胁要让他们接受的教育。但是伦敦把他拉到了她的城市心脏;早在他乘坐秘书官大人的专用游船在泰晤士河上航行之前,他就知道她的水流和潮汐,知道船工们随随便便就能挣到多少,通过卸载船只以及用手推车将货箱推上河岸,送到那些沿着海滨排列的漂亮宅邸,贵族和主教们的宅邸:如今,他每天都与那些贵族和主教们坐在一起议事。

王室一行冬季巡游,还是惯常的路线:格林威治和埃尔瑟姆,亨利童年时生活过的府邸;白厅以及曾经是红衣主教府的汉普顿宫。近来,无论住在哪里,国王都常常在自己的私室独自用膳。在我们所置身的每一座宫殿,在国王的房间之外,在外厅(不管是叫监控室还是警卫室),都有一张主桌,由王室的管家宫务大臣为贵族们设宴。诺福克舅舅如果与我们同行,就会坐在这一桌;还有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顿,以及王后的父亲威尔特郡伯爵。另外还有一桌,地位略低,但同样受到尊敬,专门款待像他这样的官员以及国王那些碰巧不是贵族的老朋友。御马官尼古拉斯·卡鲁坐在那里;还有财政大臣威廉·费兹威廉,他与亨利当然从小就认识。审计官威廉·布莱在这一桌的上首主持用餐:看到他们频频举杯(并抬起眉毛)向某个不在场的人致敬,他不禁有些奇怪,直到他们向他解释。直到布莱带着几分尴尬地解释,“我们是向在我之前坐在这儿的人致敬。前任审计官。亨利·吉尔福德爵士,我们会铭记着他。很显然,你认识他,克伦威尔。”

的确:谁不认识吉尔福德呢?那位老练的外交家,最博学的臣子。他与国王年龄相仿,从亨利登上王位时起,从亨利还是一位经验不足、心地善良、乐观开朗的十九岁的国王时起,他就一直是亨利的得力助手。两颗热情洋溢的心灵,一心一意地追求荣耀和开心的时光,主仆二人一起走过了这些岁月。你会打赌吉尔福德即使遇上地震也能保住性命;但是他没能逃过安妮·博林这一劫。他的态度很明确:他爱戴凯瑟琳王后,并毫不讳言。(而就算我不爱她,他曾经说,仅仅基于礼仪,还有我的基督徒的良心,也会驱使我支持她的案子。)国王出于多年的友情而原谅了他;他曾恳求道,对此我们只是不要再提了,对分歧不要再提。不要提安妮·博林。不要让我们做不成朋友。

但闭口不提对安妮却还不够。她曾对吉尔福德说,我成为王后的那一天,就是你丢官弃职的那一天。

夫人,亨利·吉尔福德爵士说:你成为王后的那一天,就是我主动辞职的那一天。

他说到做到。亨利说:得了,伙计!别因为一个女人的唠叨就撒手不干!那只是女人的妒忌和刁难罢了,别理它。

可我为自己担心,吉尔福德说。为我的家人和名誉担心。

别抛下我,国王说。

要怪就怪你的新妻子吧,亨利·吉尔福德说。

于是他离开宫廷。归隐乡间。“只过了短短的几个月,”威廉·费兹威廉说,“就去世了。他们说,他是伤心而死。”

全桌的人都低声叹息。人啊,就是这样;忙碌了大半辈子,等待自己的是无聊的乡下生活:日复一日,周复一周,一切都彻底变了样。没有了亨利,没有了他光彩照人的笑脸,那还有什么意义呢?犹如永远是十一月,生活在黑暗之中。

“所以我们缅怀他,”尼古拉斯·卡鲁爵士说。“我们的老朋友。如果不是时局混乱,他现在仍然会是审计官——布莱不会介意我这话。在此我们向他致敬。”

尼古拉斯·卡鲁爵士即使是敬酒,方式也令人扫兴。身份如此高贵的人居然这么随性,未免很少见。他(克伦威尔)与他们同席一周之后,尼古拉斯爵士才屈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把羊肉推给他。但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就有所缓和;他(克伦威尔)毕竟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他发现,在这些输给了博林家族的人之中,存在着一种惺惺相惜的心理:一种带有几分蔑视的惺惺相惜,这种心理就像欧洲的那些分裂派教徒,一方面总是在期盼世界末日,另一方面又希望,在地球被大火吞噬之后,他们将会沐浴天堂的荣耀:稍稍经过炙烤,边缘有点焦脆,部分地方发黑,但是感谢上帝,他们仍然活着,获得了永生,并坐在上帝的右手边上。

正如布莱所说,他认识亨利·吉尔福德本人。应该是五年以前了,他在肯特郡的利兹城堡受到过吉尔福德的盛情款待。当然,那只是因为吉尔福德有所求:想要红衣主教大人帮个忙。但是通过吉尔福德的席间闲谈,及其吩咐下人的方式和谨言慎行的智慧,他仍然学到了很多。而最近以来,通过吉尔福德的遭遇,他还了解到安妮·博林如何毁掉一个人的仕途;了解到席间的这些同伴永远不会原谅她。他知道,像卡鲁这样的人往往把安妮的得势归咎于他(克伦威尔);是他促成了这个事实,是他解除了旧的婚姻和促成了新的婚姻。他并不指望他们对他友好,把他纳入他们的阵营;他只希望他们不要朝他的饭菜吐唾沫。但随着他跟他们聊天,卡鲁的强硬态度有所缓和;有时候,御马官那颗几乎有点像马首的长脑袋会朝他转过来;有时候,他会像马一样朝他缓缓地眨一下眼,说,“嗯,秘书官大人,今天好吗?”

当他琢磨着如何用尼古拉斯能够理解的方式回答时,威廉·费兹威廉会迎上他的眼神,咧嘴一笑。

十二月间,成堆的、堆得像小山一般的文件从他的案头经过。忙碌一天后,他常常是既恼怒又沮丧,因为他向亨利呈送了重要而紧急的报告,而那些寝宫侍从却认为,如果把事情压下来,直到亨利心情好的时候再处理,对他们会更容易。尽管从王后那里得到了好消息,亨利却情绪急躁,喜怒无常。他随时都可能要求了解最奇怪的信息,或提出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伯克郡的羊毛市场价是多少?你会说土耳其语吗?为什么不会?谁会说土耳其语?谁是赫克瑟姆修道院的创建者?

每袋七先令,并且还在上涨,陛下。不会。因为我从未去过那些地方。如果有人会的话,我会找到的。圣威尔弗雷德,陛下。他闭上眼睛。“我想苏格兰人把它夷为了平地,然后在亨利一世时期得到了重建。”

国王问:“路德凭什么认为我应该遵奉他的教派?他就不该想想遵奉我吗?”

圣露茜节前后,他正在处理剑桥大学的事务时,安妮要见他。但罗奇福德夫人在他进去之前拦住了他,并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她的样子很可怜。一直在哭哭啼啼。你没听说吗?她的小狗死了。我们不忍心告诉她。只得求国王亲自跟她说。”

布赫呱?她的心肝宝贝?简·罗奇福德领他进去,看了安妮一眼。可怜的女人:眼睛都哭肿了。“你知道吗,”罗奇福德夫人小声说,“她上一个孩子流产时,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女侍们远远地站在一边,与安妮保持着距离,仿佛她身上有刺一般。他想起格利高里曾说:安妮瘦骨嶙峋,浑身是刺似的。你无法安慰她;哪怕是伸出一只手,她也会觉得是放肆,或者是威胁。凯瑟琳说得对。王后得独自面对,不管是失去丈夫,还是失去宠物狗或孩子。

她转过头来:“克伦穆尔。”她命令女侍们退去:手用力一挥,犹如孩子在轰赶乌鸦。女侍们像某个羽毛光滑的新种群中的胆大的乌鸦一般,不慌不忙地拎起裙裾,懒洋洋地走开;她们的声音仿佛传自空中,尾随她们而去:叽叽喳喳的话语停了下来,接着是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罗奇福德夫人最后一个离开,拖着裙子,不情不愿地让出了地盘。

房间里现在只有他和安妮,以及那个在角落里一边哼歌一边在脸前晃动着手指的侏儒。

“我很难过,”他垂着眼睛说。他很明智,知道不能说你可以再养一只狗。

“她们发现它——”安妮伸手一指,“躺在那里。在下面的院子里。上面的窗户开着。它的脖子断了。”

她没有说,它肯定是掉下去的。因为她显然不是这么想。“你还记得我的表兄弗朗西斯·布莱恩从加来把它带到这儿来的那一天吗?当时你在场。弗朗西斯走了进来,一眨眼的工夫,我就从他怀里接过了布赫呱。它从没伤害过任何人。是哪个魔鬼这么狠心,要跟它过不去并害死它?”

他很想安慰她;她似乎心痛欲裂,仿佛受到伤害的是她本人。“它可能是爬到了窗台外面,然后脚下一滑。那些小狗啊,你以为它们会像猫儿那样平安无事,可是却不会。我有一只小狗,因为看到一只老鼠而从我儿子的怀里跳了出去,结果摔断了腿。很容易就这样。”

“它后来怎么样了?”

他轻轻地说,“我们治不好它。”他抬头看了一眼弄臣。她在角落里笑着,并将两个拳头猛地分开,模仿折断的动作。安妮留着这种人干什么?应该把她送往医院。安妮像个小姑娘一样,用指关节擦了擦脸;那些优雅的法国礼仪全都不见了。“金博尔顿那边有什么消息?”她找到一条手帕,擤了擤鼻子。“他们说凯瑟琳还可以活半年。”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也许她希望他派个人去金博尔顿,把凯瑟琳从高处推下去?

“法国大使抱怨说,他两次去你府上,你都不肯见他。”

“我很忙,”他耸了耸肩。

“忙什么?”

“我在花园里玩草地滚球。是的,两次都是。我经常训练,因为如果输了一场球,我就会一整天心情狂躁,就想去找一些天主教徒当球踢。”

如果是在以往,安妮肯定会大笑。但现在没有。“我自己也不喜欢这位大使。他不像之前的使节那样尊重我。不过,对他你还是得小心。你得对他恭恭敬敬,因为只是由于弗朗西斯国王,教皇才没有置我们于死地。”

狼一般的法尔内塞。咆哮着,淌着带血的口水。他不能肯定她是否有心情听他解释,但还是想试一试。“弗朗西斯可不是因为爱我们才帮助我们。”

“我知道不是因为爱。”她摆弄着自己的湿手帕,寻找一块干地方。“反正不是因为爱我。我没有那么傻。”

“仅仅是因为他不希望查理皇帝占领我国,并使自己成为世界霸主。他对逐出教会的诏书也不以为然。他认为罗马主教或任何牧师都不应该自作主张地剥夺国王在自己国家的权力。不过,我但愿弗朗西斯能看清自己的利益。遗憾的是,他身边缺少一位有识之士,来让他明白像我们的君王这样领导自己的教会的好处。”

“可惜没有两个克伦穆尔。”她勉强露出一丝苦笑。

他等待着。她知道法国人现在怎样看待她吗?他们再也不相信她能左右亨利。他们认为她大势已去。尽管英格兰全国上下都已经宣誓要拥护她的孩子,但如果她不能为亨利生一个儿子,没有一个外国人相信小伊丽莎白能称王。正如法国大使对他所说(在他上一次让他进门时):如果是在两位女性之间选择,那干吗不选大一点的呢?如果说玛丽有西班牙血统,那起码还是皇室血统。而且她起码能站着走路,能自己吃喝拉撒。

小矮人坐在地上从自己那个角落慢慢挪到安妮身边;她拉了拉主人的裙摆。“玛丽,滚开,”安妮说。看到他的表情,她大笑起来。“你不知道我给我的弄臣改名了吗?国王的女儿几乎就是个小矮人,对吧?甚至比她母亲还要矮胖。法国人如果看到她,肯定会大吃一惊,我想,他们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打退堂鼓。哦,我知道,克伦穆尔,我知道他们想背着我干什么。他们让我弟弟来来回回地谈判,但根本就没打算与伊丽莎白联姻。”哦,他想,她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他们想促成王太子与西班牙人的私生女的联姻。他们当着我的面笑容可掬,背着我的面却是另一套。这些你早就清楚,但没有告诉我。”

“夫人,”他喃喃道,“我试过。”

“仿佛我不存在。仿佛我的女儿从未出生。仿佛凯瑟琳仍然是王后。”她的声音尖利起来。“我不会听之任之的。”

那你会怎么办呢?但紧接着她就告诉了他。“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关于玛丽。”他等待着。“我可能会去看她,”她说。“而且不是单独去。我会带一些会讨女人喜欢的年轻绅士。”

“你不缺这样的人。”

“或者你可以去看看她,克伦穆尔?你手下有不少英俊的小伙子。那可怜虫这辈子还没听过恭维话,你知道吗?”

“我想,她从她父亲那儿听到过。”

“姑娘满了十八岁之后,父亲对她就不再重要了。她渴望其他人的陪伴。相信我,我知道,因为我也曾经像所有的姑娘那么愚蠢。这个年龄的少女,需要有人给她写情诗。当她进入房间时,需要有人朝她注目并低声叹息。承认吧,这一招我们还没有试过。奉承她,诱惑她。”

“你是要我讨好她吗?”

“我们两个人可以筹划一下。你甚至可以亲自出马,我不介意,有人跟我说她喜欢你。我很乐意看到克伦穆尔假装陷入爱河的样子。”

“如果有谁想靠近玛丽,那肯定是个蠢货。我想国王会杀了他的。”

“我不是建议他跟她上床。上帝保佑我,我不会强迫我的任何朋友做这种事。只需要让她出丑,让她当众出丑就行,这样她就会名誉扫地。”

“不行,”他说。

“什么?”

“这不是我的目的,那些方法也不是我的方法。”

安妮的脸红了。因为愤怒而红到了脖子根。她会不择手段,他想。安妮毫无底线。“你这样跟我说话,”她说,“以后会后悔的。你以为自己已经位高权重,再也不需要我了。”她的声音在发抖。“我知道你在与西摩一家密谈。你以为这是秘密,但什么秘密都瞒不过我。我可以告诉你,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非常震惊,我没想到你会把赌注押在这么糟的风险上。除了处女膜,简·西摩还有什么?而到第二天早晨,处女膜还有什么用?事成之前,她是他的心上人,而完事之后,她只不过又是一个连裙子都按不住的娼妓。简既没有长相也没有智慧。她拴不住亨利,连一周时间都拴不住。她会被打发回狼厅,然后被人遗忘。”

“也许是这样,”他说。她有可能说得对;他不会全然不信。“夫人,我们之间曾经相处得很愉快。你常常听取我的建议。现在也让我给你一点建议。放弃你的计划和企图。抛下这些负担。让自己平心静气,直到孩子出生。不要因为情绪波动而损害他的健康。你自己也说过,甚至在孩子出世之前,争争吵吵都可能影响到他。迁就国王的愿望吧。至于简,脸色苍白,平凡之极,对吧?你就装作没看见她。对于不该看的,就转头不看。”

她在椅子上探身向前,双手握在膝盖上。“我也劝劝你,克伦穆尔。在我的孩子出生之前跟我讲和。就算是个女儿,我也还会再生。亨利永远不会抛弃我。他等了我那么久。我没有让他白等。而且如果他背弃我,那么他背弃的就是自从我成为王后以来这个国家所取得的伟大而辉煌的成就——我指的是福音方面的成就。亨利绝不会回归罗马。他绝不会卑躬屈膝。自我加冕以来,全国焕然一新。没有了我,它就不可能维持下去。”

并非如此,夫人,他想。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你从历史中分离出去。他说,“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不快。我只是给你一些实在的建议,就像朋友对朋友那样。你知道我是——或者说曾经是——一位父亲。在这种时期,我总是能开导我妻子,让她平静下来。如果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你尽管吩咐,我一定遵命。”他抬头望着她,眼睛放光。“但是不要威胁我,尊敬的夫人。我会觉得不自在。”

她抢白道,“你自不自在与我何干?你得想清楚自己的利益,秘书官大人。被成就者亦可以被毁灭。”

他说,“我完全赞同。”

他躬身告退。他很同情她;她在运用自己唯一拥有的女人的武器来反抗。在会客室的前厅,只有罗奇福德夫人独自一人。“还在哭哭啼啼吗?”她问。

“我想她已经平静下来。”

“你有没有觉得她的容颜在消褪?她今年夏天晒了太多的太阳吗?她开始有皱纹了。”

“我没有看她,夫人。嗯,至多也没有超出臣子的本分。”

“哦,是吗?”她乐了。“那么我来告诉你。她一天比一天显得苍老。面孔可不只是摆设。我们的罪恶都写在上面呢。”

“天啊!我干了些什么?”

她笑了起来。“秘书官先生,这也是我们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不总是这样。比如住在乡下的玛丽·博林,我听说她像五月的花儿一样娇艳动人。据说是美丽而丰满。这怎么可能呢?像玛丽那样的破鞋,经过了那么多次转手,你简直找不出哪个马夫没有跟她上过床。但是拿她们两姐妹一比,倒是安妮显得更像是——该怎么说呢?——二手货。”

其他女侍叽叽喳喳地拥进房间。“你们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儿?”玛丽·谢尔顿说:似乎安妮不应该独自待着。她拎起裙裾,快步返回内室。

他向罗奇福德夫人告辞。但是有什么东西在拖着他的脚,在阻拦他。是那个女矮人,四肢着地。她喉咙里嗷嗷叫着,做出要咬他的样子。他恨不得将她一脚踢开。

他继续处理自己的工作。他心里想,罗奇福德夫人怎么会嫁给那样一个总是羞辱她、宁可找娼妓并对此毫不掩饰的男人?他承认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探讨她的感受也毫无意义。他知道自己不喜欢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痛苦似乎从她的毛孔中渗透出来。她的声音在笑,但眼睛毫无笑意;它们打量着一张张面孔,不放过任何信息。

布赫呱从加来抵达宫里的那一天,他曾拉住弗朗西斯·布莱恩的袖子:“我能从哪儿得到一只?”哦,送给情妇的吧,那个独眼龙问道:想打探隐私。不是,他笑着说,只是给我自己。

加来很快就倾城而动。信件在海峡两边来来往往。秘书官大人想要一只可爱的小狗。给他找一只,赶快给他找一只,免得被别人抢了功劳。总督的妻子李尔夫人在心里想,不知道是否该奉上自己的狗。通过各种渠道,五六只长毛垂耳狗被送了过来。全都是喜气洋洋的小花狗,长着毛茸茸的尾巴和秀美的小脚。但没有一只像布赫呱那样,竖着耳朵,似乎总是在问,?

问得好。

基督降临节:先是斋戒,然后是盛宴。储藏室里有葡萄干、杏仁、肉豆蔻、豆蔻皮、丁香、甘草、无花果和生姜。英格兰国王的特使正在德国,与施马加登同盟——信仰新教的小国君王联盟——举行会谈。皇帝在那不勒斯。巴尔巴罗萨在君士坦丁堡。仆人安东尼在斯特普尼宅邸的大厅里,坐在一架梯子上,穿着一件绣有月亮和星星的长袍。“好了吗?汤姆?”他叫道。

圣诞之星在他的头顶晃动。他(克伦威尔)站在一旁,抬头望着它银色的边缘:如刀刃一般锋利。

安东尼上个月才进入府里,但现在难以想象他曾是门口的一个乞丐。他看望凯瑟琳回来时,奥斯丁弗莱的门外已经像往常一样聚集了一群伦敦人。如果是在内地,人们可能不认识他,但在这里,大家都知道他。他们过来观看他的仆人、马匹以及马具,观看他飘扬的旗帜;可今天他骑马回来时,随行的只是一支旗号不明的卫队,一群似乎不知来自何方的疲惫不堪的人。“您这是去哪儿了,克伦威尔大人?”有人大声问道:仿佛他该给这些伦敦人一个解释似的。有时在想象中,他会看到当年的自己,某支残兵中的一员,穿着随手偷来的旧衣服:一个饿着肚子的少年,一个陌生人,在他家的门口怔怔地观望。

他们正准备进院子时,他突然说,等等;一张苍白的面孔猛然出现在他身旁;有个小个子男人已经从人群中挤过来,抓住了他的马镫。他正在哭,并且显然毫无恶意,所以甚至没有人出手阻拦;只有他(克伦威尔)感到后颈发凉:你就是这样落入圈套,某个声东击西的事件吸引了你的注意,而杀手则拿着刀从后面靠近。不过,武装卫兵在他背后形成了一道人墙,而这个身子弯成一团的可怜家伙正颤抖得像筛糠一般,就算他掏出一把刀,也只会削掉自己的膝盖。他弯下腰。“我认识你吗?我以前在这儿见过你。”

这人声泪俱下。他的嘴里看不到牙齿,这副样子让任何人见了都会觉得难过。“上帝保佑您,贵族老爷。愿他眷顾您,增加您的财富。”

“哦,他的确如此。”他已经厌倦了告诉别人他不是他们的贵族老爷。

“给我个栖身之所吧,”那人恳求道。“您也看见了,我一身破衣烂衫。如蒙您不弃,我可以跟狗睡在一起。”

“狗可能会不喜欢。”

他的一名护卫走上前来:“要我把他轰走吗,先生?”

听到这话,那人又嚎啕大哭。“哦,别哭了,”他就像对一个孩子似的说。哭声更响亮了,眼泪也稀里哗啦地往外淌,仿佛他的鼻子后面有一台抽水机。也许他满口的牙齿就是这样哭掉的?这可能吗?

“我没有主人了,”那可怜的家伙边哭边说。“我尊敬的老爷在一次爆炸中身亡了。”

“上帝饶恕我们,是什么样的爆炸事件?”他顿时关注起来:有人在浪费火药吗?如果皇帝来了,我们可能会用得上的。

那人一俯一仰,双臂抱在胸前;双腿似乎再也站立不住。他(克伦威尔)伸出手去,抓住他松垮垮的上衣,把他拎了起来;他不想让他滚到地上,惊扰了马匹。“站起来。报上你的名字。”

他抽抽噎噎着说,“安东尼。”

“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

“如蒙您不弃,我以前很受器重……唉!”他放声痛哭,看上去撕心裂肺,摇摇欲倒。

“在爆炸之前,”他耐着性子说,“嗯,你是干什么的?给果园浇水?还是洗厕所?”

“唉!”那人哭道。“都不是。没那么有用。”他的胸口起伏着。“先生,我是一个小丑。”

他松开他的衣服,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大笑起来。人群里纷纷发出难以置信的窃笑。他的护卫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那小矮个仿佛是从他手里弹了出来。他重新站稳,抬起头来望着他。他的脸上毫无湿痕,一抹狡黠的笑容取代了满脸的绝望。“那么,”他说,“我可以留下来了?”

眼下,随着圣诞节的临近,安东尼总是讲一些恐怖故事,听得全府上下瞠目结舌,那都是些发生在他所认识的人身上的故事,是发生在耶稣诞生前后的故事:旅店老板的袭击呀,马厩失火呀,牲口在山坡游荡呀等。他能模仿男人女人的不同声音,能假扮狗粗声粗气地跟主人说话,能模仿查普伊斯大使,你要他模仿谁他就能模仿谁。“你能模仿我吗?”他问。

“您不肯给我机会,”安东尼说。“我可能会希望主人有点特别,比如说话口齿不清,或者经常在胸口画十字并念着耶稣马利亚,或者满脸笑容,或者皱着眉头,或者时不时地抽动一下。可是您既不哼歌,也不拖着脚走路,也不玩弄大拇指。”

“我父亲脾气暴躁。我从小就学会不能乱动。否则被他看到了,就会揍我。”

“至于这里有什么,”安东尼看着他的眼睛,敲了敲自己的前额,“至于这里有什么,谁知道呢?我还不如模仿百叶窗呢。连木板都更有表情。还有水桶。”

“如果你想要一个新主子,我可以帮你找个好人。”

“到头来我还是会回到您这儿。等我学会模仿门柱之后。还有石柱。以及雕像。在北部的乡下,有些雕像的眼睛会动。”

“我这儿保存着几个。在保险库里。”

“能把钥匙给我吗?我想看看它们在黑暗中,没人看管的时候,眼睛是不是还在动。”

“安东尼,你是天主教徒吗?”

“有可能。我喜欢神迹。我一度也是朝圣者。但克伦威尔的拳头比上帝之手更近。”

在平安夜,安东尼扮成国王,头上顶着一个盘子当作王冠,演唱了“与好朋友共度时光”。他在你面前不断变大,瘦胳膊细腿也不断变粗。国王的声音很难听,对于一个大块头来说太高。我们对此往往佯装不觉。可是现在,他被安东尼逗得捂着嘴大笑。安东尼什么时候见过国王呢?他似乎了解他的每一个手势。他想,如果安东尼这些年来一直在王宫里进进出出,按日领取报酬,而没有人问过他是干什么的以及怎么会出现在薪酬名单上,我也不会奇怪。既然他能模仿国王,也就能轻易模仿一个有地方可去、有事情可做的忙碌而有用的人。

圣诞节来临。邓斯坦教堂的钟声敲响了。雪花在风中飘舞。小狗们系上了丝带。最早到来的是赖奥斯利先生;在剑桥时,他是个优秀的演员,过去的几年中,府里的演出事宜一直由他负责。“只给我派个小角色吧,”他已经恳求过他。“我能演一棵树吗?那样就不用学什么了。树可以即兴发挥。”

“在印度,”格利高里说,“树可以走动。它们将自己连根拔起,如果起风了,就可以转移到避风之处。”

“这是谁告诉你的?”

“对不起,是我,”“简称赖斯利”说。“可他非常喜欢听这种故事,我想这没什么关系。”

赖奥斯利的漂亮妻子装扮成少女玛丽安,她的头发披散下来,一直垂到腰际。赖奥斯利穿着裙子呵呵傻笑,他蹒跚学步的女儿拉着他的裙子不放。“我是来扮演处女的,”他说,“如今处女太少见了,人们不得不派独角兽去寻找她们。”

“去换掉吧,”他说。“我不喜欢。”他揭开赖奥斯利先生的面纱。“看你那胡子,扮起来也不太像。”

“简称”行了个屈膝礼。“可我总得装扮成什么呀,先生。”

“我们还剩一套虫子的服装,”安东尼说。“要不你也可以扮成一朵巨大的条纹玫瑰。”

“圣安坎贝尔就是一个处女并长着胡子,”格利高里主动说道。“那胡子是为了赶走求爱者,好保护她的贞洁。当女人想摆脱自己的丈夫时,就向她祈祷。”

“简称”准备去换装。是虫子还是花儿?“你可以扮成花蕾中的虫子,”安东尼建议道。

雷夫和他的外甥理查德进来了;他看见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把赖奥斯利的孩子抱进怀里,问候了一下她的小弟弟,又赞美她的帽子。“小姐,我忘了你的名字了。”

“我叫伊丽莎白,”孩子回答。

理查德·克伦威尔问,“你们现在不是都叫伊丽莎白吗?”

我要把“简称”争取过来,他想。把他从史蒂芬·加迪纳那里彻底争取过来,他会明白自己真正的利益所在,并且仅仅忠于我和他的国王。

当理查德·里奇和他妻子一起进来时,他赞美了她的黄软缎新袖子。“罗伯特·帕金顿收了我六先令,”她语气忿忿地说,“然后为它们铺内衬又收了四便士。”

“里奇付给他了吗?”他哈哈大笑道。“你不能付钱给帕金顿的。这只会助长他。”

帕金顿到来时,表情非常严肃;他显然有话要说,而不只是一句“你好吗”。他的朋友翰弗里·蒙茂斯——布商协会的骨干成员——与他一同前来。“威廉·廷德尔还在狱中,我听说可能会被处死。”帕金顿犹疑着,但显然非说不可。“我想到我们在欢度节日,他却身陷囹圄。托马斯·克伦威尔,你准备为他做点什么?”

帕金顿信仰福音,是一位宗教改革者,也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之一。作为朋友,他把自己的难处摆在他面前:他本人无法与低地国家的政府当局谈判,他需要亨利的许可。而亨利不会答应,因为廷德尔对他的离婚绝不会表示赞同。与马丁·路德一样,廷德尔认为亨利与凯瑟琳的婚姻合法有效,无论怎样的权宜考虑都无法动摇他。你以为他会让步,以迎合英格兰国王,对国王友好;但廷德尔是个顽固到底的人,像石头一样顽固不化。

“这么说,我们的教友就得被烧死了?你是在告诉我这个吗?祝你圣诞快乐!秘书官大人。”他转过身。“据说现在金钱都跟着你,就像小狗跟着主人一样。”

他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罗伯——”接着又收了回来,开心地说,“他们说得没错。”

他知道他的朋友在怎么想。秘书官大人能量巨大,可以打动国王的良心;既然有能力,他干吗不去努力呢?显然是在忙于往口袋里捞钱了。他很想说,看在基督的分上,让给休息一天吧。

蒙茂斯说:“你没有忘记我们那些被托马斯·莫尔烧死的教友吧?还有那些被他折磨致死的人,在狱中被严刑拷打了几个月的人?”

“他没有拷打你。你活下来了,看到了莫尔的倒台。”

“但他的胳膊从坟墓里伸了出来,”帕金顿说。“到处都是莫尔的爪牙,都在搜寻廷德尔。正是莫尔的密探出卖了他。如果你不能打动国王,也许王后可以?”

“王后已经自顾不暇。如果你们想帮她,就告诉你们的妻子管好自己的毒舌。”

他走开了。雷夫的孩子——准确地说是他的继子——在大声喊他来看看他们的装扮。但那段半途而止的谈话在他嘴里留下了一股酸涩的味道,在整个节期都挥之不去。安东尼不停地给他讲笑话,但他的目光转到了那个装扮成天使的孩子身上:那是雷夫的继女,他妻子海伦的大女儿。她正戴着他多年前为格蕾丝制作的孔雀翅膀。

多年前?不到十年,远远不到十年。羽毛上的眼睛图案在闪烁;天色很暗,但一排排蜡烛映照出那金色的光芒,以及扎在墙上的亮红色冬青果和银星的尖角。那天晚上,雪花飘洒在地上时,格利高里问他,“死去的人现在住在哪里?到底有没有炼狱?他们说它还存在,但谁也不知道在哪儿。他们说,我们为那些受难的灵魂祷告没有用。我们无法像以前那样,通过祷告而帮他们解脱。”

当初亲人们去世时,他也按照时下的习俗做了各种事情:比如供奉,弥撒。“我不知道,”他说。“国王不允许宣讲炼狱,它太有争议。你可以找克兰默大主教谈一谈。”他撇了撇嘴。“他会告诉你最新的思想。”

“如果我不能为我母亲祷告,或者他们让我祷告却说我是在白费力气,因为不会有人听见,那么我会非常难过。”

想象一下那里此刻的静寂吧,在那个乌有之乡,在那个一小时相当于一万年之久的上帝的前厅。你曾经想象那些灵魂罩在一张大网之内,一张由上帝织成的安全可靠的大网,直到它们解脱出来,享受它的荣光。但如果绳断了,网破了,他们是不是就掉进无底的冰窟,年复一年更深地陷入静寂,直到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他把孩子带到镜子前,让她看自己的翅膀。她脚步不稳,对自己的样子感到惊奇。在镜子里,孔雀翎上的眼睛在对他说话。不要忘了我们。年复一年,我们一直都在这里:期待着你的一声低语,一次抚摸,一丝轻柔的气息。

四天后,西班牙及神圣罗马帝国大使尤斯塔西·查普伊斯来到斯特普尼。他受到热烈欢迎,府里的人都走上前来用拉丁语和法语向他祝福。查普伊斯是萨瓦人,能说一点西班牙语,但英语几乎不会说,不过已经渐渐能够听懂一部分。

此前在城里时,他们两府已经交往甚密。事情起于一个秋风大作的夜晚,大使的住处突然失火,他的随从们带着尽力抢救出来的家什,满身烟灰、大呼小叫地来到奥斯丁弗莱捶门。大使的家具和衣橱已经化为乌有;看到他裹着一块烧坏的窗帘、贴身只有一件衬衣的样子,你会忍俊不禁。他的随从晚上就睡搭在大厅的地铺上。约翰·威廉逊妹夫则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这位不期而至的贵客。第二天,大使不得不狼狈不堪地穿着借来的衣服出面见人;那些衣服穿在他身上过于肥大,可能是借来的,也可能是克伦威尔府上的制服,那副模样大大地损害了他的大使形象。他已经吩咐裁缝赶制新衣。“我不知道哪儿可以弄到你喜欢的那种色彩鲜艳的丝绸。但我会给威尼斯那边捎个话。”第二天,他和查普伊斯一起回到现场,在烧黑的屋梁下查看。大使的公文变成了一摊黑乎乎的湿泥,大使用棍子搅动着那摊湿泥,发出一阵低叹。“你看,”他抬起头来,说,“这会不会是博林家的人干的?”

大使从未承认过安妮·博林,也从未获准向她觐见;他不得享有这种荣幸,亨利已经下令说,直到他愿意亲吻她的手,称她为王后。他效忠的是另一位王后,是金博尔顿的那位流亡者;但是亨利说,克伦威尔,我们要找个时间,试试让查普伊斯面对事实。国王说,我很想看看,如果他与安妮迎面相遇,避无可避,他会是什么反应。

大使今天戴着一顶令人惊讶的帽子。这不像是一位严肃的使节的帽子,倒更像是乔治·博林的风格。“克伦穆尔,你觉得怎么样?”他把帽子歪了歪。

“非常合适。我也得来一顶。”

“请允许我送给你……”查普伊斯很夸张地从自己的头上取下帽子,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不行,这一顶不适合你的大脑袋。我要帮你定制一顶。”他挽起他的胳膊。“亲爱的朋友,与你府上的人在一起总是令人开心。但我们能借一步说话吗?”

在一间密室里,大使开始发难。“听说国王将命令牧师们结婚。”

他对此猝不及防;但不打算让这件事破坏自己的好心情。“这样也有好处,可以避免虚伪。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国王绝不会同意的。”他仔细打量着查普伊斯;也许他听说了坎特伯雷大主教克兰默有一位秘密的妻子?他绝不可能知道。否则,他会揭发并整垮他。这些所谓的天主教徒啊,他们讨厌托马斯·克兰默,就像讨厌托马斯·克伦威尔差不多。他朝大使指了指那把最好的椅子。“你不想坐下来喝一杯酒吗?”

但查普伊斯不肯就此转移话题。“我听说你要把所有的僧侣和修女都赶出去流浪。”

“你这是听谁说的?”

“从国王自己的臣民口里。”

“先生,你听我说。我的督察员在到处调查,我从僧侣们那儿听到的,大多是请求还俗。修女们是一样的,他们无法忍受那种束缚,他们哭着来求我的手下,希望得到自由。我准备给僧侣们发放救助金,或者帮他们找一份有用的工作。如果是学者,就可以得到津贴。如果是被授予圣职的牧师,那么教区会用得上他们。至于僧侣们坐享其成的那些钱,我很想看到其中一部分转移到教区牧师那里。我不知道你们国家是什么情形,但有些圣职每年只能给人带来四五先令的收入。这点钱连柴火都买不起,谁还会去履行救赎灵魂的职责呢?等我让神职人员得到赖以为生的收入之后,我打算让每一位牧师成为一位穷学生的导师,好帮助他念完大学。下一代的牧师会有学识,到头来又可以教育其他人。把这些告诉你的主人。告诉他我打算让好的宗教得到发展,而不是消亡。”

但查普伊斯转过脸去。他紧张地扯着自己的衣袖,急切地说了起来。“我不对我的主人撒谎。我只告诉他我的所见所闻。我看到了焦虑不安的民众,克伦穆尔,我看到了不满,看到了痛苦;春天还没到我就看到了饥荒。你在从佛兰德斯购买玉米。多亏皇帝允许他的领地为你们提供粮食。贸易本来可以停止的,你知道。”

“让我的同胞挨饿对他有什么益处呢?”

“他的益处就在于,他们会看到自己受到的是多么邪恶的统治,国王的行为是多么可耻。你那些特使在跟德国的王公们干什么呢?一个月接一个月地会谈,会谈,会谈。我知道他们希望与路德教派达成某种协议,把他们的做法引进过来。”

“国王不会改变弥撒的形式。这一点他很明确。”

“但是,”查普伊斯的一根手指在空气中指点着,“异教徒梅兰希顿把自己的一本书献给了他!你无法藏住一本书,对吧?是的,不管你怎么否认,到头来亨利会废除一半的圣事,并与那些异教徒联合起来,好让我的主人——也就是那些异教徒的皇帝和最高君主——感到不安。亨利以嘲笑教皇开始,最后会以拥抱魔鬼告终。”

“你似乎比我更了解他。我是说亨利。不是魔鬼。”

他没料到谈话会走到这一步。就在十天前,他还与大使友好地共进晚餐,查普伊斯还向他保证,皇帝只想保持王国的稳定。当时还毫无封锁之说,毫无让英格兰人挨饿之说。“尤斯塔西,”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查普伊斯突然坐了下来,佝偻着身子,双肘拄在膝盖上。他的帽子也向下倾斜,他干脆取下它放在桌上;眼神中还掠过遗憾之色。“托马斯,我得到了金博尔顿那边的消息。他们说王后吃不下东西,甚至连水都不能喝。连续六个晚上,她总共睡了不到两小时。”查普伊斯用拳头揉了揉眼睛。“我担心她活不了一两天。我不想让她孤零零地死去,身边连个爱她的人都没有。我担心国王不肯让我去。你会让我去吗?”

这个男人的痛苦打动了他;这是发自内心的痛苦,超越了他作为大使的职责范围。“我们去格林威治问问他,”他说。“今天就去。我们现在就走。把你的帽子戴上。”

在船上,他说,“这风有点暖和。”查普伊斯似乎没有感觉。他裹着几层羊皮衣服,缩成一团。

“国王今天准备进行马上长矛比武,”他说。

查普伊斯吸了吸鼻子,“在雪地上?”

“他可以叫人清理场地。”

“显然是让僧侣们受累。”

大使的执拗让他觉得好笑。“我们得希望比武进展顺利,那么亨利就会心情很好。他刚刚从埃尔瑟姆看望小公主回来。你得问候一下她的健康。还得给她准备一份新年礼物,你想到这点了吗?”

大使愠怒地看着他。他只想给伊丽莎白一个爆栗子。

“我很高兴河面没有结冰。有时候,我们会连着几周都不能在河上通行。你见过河水结冰的情景吗?”没有回答。“凯瑟琳很强壮,你知道。如果雪停了,国王也允许的话,你明天可以骑马去。她以前也病过,后来又好了。你会看到她坐在床上,问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唠叨个没完?”查普伊斯闷声闷气地说。“这可不像你。”

是啊,怎么会这样?如果凯瑟琳死了,对英格兰将是一件大事。查理也许是她心爱的外甥,但他不会为一个死去的女人而争吵不休。战争的阴云将会消散。一个新的时代将会来临。他只希望她不会有痛苦。没有必要让她遭罪。

他们停靠在国王的栈桥上。查普伊斯说,“你们的冬天太长了。我真希望自己还年轻,还在意大利。”

码头上堆满积雪,但田野上依然白茫茫一片。大使是在都灵接受的教育。那里不会刮这样的风,犹如遭受折磨的灵魂一样在塔楼周围尖叫。“你忘了那些沼泽和糟糕的空气,对吧?”他说,“我跟你一样,只记得阳光。”他伸手扶住大使的胳膊肘,带领他走到干地上。查普伊斯本人则紧紧地拽住自己的帽子。帽子的流苏湿嗒嗒地垂着,大使自己也似乎要哭出来。

迎接他们的侍从是亨利·诺里斯。“啊!是‘温文尔雅的诺里斯’,”查普伊斯小声说道。“运气不算太糟。”

像往常一样,诺里斯是礼节的典范。“我们比了几场,”他回答着他的询问。“陛下的成绩最好。你们会发现他很开心。现在我们在为化装舞会更衣。”

每次见到诺里斯,他都会想起沃尔西在国王的人面前仓惶离家,逃到伊舍那座冷飕飕、空荡荡的宅子里的情景:红衣主教跪在泥泞中,口里千恩万谢,因为国王派诺里斯给他送来了一件友好的信物。沃尔西跪在那里感谢上帝,但看上去却像是在跪谢诺里斯。不管诺里斯如今怎样向他讨好,都无济于事;他永远无法从脑海中抹去那一幕。

宫内暖意融融,一派忙碌;乐师们带着乐器,高一级的仆人在对手下发号施令。国王出来欢迎他们时,旁边跟着法国大使。查普伊斯吃了一惊。出于礼节上的需要,双方热情地问候;互相亲吻。查普伊斯多么不落痕迹、轻而易举地恢复了自己的一贯形象;多么彬彬有礼地向国王陛下行礼。这位如此老练的外交官甚至能诱使自己僵硬的膝关节弯下来;查普伊斯不是第一次让他想起一位舞蹈大师。他把那顶特别的帽子贴在身边。

“圣诞快乐,大使,”国王说。接着又有所希望地补充了一句,“法国已经给我送了大礼。”

“皇帝的礼物会在新年时到达陛下手中,”查普伊斯吹嘘道。“您会发现它们更贵重。”

法国大使看着他。“圣诞快乐,克伦穆尔!今天没有玩草地滚球?”

“今天我听候你的差遣,先生。”

“我告辞了,”法国大使说。他显出嘲讽的神情;国王已经与查普伊斯挽起了胳膊。“陛下,临别之前,我能否向您保证,我的主人弗朗西斯国王已经与您心心相连?”他的目光越过查普伊斯。“有了法国的友谊,您就可以放下心来,您的统治将不会受到侵扰,再也不必担心罗马了。”

“不会受到侵扰?”他(克伦威尔)说。“嗯,大使,你真是太好了!”

法国人点了点头就从他身边走过。而当法国的锦缎掠过查普伊斯身旁时,查普伊斯顿时绷紧身体;并把帽子藏到一边,仿佛怕被弄脏一般。“要我帮您拿着吗?”诺里斯低声问。

但查普伊斯的注意力已经在国王身上。“凯瑟琳王后……”他开口道。

“威尔士亲王遗孀,”亨利厉声更正。“是的,我听说那位老太太又吃不下饭了。你是为此而来的吗?”

亨利·诺里斯小声说,“我得扮成摩尔人。能允许我失陪一下吗,秘书官先生?”

“你请便吧,”他说。诺里斯退了下去。在随后的十分钟里,他不得不站在一旁,听国王流利自如地撒谎。他说,法国人给了他许多重要的承诺,而他全都相信。米兰公爵死了,查理和弗朗西斯都宣称公爵领地归自己所有,如果他们不能好好解决,就会发生战争。当然,他一直是皇帝的朋友,但法国人向他许下了城池,还答应给他城堡,甚至还有一个海港,所以,为了民众的利益,他得慎重考虑正式结盟的事宜。不过,他知道皇帝有能力提出同样——就算不是更好——的条件……

“我就不对你隐瞒了,”亨利对查普伊斯说。“作为一个英国人,我不管干什么都坦坦荡荡。英国人从不撒谎或骗人,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查普伊斯没好气地说,“您这样的好人似乎举世难寻啊。如果您不能关心好自己国家的利益,那我就得替您关心了。不管他们说得怎么天花乱坠,到头来还是不会给您领土的。我可不可以提醒您,在刚刚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当您无法让您的民众填饱肚子时,法国人是多么卑劣的朋友?如果不是我的主人准许粮食外运,您的子民就会成了尸体,从这里一直堆到苏格兰边境。”

这话有点夸张。好在亨利心情很好。他喜欢宴会,娱乐,在比武场上待一小时,接着又有化装舞会;而想到他的前妻躺在沼泽地区快要咽气,则让他更加开心。“来吧,查普伊斯,”他说。“我们去我的房间私下讨论。”他拉着大使,并越过大使的头顶,朝他使了个眼色。

但查普伊斯突然止步。国王也只好停下。“陛下,这件事情我们可以稍后再谈。我眼下的使命刻不容缓。我请求您允许我去……去凯瑟琳那里。而且我恳请您允许她的女儿去看看她。这可能是最后一面。”

“哦,没有我的枢密院的建议,我不能让玛丽小姐到处走动。而且我看今天是没有希望召集他们了。道路不便,你知道。至于你,你打算怎么去呢?你有翅膀吗?”国王呵呵笑道。他重新拉住大使,把他拖走。门关上了。他(克伦威尔)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那扇门。门后还会说出什么样的谎言呢?亨利口口声声说法国人给了他重大的承诺,查普伊斯得赔上老本才能开出同样的条件。

他想,红衣主教会怎么处理呢?沃尔西过去常说,“千万不要让我听到你说,‘你不知道紧闭的房门背后在发生什么事情。’去弄清楚呀。”

就这么办。他准备想出一个理由跟着他们进去。但就在这时,诺里斯挡住了他的路。他一身摩尔人的装束,脸上涂得很黑,一副开开心心、笑容可掬的样子,可仍然不失警惕。圣诞活动的主要节目:我们来耍弄克伦威尔吧。他抓住诺里斯那穿着丝绸衣服的肩膀正要把他推开时,一条小龙摇摇摆摆地过来了。“那条龙里面是谁?”他问。

诺里斯哼了一声。“弗朗西斯·韦斯顿。”他往后推了推头上的羊毛假发,露出高贵的前额。“那条龙要摇摇摆摆地去王后的住处讨糖吃。”

他笑了。“你这话可有点酸,哈里·诺里斯。”

这不难理解。他也在王后的门口效劳过。在她的门槛上。

诺里斯说,“她会跟他玩耍,拍拍他的小屁股。她很喜欢小狗。”

“你有没有查出是谁害死了布赫呱?”

“别那么说,”摩尔人恳求道。“那是一次事故。”

威廉·布莱里顿出现在他身边,使他转过身来。“那条该死的龙去哪儿了?”他问。“我要去追捕它。”

布莱里顿装扮成古代猎人的模样,身上披着他的一头猎物的毛皮。“这是真豹皮吗,威廉?你是在哪儿猎到它的,在切斯特吗?”他评判地抚摸着它。布莱里顿似乎里面没有穿衣服。“这样合适吗?”他问。

布莱里顿吼道,“这个时候可以任意着装。你如果不得不扮成古代猎人,里面还会穿上衣不成?”

“只是别让王后看到你下面的宝贝。”

摩尔人呵呵笑了。“他身上还有什么她没见过?”

他抬起眉头。“是吗?”

诺里斯尽管扮成了摩尔人,还是马上脸红了。“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不是威廉。而是国王。”

他举起一只手。“请注意,这个话题可不是我挑起来的。顺便说一下,那条龙往那边去了。”

他想起去年,布莱里顿像马夫一般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进白厅;然后突然停下来对他说,“我听说,当国王不喜欢你交给他的文件时,就会重重地赏你几个爆栗子。”

要吃爆栗子的是你,他当时在心里说。这家伙的神气让他觉得自己又成了当年那个孩子,那个阴郁好斗、经常在帕特尼的河岸上惹事的小坏蛋。这种编出来诋毁他的话,他以前也有耳闻。所有了解亨利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他是全欧洲第一绅士,温文尔雅,无可挑剔。即使他想揍别人,也会找其他人代劳;他不会弄脏自己的手。有时候,他们的确意见不一。但只要亨利碰他一下,他就会离开。想要他的欧洲君王不在少数。他们给他开出了条件;他可以拥有城堡。

此刻,他目送着布莱里顿毛乎乎的肩膀上挎着弓,朝王后的房间走去。他转头跟诺里斯讲话,但他的声音被一阵金属撞击声淹没了,好像是卫兵们发出的声音:有人在高喊,“快闪开,萨福克公爵大人来了。”

公爵的上半身仍然全副武装;也许刚才他也在外面的比武场上显过身手。他的大脸通红,那一年比一年庞大的胡子垂到了胸甲上。勇敢的摩尔人走上前去,说,“陛下正在商讨……”但布兰顿犹如十字军挺进一般,将他一把推开。

他(克伦威尔)紧跟在公爵身后。如果有一张网,他会朝他当头撒下。布兰顿用拳头捶了一下国王的门,接着猛地将它推开。“把你手头的事停一停,陛下!天啊,你该听听这个消息。你摆脱那个老太婆了。她马上要死了。你很快就成为鳏夫了。然后你可以甩掉另一位,与法国联姻,天呀!诺曼底将是你唾手可得的嫁妆……”这时他看到了查普伊斯。“哦,大使。嗯,你可以走了。留在这儿争吵也没用。回家去过你的圣诞节吧,我们这儿不需要你。”

亨利已经脸色煞白。“你在胡说些什么。”他走近布兰顿,仿佛要把他打倒在地;如果手上有一把斧头,他可能真会这样。“我妻子正怀着孩子。我有合法的婚姻。”

“哦,”查尔斯顿时泄了气。“就眼下来看,是这样。可我以为你说过——”

他(克伦威尔)大步走到公爵面前。看在撒旦妹妹的分上,查尔斯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与法国联姻?这肯定是国王的计划,因为布兰顿自己不会有任何计划。看来亨利在实施两套外交政策:一套他了解,另一套他毫不知情。他抓住布兰顿。他比对方矮一个头。他以为自己会推不动这个大块头蠢驴,何况他还穿着厚厚的衣服和部分盔甲。但他似乎推动了,而且推得很快,把他很快推到满脸愕然的大使听不见的地方。直到把布兰顿推到会客厅的另一边,他才停下脚步,问道,“萨福克,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哈哈!我们这些贵族了解得比你多。国王把他的真实意图清楚地告诉了我们。你以为自己了解他的所有秘密,可是你错了,克伦威尔。”

“你听到他刚才的话了。安妮正怀着他的孩子。如果你以为他现在会抛弃她,那你真是疯了。”

“如果他以为那是他的种,他才是疯了。”

“什么?”他从布兰顿身边后退几步,仿佛他的胸甲发烫一般。“如果你知道任何有损王后名誉的事,作为臣民,就有义务全都说出来。”

布兰顿将自己的胳膊挣脱出来。“我以前也说出来过,你看是什么下场。我把她跟怀亚特的事告诉了他,而他却把我踢出王宫,让我回到东部乡下。”

“如果你再把怀亚特牵扯进来,我会把你踢到中国去。”

公爵的脸都气歪了。怎么会成这种局面呢?布兰顿与他的新娇妻有了一个儿子,就在几周前,还请他当他儿子的教父。可此时此刻,公爵却咆哮道,“回去扒你的算盘吧,克伦威尔。用你只不过是为了赚钱,一旦涉及国家大事,你就不可能处理,你只是一个没有地位的平民,国王自己也这么说,你没有资格跟君王们交谈。”

布兰顿伸手抵住他的胸口将他推开:公爵再一次朝国王那边走去。倒是强持尊严、满心悲伤的查普伊斯隔在国王与喘着粗气、一腔怒火的大块头公爵中间,从而维持了几分秩序。“陛下,我告辞了。与以往一样,我觉得您是一位最亲切的君王。如果我及时赶到的话,而我相信我会及时,那么,我的主人会从他自己的使节这里了解到他姨母弥留之际的情况,从而感到欣慰。”

“我也会尽力的,”亨利严肃地说。“祝你顺利。”

“我天一亮就出发,”查普伊斯告诉他;他们穿过跳着莫理斯舞的人群和左摇右摆的竹马,穿过一条男人鱼及其鱼群,避开一座轰隆隆地朝他们靠近的城堡——一座装在车轴上了油的推车上的粉刷过的小石屋——快步离开。

到了外面的码头上,查普伊斯转向他。在他的脑海里,上了油的车轴肯定正在旋转;他所听到的那个他称之为小妾的女人的情况,已经在被他写成报告。他们不可能心照不宣地假装他没有听见;只要布兰顿张口咆哮,德国的树都会震断。就算大使得意地喋喋不休也不令人意外:当然,不是因为想到与法国联姻,而是因为安妮的失宠。

但查普伊斯却镇静自若;他的脸色很苍白,很真诚。“克伦穆尔,”他说,“我注意到了公爵那些话。关于你这个人。你的地位。”他清了清喉咙。“不妨这么说吧,我自己也出身卑微。尽管可能不是那么低……”

他了解查普伊斯的历史。他家族的人都是些小律师,两代人之前曾经务农。

“同样,不妨这么说吧,我相信你有资格处理。不管你在天堂这一边的哪个地方,我都会支持你。你是一个口才好、学问高的人。如果我需要一位律师来为我辩护,我肯定会聘请你。”

“你让我受宠若惊,尤斯塔西。”

“回到亨利那儿去吧。劝说他让公主见她母亲一面。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这能伤害到什么政策,什么利益……”这个可怜人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愤怒的干嚎。片刻之后,他就控制住自己。他取下帽子,怔怔地看着它,似乎想不起它来自何处。“我觉得我不能戴这顶帽子,”他说。“这更像一顶圣诞帽,你看呢?不过,我也不想失去它,它非常特别。”

“把它交给我好了。我会派人送到你府上,你回来后就可以戴了。”等你服丧期满后,他想。“你瞧……关于玛丽,我不能让你抱很大希望。”

“你是个英国人,一个从不撒谎或骗人的英国人。”查普伊斯大笑起来。“耶稣马利亚!”

“对于任何可能强化玛丽的反抗精神的会面,国王都不会同意。”

“哪怕她母亲到了弥留之际?”

“尤其是这种时候。我们不希望有发誓,或者临终诺言。你明白吗?”

他对他的船长说:我会留在这里,看看那条龙会怎么样,会不会吃掉猎人等。你把大使送往伦敦,他得准备一次旅行。“但你自己怎么回去呢?”查普伊斯问。

“爬回去,如果布兰顿得逞的话。”他伸手扶住这位小个子男人的肩膀,温和地说,“这会扫清道路,你明白吗?为与你主人的结盟。这对英格兰及其贸易很有好处,也是你我两人希望看到的。凯瑟琳一直是我们之间的障碍。”

“那与法国的联姻呢?”

“不会有与法国的联姻。那是编的。走吧。不到一小时天就要黑了。希望你今晚睡个好觉。”

黄昏已经悄悄降临在泰晤士河上;层层暗影渗透进起伏的波浪,蓝色的薄暮在岸边弥漫。他对一位船夫说,你觉得通往北部的路能走吗?上帝保佑我,先生,那人说:我只认识这条河,而且我反正从未到过恩菲尔德以北。

当他回到斯特普尼时,屋子外面都是火把的亮光,唱歌的孩子们正情绪高昂地在花园里唱着圣诞颂歌;狗在叫,雪地上黑影晃动,十二个白得刺眼的雪堆俯瞰着冰冻的树篱。其中一个比其他的要高,戴着一顶主教法冠;一截发青的胡萝卜成了他的鼻子,还有一小截则充当它的阴茎。格利高里兴奋难抑地朝他冲来:“瞧啊,先生,我们用雪堆成了教皇。”

“我们先堆成了教皇。”在他旁边是护家犬管理员迪克·帕瑟那张兴高采烈的面孔。“我们堆成了教皇,先生,然后,他在那儿好像也不令人讨厌,于是我们就堆了一群红衣主教。您喜欢他们吗?”

他的厨工们围在他身旁,满身是雪,湿淋淋的。府里的所有人,或者至少是三十岁以下的所有人,都出来了。他们在距离雪人较远的地方燃起了篝火,似乎正在他的仆人克里斯托弗带领下围着篝火跳舞。

格利高里终于喘过气来。“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更好地体现国王的至高无上。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对,因为我们只要吹响号角,就可以把它们踢成平地,而且理查德表哥也说我们可以这么做,教皇的脑袋还是他做出来的,来这儿找您的赖奥斯利大人帮教皇插上了小鸡鸡,还哈哈大笑。”

“你们这些孩子啊!”他说。“我非常喜欢他们。等到明天,天更亮的时候,我们再奏乐,好吗?”

“我们能鸣炮吗?”

“我去哪儿找大炮呢?”

“跟国王谈谈吧,先生。”格利高里大笑着;他知道大炮的要求太过分了。

迪克·帕瑟敏锐的目光落在大使的帽子上。“我们能借它用用吗?我们一直做不好教皇的三重冠,因为我们不知道它该是什么样。”

他在手里转动着帽子。“你说得对,这更像是法尔内塞戴的东西。但是不行。这顶帽子是一件神圣的委托物。我得为它向皇帝负责。好了,让我走吧,”他笑着说,“我得写信去了,我们不久可望有巨大的变化。”

“史蒂芬·沃恩在这儿,”格利高里说。

“是吗?哦,太好了。我正用得着他。”

他疲惫地走向屋子,火光在他的脚后跟闪烁。“可怜的沃恩大人,”格利高里说,“我想他是来吃晚饭的。”

“史蒂芬!”一个短促的拥抱。“没时间了,”他说。“凯瑟琳快要死了。”

“什么?”他的朋友说。“我在安特卫普没听到任何消息。”

沃恩总是在东奔西跑。他马上又要出发。他是克伦威尔的仆人,是国王的仆人,是国王在海峡两岸的耳目;佛兰芒商人和加来的同业公会的各种事情,史蒂芬无所不知,无所不报。“我得说,秘书官大人,您府上真是够乱的。我还不如在野外吃饭呢。”

“你是在野外,”他说。“差不多算是。或者说很快就是了。你得马上出发。”

“可我才刚刚下船呢!”

史蒂芬就是这样表达他的友情:不断地抱怨、挑剔和唠叨。他转身吩咐起来:给沃恩吃的,给沃恩喝的,帮他铺好床,为他备一匹好马,天亮就出发。“别烦了,你可以睡一晚上。然后你得护送查普伊斯去金博尔顿。你会说好几种语言,史蒂芬!不管他们是用法语、西班牙语还是拉丁语交谈,每一个字我都要知道。”

“哦,我明白了。”史蒂芬打起精神。

“因为我想,如果凯瑟琳死了,玛丽会不顾一切地乘船逃往皇帝的地盘。他毕竟是她的表兄,尽管她不该信任他,但别人说什么她都不肯相信。而我们又不能把她拴在墙上。”

“把她留在内地。留在距离港口得骑马走两天的地方。”

“如果查普伊斯为她找到了出路,她会乘风飞翔,乘筛子渡海。”

“托马斯。”一向严肃的沃恩把手搭在他身上。“你怎么这么心烦意乱?这可不像你。你怕输在一个小姑娘的手上吗?”

他很想告诉沃恩已经发生的事情,但是该如何描述那种感受:亨利撒谎时的自然流畅,还有布兰顿,当他推他、拉他、将他从国王身边拖开时那铁塔般的重量;刺骨、潮湿的风刮在他脸上的感觉,他口里的血腥的味道。会一直都是这样,他想。会一直这样下去。基督降临节,大斋节,圣神降临周。“你瞧,”他叹了口气,“我得去给在法国的史蒂芬·加迪纳写信了。如果凯瑟琳真的要死了,我得保证他是从我这儿得到的消息。”

“再也不用奴颜婢膝地向法国人求救了,”史蒂芬说。他是在笑吗?那是狼一般的笑容。史蒂芬是个商人,很重视跟低地国家的贸易。一旦与皇帝的关系破裂,英格兰就会缺钱。当皇帝跟我们是盟友时,我们就会富有。“我们可以解决所有的纷争,”史蒂芬说。“凯瑟琳是那一切的根源。她的外甥会跟我们一样如释重负。他从未想过要攻打我们。现在米兰那边已经够他忙了。如果他要争的话,就让他跟法国争去吧。我们的国王已经腾出手来。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正是让我担心的事情,他想。那只腾出来的手。他向沃恩道歉。沃恩制止了他。“托马斯,你总是这样一刻不停地忙乎,会把自己拖垮的。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半辈子?史蒂芬,我已经五十岁了。”

“我忘了。”史蒂芬笑了笑。“已经五十了?从我认识你到现在,没觉得你有多大变化。”

“那是一种错觉,”他说。“不过我答应你,我会休息的,等你休息的时候。”

他的书房里很暖和。他关上百叶窗,让自己与外面的皑皑白光隔离开来。他坐下来给加迪纳写信,将他赞扬了一番。国王对他出任法国大使的工作很满意。他很快就会寄钱过去。

他放下笔。查尔斯·布兰顿是着了什么魔呢?他知道一直都有传言,说安妮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亨利的。甚至还有人说她根本就没有怀孕,只是在假装罢了;而且,她似乎的确很不确定孩子将于什么时候出生。但他以为那些流言蜚语是从法国传到英格兰的;法国宫廷里的人能知道些什么呢?他没把它们放在心里,认为那是纯粹的恶意。安妮就是这样招人非议;这是她的不幸,或者说是不幸之一。

他的手边有一封李尔勋爵从加来寄来的信。一想到它他就觉得累极了。李尔从自己在寒冷的清晨醒来开始,原原本本地向他描述自己所过的圣诞节。在庆祝活动中的某个一刻,李尔勋爵受到羞辱:加来市长让他久等。所以轮到他的时候,他也让市长久等……于是双方都给他写信:谁更重要呢,秘书官大人,是总督还是市长?说是我呀,说是我!

亚瑟·李尔勋爵是世界上最随和的人;不过很显然,市长跟他较劲时是个例外。但是他欠国王的钱,七年来没有还过一便士。他也许得采取什么措施;王室的财务主管就此给他来过一封信。在这件事情上……国王在自己的几大宫殿里藏有秘密资金,以备急需之用,亨利·诺里斯则凭借作为国王贴身侍从的地位,掌管着那些资金,而鉴于某种传统,他从未弄清那些钱的来源和用途;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它们解冻,也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储存了多少,或者除诺里斯之外谁能接触它们……因为一旦诺里斯因为情势需要而被解职。或者一旦诺里斯遇到意外。他重新放下笔,开始想象那些意外。他双手抱着头,指尖贴着疲倦的双眼。他看到诺里斯从马上栽了下来。看到诺里斯摔倒在泥泞中。他在心里说,“回去扒你的算盘吧,克伦威尔。”

他的新年礼物已经开始源源而至。爱尔兰的一位拥护者给他送了一卷白色的爱尔兰毛毯和一瓶白兰地。他很想让自己裹着毯子,喝光那瓶酒,然后躺在地上睡上一觉。

爱尔兰的这个圣诞节很平静,四十年来头一次这么安宁。这主要是因为他绞死了一些人以儆效尤。不是很多:只是些关键分子。这是一种艺术,一种必要的艺术;爱尔兰的首领一直在恳求皇帝把他们的国家作为入侵英格兰的跳板。

他深吸一口气。李尔,市长,羞辱,李尔。加来,都柏林,秘密资金。他希望查普伊斯及时赶到金博尔顿,但不希望凯瑟琳恢复过来。他知道自己本不该诅咒任何人死亡。死神是你的君主,你不是他的保护人;当你以为他在别的地方忙碌时,他会破门而入,在你身上擦拭自己的靴子。

他清理了一下文件。又有一些关于僧侣们的记录,说他们整夜泡在酒馆里,天亮时才踉踉跄跄地回到修道院;又有一些主持被人发现在树篱下与妓女鬼混;又有一些祈愿,又有一些恳求;有人谈及玩忽职守的牧师不肯为孩子洗礼或埋葬死者。他将它们推到一旁。够了。有位陌生人——从字迹上看是个老人——给他写信,说伊斯兰教徒的皈依即将到来。可我们能为他们提供怎样的教会呢?信里说,除非马上有巨大的变化,否则那些异教徒将处于比以往更加黑暗之中。您是宗教事务代理,克伦威尔大人,您是国王的代理人:您对此会有何举措呢?

他想,不知道土耳其人是否也让自己的子民这么劳累,就像亨利对我这样?如果我生来是个异教徒,我可能会成为海盗。可能会航行在地中海上。

当他翻到下一页时,几乎笑出声来;不知道是谁把一份庞大地产的转让证放在他的面前,是国王转给查尔斯·布兰顿的。有牧场和林地,荆豆和石楠,一处处庄园坐落其中:诺森伯兰伯爵亨利·珀西把这块地产转让给了国王,以部分冲抵他的巨额债务。亨利·珀西,他想:我跟他说过,因为他参与了整垮沃尔西,我会找他算账的。天啊,我的手指都还没有动,他就被自己的生活方式给毁了。剩下的只是取消他的伯爵爵位,就像我曾经发誓要做到的那样。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是雷夫·赛德勒。他抬头一看,十分意外。“你应该回自己府里的呀。”

“我听说您去过宫里,先生。我想可能有信需要写。”

“看看这些吧,但不是今晚。”他把那些转让文件归拢起来。“布兰顿这个新年不会得到很多这样的礼物。”他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雷夫:萨福克的口无遮拦,查普伊斯的惊愕表情。他没有全部告诉他萨福克所说的话,没有提到他没有资格处理他的上司的事务;他摇了摇头,说:“查尔斯·布兰顿,我今天看到他……你知道他过去曾经被称为大帅哥吧?国王的亲妹妹都爱上了他。可是现在,他那张宽大的平板脸……他简直跟接油盘一样毫无魅力可言。”

雷夫拉过一张矮凳,若有所思地坐下来,他的前臂搁在桌子上,头枕在胳膊上。他们习惯了彼此的默默相伴。他把蜡烛稍稍挪近,皱着眉又看了几份文件,在页边上做了些标记。国王的面孔浮现在他面前:不是今天的那个亨利,而是在狼厅时的亨利,从花园里走来,一脸的魂不守舍,外套上洒着雨滴:他身旁是简·西摩那张苍白的圆脸。

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雷夫:“小伙子,你还好吧?”

雷夫说:“这座屋子总是弥漫着苹果的香气。”

的确,大宅坐落在果园之中,夏天似乎在存放水果的顶楼流连不去。奥斯丁弗莱的花园是新近栽种,树苗都绑在木桩上。但这是一幢老宅;它曾是一座农舍,却是由亨利·科利特爵士——也就是圣保罗大教堂学识渊博的教长之父——建来自用。亨利爵士去世后,克里斯蒂安夫人在此度过余生,然后,根据亨利爵士的遗嘱,宅子被转让给布商协会。他持有它五十年的租契,可以一直到他终老,再由格利高里接手入住。格利高里的孩子们可以享受着烘焙的香气及蜂蜜、苹果片、葡萄干和丁香的芬芳,在这里渐渐长大。他说,“雷夫,我得让格利高里结婚了。”

“我会做一个备忘录的,”雷夫说着,大笑起来。

换作一年前,雷夫可笑不出来。他的第一个孩子托马斯在接受洗礼后只活了一两天。雷夫像基督徒那样接受了命运,但也因此变得老成起来,已经变成一位老成持重的年轻人。海伦与她的第一任丈夫生过几个孩子,但从未出过事;她非常伤心。不过今年,在经历一场令她恐惧的漫长而剧烈的阵痛之后,她的摇篮里又有了一个儿子,他们又给他起名为托马斯。但愿这个名字带给他比他哥哥更好的运气;尽管他降临到这个世界时不情不愿,看上去却很强壮,雷夫也终于松了口气,享受起为人父亲的快乐。

“先生,”雷夫说。“我一直都想问您。那是您的新帽子吗?”

“不是,”他严肃地说。“这是西班牙及帝国大使的帽子。你想试一下吗?”

门口有了动静。是克里斯托弗。他不会像平常人那样进来;他把房门都视为敌人。他脸上还有篝火留下的黑印。“有个女人来找您,先生。非常紧急。赶都赶不走。”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很老。但也没有老到你想把她踢下楼去。在这么冷的晚上你不会这么干。”

“哦,真不像话,”他说。“去洗洗脸,克里斯托弗。”他转向雷夫。“一位不认识的女人。我脸上没有墨水吧?”

“还好。”

在他的大厅里,有个女人在烛光下等着他,她掀开面纱,用卡斯提尔语跟他说话:是玛丽亚·威洛比夫人,以前叫玛丽亚·德·萨利纳斯。他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呢?他问,深更半夜的,她独自一人冒着大雪从伦敦的家中来到这里?

她打断了他。“我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我无法接近国王。没时间耽搁了。我得要一个通行证。你得给我一个证明。否则等我到了金博尔顿,他们也不会放我进去。”

但是他换成英语;只要是跟凯瑟琳的朋友们打交道,他都需要证人。“夫人,你无法在这种天气出行。”

“给。”她摸索出一封信。“你看看吧,这是王后的医生亲手写的。我的主人正在痛苦、恐惧和孤独之中。”

他接过那封信。大约二十五年前,当凯瑟琳的随从刚刚到达英格兰时,托马斯·莫尔将他们描述为一群驼背的侏儒,来自地狱的难民。他无法置评;当时他自己还不在英格兰,远离宫廷,不过这很像是莫尔的诗意的夸张。这位女士来得稍晚一些;她是凯瑟琳的亲信;只是因为她嫁给了一位英国人,她们才分开。当时她很漂亮,而现在,虽然成了寡妇,她仍然很漂亮;她知道这一点,并且会加以利用,即使她正因为痛苦而缩着身子并且冻得脸色发紫。她解下自己的斗篷,交给雷夫·赛德勒,仿佛他站在一旁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她穿过房间,捧着他的双手。“圣母马利亚,让我去吧,托马斯·克伦威尔。你不会拒绝我这个请求。”

他看了雷夫一眼。小伙子对西班牙人的热情就像对在外面挠门的湿漉漉的狗一样无动于衷。“你得理解,威洛比夫人,”雷夫冷静地说,“这是一桩家事,甚至不是需要经过枢密院的事情。不管你怎样向秘书官大人求情,但对于谁能去探望亲王遗孀,只有国王说了算。”

“你瞧,夫人,”他说。“天气很不好。就算今晚雪融了,内地的情况只会更糟。就算我派人护送你,也无法保证你的安全。你可能会从马上摔下来。”

“我会走到那儿去!”她说。“你会怎样阻拦我呢,秘书官大人?把我铐起来吗?你会让你的黑脸乡巴佬把我捆起来,锁在密室里,直到王后去世吗?”

“你真可笑,夫人,”雷夫说。他似乎觉得有必要介入进来,保护他(克伦威尔)不上那女人的当。“正如秘书官大人所说。这种天气你无法骑马。你不再年轻了。”

她压低嗓门说了句什么,不知道是祈祷还是诅咒。“赛德勒大人,谢谢你的殷勤提醒,没有你的忠告,我还以为自己是十六岁呢。哦,瞧见了吧,我现在是个英国女人了!我知道怎样正话反说。”她脸上掠过沉吟之色。“红衣主教肯定会让我去的。”

“那么实在遗憾,他没有在这里亲口告诉我们。”但是他从雷夫手里接过斗篷,披在她的肩上。“那就去吧!我看得出来你下了决心。查普伊斯将带着通行证去那里,所以,也许……”

“我发誓天一亮就动身。如果我做不到,就让上帝背弃我吧。我会赶在查普伊斯的前面,他不像我这样迫不及待。”

“即使你到了那里……那地方条件恶劣,那些路根本就算不上路。你可能会抵达城堡了却摔上一跤。甚至就在城墙脚下。”

“什么?”她问。“哦,我明白了。”

“贝丁菲尔德有令在身。但他不会把一位女士留在雪地里。”

她亲吻了他。“托马斯·克伦威尔。上帝和皇帝会酬谢你的。”

他点了点头,“我相信上帝。”

她一阵风似的出去了。他们能听见她大声询问:“这些奇怪的雪堆是什么?”

“我希望他们不要告诉她,”他对雷夫说。“她是天主教徒。”

“从来没有人那样亲吻过我,”克里斯托弗抱怨道。

“也许你洗脸后就有了,”他说。他密切地注视着雷夫。“你是不会让她去的。”

“我不会,”雷夫生硬地说。“这种招数不会用在我身上。而就算用在我身上……不,我还是不会,我会害怕违逆国王。”

“所以你会昌顺,一直活到老。”他耸了耸肩。“她会去。查普伊斯会去。而史蒂芬·沃恩会盯着他们两人。你明天上午过来吗?把海伦和她的女儿们带来吧。不要带小宝宝,天太冷了。格利高里说,我们要奏乐,然后把教廷踩为平地。”

“她喜欢那对翅膀,”雷夫说。“我们的小女儿。她想知道能不能每年都戴。”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能的。直到格利高里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儿。”

他们拥抱了一下。“尽量睡会儿吧,先生。”

他知道,只要他的脑袋一挨枕头,布兰顿的话就会在他脑海里回响。“一旦涉及国家大事,你就不可能处理,你没有资格跟君王们交谈。”发誓向“接油盘”公爵报复也毫无意义。他会毁掉自己,这一次也许是彻底毁掉——居然在格林威治大叫大嚷说亨利戴了绿帽子。就算是老朋友,肯定也不会就这样不了了之吧?

另外,布兰顿的话也有道理。在外国国王的宫廷里,公爵可以代表国王。红衣主教也一样;即使是像沃尔西那样出身卑微的红衣主教,他的教职能抬高他的地位。还有加迪纳那样的主教;他也许身世可疑,但从职务上说,他是温彻斯特主教史蒂芬,任职于英格兰最富裕的主教教区。而克伦穆尔却仍然是无名无分。国王赏给他的头衔,国外无人能懂,国王交给他的工作,国内无人能做。他承担多种职责,事务缠身:没有贵族身份的克伦威尔大人早早出门,没有贵族身份的克伦威尔大人深夜回家。亨利曾经想给他大法官的职位;不,别去烦扰奥德利勋爵了,他当时说。奥德利干得很好;事实上,奥德利是根据他的授意行事。不过,也许他本该接受的?想到佩戴大项链,他就叹了口气。很显然,你不可能既当大法官又当秘书官吧?而他不会放弃秘书官的职位。就算这使他地位较低也没关系。就算法国人不理解也没关系。让他们根据结果来判断吧。布兰顿可以大叫大嚷,免受责罚,跟国王关系亲密;他可以拍拍国王的背,亲热地叫他哈里;他可以跟国王一起拿那些古老的玩笑和比武场上的惊险事件来说笑。但骑士时代已经过去。不久后的一天,比武场会长出青苔。放债人的时代已经来临,趾高气扬的海盗的时代已经来临;银行家与银行家坐在一起,国王们则成为他们的侍从。

最后,他打开百叶窗,向教皇道了晚安。他听见了上面排水管里的滴水声,听见积雪从头顶的瓦上滑过时的沉闷呻吟,接着,一大块干净的积雪坠落下来,短暂地阻挡了他的视线。他的目光追随着它;随着“噗”的一声,犹如一阵白烟一般,掉下去的雪与地上被踩烂的融雪混在一起。他对河上的风的判断没有错。他关好百叶窗。雪已经开始融化。那个灵魂的超级捣乱者,还有他的红衣主教团,正在黑暗中融化滴水。

新年时,他去雷夫位于哈克尼的新宅看望他。这是一幢由砖瓦和玻璃建成的三层楼房,与圣奥古斯丁教堂毗邻。夏末他第一次来时,就注意到雷夫的幸福生活所需的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厨房窗台上的盆栽罗勒,播过种的园地,蜂房里的蜜蜂,窝里的鸽子,以及搭好的便于玫瑰攀援的花架;还有那些有待绘画的镶有白色橡木装饰板的墙壁在闪闪发光。

如今,宅子已经落成入住,福音书里的场景在墙上栩栩如生:基督在传教,一位难以置信的管家在迦南品尝美酒。从客厅沿着陡峭的楼梯往上走,可以到达一个房间,海伦的几位女仆在做针线活,而她自己则在朗读廷德尔的福音书:“……你们得救是本乎恩。”圣保罗可能不会忍受一个女人去教导别人,但这不完全是教导。海伦摆脱了早年的贫困生活。那位殴打过她的丈夫已经死去,或者已经山高水远权当已经死去。她可以成为正在效忠亨利、前程大好的赛德勒的妻子;她可以成为一位安详的女主人,一个有学问的女人。但她无法摆脱自己的历史。有朝一日,国王会说:“赛德勒,你为什么不带你妻子进宫呢?她很丑吗?”

他会插话道:“不,陛下;她非常漂亮。”但雷夫会补充说,“海伦出身卑微,不懂宫廷礼仪。”

“那你干吗要娶她?”亨利会问。接着他的表情会柔和起来:哦,我知道,是因为爱。

现在,海伦握着他的手,祝他好运常在。“我每天都向上帝为您祈祷,因为自从您将我收留进您府里后,您就是我幸福的源泉。我祈祷上帝保佑您健康好运,并让国王听取您的建议。”

他亲吻了她,并把她视为亲生女儿似的紧紧拥抱她。他的教子在隔壁房间大叫。

主显节前夕,最后一块杏仁蛋糕被吃完。星星被取下,安东尼在一旁指挥。它的尖角被装上护套,然后被小心翼翼地搬到储藏室。孔雀翅膀窸窸窣窣地罩上了亚麻布,再挂在门后的钩子上。

沃恩传回报告,说老王后有所好转。查普伊斯对她的情况非常乐观,所以已经踏上返回伦敦的路程。刚去时,他发现她非常消瘦,虚弱得难以坐起来。但是现在,她又可以进食了,她的朋友玛丽亚·德·萨利纳斯的陪伴让她倍感宽慰;这位夫人在城墙脚下发生了事故,看守不得不让她进去。

但是后来,他(克伦威尔)将会听说,1月6日傍晚——差不多就是我们正在把圣诞物品收藏起来的时候,他想——凯瑟琳变得心绪不宁。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到了晚上,她对自己的牧师说想领圣餐:她不安地询问,现在几点了?还不到四点,他告诉她,但如果情况紧急的话,祷告时间也可以提前。凯瑟琳静静地等待着,嘴唇微微翕动,手心里握着一枚圣章。

她说,她这一天会死。她研究过死亡,多次预想过死亡,也并不畏惧它的降临。她口授了关于葬礼安排的遗嘱,但没有指望得到实施。她请求付钱打发她的仆人,希望她的债务能够还清。

上午十点时,有位牧师为她施涂油礼,将圣油涂在她的眼皮、嘴唇和手脚上。这双眼皮现在将闭上,再也不会睁开,她再也不会去看或看见。这些嘴唇已经结束祷告。这双手再也不会签署文件。这双脚已经走完了旅程。正午时,她的呼吸变得粗重,她在走向生命的终点。两点钟时,雪地上的光线反射进她的房间,她离开了人世。当她快要咽气时,看守们的阴暗身影围了过来。他们不愿意打扰那位老牧师,以及那几位从她床边缓缓挪开的年长女侍。在她们帮她梳洗之前,贝丁菲尔德已经派出最快的骑手回来报信。

1月8日:消息到达宫里。它从国王的房间渗透出来,飞快地爬上楼梯,传到王后的女侍们正在更衣的房间,穿过厨工们挤在一起打盹的小房,沿着酿酒厂和储存鲜鱼的冷藏室的巷子和过道,再一次穿过花园到达长廊,然后纵身一跃,进入安妮·博林那铺着地毯的房间,安妮双膝跪地,喃喃道,“终于啊,上帝,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乐师们开始调音准备庆祝。

安妮王后穿着一条黄色的长裙,就像她第一次出现在宫中、戴着面具翩翩起舞时那样:那是1521年。所有的人都记忆犹新,或者嘴上说都还记得:博林家的二女儿,长着一双引人注目的黑眼睛,步伐轻快,舞姿优雅。当时在巴塞尔的富人阶层,黄色已经开始成为时尚;短短几个月里,如果一位布商能够得到这种颜色的布料,就可以大赚一笔。紧接着,突然满处都是黄色,袖子、长筒袜,甚至——对那些只买得起一小片的人来说——发带。到安妮的首秀时,它已经普及到了国外;在皇帝的领地上,你会看到一位妓女拢起自己肥大的乳房,系紧黄色的胸衣。

安妮知道吗?与当年只有她父亲一个人为她出钱时相比,她今天的裙子的价值是当时的五倍。裙子上缀有珍珠,所以她走动时,会隐约闪烁着淡黄色的光芒。他对罗奇福德夫人说,我们是该称之为新颜色呢,还是一种旧颜色的回归?夫人,你会穿这种颜色吗?

她说,我个人认为它不适合任何肤色。而安妮应该只穿黑色。

在这个开心的场合,亨利想炫耀一下公主。她现在还不到两岁半,你会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肯定会到处寻找她的保姆,但伊丽莎白在被大家抱来抱去时,却咯咯笑着,摸摸他们的胡子,或拍拍他们的帽子。她父亲在怀里一颠一颠地逗着她。“她期待看到她的小弟弟,对吧,小胖墩?”

群臣有些骚动;全欧洲都知道安妮的状况,但这是第一次公开提及。“我也跟她一样迫不及待了,”国王说。“已经等得够久了。”

伊丽莎白的面孔不再像婴儿时那样圆嘟嘟的。雪貂脸公主万岁。老臣们说,在她身上,他们能看到国王的父亲以及国王的哥哥亚瑟王子的影子。不过她的眼睛像她母亲,又大又圆,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他觉得安妮的眼睛很漂亮,但在它们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时——就像一只猫看见某个小动物摆动的尾巴时那样——那双眼睛就最漂亮。

国王将他的小宝贝接过去,柔声细气地跟她说话。“上天啰!”他说,并把她抛起来,再稳稳地接住,然后在她头上亲了一下。

罗奇福德夫人说:“亨利有一颗温柔的心,对吧?当然,他喜欢所有的孩子。我曾经看到他亲一个陌生人的孩子,差不多也是那样。”

孩子刚刚显出不耐烦的迹象,就被人裹在皮衣里抱走。安妮的视线紧跟着她。亨利仿佛想起应尽的礼节一般,说:“我们得同意全国为亲王遗孀举行悼念。”

安妮说:“他们不知道她。能怎么悼念呢?对他们来说她算什么?一个外国人而已。”

“我想这样更合适,”国王勉强说道。“因为她曾经被授予王后的头衔。”

“那是个错误,”安妮说。她毫不留情。

乐师们开始演奏。国王拉着玛丽·谢尔顿跳起舞来。玛丽笑逐颜开。她刚才的半个小时都不在这里,而此刻则脸泛红晕,双眼发亮;不难想象她刚才在干什么。他想,如果老费希尔主教能看到这场舞会,一定会以为基督的敌人来了。他很吃惊地发现自己在以费希尔主教的眼光观察这个世界——尽管只是一瞬之间。

费希尔主教被处死之后,他的首级在伦敦桥上一直保存完好,于是伦敦人开始有了神迹之说。最后,他让守桥人把它放了下来,装入一个附有重物的袋子沉进了泰晤士河。

在金博尔顿,凯瑟琳的遗体即将接受防腐处理。他想象着黑暗中的窸窣声、叹息声,而全国上下正在准备祈祷。“她给我留了一封信,”亨利说。他把它从黄色外套的里层掏出来。“我不想看。给你,克伦威尔,把它拿走吧。”

他把信折起来时,顺便瞟了一眼:“最后,我谨此发誓,在我的眼中你高于一切。”

舞会之后,安妮召见他。她神情严肃、冷静而专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想让国王的女儿玛丽小姐了解我的想法。”他注意到了那尊敬的称呼。不是“玛丽公主”。但也不是“那个西班牙人的私生女”。“既然她母亲去世了,再也不能影响她,”安妮说,“我们可以期望她在自己的错误方面不再那么顽固不化。天知道,我完全没有必要安抚她。但我觉得,如果我能化解国王和玛丽之间的敌意,那么他会感激我的。”

“他会衷心感激你,夫人。而且这是一种宽宏之举。”

“我想成为她的母亲。”安妮的脸红了;听上去实在不太可能。“我没有指望她称我为‘母亲大人’,但我希望她会称我为殿下。如果她愿意遵从她的父亲,我会很愿意把她留在宫里。她会有很高的地位,比我低不了多少。我不会指望她对我毕恭毕敬,只需要保持王室成员之间的平常礼节,就像一家人,像晚辈对长者那样就行。让她放心,我不会让她为我牵裙裾。她也不必跟她妹妹伊丽莎白公主同桌用膳,所以不会出现她低人一等的问题。我想这个提议很公平。”他等待着。“如果她能给我应有的尊重,一般情况下,我都不会走在她的前面,相反,我们可以手牵手一起走。”

对于像安妮王后这样特别在意自己高贵地位的人来说,这是一系列前所未有的让步。但是他想象着玛丽在听到这番话时的表情。他很庆幸自己不必亲自在场看到那一幕。

他恭敬地道了晚安,但安妮又把他叫回来。她低声说道:“克伦穆尔,这就是我的提议,只能到此为止了。我决心说到做到,那么我就无可指责了。但我觉得她不会接受,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双方都会感到遗憾的,因为那表明我们会一直争斗下去,直到最后一口气。我们两人将会不共戴天。所以告诉她,我会保证在我死去之后也不会让她活下来嘲笑我。”

他去查普伊斯的官邸表示慰问。大使一身黑衣。他的房间里寒风瑟瑟,似乎是直接从河上吹过来的风;他心里满是自责。“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离开她!可她当时似乎好多了。那天早上她坐了起来,她们还帮她梳了头。我看到她吃了一点面包,一两口的样子,我以为是好转的迹象。我满怀希望地离开了,但过了几个小时她就不行了。”

“你不应该责备自己。你的主人会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毕竟派你过来是为了盯着国王,你冬天不可能离开伦敦太久。”

他想,凯瑟琳的案子从一开始我就在场:上百名学者,上千名律师,上万小时的争论。几乎是从反对她婚姻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时开始,因为红衣主教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夜深人静时,他总是端着一杯酒,谈论国王的婚姻大事以及他认为会出现何种局面。

会很糟糕,他说。

“唉,这火盆,”查普伊斯说。“这也算火盆吗?这也算气候吗?”柴火上冒出的烟从他们身边飘过。“只有烟和气味,毫无热度!”

“装一个炉子吧。我有一些炉子。”

“哦,是啊,”大使抱怨道,“但那样的话,仆人会往里面塞垃圾,直到把它们塞爆。或者烟囱散架,于是你只好去海那边找人来修理。对炉子我很了解。”他搓了搓发紫的双手。“你知道,我跟她的牧师谈过。我说,在她临终之际,问问她亚瑟王子是否让她保留着处女之身。一个弥留之际的女人说出的话,全世界的人肯定都会相信。但他是一个老人。由于悲痛和忧虑,他全忘了。所以现在,我们永远不得而知了。”

这是一次重大的坦白,他想:也许真相并不像凯瑟琳这些年来告诉我们的那样。“可你知道吗,”查普伊斯说,“在我离开她之前,她对我说了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她说,‘也许全是我的错。我原本可以体体面面地退下来,让国王重新结婚,可我却一直违逆他。’我对她说,夫人——因为我大吃一惊——夫人,您在想什么呢,您完全有权利,大部分的舆论,不管是世俗的还是教会内部的——‘唉,可是,’她对我说,‘对律师们来说,这个案子有疑点。国王是不容违逆的,如果我错了,那就是我逼迫国王依着自己的坏性子行事,所以对于他的罪过,我也有一部分责任。’我对她说,好夫人,只有最苛刻的人才会这么说;让国王承担自己的罪责吧,让他自己去负责。可她摇了摇头。”查普伊斯也痛苦而迷惑地摇摇头,“所有那些死去的人,费希尔主教,托马斯·莫尔,卡尔特修道院的圣僧们……‘我快要死了,’她说,‘拖着他们的尸体。’”

他默然以对。查普伊斯穿过房间走到他的书桌旁,打开一个嵌花小盒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拿起那朵丝花,动作很小心,以免失手将它掉在地上。“是的。亨利送给她的礼物——她生下新年王子时收到的礼物。”

“这表现了国王体贴的一面。否则我不会相信他有那么温柔。我敢肯定我自己不会想到这么做。”

“尤斯塔西,你是一个可悲的老单身汉。”

“而你是个可悲的老鳏夫。当你可爱的格利高里出生时,你给你妻子送了什么?”

“哦,我想……是一个金盘子。一个金杯子。反正是可以摆在她的架子上的东西。”他把丝花还给他。“市井妇人往往想要可以掂得出重量的礼物。”

“我们分手时,凯瑟琳给了我这朵玫瑰,”查普伊斯说。“她说,这是我唯一可以遗赠的了。她告诉我,从保险箱里挑一朵花就走吧。我吻了吻她的手,就动身上路了。”他叹了口气。他把花放在桌子上,双手笼进袖子里。“他们告诉我,那个小妾在向占卜师求教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性别,虽然她以前也问过,而他们全都告诉她是儿子。嗯,王后的死改变了小妾的地位。但也许不是以她希望的方式。”

他没有接话,只是等待着。查普伊斯说:“我听说亨利得到消息后,还在宫里炫耀他的小私生女。”

他告诉大使,伊丽莎白是个早熟的孩子。但话说回来,你别忘了,亨利当年在比他女儿现在只大不到一岁的时候,就骑马穿过伦敦——他坐在一匹战马的马鞍上,离地有六英尺,用肥嘟嘟的小手抓着马前鞍。他对查普伊斯说,你不能因为她小就不把她放在眼里。都铎家的人一出生就是勇士。

“哦,好吧,”查普伊斯掸掉袖子上的一丝灰尘。“就假设她是都铎家的人。有些人对此持有怀疑。而头发证明不了什么,克伦穆尔。想想看,我只要到大街上去,不用撒网就可以捞到半打红头发的人。”

“那么,”他笑着说,“你认为安妮的孩子可能是任何过路人的?”

大使犹豫着。他不想承认自己在关注法国的传闻。“不管怎么说,”他吸了吸鼻子,“就算她是亨利的孩子,也还是一个私生子。”

“我得告辞了。”他站起身。“哦,我该把你的圣诞帽带过来的。”

“你可以先留着。”查普伊斯缩着身子。“我得服丧一段时间。但是你可别戴,托马斯。你会把它撑大变形的。”

“简称赖斯利”从国王那里直接过来,带来了关于葬礼安排的消息。

“我对他说,陛下,您会把遗体运回圣保罗大教堂吧?他说,她可以在彼得伯勒安息,彼得伯勒是一个古老而高贵的地方,而且这样更节省。我非常震惊。但我坚持自己的观点,对他说,这类事情有过先例。陛下的妹妹玛丽,萨福克公爵的妻子,就被运到圣保罗大教堂接受民众吊唁。您不是称凯瑟琳为您的嫂子吗?他却说,哦,可我妹妹玛丽当过王后,曾经嫁给法国国王。”赖奥斯利皱起眉头。“而凯瑟琳不是王后,他说,尽管她的父母各是一国之君。国王说,她会享有作为威尔士亲王遗孀的一切待遇。他问,亚瑟去世时用的那块盖棺布在哪里?肯定是在服装保管库的什么地方。它可以再次使用。”

“有道理,”他说。“威尔士亲王的服饰。来不及去织新的了。除非我们一直拖着,不让她入土为安。”

“她好像要求为她的灵魂做五百场弥撒,”赖奥斯利说。“可我没打算告诉亨利这件事,因为他一天一个样,你永远不知道他相信什么。反正号角一吹,他就去做弥撒了。王后也跟他一起去了。她还带着微笑。他则戴了一条新的金项链。”

赖奥斯利的语气表明他只是好奇:仅此而已。不存在对亨利的评价。

“嗯,”他说,“如果你去世了,彼得伯勒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理查德·里奇带着一份财产清单去了金博尔顿,还就凯瑟琳的财物与亨利发生了争执;倒不是因为里奇爱戴老王后,而是因为他拥护法律。亨利想要她的金银餐具和毛皮衣服,但里奇说,陛下,如果您从未与她结过婚,那么她就是一个单身女人而不是已婚女人,如果您不是她的丈夫,您就没有权利得到她的财产。

他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好笑。“亨利会得到毛皮衣服的,”他说,“里奇会为国王找一个折中的办法,相信我。你知道她本该干什么的吗?把它们捆起来送给查普伊斯。那才是个最怕冷的家伙。”

玛丽小姐给安妮王后捎了口信,以回复她关于当她母亲的好心提议。玛丽说她已经失去了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不需要有人替代。至于说与她父亲的小妾友好相处,她可不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她不会跟一个与魔鬼握过手的人牵手。

他说:“也许是时机不对。也许她听说了跳舞的事情。还有那条黄裙子。”

玛丽说,在她的荣誉和良心允许的范围内,她会顺从她父亲。但她只会做到这一步。她不会发表任何要求她承认她母亲没有与她父亲结婚,或者接受安妮·博林所生的孩子为英格兰继承人的声明或宣誓。

安妮说:“太放肆了!她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讨价还价?如果我生的是儿子,我知道她将是什么下场。她最好现在跟她父亲讲和,别等到太晚的时候再哭着跑来求他宽恕。”

“这是很好的忠告,”他说。“但恐怕她不会接受。”

“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坦率地说,我也这样认为。”

对于安妮·博林,他觉得自己也无能为力了。她已经被加冕为王后,被宣布为王后,她的名字被写进了法令和案卷:但如果民众不接受她为王后……

凯瑟琳的葬礼定于1月29日举行。早期的账单源源而来,是置办丧服和蜡烛的开销。国王仍然心情大好。他在吩咐举行宫廷娱乐活动。本月第三周将有一场马上长矛比武大赛,格利高里将作为选手出场。那孩子已经在紧张地准备。他一遍又一遍地找来他的甲胄师,将他呼来唤去;他对自己的马也在不断地改变主意。“父亲,我希望不要抽中跟国王交手,”他说。“我倒不是怕他。但那样会很左右为难,一方面要记住是他,另一方面又要尽量忘记是他,要尽可能击中,但是天啊又只能点到为止。想想看,万一我运气不好把他挑下马了可怎么办?你能想象他被挑落马下吗,而且是被我这样一个新手?”

“我才会不担心,”他说。“亨利开始长矛比武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

“这才是最麻烦的事情,先生。他的身手不像以前那么敏捷了。侍从们都这么说。诺里斯说,他不再有任何顾虑。诺里斯说如果你不怕的话就不行,而亨利相信自己技艺最高,所以他不怕任何对手。而你应该害怕,诺里斯说。这能让你保持敏锐。”

“下一次,”他说,“从一开始就抽到国王那一队。这样就避免了问题。”

“这怎么做得到呢?”

哦,亲爱的上帝。你怎么做得到任何事情呢,格利高里?“我会打个招呼,”他耐心地说。

“不,不要。”格利高里显得很苦恼。“这不是有损我的荣誉吗?如果您去做安排的话?这件事情我得自己解决。我知道您什么都懂,父亲。可您从未上过赛场。”

他点点头。随你吧。他儿子叮叮咣咣地走了。他那个性情温和的儿子。

新年开始了,简·西摩仍然在王后身边侍候,她脸上常常掠过令人难以琢磨的表情,仿佛她是在一团云里活动。玛丽·谢尔顿告诉他:“王后说,如果简答应亨利,他一天之后就会厌倦她,如果她不答应,他到头来还是会厌倦她。然后,简就会被遣回狼厅,她的家人会把她关进修道院,因为她对他们再也没有用处了。而简一言不发。”谢尔顿笑了起来,但并无恶意。“简觉得这不会有太大差别。因为她现在是在一所可以移动的修道院里,被她自己的誓言所束缚。她说,‘秘书官大人认为,如果我让国王握我的手,哪怕是他求我说,“简,把你的小手递给我吧!”那我也会犯下很大的罪过。由于秘书官大人在教会事务中的地位仅次于国王,而且是个非常虔诚的人,所以我很在意他的话。’”

一天,简经过时,亨利一把抓住她,并让她坐在他的腿上。这是个玩笑之举,很孩子气,是一时冲动,毫无恶意——后来他难为情地这样为自己开脱。简既不笑也不说话。她静静地坐着,直到被对方放开,仿佛国王只是一把普通的折叠椅。

克里斯托弗来到他身边,小声说:“先生,街上的人都在说凯瑟琳是被人谋害的。有人说国王把她锁在一个房间里,把她活活饿死了。有人说他给她送了杏仁,她吃了后就中毒死了。还有人说您派了两个持刀的杀手,他们挖出了她的心脏,别人查看时,发现您的名字被人用很大的黑体字刻在上面。”

“什么?在她的心脏上?‘托马斯·克伦威尔’?”

克里斯托弗犹疑着。“嗯……也许只是您名字的首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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