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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2、“唉!为了爱情我能做些什么?”

1532年春

现在该考虑把这个世界联结起来的契约了: 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契约,丈夫与妻子之间的契约。这两种约定都有赖于一种密切关注,一方对另一方利益的密切关注。主人和丈夫提供保护和赡养;仆人和妻子恭顺服从。在主人之上,丈夫之上,上帝统治着一切。他记下了我们小小的反抗,记下了我们作为人所干出的蠢事。他伸出那长长的胳膊,手握成了拳头。

设想一下,跟罗奇福德勋爵乔治谈论这些事情会是什么情景。他跟英格兰的所有年轻人一样风趣、文雅、博学;但是今天,他的兴趣却在从那开叉的天鹅绒外袖里露出来的火红色软缎上。他用指尖不停地抚弄着那一小团一小团的布料,又掏又戳的,让那鼓起的部分越变越大,使他自己看上去就像一个在胳膊上滚小球的杂耍艺人。

该谈谈英格兰到底是什么,谈谈它的疆域和边界了: 不是计算和测量它的港口防御工事和边境的城墙,而是要估测它的自治能力。该谈谈国王的职责,谈谈他应该给予民众怎样的信心和保护: 让民众免受外来的精神或物质上的侵犯,让他们享受自由,而不必听从某些人自命不凡地告诉一个英国人该如何跟他的上帝交流。

议会在一月中旬召开。这个早春的任务是摧毁主教们对亨利的新秩序的抵抗,以法律的形式规定——虽然事情眼下还悬而未决——削减缴纳给罗马的赋税,使他在教会中的最高权力不仅仅是一纸空文。下院起草了一份反对教会法庭的诉状,在程序上非常随意,在要求的司法权上目空一切;它质疑教会法庭的司法权,甚至质疑它们的存在;文件经过了很多人之手,但最后是他自己和雷夫以及瑞斯里挑灯夜战,逐字逐句地修修改改。他提出了一大堆的反对理由: 加迪纳尽管身为国王的秘书,却不得不带领他的主教同行们迎战。

国王召来了史蒂芬先生。他进来时,犹如一只被牵到大熊面前的獒犬,脖子后面的汗毛根根竖起,整个人也缩成一团。身材魁梧的国王嗓音却很高,一旦生气则会进一步高八度,刺得人耳朵发痛。教士们到底是他的臣民呢,还只是他的半个臣民?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他的臣民,因为既然他们宣誓要服从和支持教皇,又怎么可能是他的臣民?他大叫道,他们难道不应该对我宣誓吗?

史蒂芬出来时,他靠在一块绘有图画的墙板上。在他的背后,是一群画中的仙女在林间空地上嬉戏。他掏出一块手帕,却似乎忘了要干什么;他的大手摆弄着手帕,把它像绷带似的缠在指节上。汗珠从他脸上淌了下来。

他,克伦威尔,连忙叫人帮忙。“主教大人病了。”他们端来一把凳子,史蒂芬生气地看看它,接着又看看他,然后小心地坐了下来,仿佛对木工的手艺不太放心。“我想他的话你都听见了?”

每一个字。“如果他真的把你关起来,我会保证让你不太受罪。”

加迪纳说,“你真该死,克伦威尔。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有什么职务?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我们必须赢得这场辩论,而不仅仅是把我们的敌人打倒。他已经去见过克里斯托弗·圣·杰门,一位上了年纪的法学家,他的话在整个欧洲都备受尊重。老人在自己家中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他说,在英格兰,所有的人都相信我们的教会需要改革,而且这种需要一年比一年迫切,如果教会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国王在议会里就必须,而且能够,做到这一点。这是我几十年来研究这个问题所得出的结论。

当然,老人说,托马斯·莫尔不同意我的看法。也许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乌托邦毕竟不是一个可以供人生活的地方。

当他觐见国王时,亨利对加迪纳满腔怒火: 不忠不信,忘恩负义,他叫道。他还能当我的秘书吗,既然他已经准备直接跟我作对了?(亨利曾亲口称赞这家伙是坚定的争论者。)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看着亨利,想用安静来缓和气氛;想用巨大的沉默来包围亨利,好让他,亨利,能听听他的话。能够转移英格兰雄狮的怒火,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想……”他轻声说道,“如果陛下允许的话,我想的是……我们大家都知道,温彻斯特主教喜欢争论。但不是跟他的国王。他还不敢以此为乐。”他顿了顿。“所以,他的观点虽然不对,但都是他的心里话。”

“确实如此,可是——”国王停住了。亨利听到了自己的语气,那是他当年让红衣主教下台时对他说话的语气。加迪纳不是沃尔西——除非有一点,如果牺牲了他,很少有人会带着遗憾的心情想起他。不过就眼下而言,他愿意让那位令人头疼的主教留在原位;他关心亨利在欧洲的声誉,于是他说,“陛下,史蒂芬作为您的大使已经不遗余力,因此,最好是用诚恳的劝说来争取他,而不是用您的不悦来压服他。这种方法令人更愉快,而且更有面子。”

他观察着亨利的面孔。他对任何涉及面子的事情都很感兴趣。

“你总是给人这样的忠告吗?”

他微微一笑。“不是。”

“你并不完全确定我是否应该以基督徒的温顺之心来统治国家?”

“是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加迪纳。”

“正因如此,陛下更应该考虑我的建议。”

他心里想,你欠我的,史蒂芬。这些账到头来要一笔一笔地算。

在自己的家里,他接待了议员以及法学院和城里同业公会的先生们;接待了下院议长托马斯·奥德利,还有他的被保护人理查德·里奇,那是个金发的年轻人,像画中的天使一般英俊,思想活跃而敏捷,不受教规的约束;接待了劳兰德·李,他是个身体健壮、性情耿直的神父,你出去找上一整天,也难以找到一个这么不像神父的人。近几个月来,他在城里的朋友由于疾病和非正常死亡而变得越来越少。他认识多年的托马斯·索默尔因为散发英文福音而被关进塔里,刚放出来就死了;索默尔喜欢华服快马,是性情中人,直到最后与大法官交手。约翰·皮蒂特已经释放回家,但落下一身的病,再也无法参与下院的事务。他去看过他;他如今足不出户。听到他艰难的呼吸让人很难受。1532年春,这一年里的第一波温暖的天气,并没有使他好受一些。他说,我觉得胸口好像有个铁环,而且他们在把它越套越紧。他说,托马斯,我死了之后,你能帮我照顾露丝吗?

有时候,跟议员或安妮的教士们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时,由于克兰默博士不在他的右侧,他感到怅然若失。他从一月起就离开了,作为国王的使节去见皇帝;在出使途中,他将拜访德国的一些学者,游说他们支持国王的离婚案。他曾对他说,“你不在的时候,万一国王又做梦了,我该怎么办?”

克兰默笑了。“上次是你自己对付的。我在那儿只是点个头而已。”

他看到了马林斯派克,它的爪子抓住一根黑色的树枝,身子悬在半空。他指着它说:“先生们,那是红衣主教的猫。”一看到这些客人,马林斯派克就沿着边墙一溜烟地跑开,尾巴晃了晃就消失了,藏进远处那个未知的天地。

在奥斯丁弗莱的下面的厨房里,小伙子们正在学习制作调味威化饼。这个过程要求眼力好、手稳和时间把握得当。有许多细节稍不小心就会出错。和好的面在黏稠度上要恰到好处,长柄烤盘里要有适量的油并充分加热。当你把盘子合拢时,它们两相接触会发出动物尖叫般的声音,一股蒸汽也随之升起。如果你心里一慌,释放了压力,就会弄得黏糊糊的,只能刮起来扔掉了。你得等到蒸汽消散之后,然后开始数数。如果你数错了一下,空气中就会弥漫着焦糊味。成败只在一秒之间。

当他在下院提交关于暂停向罗马缴纳首年圣职收入的议案时,他建议把议院分成两方。这太不同寻常了,但是在惊讶和抱怨声中,议员们还是同意了: 赞成议案的在这一边,反对议案的在那一边。国王也在场;他观察着,他知道了谁在支持他谁在反对他,在审议结束时,他沉着脸,朝他的委员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一招在上院就行不通了。国王三次亲自到场,为自己进行辩护。古老的贵族们——比如埃克塞特这些本身也拥有王位继承权的骄傲的家族——都支持教皇和凯瑟琳,而且也不怕说出心里话: 或者说现在还不怕。不过他在找出自己的敌人,并尽可能地分裂他们。

厨工们做出第一张值得称道的威化饼后,瑟斯顿就让他们接着做出了一百张。这变成了驾轻就熟的活儿,手腕一抖,就将半成型的威化饼翻到长木勺的柄上,再将它掀到烘干架上,直到松脆。制作成功的威化饼——过了一段时间,它们都会是成功之作——被印上都铎家族的标记,然后一打一打地装进嵌有图案的漂亮盒子里,然后端上餐桌,每一张金黄色的薄脆圆饼都散发着玫瑰花露的芳香。他还送了一些给托马斯·博林。

作为准王后的父亲,威尔特郡伯爵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特殊的头衔,而且已经让人知道,他不反对被称为阁下。他跟伯爵、伯爵的儿子以及他们的朋友商量之后,便穿过白厅的那些房间,去见安妮。月复一月,她的架子越来越大,但在他经过时,她的下人还是对他鞠躬行礼。不管是在宫中还是在威斯敏斯特的办公室里,他的衣着决不逾越他的绅士身份,总是穿着宽松的兰姆斯特羊毛外套,布料柔软得像水流动一般,而且它们总是非常接近黑色的紫色和靛蓝色,看上去犹如夜色已经融进了衣服之中;黑色的天鹅绒帽子罩在他黑色的头发上,于是,唯一的亮点就是他转动的眼睛和那双结实丰满的手所做的手势了;除此之外,还有沃尔西的绿松石戒指闪烁出的火一般的光芒。

在白厅——就是以前的约克宫——建筑工人还在里面。为了庆祝圣诞节,国王送给安妮一间卧室。他亲自带她前往,希望看到她见到里面的情景会发出惊呼——房间的墙帷由金布银布制成,雕花床上垂着绣有鲜花和孩子图案的红绸缎。亨利·诺里斯告诉他,安妮并没有惊呼;她只是缓缓地打量着四周,微笑着,眨着眼睛。接着她想起自己应该有什么反应;她假装因为荣幸而感到眩晕,直到她站立不稳而亨利用双臂将她搂进怀里时,她才惊呼出声。诺里斯说,我衷心地希望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都起码应该有一次让一个女人发出那样的声音。

安妮跪谢之后,亨利当然不得不离开;恋恋不舍地牵着她的手,离开那个光线暧昧的房间,回去出席新年宴会,接受公众对他的表情的检视: 他确信这个消息会通过密码或明码,通过陆地或海洋,传遍整个欧洲。

穿过一连串以前属于红衣主教的那些房间后,他终于看到安妮和她的侍女们坐在一起,她已经知道,或者说似乎知道,她父亲和弟弟说了些什么。他们自以为在帮她制定战术,但她自己才是她最好的战术家,她能够反思,能判断哪里出了错;他敬佩能从错误中学习的所有人。有一天,敞开的窗户外面传来筑巢的鸟儿拍翼的声音,她说,“你曾经告诉我,只有红衣主教才能使国王获得自由。你知道我现在怎么想吗?我觉得沃尔西是最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因为他太过自负,因为他想成为教皇。如果他更谦卑一些,克雷芒可能就会帮他了。”

“这也许有点道理。”

“我想我们该吸取教训,”诺里斯说。

他们同时转过身来。安妮说,“是吗,我们应该吗?”而他则说,“什么样的教训呢?”

诺里斯一时语塞。

“我们谁都不可能成为红衣主教,”安妮说,“就连具有雄图大志的托马斯,也不会有这种奢望。”

“哦?我才不会打这个赌呢。”诺里斯懒洋洋地走了——只有穿着绸服的人才会有这种懒洋洋的神态——将他留在女人堆里。

“嗯,安妮小姐,”他说,“当你回想起已故的红衣主教时,你有没有抽点时间为他的灵魂祈祷呢?”

“我想上帝已经评判他了,至于我,不管我祈不祈祷,都没有作用。”

玛丽·博林柔声说,“他在逗你呢,安妮。”

“如果不是因为红衣主教,你就会嫁给哈利·珀西了。”

“最起码,”她抢白道,“我会拥有做妻子的身份,那是一种很有颜面的身份,可是现在——”

“哦!但是表妹,”玛丽·谢尔顿说,“哈利·珀西已经疯了。这一点谁都知道。他花钱如流水。”

玛丽·博林笑了起来。“他的确是的,而我妹妹认为,他这是因为在跟她的事情上伤透了心而造成的。”

“小姐,”他转向安妮,“你不会愿意呆在哈利·珀西的属地的。因为你知道,他会跟那些北方领主一样,把你关在一溜螺旋式楼梯上面的冰冷的塔楼里,只在吃饭的时候才让你下来。而你才刚刚落座,他们正在端上由燕麦片混合他们劫掠来的牛血制成的血肠,你的夫君就一阵风似的进来了,晃着手里的袋子——哦,亲爱的,你说,是给我的礼物吗?他说,是呀,夫人,如果你乐意的话,接着打开袋子,于是一颗苏格兰人的头颅滚到你的腿上。”

“哦,这太可怕了,”玛丽·谢尔顿小声说,“他们真的这样吗?”安妮用手掩住嘴巴,大笑起来。

“而且你知道,”他说,“正餐的时候,你更愿意吃简单水煮的鸡胸肉,切成片,淋上龙蒿奶油浇汁。还有西班牙大使带进来的一种极好的陈年干酪,很显然,他原本是打算献给王后的,但不知怎么却跑到了我的家里。”

“对我的招待已经是再好不过了,”安妮说,“一群人埋伏在大路上,拦截凯瑟琳的干酪。”

“嗯,表演了这样一场政变之后,我得走了……”他朝角落里的琴童指了指,“让你跟你的鼓眼睛爱人在一起。”

安妮朝那个叫马克的孩子瞥了一眼。“他的眼睛的确很鼓。没错。”

“要我把他赶走吗?这地方到处都是乐师。”

“留下他吧,”玛丽说,“他是个可爱的孩子。”

玛丽·博林站起身来。“我要……”

“凯里夫人现在又要去跟克伦威尔先生会谈了,”玛丽·谢尔顿说,那语气像是在发布什么好消息。

简·罗奇福德说,“她又要向他奉献她的贞操了。”

“凯里夫人,你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们大家的面说呢?”但是安妮点点头。他可以走了。玛丽也可以走了。玛丽大概要传达某种安妮不便直接说出的信息。

到了外面:“有时候我需要透透气。”他等待着。“简和我们的弟弟乔治,你知道他们互相憎恨吗?他不愿意跟她上床。他如果不是跟别的哪个女人在一起,就是通宵呆在安妮的房间。他们一起玩牌。他们玩尤里乌斯教皇一直玩到天亮。你知道国王帮她还赌债吗?她需要更多的收入,还需要自己的宅子,一个安静的去处,离伦敦不是太远,在河边的什么地方——”

“她看上谁的宅子了?”

“我觉得她并没有想把任何人撵出去。”

“房子通常都是有主人的。”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禁笑了。

她说,“我以前告诉过你要离她远点儿。但现在我们没有你还真不行。就连我父亲和舅舅都这么说。没有国王的恩宠,没有他持续的陪伴,什么都办不成,什么都办不成,而现在,你只要不在亨利身边,他就想知道你在哪儿。”她退开两步,打量他片刻,仿佛他是个陌生人。“我妹妹也是这样。”

“我需要一份工作,凯里夫人。当一名委员是不够的。我需要在王室里有一个正式的职位。”

“我会告诉她的。”

“我想在珠宝屋里有个职位。或者在税务法庭也行。”

她点点头。“她让汤姆·怀亚特成了诗人。让哈利·珀西成了疯子。至于让你成为什么,我敢肯定她心里已经有了些主意。”

议会召开前几天,托马斯·怀亚特为在元旦那天让他天不亮就起床而登门致歉。“您完全有理由生我的气,但我来请求您别这样。您知道一到元旦是什么情景。大家互相祝酒,酒杯不断地传递,而你必须喝干。”

他看着怀亚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非常好奇、不自在,又有几分腼腆,所以没有坐下来面对面地赔罪。他转动着彩色地球仪,食指停在英格兰的国土上。他停下脚步看了看画像,看了看一个小祭坛,然后探询地转过身来;这是我妻子的,他说,我为她保留着。怀亚特先生穿着一件笔挺的乳白色织锦外套,有黑貂毛饰边,他可能买不起这样的衣服;他里面是一件茶色丝绸紧身上衣。他长着一双温柔的蓝眼睛和一头日渐稀疏的金发。有时候,他小心地把指尖贴到头上,仿佛元旦的头痛还没有消失;实际上,他是在检查自己的发际线,看看在过去的五分钟里有没有后退。他停下来照了照镜子;他经常这样。亲爱的上帝啊,他说。跟那群人一起在大街上晃荡。我都这个年龄了,还干这种事情。但是掉发又未免太早了。你觉得女人们在乎这个吗?很在乎?你觉得我留胡子的话,会不会分散……不,可能不会。不过我可能还是会留的。国王的胡子看起来很漂亮,对吧?

他说,“难道你父亲没有给你一些建议吗?”

“哦,有的。出门之前喝一杯牛奶。用蜂蜜炖木梨——你觉得这有用吗?”

他竭力不让自己笑出来。他想严肃地处理这件事,扮演好怀亚特的父亲这个新角色。他说,“我是说,难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对国王感兴趣的女人要离远点儿吗?”

“我是离远了呀。你记得我去过意大利吗?然后又在加来呆了一年。对一个男人而言,还能离得多远呢?”

他意识到,这也是从他自己的生活中产生的问题。怀亚特在一张小凳上坐下。他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捧着头,指尖贴着太阳穴。他在倾听自己的心跳;他在思考;也许是在构思一首诗?他抬起头。“我父亲说,如今沃尔西死了,您就是英格兰最聪明的人了。因此如果我只说一遍,您能明白吗?如果安妮不是处女,那跟我毫不相干。”

他给他倒了杯酒。怀亚特一饮而尽后,说,“很浓烈。”他凝视着杯子里面,然后又看着自己握住杯子的手指。“我想,我还得多说一点。”

“如果非说不可的话,就在这里说,并且只说一遍。”

“挂毯后面藏人了吗?有人告诉我说,在切尔西有仆人给你通风报信。如今呀,谁的仆人都不可信,到处都有密探。”

“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没有过密探,”他说,“莫尔家有个孩子,名叫迪克·帕瑟,他成为孤儿之后,莫尔出于负罪感而收留了他——我不能说是莫尔直接杀死了他父亲,但他给他戴上枷锁并把他关进塔里,于是他的身体垮了。迪克对其他孩子说,他不相信上帝在圣餐中的圣体里,于是莫尔在全府上下所有人的面前让他挨了一顿打。现在我把他带到这儿来了。我还能怎么办呢?其他所有受他虐待的人我都会收留。”

怀亚特微笑着,用手抚摸着示巴女王: 也就是安塞尔玛。国王把沃尔西的精致挂毯赏给了他。年初的时候,他去格林威治觐见国王时,国王注意到他抬眼向她致意,于是半笑着说,你认识这个女人吗?以前认识,他说,为自己解释着,找着托辞;国王说,没关系的,我们年轻时都犯过傻,而你不可能跟每个人都结婚,对吧……他先是很小声地说,我记得这是约克红衣主教的,接着又爽快地说,你回去后给她找个地方;我想她该去和你一起生活。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怀亚特倒了一杯;说,“加迪纳让人站在大门外面,观察有谁在进进出出。这是城里的一座房舍,不是堡垒——但如果有不该来的人来了,我家的人会很乐意将他们赶走的。我们很喜欢战斗。我倒是宁愿把过去留在身后,但有人不让我这样。诺福克舅舅不断地提醒我,说我是一名普通士兵,而且还不在他的军队里。”

“你这样称呼他?”怀亚特笑了起来,“诺福克舅舅?”

“只是私下里。不过,我没有必要提醒你霍华德家的人认为他们该得到什么。而你从小就是托马斯·博林的邻居,所以你知道别去招惹他,不管你对他女儿怎么想。我希望你对她没什么想法了——对吧?”

“两年来,”怀亚特说,“一想到任何别的男人碰她,我就难受至极。但我能给她什么呢?我是个已婚男人,而且也不是她想钓取的公爵或王子。我想,她喜欢我,或者说她喜欢我为她神魂颠倒,这让她很开心。我们有时单独在一起,她会让我吻她,我总是想……可那只是安妮的伎俩,你瞧,她先说好的,好的,好的,然后突然说不行。”

“而你呢,当然是一位正人君子。”

“哦,难道我该强奸了她不成?她一旦说了住手,就不是闹着玩的——这一点亨利知道。但过了一些日子,她又会让我吻她。好的,好的,好的,不行。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常常暗示,几乎是在炫耀,她拒绝了我却允许其他人——”

“哪些人?”

“哦,名字,名字会败了她的兴致。整个情形就是这样设计的,好让你不管是在宫廷还是在肯特郡,每看到一个男人,你心里就想,会是他吗?是他,还是他?因此你总是在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得不到她的垂青,为什么你总是无法讨她的欢心,为什么你总是得不到机会。”

“我想你的诗写得很漂亮。在这方面你可以聊以自慰了。陛下的诗有时候有些重复,更不用说自我中心了。”

“他那首《与好朋友共度时光》的歌,我当时听到时,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像是有条小狗想狂吠一般。”

“没错,国王已经年过四十了。听他唱起自己年轻荒唐的日子,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他注视着怀亚特。这年轻人显得有些茫然,仿佛眉宇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痛苦。他口里说安妮不再折磨他了,但看起来并非如此。他用像屠夫一般残忍的语气说,“那么,你觉得她有多少情人呢?”

怀亚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然后又看着天花板。他说,“十来个?或者一个都没有?或者上百个?布兰顿曾经想告诉亨利,她是被人玩过的烂货。可他把布兰顿撵出了宫。想想看,如果我去说会是什么下场。我都怀疑自己会活着走出那个房间。布兰顿强迫他自己说了出来,因为他想,到了她委身于亨利的那一天,结果又会如何?他会不知道吗?”

“相信她吧。她肯定想到了这一点。再说,国王也根本不会判断别人是不是处女。他已经这样承认过了。在凯瑟琳的问题上,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想明白,他哥哥已经比他捷足先登。”

怀亚特哈哈大笑。“当那一天或者那一夜到来时,这种话安妮可没法跟他说。”

“听着。这件事情我是这么看的。安妮并不担心自己的新婚之夜,因为没有担心的理由。”他想说,因为安妮不是一个花瓶,她是个很有心机的人,在她那双贪婪的黑眼睛后面,有颗冷静精明的脑瓜在盘算。“我想,任何一个女人既然有能耐对英格兰国王说不,而且一遍又一遍地说不,她就有能耐对所有的男人说不,包括你,包括哈利·珀西,还包括她在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筹备自己的事业时可能选中来折磨取乐的所有其他男人。所以我想,没错,你是被耍了,但跟你想象的不完全是一回事。”

“这算是安慰吗?”

“这应该能安慰你。如果你真的当过她的情人,我就该替你担心了。亨利相信她守身如玉。他还能怎么相信呢?但一旦他们结了婚,他就会很妒忌的。”

“他们真的会吗?结婚?”

“我正在跟议会一起努力,相信我,而且我觉得我能打败那些主教。然后呢,天知道……托马斯·莫尔说,在约翰国王统治时期,教皇曾经下令停止英格兰的宗教活动,结果牲口不繁殖,庄稼长不熟,青草不生长,鸟儿从天降。不过如果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他微微一笑,“我相信我们能改弦易辙。”

“安妮问过我,克伦威尔这个人,究竟相信什么?”

“这么说,你们还有交谈?并且谈到了我?而不仅仅是好的,好的,好的,不行?我真是深感荣幸。”

怀亚特显得很不开心。“你不会弄错吗?关于安妮?”

“有可能会错。眼下我根据她自己的评价来看她。这样对我好。对我们两人都好。”

怀亚特告辞时,他说,“你不久得再来这儿。我家的姑娘们都听说你非常英俊。你可以戴着帽子,如果担心她们会失望的话。”

怀亚特是国王固定的网球搭档。因此他懂得谦恭的自尊。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你父亲给我们大家讲过狮子的故事。男孩们还用它编了一出戏。或许你愿意哪天过来扮演自己的角色?”

“哦,狮子。如今回想起来,我觉得那不像是我会做的事情。在露天下,一动不动地站着,将它吸引过来。”他顿了顿。“更像是您会做的事情,克伦威尔先生。”

托马斯·莫尔来到奥斯丁弗莱。他不肯吃,也不肯喝,尽管他看上去两者都需要。

如果是红衣主教,肯定不会接受“不”的答复。他会让他坐下来吃点奶油甜点。或者如果碰上季节的话,会给他一大盘草莓和一只小勺子。

莫尔说,“在这过去的十年里,土耳其人占领了贝尔格莱德。他们在布达的大图书馆里燃起了篝火。他们抵达维也纳的城门也只是两年前的事儿。你为什么想在基督教世界的墙壁上打开另一道缺口呢?”

“英格兰国王不是异教徒。我也不是。”

“你不是吗?我都不知道你是向路德和德国人的上帝祷告,还是向你以前到处漂泊时遇到的某位异教的上帝,或者是向你自己创造的英格兰的某个神灵。也许你的信仰是可以买卖的。如果价格合理的话,你会效忠于苏丹王。”

伊拉斯谟说,大自然难道创造过比托马斯·莫尔更仁慈、更和气、更好相处的人吗?

他没有说话。他坐在办公桌旁——莫尔来时他正在工作——用双拳支着下巴。这种样子可能使他显出几分迎战的架势。

大法官看上去似乎恨不得要扯碎自己的衣服: 这样对衣服可能只会更好。人们可能会同情他,但他不打算这样。“克伦威尔先生,你以为就因为你是枢密院委员,就可以背着国王跟异教徒谈判。你错了。我知道你和史蒂芬·沃恩有信件往来,我知道他与廷德尔会过面。”

“你是在威胁我吗?我只是感到好奇。”

“是的,”莫尔难过地说,“是的,我正是在这样。”

他看出两人之间的力量均势发生了变化: 不是作为国家的官员,而是作为男人。

莫尔离开时,理查德对他说,“他不该这样。我是说威胁您。今天,因为他的职务,他可以扬长而去,但到了明天,谁知道呢?”

他想,我小的时候,九岁左右吧,曾经跑到伦敦,目睹了一位老太太因为自己的信仰而遭受迫害。记忆的潮水朝他全身袭来,他像随波逐流似的走开了,一边扭头说,“理查德,去看看大法官有没有像样的随从。如果没有,就给他安排一个,并且尽量把他送上回切尔西的船。我们不能让他在伦敦到处乱逛,随便跑到什么人的家里去高谈阔论。”

最后半句话他是用法语说的,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想到了安妮,她的手伸出来,把他朝她拉去: Maître Cremuel,á moi

他已记不清是哪一年,但还记得那四月底的天气,豆大的雨点打在嫩绿的新叶上,留下点点水印。他已记不清沃尔特发火的原因,但还记得他当时是彻底吓坏了,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当时,如果不能跑到朗伯斯躲在他的约翰叔叔那儿,他就溜进城里,看看能碰上谁——看能否在码头上帮别人跑跑腿,拎个篮子或装个车什么的,来挣个一便士。别人朝他吹声口哨,他就来了;他如今知道,当时很侥幸没有跟那些牛鬼蛇神搅在一起,否则他们会让他被打上烙印或挨数顿鞭子,或是成为从河里捞上来的一具小尸体。在那个年龄,你不知道是非对错。如果有人说,那边有好玩的事情,他就顺着别人手指的方向跑去了。他跟那位老太太无冤无仇,但是他从来没见过火刑。

她犯什么罪了?他问,他们就说,她是一个罗勒。也就是说,她说圣餐台上的上帝是一片面包。他说,什么,就像面包师烤的面包吗?让这孩子到前面去,他们说。让他受受教育,走近点儿看对他有好处,这样他从此以后就总是去做弥撒并听神父的话了。他们把他推到了人群的前面。到这儿来,宝贝儿,跟我站一块儿,有个女人说。她满脸笑容,戴着一顶干净的白帽子。你只要好好看看这个,主就会宽恕你的罪过,她说。所有为这火刑带柴火来的人,都可以在炼狱中少呆四十天。

当罗勒被法警们押送出来时,人们大声嘲笑、呼喊。他发现她是个老奶奶,也许是他见过的年纪最大的人。法警们几乎是抬着她。她没戴帽子,也没有面纱。她的头发似乎被扯下了几大块。他身后的人说,肯定是她自己干的,因为对她所犯的罪感到绝望了。罗勒的身后跟着两位僧侣,大摇大摆的,就像两只肥硕的灰老鼠,粉红色的爪子上拿着十字架。戴着干净帽子的女人捏了捏他的肩膀: 就像一位母亲那样,如果你有母亲的话。瞧瞧她,她说,都八十岁了,还沉浸在邪恶之中。有个男人说,她的骨头上没多少脂肪了,烧不了一会儿的,除非风向变了。

可她犯了什么罪呢?他说。

我告诉过你了。她说那些圣人只不过是木头柱子。

就像他们把她拴上去的那根柱子吗?

是呀,就像那样。

柱子也会烧掉的。

他们下一次可以再找一根,那女人说。她把手从他的肩膀上移开。她将双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舞,并使尽全力发出一声尖叫,一声高呼,声音像魔鬼似的刺耳。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大家群情激愤,都想涌上前去看个究竟,他们有的尖叫,有的吹着口哨,有的跺脚。想到即将看到的可怕情景,他觉得身上时冷时热。身边的女人是他在这人群中的母亲,他扭过头来,抬眼去看她的脸。你好好看着,她说。她用十分温柔的手指,将他的脸转过去,面对眼前的场面。现在要看仔细了。法警拿着铁链,把老人绑在木桩上。

木桩在一个石头堆的上面,这时来了一些绅士,还有神父,也许是主教,他也不清楚。他们大声要求罗勒放弃她的异端邪说。他站得很近,看到她的嘴唇嚅动着,但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如果她现在改变主意,他们会放了她吗?才不会呢,那女人咯咯地笑着。瞧,她正在请求撒旦来帮她。那些绅士退开了。法警们把木柴和成捆的稻草堆在罗勒的周围。那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愿它们是湿的,对吧?这儿看得很清楚,上次我是在后面。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当行刑人举着火把走近时,火把在阳光下显得很苍白,几乎像是一道光在移动,像是鳗鱼在袋子里蠕动。僧侣们在吟诵,并朝罗勒举起一个十字架,直到他们猛然退开,并看到第一股浓烟升起,人群才知道已经点火了。

他们高呼着一齐往前涌。法警们用棍子拦住他们,并用深沉的声音喊着,退后,退后,退后,人群又叫又闹地退了回来,接着又再一次呼着喊着涌上前,仿佛这是一场游戏。滚滚浓烟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人们用手扇着烟雾,四下里一片咳嗽声。闻闻她!他们大叫着。闻闻这老太婆!他屏住气息,不想把她吸进去。罗勒在浓烟中哭号。现在她在求圣人了!他们说。那女人弯下腰,对着他的耳朵说,你知道他们在火中会流血吗?有些人以为他们只是烧干了,但我以前看过,所以我知道。

等到烟雾散去,他们重新能够看见时,老太太的身上已经是大火熊熊了。人群开始欢呼。他们本来说烧不了多久,但其实烧了很久,或者说他觉得是很久,直到哭叫声停了下来。没有人为她祈祷吗,他说,那女人说,有什么意义呢?即使已经没有什么能发出哭号的声音了,有人还在往火里添柴。法警们在旁边走动着,一边将飞出来的稻草踩灭,或者将大一点的柴火踢回去。

当人群渐渐散开,叽叽喳喳地走回家时,你能看出哪些人在火边站错了位置,因为他们的脸上黑乎乎的,沾有烟灰。他想回家,可是又想到了沃尔特,他那天早上说要一点一点地整死他。他看着法警用铁棒敲打着尸体的残骸。铁链上还残存着一些碎肉,紧紧地粘在那儿。他走上前去,问那些人,这火得有多烫,才能烧掉骨头?他以为他们对这种事情很了解。但他们不明白他的问题。在不是铁匠的人看来,所有的火都是一个样。他父亲跟他讲解过不同的红色: 夕阳红,樱桃红,还有那种除了猩红之外没有别的名字的鲜亮的黄红色。

罗勒的头骨留在地上,还有她的胳膊和腿的长骨。她那破损的胸腔比一条狗的大不了多少。有个男人拿起一根铁棒,朝老太太的左眼原本所在的洞里戳了进去。他挑起头骨,放在石头上摆好,让它正对着他。接着他抡起铁棒,朝头骨猛砸下去。即使在那一下击中之前,他就知道瞄得不准,砸偏了。有几片碎骨像星星一样,落入了泥土之中,但大部分的头骨仍然完好。天啊,那人说。嘿,小子,你想试试吗?狠狠来一下就可以将她解决了。

他通常是有请必应。可现在他退开了,双手放到了背后。上帝啊,那人说,但愿我也有选择的资格。过了一会儿,天下起雨来。那些人擦了擦手,擤了擤鼻子就收工了。他们把手里的铁棒扔在罗勒的残骸上。所谓残骸,现在只是几块骨头和一摊厚厚的泥灰。他捡起一根铁棒,好作为武器来防身。他用手指摸了摸细细的棒头,棒头就像凿子一般。他不知道自己离家有多远,也不知道沃尔特是否会来找他。他有些纳闷,不知道你是怎样一点一点地整死别人,是用火烧呢还是用刀砍。法警们在这儿的时候,他该问问他们的,作为城市的公仆,他们肯定知道。

空气中仍然弥漫着老太太留下的焦臭味。他心里想,不知道她现在是到了地狱,还是仍然在街上,但是他不怕鬼。他们为那些绅士搭建了一个看台,尽管罩蓬已经拆了,但看台离地面很高,他可以蹲在里面藏起来。他为老太太祈祷,觉得这不会有害处。他一边祈祷,一边嚅动着嘴唇。雨水在他上面积累起来,大滴大滴地透过木板的缝隙流下来。他数着雨滴间隔的时间,并用手接住它们。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消磨时间。黄昏降临了。如果这是平常的一天,他现在就会饿了,就会去找食物。

在黄昏中,来了一些男人,还有一些女人;因为其中有女人,他知道他们不是法警,也不是会伤害他的人。他们渐渐靠拢,围着石碓上的木桩形成一个松松的圆圈。他从看台下钻了出来,朝他们走去。你们肯定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他说。但他们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跟他说话。他们跪了下去,他就觉得他们是在祷告。我也为她祈祷了,他说。

是吗?好孩子,有个男人说。他甚至没有抬起眼睛。他想,他如果看看我,就会发现我并不好,而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孩子,只会带着狗出走玩,却忘了为锻造好的东西准备好盐水,结果等沃尔特大吼着要那该死的淬火桶时,它却不在那儿。随着肚子里一阵咕咕的叫声,他想起了自己犯的错以及沃尔特为什么要整死他。他恨不得大哭一场。仿佛疼痛难忍一般。

他现在看清那些男人和女人不是在祈祷。他们都趴在地上。他们是罗勒的朋友,正在收拾她的骨灰。有个女人张开裙子跪在地上,手里端着一个陶钵。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他的眼睛也很敏锐,他从那些污泥中捡起一片骨头。这儿有,他说。那女人伸出钵子。这儿还有。

有个男人远远地站在一旁。他为什么不来帮我们?他问。

他在望风。如果法警来了他就吹口哨。

他们会把我们抓起来吗?

快点儿,快点儿,另一个男人催道。

当他们捡满一钵后,端着钵子的女人说,“把你的手给我。”

他很信任地把手伸给她。她把自己的手指伸进陶钵里。然后在他的手背上抹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有泥有沙有油有灰。“琼·鲍顿,”她说。

如今,回想起那件事时,他对自己有缺失的记忆感到不解。那个女人的一撮骨灰作为他皮肤上的一团油腻腻的污渍被他带走,他始终忘不了那个女人,但为什么他儿童时代的生活却像零星的碎片,无法连成一体呢?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家的,也不记得沃尔特干了什么而并不是一点一点地整死他,还不记得他之前为什么没有准备好盐水就逃走了。他想,也许我把盐弄撒了,因为太害怕而没敢告诉他。好像有这种可能。恐惧会造成失职,而失职会带来更大的恐惧,到了最后,当恐惧终于变得太大时,人的精神便屈服了,一个孩子就稀里糊涂、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到头来跟着人群目睹了一次杀人的场面。

这个故事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不介意跟理查德,还有雷夫,谈起自己的过去——在一定程度上——但是他并不想把自己的点点滴滴都暴露出来。查普伊斯经常来吃晚餐,就坐在他的旁边,一点点地套出他的往事,就像从骨头上把肉一点点地剔下来一样。

有人跟我说你父亲是爱尔兰人,尤斯塔西说。他等待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他对他自己都是一个谜呢。查普伊斯吸了吸鼻子;爱尔兰人是一个粗暴的民族,他说。“告诉我,你真的在十五岁时就越狱并逃出了英格兰吗?”

“当然,”他说,“有位天使帮我砸开了镣铐。”

这会给他写信回国提供一些素材。“我就那个传闻问了克伦穆尔,他用渎神的话回答了我,陛下您不宜细听。”查普伊斯从来不愁在信件中没有消息可以汇报。如果消息不够,他就拿流言蜚语来凑。有些流言是他从可疑的渠道获取的,还有些是他有意透露给他的。由于查普伊斯不说英语,他的消息有些是用法语从托马斯·莫尔那里得到的,有些是用意大利语从商人安东尼奥·蓬维希那儿获取的,还有些是用天知道是什么语言——没准是拉丁语?——从伦敦主教斯托克斯利那儿得来的,主教家的餐桌他也频频光顾。查普伊斯在向他的皇帝主子宣扬一种观点,说英格兰人对他们的国王非常不满,因此,只要有几支西班牙军队的鼓舞,他们就会起来反抗。当然,查普伊斯完全弄错了。英格兰人也许支持凯瑟琳王后——总体而言,似乎是这样。他们也许不赞成或不了解议会最近的举措。但直觉告诉他,他们会团结起来抵抗外来的干涉。他们之所以喜欢凯瑟琳,是因为他们忘了她是西班牙人,是因为她在这里已经呆了很久。他们依然是在邪恶的五朔节那天反抗外国人的那些人;依然是心胸狭窄、固执己见、眷恋故土的那些人。只有使用巨大的武力——比如说,弗朗西斯与皇帝联手——才会让他们改变主意。当然,我们不能排除出现这种联手的可能性。

吃完饭后,他送查普伊斯回到他的手下那里,他们都是魁梧壮实的小伙子,是他的卫士,懒洋洋地在那里用佛兰芒语聊天,经常是在谈他。查普伊斯知道他曾去过低地国家;他以为他听不懂这种语言吗?也许这是一种刻意的虚实并用的伎俩?

曾经有些日子,不是太久以前,在丽兹去世之后,他早上醒来时,需要想清楚自己是谁以及为什么,然后才能跟别人讲话。有些日子,他梦见了逝去的亲人,醒来时还在寻找他们。从梦的门槛上迈出来时,醒来的他还在瑟瑟发抖。

但那种日子不是这种日子。

有时候,当查普伊斯刨根探底,把沃尔特的尸骨都挖了出来,让他对自己的生活都感到陌生时,他几乎恨不得要为他父亲以及他自己的童年时代做些辩护。但为自己辩护毫无用处。解释毫无意义。谈趣闻轶事是一种脆弱的行为。明智的做法是把过去隐瞒起来,哪怕没有什么可以隐瞒。一个人的力量就在于半明半暗,在于他若隐若现的手势和令人费解的表情。人们害怕的就是缺乏事实: 你打开一道缝隙,他们便把自己的恐惧、幻想、欲望全部倒了进去。

1532年4月14日,国王任命他为珠宝屋管理员。亨利·怀亚特曾说,从这里,你可以对国王的收入和支出有个总体的了解。

仿佛对所有从面前经过的大臣说话一般,国王大声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就不能,任用一位正直的铁匠的儿子呢?”

听到对沃尔特的这种描述,他几乎忍俊不禁;这比西班牙大使说过的所有的话都要抬举多了。国王说,“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是我一个人。你的一切职务,你拥有的一切东西,都将来自于我。”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愉快,这也可以理解。亨利近来心情大好,非常慷慨,而且愿意听取臣子的建议,所以他偶尔强调一下自己的身份,不管有没有这种必要,你都得原谅他。红衣主教过去常说,英国人会原谅国王的一切,直到他想向他们征税。他还常说,职务头衔其实并不重要。让枢密院的同僚们背过身去不理他好了,等他们再转过身来,会发现干事儿的是我。

四月的一天,他正在威斯敏斯特的一间办公室里,休·拉蒂摩突然走了进来,他刚从朗伯斯宫的软禁中释放出来。“喂?”休说,“你应该可以停一下笔,跟我握个手吧。”

他从桌子旁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抱住他沾有灰尘的黑外套,感受着他的筋骨。“怎么样,你对渥兰发表了一场精彩的演讲吗?”

“我即兴发挥,以我自己的方式。那些话第一次从我嘴里冒出来,就像出自婴儿之口一样。也许老家伙现在对火刑没什么兴趣了,因为他自己的日子也快到头了。他已经干瘪了,像在太阳下晒过的心皮,他走动的时候,你都能听见他的骨头嘎吱作响。反正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是你看到我在这儿了。”

“他怎么对你的?”

“让我的藏书室四壁空空。所幸我的脑子里装满了书本。放我走时他还警告了我。他跟我说,我身上如果没有火的味道,那么也有煎锅的味道。这话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自从我因为异端邪说而被带到红衣老鬼面前,离现在肯定有十年了,”他笑了起来。“不过沃尔西呢,把传道的许可证还给了我。还有和平之吻。还有晚餐。怎么样?我们距离一位热爱福音的王后是不是近了一步?”

他耸了耸肩。“我们——他们——正在跟法国人商议。协议还有待签署。弗朗西斯有一群可能会在罗马支持我们的红衣主教。”

休哼了一声。“还在指望罗马。”

“事情本来就该这样。”

“我们要转变亨利。我们要让他接受福音。”

“也许吧。不能操之过急。要一步一步地来。”

“我要去请求斯托克斯利主教允许我探视我们的贝恩汉教友。你要去吗?”

贝恩汉是去年被莫尔逮捕并拷打过的那位大律师。就在圣诞节前,他被带到伦敦大主教面前。他宣布放弃自己的信仰,于是在二月份被释放。他只是个平常人;他想活命,谁会不想呢?可自由之后,他的良心让他寝食难安。一个礼拜日,他走进一座人群聚集的教堂,站到所有人的面前,手里拿着廷德尔的圣经,公开表明了自己的信仰。现在他被关在塔里,等待着宣判他的死期。

“怎么样?”拉蒂摩问,“你去还是不去?”

“我不应该给大法官提供口实。”

我可能会削弱贝恩汉的决心,他想。跟他说,随便相信什么吧,兄弟,就此发誓并在背后交叉手指。可话说回来,贝恩汉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对他不会再施以仁慈,他必须被烧死。

休·拉蒂摩大步离去。上帝的仁慈会降临在休的身上。上帝与他同在,与他一起登上小船,然后在伦敦塔的影子下上岸;既然如此,就不需要托马斯·克伦威尔了。

莫尔说,对异教徒撒谎或者诱使他们招供没有关系。他们没有权利保持沉默,尽管他们知道自己的话会当作呈堂证供;如果他们不肯开口,就敲断他们的手指,用烙铁烙他们,绑住他们的手腕把他们吊起来。这是合法的,实际上莫尔说得更好听;这是上天的惩罚。

下院有一群人在王后头像酒馆与神父们一起进餐。他们捎出了一些话,并传到伦敦人的耳朵里,说所有支持国王离婚的人都会下地狱。他们说,上帝十分关心这些人的事业,所以议会开会时,有位天使也会拿着一卷纸出席,记下谁表示赞成并说了些什么话,还在那些畏惧亨利更胜过上帝的人的名字上涂上墨团。

在格林威治,有位名叫威廉·佩托的修士,是圣方济各会在英格兰分会的领袖,他选取那位曾经住在象牙宫殿里的倒霉的第七任以色列王亚哈的故事在国王面前布道。亚哈王在邪恶的耶洗别的影响下,建了一座异教的庙,并让巴力的祭司担任自己的随从。先知以利亚告诉亚哈,狗将舔他的血,你也想象得到,事情后来果真如此,因为只有成功的先知才会被人铭记。撒玛利亚的狗舔了亚哈的血。他所有的男性子嗣都被灭绝。他们死在街上无人收尸。耶洗别被人从她宫中的窗户扔了出去。野狗将她的尸体撕成了碎片。

安妮说,“我是耶洗别。而你,托马斯·克伦威尔,则是巴力的祭司。”她的眼睛发亮。“由于我是女人,我便是罪恶进入这个世界的途径。我是魔鬼的门道,是受诅咒的入口。我是撒旦用来攻击男人的手段,他自己不敢攻击那些男人,只好通过我。嗯,他们觉得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而我的看法是,学识浅薄、能力低下的神父实在太多。我但愿教皇和皇帝以及所有的西班牙人都掉进海里淹死。如果有谁要被扔出宫殿的窗户……哦,托马斯,我知道我想把谁扔出去。除了玛丽那个小丫头,野狗不会找到一块可以啃食的肉,还有凯瑟琳,她那么胖,可以像球一样弹起来。”

托马斯·艾弗里一回到家,就把装着他全部家当的旅行箱放在石板地上,然后站起身张开双臂,给了他的主人一个孩子式的拥抱。有关他在政府晋职的消息已经传到安特卫普。史蒂芬·沃恩似乎高兴得满面红光,把满满一杯没有兑水的酒喝了个精光。

快进来,他说,这儿有五十个人要见我,但他们可以等着,快来给我讲讲海峡对岸的所有人都怎么样。托马斯·艾弗里马上讲了起来。可一进入他房间的门内,他就顿住了。他端详着国王赏赐的挂毯。他的目光搜寻着,接着转向他主人的脸,然后又回到挂毯上。“那位女士是谁?”

“你猜不出来吗?”他笑了起来。“是示巴觐见所罗门。国王把它赏给了我。它原本是红衣主教大人的。他看到我喜欢它。而他也喜欢送礼物。”

“这肯定值一大笔钱。”艾弗里满眼敬意地望着它,显出他精明的年轻会计师的身份。

“瞧,”他对他说,“我还有一份礼物,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这也许是从修道院里出来的唯一一样好东西。卢卡·帕乔利教友。他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才把它写成。”

这本书装订着深绿色的封面,边缘有金色压印,书页上都有镀金的页边,所以在光线下闪闪发亮。书的搭扣上饰有光滑而半透明的黑色石榴石。“我都不敢打开,”那孩子说。

“打开吧。你会喜欢它的。”

这是《算术大全》。他解开搭扣,看到一幅作者的木刻画,面前摆着一本书和一副圆规。“这是新印的吗?”

“也说不上,只不过我威尼斯的朋友现在才刚刚想到我。卢卡写这本书时,我当然还是个孩子,而你就更不知道在哪儿了。”他的指尖几乎没怎么触碰书页。“瞧,这儿他讨论了几何问题,你看到这些图形了吗?他就是在这里说,你得让账目平衡了才能上床睡觉。”

“沃恩先生就引用了这句格言。它让我经常熬到天亮。”

“我也是。”在许多个城市的许多个夜晚。“你知道,卢卡是个穷人。他来自圣塞波尔克罗。他是很多艺术家的朋友,后来他成了一名出色的数学家,在乌尔比诺那座山区小城,当时著名的雇佣军首领费德里格伯爵在那儿有间藏有一千多册图书的藏书室。卢卡先后在佩鲁贾和米兰的大学里当过教师。我感到奇怪,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安于当僧侣,不过当然,有不少研究代数和几何的人被当成巫师关进了牢房,所以也许他觉得教堂能够保护他……我听过他在威尼斯的演讲,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想,我当时像你这么大。他讲的是比例。各种比例,建筑的,音乐的,绘画的,司法的,联邦的,国家的等等;讲到君王和臣民的权力应该如何平衡,讲到富人应该如何将账目公开,并坚持祈祷和救济穷人。他讲到印出来的一页纸应该是什么模样。讲到法律应该如何措辞。还讲到面孔,是什么使一张面孔美丽。”

“他会在这本书里告诉我吗?”托马斯·艾弗里抬起目光,又朝示巴女王看去。“我想他们也知道,那些制作这幅挂毯的人。”

“詹妮可怎么样?”

孩子虔诚地用手翻动着书页。“这本书真美。你威尼斯的朋友肯定非常敬佩你。”

这么说詹妮可已经不存在了,他想。她要么死了,要么爱上了别人。“有时候,”他说,“我意大利的朋友们会给我寄来一些新诗,但我觉得所有的诗都在这里……并不是说一页图形就是一首诗,但所有精确的东西都是美丽的,所有各部分保持平衡的东西,所有成比例的东西……你觉得呢?”

他有些纳闷,不知道示巴具有什么力量而吸引了孩子的目光。他应该不可能见过安塞尔玛,不可能遇见或听说过她。我跟亨利讲起过她,他想。有些天下午,我向我的国王吐露一点,他就向我吐露很多: 他想到安妮时如何因为欲望而浑身颤抖,他如何试过其他的女人,想用她们来排解一下欲火,好让他能够像一个有理性的男人那样思考、说话和行动,但这些都没有用……这种坦白很奇怪,不过他觉得这解释了他的理由,表明了他的追求的合理性,他说,因为我所追求的只是一头小雌鹿,一头胆小而野性的奇特的鹿,她带领我离开了其他男人走过的路,让我独自进入了树林深处。

“好了,”他说,“我们要把这本书放在你的桌上。这样,当你觉得沮丧时,它就能给你安慰。”

他对托马斯·艾弗里寄予厚望。雇一个孩子来,帮你加加减减,然后把账目放到你的鼻子底下,再根据首字母顺序排列整齐锁进箱子里,这样做并不难。但有什么意义呢?账本里的账是供你使用的,就像爱情诗一样。不是放在那儿让你点个头,然后搁置一旁;它是为了让你打开心胸,接受各种可能性。就像圣经一样: 它是供你思索,让你行动的。爱你的邻里。研究市场。广施善行。明年提供更好的数据。

詹姆斯·贝恩汉行刑的日期被定在4月30日。他不能抱着丝毫的被宽恕的希望去见国王。很久以前,亨利就被授予“信仰的捍卫者”称号;他很想表明他仍然当之无愧。

在斯密斯菲尔德那座为达官贵人们搭建的看台上,他遇见了威尼斯大使卡尔洛·卡佩罗。他们互相鞠了个躬。“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这儿的呢,克伦威尔?作为这位异教徒的朋友,还是由于你的职务?说真的,你的职务是什么?只有魔鬼才知道。”

“而等你们下一次密谈时,我敢肯定他会告诉阁下的。”

贝恩汉已经被烈焰所包围,临死之际还在高呼,“主啊,宽恕托马斯·莫尔吧。”

5月15日,主教们签署了一份归顺国王的文件。没有国王的许可,他们将不会制定新的教会法规,而且他们将把现有的全部法律提交给一个包含教外人士——如议会的议员和国王指定的人选——在内的委员会来审查。没有国王的同意,他们将不会召开代表大会。

第二天,他站在白厅的一条走廊里,朝下看去是一个内院,还有一座花园,国王正等在花园里,诺福克公爵在忙前忙后。安妮挨着他站在走廊上。她穿着一件深红色花缎长裙,裙子沉甸甸的,她那娇小白皙的肩膀似乎被压得耷拉下来。有时候——在一种幻想中的友情里——他想象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肩上,拇指摩挲着她的锁骨和喉咙之间的凹窝;想象他的食指轻抚着她那在胸衣下隆起的胸部的轮廓,就像小孩子在印出的线条上描摹一样。

她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来了。没有戴大法官的项链。他会把它怎么样了?”

托马斯·莫尔显出一副拱背曲肩、情绪低落的神态。诺福克似乎很紧张。“好几个月来,我舅舅都想安排这次会面,”安妮说,“但国王不愿走这一步。他不想失去莫尔。他想让大家都高兴。你知道是什么情形。”

“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托马斯·莫尔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罪恶了呢。”

两人同时转头,相视一笑。“快瞧,”安妮说,“你觉得他那皮包里装着的,会不会就是英格兰国玺?”

当沃尔西交出国玺时,已经拖了整整两天。而现在,国王站在下面的私人天堂里,正张开大手等待着。

“那么,现在会是谁呢?”安妮问。“他昨天晚上说,我的大法官带给我的只有烦恼。也许我干脆不要大法官了。”

“律师们不会喜欢那样的。法庭上总得有人主事。”

“那么你建议谁呢?”

“让他考虑任命议长先生吧。奥德利会恪尽职守的。如果国王愿意的话,叫他先让他临时履行那个职务试一试,如果到头来不喜欢他,就没有必要确认了。但我觉得他会喜欢他的。奥德利是一位好律师,而且很有主见,但他知道怎样发挥自己的用处。而且他了解我,我想。”

“居然有人了解你!我们要不要下去?”

“你忍不住了吗?”

“你也一样。”

他们从里面的楼梯里下去。安妮的指尖轻轻地搭在他的胳膊上。在下面的花园里,夜莺被挂在笼子里。它们无声无息,挤成一团抵御着阳光。一道喷泉正喷进一个水池里。香草圃里散发出百里香的气味。从宫殿里面传来一阵笑声,但是不见人影。那笑声戛然而止,仿佛有一扇门突然关上。他弯下腰,摘了一根香草,把它的香气揉在手心里。这使他想起了另一个地方,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莫尔向安妮鞠躬行礼。她微微点了点头。她朝亨利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然后站到他身边,眼睛望着地面。亨利握住她的手腕;他想告诉她什么,也可能只是想跟她单独相处。

“托马斯爵士?”他伸出手。莫尔背过身去。但接着他改变了主意;又转回身来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凉。

“你以后干什么呢?”

“写作。祷告。”

“我的忠告是少写作,多祷告。”

“嗯,这是威胁吗?”莫尔面带微笑。

“也许吧。你不觉得,现在轮到我了吗?”

国王一看到安妮,脸上顿时亮了起来。他的心热情似火;他的委员的手能感觉到它阵阵发烫。

在威斯敏斯特的一座阳光永远无法照进的阴暗后院里,他找到了加迪纳。“主教大人?”

加迪纳蹙起浓密的眉毛。

“安妮小姐请我帮她找一处乡村住宅。”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好,”他说,“我就把我的想法跟你直说了。那房子必须在河边的什么地方,便于去汉普顿宫,也便于她的船去白厅和格林威治。必须是一个修葺得很好的地方,因为她没有耐心,不愿久等。要有漂亮的花园,有一定的历史……于是我想,史蒂芬成为秘书官时,国王不是把位于汉沃思的庄园租给他了吗,那地方怎么样呢?”

尽管光线昏暗,他仍然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在史蒂芬的脑海中奔涌而出。啊!我的城壕和小桥,我的玫瑰园和草莓地,我的香草园,我的蜂箱,我的池塘和果园,啊!我那些意大利风格的圆形陶饰,我的细木镶嵌工艺品,我的镀金饰品,我的画廊,我的贝壳喷泉,我的鹿园。

“如果不等国王下令,你就主动转租给她,会显得你识大体。通过这件好事,也正好驳斥一下所谓主教顽固不化的说法?哦,行了,史蒂芬。你还有别的房子。你不至于会因此到干草堆下去睡觉。”

“如果真到那一步,”主教说,“我想你的哪个下人肯定会牵着一条捕鼠狗,来闹得我做梦都不得安宁。”

加迪纳的青筋在跳动;他潮湿的黑眼睛在发亮。他内心里正满腔怒火难以抑制。但沉下心来一想,想到账单这么早就来了,而他也支付得起,他可能还有几分轻松。

加迪纳仍然是秘书官,而他,克伦威尔,现在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国王。如果亨利需要建议,他就会提供,而一旦事情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就会另外找一个能提供建议的人来。如果国王有什么不满,他就会说,交给我吧: 如陛下恩准,我这就去处理?如果国王情绪很好,他就会附和着说笑,而碰上国王心情郁闷,他就会温和而细致地侍奉他。国王开始在其他人面前有所掩饰了,这一点没有逃过目光一贯敏锐的西班牙大使的注意。“他私下里见你,而不是在会见厅里,”他说,“他不希望他的贵族们知道他经常找你商量。如果你块头小一点,就可以把你藏在洗衣篮里带出带进了。而现在呢,我想,那些怀恨在心的寝宫侍从一定会告诉他们的朋友,而那些人会对你的得宠说三道四,并散布流言中伤你,勾心斗角地想整垮你。”大使微微一笑,说,“如果我能描绘一幅让你喜欢的画面的话——我有没有一语中的?”

查普伊斯写给皇帝的一封信刚好经由赖奥斯利先生之手,从那封信中,他了解到了自己的性格。“简称”把信念给他听:“他说您的祖先是无名小卒,您年轻时鲁莽粗野,未经教化,并且您长期以来都是一个异教徒,这对枢密院委员的职位是一种耻辱;但就他个人而言,他觉得您很勇敢,大方,出手阔绰,待人亲切……”

“我早就知道他喜欢我。我该找他谋一个饭碗的。”

“他说您之所以赢得国王的信任,是因为您许诺将使他成为英格兰有史以来最富有的国王。”

他笑了。

五月下旬,有人在泰晤士河抓到了两条很大的鱼,更确切地说,是它们被冲到了岸边,奄奄一息地躺在泥地上。乔安进来告诉他消息时,他说,“我该为此做点什么吗?”

“不用,”她说,“起码我觉得不用。这是件怪事,对吧?只是个征兆而已。”

七月下旬,他收到克兰默从纽伦堡写来的信。在此之前,他曾从低地国家寄过信来,就与皇帝进行商业谈判之事向他咨询,因为他对这类事情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也从莱茵河上的一些小城写过信,满怀希望地谈到皇帝必须与路德教的主教们达成妥协,因为他需要他们的帮助,以抵御边境上的土耳其人。他谈到自己如何努力成为英格兰常见的外交游戏中的行家: 表达英格兰国王的友谊,许诺奉献英国金币作为诱惑,而实际上却根本没有兑现。

但这封信不一样。这是由他口授、职员执笔的。它谈到了圣灵在人心中所起的作用。雷夫把信念给他听,并指着信纸下方以及左边空白处克兰默亲笔写的几个字给他看:“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能写在信上。可能会引起骚动。有些人会说我太轻率了。我会需要你的建议。请保密。”

“哦,”雷夫说,“让我们一言以蔽之吧: ‘托马斯·克兰默有了秘密,而我们不知道是什么!’”

一周之后,汉斯来到奥斯丁弗莱。他在梅登路租了一套房子,眼下正在装修,所以他暂时呆在斯蒂尔亚德。“让我看看你的新画,托马斯,”他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他站在画前。抱着双臂。后退了一步。“你认识这些人吗?是不是很像?”

两位意大利银行家,同行,目光望着观看者,却很想交流眼神;一个穿着丝绸衣服,一个穿着皮衣;画中有一个插着康乃馨的花瓶,一个星盘,一只金翅雀,一个沙流了一半的沙漏;透过一扇拱形窗户看去,平静如镜的海上有一艘装着丝绸的船,扬着半透明的帆。汉斯满意地转过头来。“他是怎么画出那种眼神的,那么无情而又那么狡黠?”

“艾尔斯贝丝怎么样?”

“很胖。很糟糕。”

“这奇怪吗?你回家,给她一个孩子,然后又走了。”

“我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丈夫。我只管寄钱回家。”

“这一次你能在我们这儿呆多久?”

汉斯咕哝了一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谈起他撇在身后的那些事情: 谈起巴塞尔,以及瑞士的一些地区和城市。暴乱和激战。偶像,不是偶像。雕塑,不是雕塑。这是上帝的身体,这不是上帝的身体,这只是一定意义上的上帝的身体。这是他的血,这不是他的血。神父可以结婚,神父不能结婚。有七项圣礼,只有三项圣礼。我们匍匐在地用嘴唇虔诚地亲吻的十字架,我们在公共广场上砍断烧毁的十字架。“我不是教皇的拥护者,但我厌倦了这些。伊拉斯谟逃到了弗莱堡的天主教徒那儿,而现在我则逃到了你和Junker Heinrich这儿。路德就是这样称呼你们的国王的。‘英格兰国王卑下’。”他擦了擦嘴。“我只想好好地画几幅画,挣一点钱。我不想看到我的一番辛苦被某个分裂教派的人用一桶石灰水给糟蹋了。”

“你来这儿是为了寻求和平与安逸?”他摇摇头。“太晚了。”

“我刚才经过伦敦桥的时候,看到有人已经袭击了圣母玛利亚的雕像。把圣婴的头砸掉了。”

“那已经有一阵子了。肯定是该死的克兰默干的。你知道他一喝酒就是什么德性。”

汉斯咧嘴笑了。“你想念他。谁会想到你们会成为朋友呢?”

“老渥兰身体不好。如果他今年夏天去世了,安妮小姐会为我的朋友争取坎特伯雷大主教一职的。”

汉斯大为惊讶。“不是加迪纳吗?”

“他在国王那儿毁了自己的机会。”

“他是他自己最大的敌人。”

“我可不会这么说。”

汉斯笑了。“这对克兰默博士是一次高升啊。他不会想要的。他才不会。那么招摇威风。他喜欢他的书。”

“他会接受的。这会是他的职责。我们这些优秀分子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

“什么,你也是这样?”

“让你的老保护人到我家里来威胁我,还要默默地承受,这就是违背意愿的事儿。我就是这样做的。你去过切尔西吗?”

“是的。那家人真是可悲。”

“听说他正在以健康欠佳为由申请辞职。这样就省得大家难堪。”

“他说他这里痛,”汉斯揉了揉胸口,“而且只要开始写作就痛。但其他人看起来还好。墙上那家人。”

“你现在没必要去切尔西要订单了。国王让我在塔里负责,我们在修复城墙。他让人找来了建筑工、画师和镀金工人,我们要把王室成员以前那些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拆除,再精心装饰一番,我还要为王后建一座新住处。你瞧,在这个国家,国王和王后在加冕的前夜都要下榻在塔里。等安妮的大日子到来时,你要干的活儿就多了。要设计露天舞台,还有宴会,全城的人都会订购金银器物好献给国王。跟同业公会的商人们谈谈,他们会希望露一手的。让他们筹划起来。在欧洲一半的工匠们到来之前,把你那份工作抓到手。”

“她会用新的珠宝首饰吗?”

“她会用凯瑟琳的。他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我想为她画像。安娜·博林娜。”

“我不知道。她也许不想被人研究。”

“据说她并不漂亮。”

“没错,也许是的。你不会选她作为春天女神或者圣女雕像、和平女神的模特。”

“那是什么模特呢,夏娃的?美杜莎的?”汉斯笑了起来。“不用回答。”

“她有一种非凡的仪态,智性……你在画里可能表达不出来。”

“我猜你是觉得我能力有限。”

“有些题材你难以把握,我很肯定。”

理查德走了进来。“弗朗西斯·布莱恩来了。”

“安妮小姐的表亲。”他站起身。

“您得去白厅一趟。安妮小姐正在砸家具摔镜子呢。”

他暗暗地骂了一句。“带霍尔拜因先生去用餐吧。”

弗朗西斯·布莱恩笑得浑身打颤,他胯下的马也在不安地发抖,常常窜到路边,使过路人纷纷闪避。等他们到达白厅时,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安妮刚刚听说,哈利·珀西的妻子玛丽·塔尔波特准备向议会请求离婚。她说,两年来,她丈夫一直没有跟她同床共枕,当她终于问他是为什么时,他说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妇,从来都不是,因为他已经娶了安妮·博林。

“小姐气疯了,”布莱恩说。当他呵呵笑时,他那只缝有珠宝的眼罩也在眨动。“她说哈利·珀西会毁了她的一切。她拿不定主意是该用剑一下把他刺死,还是将他折磨示众四十天,像意大利人所做的那样。”

“那些故事都是夸大其辞。”

他从来没有见过,也不完全相信,安妮小姐怒不可遏大发雷霆。当他进去时,她正双手紧握,在来回踱步,她显得很瘦小,神经绷得紧紧的,仿佛有人把她缝了起来,并且把缝线束得很紧。三位女士——简·罗奇福德,玛丽·谢尔顿,玛丽·博林——的目光都紧跟着她。有块小地毯也许本该在墙上,现在却皱巴巴地扔在地上。简·罗奇福德说,“我们已经把碎玻璃扫走了。”托马斯·博林爵士,那位阁下,坐在一张桌子旁,面前有一沓文件。乔治坐在他旁边的一只凳子上。乔治用双手托着头。他的灯笼袖不是太大。诺福克公爵盯着壁炉,那儿摆好了柴火,但没有点燃,也许公爵想用自己凝神注视的力量让引火柴冒出火花。

“关上门,弗朗西斯,”乔治说,“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在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不是霍华德家的人。

“我建议我们给安妮收拾好行李,把她送到肯特郡去,”简·罗奇福德说,“国王的怒火,一旦爆发——”

乔治说,“不要说了,否则我可能揍你一顿。”

“这是我真诚的建议。”简·罗奇福德这个女人,上帝保佑她,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克伦威尔先生,国王已经指示要对此进行调查。必须提交枢密院处理。这一次不能敷衍了事了。谁也不能阻止哈利·珀西作证。国王不可能为一个隐瞒自己秘密婚史的女人做他已经做过和打算去做的一切。”

“我但愿能跟你离婚,”乔治说,“我但愿你以前有过婚约,可是上帝啊,根本没有这种可能,当时的男人都躲避你唯恐不及。”

阁下举起一只手。“拜托。”

玛丽·博林说,“把克伦威尔先生叫了过来,却不告诉他已经发生的事情,这有什么用呢?国王已经跟我亲爱的妹妹谈过了。”

“我一概否认,”安妮说。仿佛国王正站在她面前一样。

“好,”他说,“很好。”

“伯爵曾经向我示爱,我承认。他给我写诗,当时我还很年轻,以为这没什么坏处——”

他差点笑了起来。“写诗?哈利·珀西?你还留着吗?”

“没有。当然没有。没有任何书面的东西。”

“这就简单多了,”他温和地说,“显然也没有承诺,没有婚约,甚至提都没有提过。”

“而且,”玛丽说,“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圆房。不可能有。我妹妹可是众所周知的处女之身。”

“那国王是什么反应呢,他有没有——”

“他走出了房间,”玛丽说,“就让她在那儿站着。”

阁下抬起头来。他清了清嗓子。“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我觉得,有各种,有许多办法可以——”

诺福克的怒火爆发了。他在地板上跺着脚走来走去,就像撒旦在基督圣体节的演出中那样。“哦,看在拉撒路的臭狗屎面罩上!当你还在那儿挑选一种办法时,大人,当你还在那儿表达一种观点时,你的宝贝女儿正在被全国的人泼脏水,而国王会听信那些流言,于是这个家族的命运就在你的眼前毁掉了。”

“哈利·珀西,”乔治说;他举起双手,“听着,能让我说两句吗?就我所知,曾经有人说服哈利·珀西忘掉自己的说法,所以,既然他被摆平过一次——”

“没错,”安妮说,“但摆平他的是红衣主教,非常不幸的是红衣主教已经去世了。”

大家一时沉默: 如音乐一般美妙的沉默。他微笑地看看安妮,看看阁下,看看诺福克。如果说人生是一条金链子,那么上帝有时会给它挂上一个坠饰。为了延长这美妙的时刻,他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捡起扔在那儿的挂毯。细密的织法。靛蓝的底衬。不对称的打结手法。产于伊斯法罕吗?小动物们在上面僵硬地活动,穿梭于花丛之中。“瞧,”他说,“你们知道这些是什么吗?是孔雀。”

玛丽·谢尔顿从他的肩膀后面探头看去。“那些长着脚的蛇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是蝎子。”

“圣母玛利亚,它们不咬人吗?”

“它们蜇人,”他说,“安妮小姐,如果说教皇无法阻止你成为王后,那么我想他也不能,哈利·珀西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那就把他搬开,”诺福克说。

“我能看出这对你来说为什么不是一个好主意,作为一个家族——”

“干吧,”诺福克说,“砸扁他的脑袋。”

“只是比喻性的,”他说,“大人。”

安妮坐了下来。她的脸背向其他女士。她的小手攥成了拳头。阁下在整理他的文件。乔治沉浸在思绪之中,他取下了帽子,把玩着上面的宝石别针,用食指尖试着它的针头。

他把挂毯卷起来,温和地递给玛丽·谢尔顿。“谢谢,”她小声说,脸也红了,仿佛他说了什么暧昧的话。乔治叫了一声;他终于扎着自己了。诺福克舅舅恨恨地说,“你这蠢小子。”

弗朗西斯·布莱恩跟着他走出来。

“请不必跟着我,弗朗西斯爵士。”

“我早就想跟你一起去。我想了解你干些什么。”

他停下脚步,在布莱恩的胸口上拍了一巴掌,顺势将他推到一旁,听见他的脑袋“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快走吧,”他说。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赖奥斯利先生从一个拐角转了出来。“在马克与狮子酒馆。五分钟就能走到。”

自从哈利·珀西到了伦敦,“简称”就一直派人盯着他。他担心宫中那些对安妮居心不良的人——萨福克公爵和他的妻子,还有那些相信凯瑟琳会归来的梦想家们——在跟伯爵会面,并拿他们认为可以派上用场的那段往事来怂恿他。但看起来他们似乎还没有碰头: 除非碰头的地点是在萨里的河边的澡堂子里。

“简称”在一条巷子里突然一转,他们就出现在一家酒馆的脏乱的小院里。他朝周围看了看;只要愿意动手,拿一根扫帚花上两小时,就可以让这里像模像样。赖奥斯利先生那金红色头发的漂亮脑袋像信号灯一样在闪亮。在他的头顶上,圣马克在嘎吱作响,头剃得像僧侣一般。狮子很小,呈蓝色,脸上笑吟吟的。“简称”碰了碰他的胳膊:“就在那儿。”他们正准备钻进一扇侧门,上面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两个女人从一扇窗户里探出头来,又叫又笑地将赤裸的胸脯挪到窗台上。“天啊,”他说,“霍华德家的女人真不少。”

进入马克与狮子酒馆后,只见许多穿着珀西家制服的人趴在桌上或躺在桌下。诺森伯兰伯爵在一个隐蔽的房间里喝酒。说是隐蔽,但经常有面孔透过服务窗口向里观看。伯爵看见了他。“哦。我好像觉得你会来的。”他紧张地用手捋了捋自己的短发,让它们满头直立起来。

他,克伦威尔,走到服务窗口旁,朝那些看客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劈脸把窗口关上。但当他坐到那孩子身边跟他说话时,他的声音却跟往常一样温和。“好了,大人,现在该做些什么?我能怎么帮你?你说你无法跟你妻子一起生活。可她跟这个国家里的所有女人一样可爱,如果她有什么错的话,我可从没听说过,所以,你们为什么不能和谐相处呢?”

但哈利·珀西来到这里,可没想让人像胆小的猎鹰一样对付。他是来这里呐喊哭诉的。“既然在我们婚礼的当天我就不能跟她和谐相处,现在我又怎么可能呢?她恨我,因为她知道我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为什么只有国王在这种事情上良心不安,而我就不能,当他怀疑自己的婚姻时,他可以向整个基督教世界大声呼吁,而当我怀疑我的婚姻时,他却打发他手下级别最低的人来对我花言巧语,要我回家去,好好过日子。玛丽·塔尔波特知道我跟安妮有了誓约,她知道我的心在别人身上而且会永远如此。我以前说的是实话,我说我们在证人面前缔结了婚约,所以我们两人都不再自由。我发过誓,可红衣主教威逼我毁了誓言;我父亲也说要跟我断绝关系,但现在我父亲死了,我再也不怕说出真相。亨利也许是国王,但他偷了别人的妻子;安妮·博林是我的合法妻子,到最后审判日那天,等他不再有随身侍从而赤裸裸地站在上帝面前时,他该如何面对?”

他让他把话说完。语无伦次,不合逻辑……真爱……誓言……她发誓要把自己的身体交给我,允许我对她那么亲密,只有一个订了婚的女人才能那样……

“大人,”他说,“你要说的话都说了。现在听我说。你把自己的钱差不多花光了。而我知道你是怎么花的。你把全欧洲都借遍了。而我认识你的债主。只要我一句话,你的账单就一股脑儿地来了。”

“哦,他们能怎么办呢?”珀西说,“银行家可没有军队。”

“你也没有军队,大人,如果你的钱箱空了的话。现在看着我。听清楚了。你的爵位和领地是国王封的。你的职责是守住北方。珀西与霍华德两个家族要一同保护我们免受苏格兰的侵略。现在想想看,如果珀西家做不到会怎么样。你的人可不会为了一句好话而战斗——”

“他们是我的佃户,战斗是他们的职责。”

“可是大人,他们需要粮食,他们需要装备,他们需要武器,他们需要修筑完好的城墙和堡垒。如果你不能保证这些东西,你就比窝囊废还糟糕了。国王会收回你的爵位,你的领地,你的城堡,然后把它们赏给某个能取代你履行职责的人。”

“他不会的。他尊重所有古老的头衔。所有古老的权利。”

“那就不妨说我会吧。”不妨说我会毁掉你的生活。我和我的银行家朋友们。

他能怎么跟他解释呢?这个世界的运作不是源于他的所思所想。不是源于他边境上的城堡,甚至不是源于白厅。这个世界的运作源于安特卫普,源于佛罗伦萨,源于一些他从未想象过的地方;源于里斯本,源于那些扬着丝绸船帆、在明媚的阳光下西行的船只所启程之处。不是源于堡垒的高墙,而是源于会计室,不是源于号角的声音,而是源于算盘的噼啪声,不是源于炮弹上膛的咔嗒声,而是源于笔尖在本票上写字的沙沙声——那些本票将用来支付枪炮、军械工人、火药和子弹的费用。

“我能想象出你没有金钱、没有地位的情景,”他说,“我能想象出你住在一间茅舍里,穿着粗布衣服,带回一只兔子下锅的情景。我能想象出你合法的妻子安妮·博林将兔子剥皮剁块的情景。我祝愿你们幸福美满。”

哈利·珀西趴在桌子上。愤怒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们以前根本就没有什么婚约,”他说,“你们许下的任何愚蠢的诺言都丝毫不具有法律效力。不管你自认为了解了什么,其实都不存在。另外还有一件事,大人。如果你就安妮小姐的所谓亲密行为”——他怀着强烈的厌恶之情说出这个词——“再说一个字,那么我跟霍华德家还有博林家的人都会找你算账,乔治·罗奇福德对你本人可不会心慈手软,威尔特郡伯爵大人会让你颜面扫地,而诺福克公爵嘛,如果他听到半句有损他外甥女清白的话,那么不管你躲在哪个角落里,他都会把你拖出来并咬掉你的命根子。好了,”他用之前的和蔼语气说,“清楚了吗,大人?”他穿过房间,重新打开服务窗口。“你们现在又可以看了。”几张面孔出现了;或者准确地说,是几个晃动的前额和几双眼睛。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再一次转向公爵。“还有一点我要告诉你,免得你有疑虑。如果你以为安妮小姐爱你,那就大错特错了。她恨你。你现在能为她做的,除了一死了之,就是收回你对你可怜的妻子说过的话,并且该发誓就发誓,为她成为英格兰王后扫清道路。”

出来的路上,他对赖奥斯利说,“我真的为他难过。”“简称”哈哈大笑得一发不可收拾,不得不靠到了墙上。

第二天,他早早地去参加国王的枢密院会议。诺福克公爵在桌子上首坐下,但听说国王将亲自来主持,便连忙让开。“渥兰也来了,”有人说: 门开了,外面没有动静,接着,老态龙钟的大主教缓慢地、十分缓慢地拖着步子走了进来。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的双手放在面前的桌布上,不停地哆嗦着。他的脑袋也在脖子上颤抖。他的肤色跟羊皮纸很相似,就像汉斯给他画的那幅画。他像蜥蜴一般慢慢地眨着眼睛,环顾着桌子周围的人。

出于礼节,他穿过房间,隔着桌子站在渥兰的面前,问候他的健康情况;他显然时日不多了。他说,“你藏在自己教区的那位女先知。伊丽莎·巴顿。她现在怎么样?”

渥兰几乎头都没有抬。“你想要什么,克伦威尔?我的委员会没有发现对那姑娘不利的任何证据。你知道的。”

“我听说她告诉她的追随者们,如果国王娶了安妮小姐,他在位的时间就只剩一年了。”

“这个我无法确定。我没有亲耳听见过。”

“我知道费希尔主教曾去见过她。”

“哦……也可能是她去见他。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他为什么不能去呢?她是一位受祝福的年轻女人。”

“谁在控制她?”

渥兰的脑袋看上去似乎要从他的肩膀上掉下来。“她可能不够明智。可能受到误导。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单纯的乡下姑娘。但她有一种天赋,这一点我能肯定。别人到了她那儿,她马上就能说出他们有什么困扰。是什么罪压得他们良心不安。”

“是吗?我得去见见她。不知道她能否说出我有什么困扰?”

“安静,”托马斯·博林说,“哈利·珀西来了。”

伯爵被两位看守押了进来。他眼睛发红,身上有一股呕吐物的味道,表明他不肯让他的下人帮他打理干净。国王进来了。这天很暖和,他穿着浅色的绸衫。他手指上的红宝石看上去就像一个个血泡。他就座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盯着哈利·珀西。

托马斯·奥德利——代行大法官之职——主持了讯问,伯爵则一一否认。早就有了婚约吗?没有。有没有任何形式的承诺?有没有肉体上的——我很抱歉这么问——关系?以我的名誉担保,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很遗憾,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你的名誉担保,”国王说,“事情已经太严重了,大人。”

哈利·珀西惊慌起来。“那我还得干什么?”

他温和地说,“到坎特伯雷大主教面前去,大人。他正拿着《圣经》呢。”

老人至少正在努力这样。阁下想帮他一把,渥兰把他的手拍开了。他扶紧桌子,桌布都被拉动了,然后吃力地站起身。“哈利·珀西,在这件事情上你出尔反尔,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一会儿又有,现在你又被带到这儿来说没有了,但这一次不仅仅是在人的面前。好了……你能把手放在这本《圣经》上,在我和国王以及他的枢密院面前发誓,说你跟安妮小姐没有非法的性关系,没有任何婚约吗?”

哈利·珀西揉了揉眼睛。他伸出手。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发誓。”

“没事儿了,”诺福克公爵说,“你会感到纳闷,这整件事最初是怎么发生的,对吧?”他走到哈利·珀西身边,抓住他的胳膊肘。“我们再也不想听到这些了,明白吗,孩子?”

国王说,“霍华德,你已经听到他发誓了,所以别再找他麻烦了。你们谁去帮帮大主教,你们可以看到他的情况不太好。”他的情绪放松下来,微笑着环顾了一下他的委员们。“先生们,我们这就去我的私人教堂,看着哈利·珀西领受圣餐来封住他的誓言。然后我和安妮小姐要将整个下午用来沉思和祷告。我不希望被打扰。”

渥兰颤巍巍地走到国王跟前。“温彻斯特主教在更衣为您做弥撒。我要回我的教区了。”亨利低声说了句什么,一边俯身亲吻他的戒指。“亨利,”大主教说,“我看到你在你的宫廷和枢密院里,提拔了一些原则和品行几乎经不起考察的人。我看到你神化了自己的意愿和欲望,从而让基督徒感到伤心和愤慨。我一直对你忠心耿耿,乃至于违背自己的良心。我为你尽力了,但是现在,我已经做完了我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在奥斯丁弗莱,雷夫在等他。“顺利吗?”

“顺利。”

“那现在呢?”

“现在哈利·珀西可以借更多的钱,好让自己向毁灭的边缘更近一步。在这件事情上,我会乐意助他一臂之力。”他坐了下来。“我想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失去那个爵位。”

“您会怎么做呢,先生?”他耸耸肩: 不知道。“您不会希望霍华德家族在边境上的权力比现在更大吧?”

“是呀,是呀,可能不会。”他沉思着。“你能把有关渥兰那位女先知的文件找出来吗?”

他一边等,一边打开窗户朝下面的花园看去。他的花架上的粉红色玫瑰已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我为玛丽·塔尔波特感到遗憾,他想;在这件事情之后,她的生活仍然会很难。在这几天时间里,只有几天,她而不是安妮会成为王宫里的谈资。他想起当年,哈利·珀西手里拿着钥匙,闯进去逮捕红衣主教: 他还在临死之人的床边安排了看守。

他将头探出窗外。不知道桃树会不会快开花?雷夫拿了一沓文件进来。

他剪断系带,将信件和备忘录一一展开。这件棘手之事全都起于六年前,在肯特郡沼泽地旁一所破败的小教堂里,有座圣女的雕像渐渐吸引了不少的朝圣者,同时有个名叫伊丽莎白·巴顿的年轻女子为他们做起了法事。雕像最开始是因为什么而引人注意的呢?可能是会动: 也可能是流出了血泪。那姑娘是个孤儿,在渥兰的一位地产经纪人家里抚养长大。除了一个姐姐,她没有其他的亲人。他对雷夫说,“直到她二十岁左右,人们才注意到她,接着她得了一种病,等她病好之后,就开始产生幻象了,而且用奇怪的声音说话。她说她曾看见圣彼得拿着钥匙守在天堂的门口。她还看见圣米迦勒给灵魂称重。如果你问她你已故的亲人们在哪里,她都能告诉你。如果是在天堂,她的声音就很高亢。如果是在地狱,声音就会低沉。”

“那效果可能会很滑稽,”雷夫说。

“你这么想吗?我竟然养了些这么大不敬的孩子。”他看了看文件,接着又抬起头。“她有时连着九天不吃不喝。有时突然晕倒在地。并不令人吃惊,对吧?她还出现痉挛、扭转和昏迷。听起来真是令人不快。红衣主教大人曾经见过她,可是……”他的手在文件里翻着,“这儿没有,没有任何他们会面的记录。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可能试图劝她吃饭,而她不会愿意。从这上面看……”他读了起来,“……她留在坎特伯雷的一座女修道院里。那所破败的教堂换了新的屋顶,钱也不断地流进当地教士的手里。有些病也治好了。瘸子可以走路,瞎子重见光明。蜡烛自己点亮。路上挤满了朝圣者。我怎么觉得以前听过这个故事?她身边有一大群僧侣和神父,那些人一边引导人们的目光望向上苍,一边去掏他们的腰包。而且我们可以想象,唆使她四处宣扬她对国王婚姻问题的观点的,也正是这同一群僧侣和神父。”

“托马斯·莫尔见过她。还有费希尔。”

“是的,我已经记住了。哦,还有,……瞧这儿……抹大拉的马利亚给她写过一封信,上面装饰着金色的图案。”

“她能读吗?”

“是的,好像能。”他抬起头。“你怎么想?国王可以容忍别人对他出言不逊,如果对方是圣洁的处女的话。我想他已经习惯了。安妮三天两头跟他取闹。”

“也许他是害怕。”

雷夫跟他一起去过宫廷;很显然,他比那些已经认识亨利一辈子的人都更加了解亨利。“他的确是的。他相信那些能跟圣人交流的单纯少女。他常常相信预言,而我……我想我们任其发展一段时间。看看哪些人去见她。哪些人给她贡品。有些贵妇淑女已经跟她接触过了,想让她帮她们算命或者祈祷她们的母亲早日脱离炼狱。”

“比如埃克塞特夫人,”雷夫说。

埃克塞特侯爵亨利·科特尼是老爱德华国王的外孙,因而是现任国王最近的男性亲属;所以,如果他带领军队来把亨利赶下台,然后将一位新国王推上王位,对皇帝会很有利。“那个头脑不清的姑娘只是给她灌输一些幻想,说她有朝一日会成为王后,如果我是埃克塞特,我才不会让我妻子去奉承那种人呢。”他开始将文件重新折叠好。“那姑娘,你知道,她说她能起死回生。”

在约翰·皮蒂特的葬礼上,当女人们在楼上陪伴露茜时,他在楼下的狮子码头召开了一次临时会议,跟他的商人朋友们讲了讲城里的混乱形势。莫尔的朋友安东尼奥·蓬维希起身告辞,说他要回家去;“圣父圣子圣灵保佑你们成功,”说着,他带着那团随着他出乎意料的到来而裹挟进来的寒气朝门口走去。“你知道,”他在门口转过身来,说,“如果皮蒂特夫人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很乐意——”

“没有必要。她有一大笔遗产。”

“但城里那帮人会让她接手生意吗?”

他打断了他:“我会处理的。”

蓬维希点点头,走了。“没想到他居然会露面。”绸布商号的约翰·帕奈尔与莫尔发生过多次冲突。“克伦威尔先生,如果你来负责这件事情,是不是说——你有没有想好怎么去跟露茜说?”

“我?没有。”

翰弗里·蒙茂斯说,“我们是不是先开会,后面再商量婚礼的事儿?我们很担心,克伦威尔先生,你肯定一样,国王肯定也是……我们都,我想,”他朝周围看了看,“我们都,既然蓬维希已经走了,很同情我们已故的兄弟皮蒂特可以说是为之献身的事业,但我们必须保持安定,不去参与那些渎神的事件……”

上个礼拜天,在城里的一个教区,正在举扬圣体的神圣时刻,神父正念着,“hoc est enim corpus meum,”突然有人跟着念了起来,“hoc est corpus,hocus pocus。”而在相邻的教区,举行圣徒纪念仪式时,神父正要求我们记住我们与那些殉道的圣人之间的情谊,“记住乔安娜,斯泰芬诺,玛西亚,巴纳巴,伊格纳修,亚历山德罗,马塞利诺,佩德罗……”有人大叫了起来,“也别忘了我和我的堂姐凯特,还有把海贝桶放在肉类市场的迪克,以及他的妹妹苏珊和她的小狗波希特。”

他用手掩住了嘴巴。“如果波希特需要律师的话,你们知道上哪儿找我。”

“克伦威尔先生,”皮革商号的一位脾气暴躁的长者说道,“你召集了这次会议。请给我们做个榜样,严肃一点。”

“有人编了些关于安妮小姐的打油诗,”蒙茂斯说,“那些词语在这里不便重复。托马斯·博林家的佣人们抱怨说,他们在街上挨人咒骂。还有人往他们身上扔脏东西。主人家必须管住自己的下人。不敬的言论也应该上报。”

“上报给谁?”

他说,“我行吗?”

他发现乔安在奥斯丁弗莱。她找了个借口呆在家里: 热感冒。“问问我知道什么秘密,”他说。

为了做做样子,她摩挲着自己的鼻尖。“让我猜猜。你对国王国库里的东西已经了解不少?”

“我了解甚少。不是这个。接着问。亲爱的妹妹。”

她猜了多次之后,他才告诉她,“约翰·帕奈尔准备娶露丝。”

“什么?约翰·皮蒂特不是尸骨未寒吗?”她背过身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们那帮兄弟总是扎在一起。帕奈尔的家里可没少过分裂教派的人。我听说,他有个仆人被关在斯托克斯利主教的监牢里。”

理查德·克伦威尔从门外探进头来。“先生。塔里。砖块。五先令一千。”

“不行。”

“好的。”

“你还会以为她会嫁给一个更靠得住的人。”

他走到门口。“理查德,回来。”又转向乔安。“我想那些人她都不认识。”

“先生?”

“砍到六便士,而且每批都要检查。你要做的就是从每一车里挑上几块,仔仔细细地查看。”

乔安在房间里,在他的身后:“不管怎么说,你做得很对。”

“比如说,把它们量一量……乔安,你以为我会因为一时疏忽而结婚吗?因为不小心?”

“您说什么?”理查德说。

“因为你如果总在量它们,就会让砖匠很紧张,然后你从他们的脸上就能看出他们是否想耍花样。”

“我想你肯定看上什么人了。在宫廷里。国王给了你一个新职务——”

“账房先生。没错。负责大法庭财务的一个职位。几乎不可能有制造风流韵事的机会。”理查德已经“嗵嗵”地下楼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认为的吗?”

“你认为你该等待。直到她——那个女人——成为王后。”

“我认为是运输抬高了价格。即使是用船运。我早该清出一块地方,来建自己的砖窑的。”

9月1日,礼拜天,温莎宫: 安妮跪在国王面前,接受彭布罗克侯爵的封号。嘉德骑士们在自己的席位上注视着她,英格兰贵妇们立在她的两侧,而(公爵夫人拒绝出席,并对这一提议严词斥责)诺福克的女儿玛丽则用一个软垫托着她的冠冕;这是霍华德家和博林家的节日。阁下捋着自己的胡须,一边接受法国大使的低声祝贺,一边点头微笑。加迪纳主教宣读了安妮的新封号。她穿着红色天鹅绒和白色貂皮服装,显得妩媚动人,她黑色的头发按未婚女子的式样披了下来,卷曲着一直垂到腰际。他,克伦威尔,从十五座庄园筹措了收入,来维持她的高贵地位。

吟诵了感恩赞美诗。做了布道。仪式结束后,女士们弯腰拾起她的裙裾,他注意到有一抹蓝色闪了一下,像翠鸟一般,抬眼看去,发现约翰·西摩的小女儿也在霍华德家的女眷们之中。随着一阵小号的声音,有匹战马扬起头来,贵妇们不禁抬头微笑;但当乐师们奏着尾曲,人们从圣乔治教堂鱼贯而出时,她始终低着那张苍白的脸,眼睛盯着脚尖,仿佛害怕绊倒一般。

宴会中,安妮挨着亨利坐在台上,当她转头跟他讲话时,那黑色的眼睫毛在脸颊上忽闪忽闪的。她现在离那儿只有一步,只有一步了,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弓弦一样,她的皮肤上撒有金粉,还有几丝杏色和蜜色;她现在经常微笑,每次一笑,就露出一口细密、洁白而锋利的牙齿。她跟他说,她准备把凯瑟琳的王室座艇要来使用,并让人烧掉“H & K”的标记,凯瑟琳的所有标记都得毁掉。国王已经派人去取凯瑟琳的首饰,好让她在即将到来的法国之行中佩戴。在九月份的怡人天气里,他已经陪伴她一个下午,两个下午,三个下午,国王的金匠在她身边画着设计图,而他作为珠宝首饰的行家,不时地提出一些建议;安妮想要制作一些新的珠宝镶托。凯瑟琳起初不肯交出首饰。她说,她不能放弃英格兰王后的物品,把它们交到一个给基督教世界带来耻辱的人手上。直到国王下了命令,她才交出那些东西。

安妮什么事情都跟他商量;她咯咯笑着说,“克伦威尔,你是我的人。”现在风和日朗,他事事顺利。他能感觉到自己正顺风顺水。他的朋友奥德利肯定会被确定为大法官;国王对他已渐渐习惯。旧臣们不愿效忠于安妮,已经纷纷请辞;新任的王室财务官是威廉·波莱爵士,从沃尔西时期就是他的朋友。很多新晋大臣都是他沃尔西时期的朋友。而红衣主教用过的人都不是傻瓜。

在弥撒和安妮受封之后,他陪着温彻斯特主教更衣,等着他脱去法衣,换上更适于世俗庆祝活动的服装。“你准备跳舞吗?”他问。他坐在一处石板窗台上,心不在焉地看着下面院子里人来人往的情景,乐师们搬来了管乐器和诗琴、竖琴和三弦琴、高音双簧箫、提琴和鼓。“你可以好好露一手。要不就是你当上主教之后不跳舞了?”

史蒂芬的话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你会以为对任何女人来说,这已经够了,对吧,得到了属于她自己的头衔?她现在会委身于他了。肚子里怀上继承人,求求你上帝,在圣诞节之前。”

“哦,你希望她成功吗?”

“我希望他的烦躁情绪能平息下来。能够有所结果。不要让这一切成为徒劳。”

“你知道查普伊斯是怎么说你的吗?他说你在家里藏了两个女人,让她们女扮男装。”

“是吗?”他皱了皱眉。“我想,这总比男扮女装要好。如果那样就会挨骂了。”史蒂芬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一起朝宴会那边走去。乐师们在弹唱。“与好朋友共度时光,我爱你至死不渝。”灵魂具有音乐的天性,哲学家们说。国王叫托马斯·怀亚特以及乐师马克跟他一起唱。“唉!为了爱情我能做些什么?为了爱情,唉,我能做些什么?”

“凡是他能想到的事情,”加迪纳说,“没有止境,这一点我能看出来。”

他说,“国王对那些认为他好的人很好。”他顶着乐曲的声音,将这话传到主教耳中。

“嗯,”加迪纳说,“如果你的想法随时可变的话。依我看,你肯定就是这样。”

他去跟西摩小姐寒暄。“瞧,”她说。她抬起袖子。她在上面加了一道翠蓝色袖边,正是那抹翠鸟的亮色,是从他所送的那份刺绣图样礼物的包装绸布上剪下来的。狼厅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他尽可能巧妙地问: 对一个发生了乱伦丑闻的家庭,你能怎么问候呢?她用低而清楚的声音说,“约翰爵士很好。不过话说回来,约翰爵士一向都很好。”

“那你们其他人呢?”

“爱德华很恼火,汤姆不耐烦,我亲爱的母亲咬牙切齿,把门摔得砰砰响。收获季节到了,苹果挂在枝头,女佣在牛奶场,我们的教士在祈祷,母鸡在下蛋,诗琴在演奏,而约翰爵士……约翰爵士一如既往地很好。你为什么不到威尔特郡去办点事,并顺道去看看我们?哦,如果国王娶了新妻子,她会需要已婚女子来伺候她,我姐姐丽兹准备进宫里来。她丈夫是泽西总督,你知道他吗,安东尼·奥特雷德?我自己更想去内地,到王后身边去。但是听说她又要搬走,她的随从也会减少。”

“如果我是你父亲……不……”他改口道,“如果我能给你忠告的话,建议你还是侍奉安妮小姐。”

“侯爵,”她说,“当然,谦恭是好事。她一定会让我们谦恭的。”

“眼下她也不容易。我想,等她的愿望实现之后,她会温和一些的。”即使在说这话的时刻,他也知道这不是真的。

简低下头,从眼皮底下往上看他。“这就是我谦恭的面孔。您觉得能行吗?”

他笑了起来。“它会让你畅通无阻的。”

在跳完三拍双人舞、孔雀舞、阿尔曼舞之后,大家停了下来,在一旁扇着扇子休息,他和怀亚特则唱起了当兵小调: 斯卡拉梅拉上战场,带着盾牌和长枪。这首歌的曲调很忧郁,当天色渐晚,没有伴奏的人声飘向房间阴暗的角落时,不管是怎样的歌词,所有的曲调都会很忧郁。查尔斯·布兰顿问他,“那首歌讲的是什么,是关于一个女人吗?”

“不是,只是关于一个上战场的男孩。”

“他运气如何?”

Scaramella fa la gala。“对他而言是一场盛大的节日。”

“那种日子很美好,”公爵说,“当兵的岁月。”

国王在诗琴的伴奏下唱着,他的声音洪亮、真诚而忧伤:“我走向荒寂的树林。”有些女人在意大利烈酒的作用下有了几分醉意,这时便落下泪来。

在坎特伯雷,渥兰大主教冷冰冰地躺在一块木板上;他的眼皮上搁着这个国家的硬币,仿佛要把他的国王的形象永远封在他的脑海里。他正等着被葬入大教堂的地下,在贝克特遗骨旁边那块阴冷的空白停尸处。安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她的目光凝视着她的爱人。只有她不安分的手指在移动;她把一只小狗搂在腿上,双手抚摸着它,轻拽着它的卷毛。最后一个音符消逝之后,点亮的蜡烛被端了进来。

十月,我们将启程去加来——队伍多达两千人,从温莎延伸到格林威治,从格林威治穿过肯特郡的绿地延伸到坎特伯雷: 每位公爵有四十名随从,侯爵有三十五名,伯爵有二十四名,而子爵只能带二十名,他则带着雷夫和其他几个可以塞进船上某个角落的职员。国王将与他的法兰西兄弟会晤,那位兄弟打算帮他请求教皇同意他新的婚姻。弗朗索瓦已经提出让他的三个儿子——他的三个儿子,上帝是多么宠爱他呀——中的一个娶教皇的侄女凯瑟琳·德·美第奇;他说他将为这次联姻提出一个先决条件,即: 不得允许凯瑟琳王后将自己的案件向罗马上诉,同意他的英格兰兄弟在他自己的司法权内,通过他自己的主教,来处理他的婚姻问题。

自从由红衣主教安排的所谓“金锦营”会晤之后,这将是两位强大君王的首次会晤。国王说此行的费用必须低于那一次,但一旦问及具体事宜,他就这个要更多,那个要加倍——所有的东西都更大,更舒适,更奢华,镀更多的金。他将带上自己的厨子和自己的床,还有他的教士,乐师,马,狗,猎鹰,以及他的新侯爵,欧洲称之为他的小妾。他还将带上几位可能的王位继承人,包括约克家族的蒙塔古勋爵,还有兰卡斯特家族的内维尔,以表明他们是多么顺服,而都铎王朝是多么稳固。他将带上自己的金器,亚麻织品,糕点师和家禽拔毛工以及试毒人,他甚至会带上自己的酒: 你可能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是你懂什么呢?

雷夫在帮他整理文件:“我听说弗朗西斯国王将为我们的国王向罗马求情。但我不明白,他从协议中能得到什么。”

“沃尔西常说,商讨协议的过程就是协议本身。里面有什么条款并不重要,只要有条款就行。重要的是诚信。如果没有了诚信,协议就撕毁了,不管条款上说些什么。”

重要的是那一系列的场面,交换礼物,王室木球游戏,马上持矛比武以及化装舞会: 它们不是进入正题之前的热身活动,而是正题本身。安妮对法国宫廷和法国礼仪非常熟悉,指出了可能出现的问题。“如果教皇要来看他,那么弗朗西斯可以迎上前去,也许在某个院子里迎接他。但两位君王会晤,一旦能看到对方,就应该向彼此走出相同的步数。一般都是这样,除非有一位君王——唉呀——迈的步子太小,使对方不得不走更远的距离。”

“天啊,”查尔斯·布兰顿叫了起来,“那种人肯定是无赖。弗朗西斯会这样吗?”

安妮半垂着眼睑看了他一眼。“萨福克大人,你妻子为此行做好准备了吗?”

萨福克涨红了脸。“我妻子是前任法国王后。”

“我知道。弗朗索瓦会很高兴再见到她的。他当时觉得她特别迷人。不过当然了,那个时候她很年轻。”

“我妹妹仍然很迷人,”亨利息事宁人地说。但查尔斯·布兰顿已经怒火中烧,并终于像一声炸雷似的爆发了,他大吼起来:“你指望她来侍奉你吗?侍奉博林家的女儿?把你的手套递给你,小姐,晚餐时先伺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绝不会有那一天的。”

安妮转向亨利,她的手紧紧地抓着亨利的胳膊。“他当着您的面羞辱我。”

“查尔斯,”亨利说,“现在退下去吧,等你平静下来再来见我们。等你完全平静再说。”他叹了口气,示意道: 克伦威尔,你跟他去吧。

萨福克公爵正怒气冲冲。“去透透气吧,大人,”他劝道。

秋天已经来临;从河边吹来一股凉飕飕的风。几片潮湿的树叶被掀了起来,在他们面前的路上飘荡着,犹如某支小型军队的旗帜。“我一直认为温莎是个寒冷的地方。你觉得呢,大人?我指的是这整个的环境,而不仅仅是城堡。”他继续说着,用低沉而安慰的语气。“如果我是国王,我会在沃金的宫里呆更多的时间。你知道吗?那儿从不下雪。至少二十多年没有下过一次。”

“如果你是国王?”布兰顿慢慢地朝下坡走去。“如果安妮·博林能成为王后,你怎么不能成为国王呢?”

“我收回那句话。我应该用一种更谦卑的说法。”

布兰顿嘟哝着。“我的妻子,她决不会出现在那婊子的随行队伍里。”

“大人,你最好认为她贞洁。我们都是这样。”

“她是她亲爱的母亲培养出来的,而她母亲就是个大婊子,让我告诉你吧。丽兹·博林,以前叫丽兹·霍华德——她是第一个把亨利勾上床的女人。这些我都知道,我是他的老朋友。他当时十七岁,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他父亲对他管教很严。”

“可我们现在都不相信那个故事。关于阁下的夫人。”

“阁下!见鬼去吧。”

“他喜欢这种称呼。也没什么害处。”

“她还是她姐姐玛丽培养出来的,而玛丽是在一所妓院里受训的。你知道法国人都干些什么吗?我妻子告诉过我。嗯,也不是告诉我,而是她写下来给我看,用拉丁文。男人勃起之后,她就把那家伙含在嘴里!你能想象出这种事吗?做得出这种龌龊事的女人,你能称她是处女吗?”

“大人……如果你妻子不去法国,如果你不能说服她……我们能否说她病了?算是你帮国王一个忙,你知道他是你的朋友。这可以省得他——”他差点儿要说,省得他去承受那位小姐的毒舌。但是他说了一半就打住了,换了另外一句话。“这可以留点面子。”

布兰顿点点头。他们还在朝河边的方向走着,他尽量放慢步子,因为安妮指望他很快回转,带着道歉的消息。公爵转向他时,现出一脸的痛苦神情。“这反正也是真的。她是病了。她那漂亮的小——”他做了一个手势,双手捧着空气——“都掉光了。无论如何我都爱她。她单薄得像一张纸片。我对她说,玛丽,如果我哪一天醒来,却找不到你了,我会把你当成床单上的一根线。”

“我真的很难过,”他说。

他擦了擦脸。“啊,上帝。回到哈利那儿去吧,好吗?告诉他我们去不了。”

“他会指望你去加来的,如果你妻子不能去的话。”

“我不愿意离开她,你明白吗?”

“安妮是很记仇的,”他说,“难以取悦,易于生气。大人,按我说的做吧。”

布兰顿嘟哝着。“我们都是这样。我们必须这样。你什么都做,克伦威尔。你现在什么都是。我们说,怎么会成这样呢?我们问自己。”公爵吸了吸鼻子。“我们问自己,可是看在基督那沸腾之血的份上,我们没有那该死的答案。”

基督那沸腾之血。这种不敬之语更符合那位老牌公爵托马斯·霍华德的性格。他什么时候成了公爵们的解读者、阐释者呢?他也问自己,可是他没有那该死的答案。当他回到国王和准王后的身边时,他们正充满爱意地凝视着对方的面庞。“萨福克公爵请求原谅,”他说。好的,好的,国王说。我们明天见吧,但是不要太早。你会以为他们已经是夫妻,即将度过一个柔情缱绻的夜晚,充满婚姻的快乐。你会这么以为,只不过他从玛丽·博林那里了解到,侯爵的头衔只是让亨利买到了抚摸她妹妹大腿内侧的权利。玛丽告诉了他这些,甚至不是用拉丁文。每次跟国王单独相处之后,安妮都会向她家里的人汇报,不漏掉任何细节。你真得佩服她;她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还有她的克制能力。她像士兵一样使用自己的身体,保存着她的资源;像帕多瓦的解剖学校的老师一样,她把身体逐一分解,为各部分进行命名,这是我的大腿,这是我的胸脯,这是我的舌头。

“也许在加来,”他说,“也许到那时候,他会得偿心愿。”

“她得很确定才行。”玛丽走开了。接着又停住,转过身来,显得有些苦恼。“安妮说,克伦威尔是我的人。我不喜欢她这样说。”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出现了一些让英方感到棘手的其他问题。等他们与法方见面时,法国王室将由哪位女性成员出面接待安妮呢?埃莉诺王后不会愿意——你不能有这种指望,因为她是皇帝的妹妹,由于“卑下”抛弃凯瑟琳而刺伤了他们家族的感情。弗朗西斯的姐姐纳瓦拉皇后以生病为由,不肯接待英格兰国王的情妇。“是跟可怜的萨福克公爵夫人一样的病吗?”安妮问。弗朗西斯建议,也许由他自己的maîtresse en titre——旺多姆公爵夫人来接待新侯爵,会更为合适?

亨利一气之下,牙疼病犯了。巴茨医生带着他的药箱来了。安眠药似乎最好,可国王醒来后,仍然感到大受伤害,过了好几个小时,还是束手无策,似乎只有取消此行了。难道他们不理解,难道他们不明白,安妮不是什么人的情妇,而是一位国王的准新娘吗?但是就弗朗西斯的天性而言,他不会理解这种事情。他决不会为了自己想要的女人而等待一个星期以上。他是骑士精神的典范不成?信仰最虔诚的国王?他只知道,亨利大吼大叫,像一头发情的雄鹿。但我要告诉你,当他的情欲得到释放后,其他的雄鹿会把他扑倒在地。找哪位猎人问一问好了!

最后提出的解决方法是,当亨利去布伦与弗朗西斯会面时,让准王后留在加来,留在她不会受到羞辱的英国领土上。加来是一座小城,应该比伦敦更容易控制,哪怕人们在码头边排成一队高呼“Putain!”和“英格兰大婊子”。如果他们唱起下流的歌曲,我们就干脆充耳不闻。

在坎特伯雷,由于国王一行和来自各国的朝圣者,每幢屋子都被挤得水泄不通。他和雷夫住得还算舒适,离国王很近,但有些贵族只能在虱子成群的小旅馆里容身,骑士们挤在妓院的后屋,朝圣者不得不呆在马厩或谷仓,或者露宿在星光下。好在虽然到了十月,天气却很暖和。如果是在此之前的任何一年,国王就会早已去贝克特的圣坛前祈祷,并留下丰厚的祭品。但贝克特是王室的叛徒,而不是我们眼下愿意碰到的某位大主教。大教堂里,为渥兰的葬礼而焚烧的香仍然烟气缭绕,为他灵魂的祈祷还在嗡嗡不息,犹如上千蜂群发出的低鸣。给克兰默已经寄出了几封信,躺在德国某处的皇帝行宫里。安妮已经开始称他为当选大主教。谁也不知道他回家得多长时间。带着他的秘密,雷夫说。

当然,他说,他的秘密,写在页边上。

雷夫去参观了圣坛。这是他第一次去。回来时,他睁大了眼睛,说那儿堆满了鹅蛋大的珠宝。

“我知道。你觉得它们是真的吗?”

“他们给你看一个头骨,说是贝克特的,曾经被骑士们打破了,但现在又拼了起来放在一只银盘上。如果掏现钱的话,你还可以吻它。他们还用一个盘子装着他的手指骨。他们还保存了他擦过鼻涕的手帕。还有他的靴子的一块碎片。他们还拿着一个小玻璃瓶在你面前晃,说是他的血。”

“在沃尔辛厄姆,他们还保存有一瓶处女的乳汁。”

“天啊,不知道那是什么?”雷夫显出一副恶心的样子。“至于那血,你还看得出来是水里加了一点红土。还一片片地漂在那儿。”

“行了,把那支从天使加百列的翅膀上拔下来的羽毛拿起来吧,我们要给史蒂芬·沃恩写信。我们可能得让他上路,去把托马斯·克兰默带回来。”

“得越快越好,”雷夫说,“稍等片刻,先生,我要去洗个手,把贝克特给洗掉。”

尽管不愿意去圣坛,国王还是想把安妮带在身边出现在他的子民们面前。做完弥撒后,他不听众人的劝告,走进了人群之中,周围是他的枢密院委员,他的卫士们跟在后面。安妮的头在她的细脖子上扭来转去,听着从旁边传来的议论。人们纷纷伸出手来触摸国王。

诺福克跟在他的一侧,紧张得绷直了身体,眼睛四下扫视:“我不喜欢这种做法,克伦威尔先生。”他自己曾经出刀极快,现在也警惕着视线以下的动作。不过,勉强可以被称为武器的东西只有一个被一群圣方济各会修士抬着的大型十字架。人群闪开一条道,让他们过去,接着是一群穿着法衣的在俗神父,然后是一队来自修道院的本笃会修士,他们中间有一位本笃会修女装扮的年轻女人。

“陛下?”

亨利转过头。“天啊,是圣女,”他说。卫士们冲了过来,但亨利举起一只手。“让我见见她。”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姑娘,不是太年轻,也许有二十八岁;相貌平平,肤色有点黑,显得很兴奋,脸上因为急切而泛红。她朝国王挤了过来,一时间,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他: 一抹模糊的金红色,发红的皮肤,迫切而充满阳刚之气的身体,一只火腿般的手伸出去扶住她修女的胳膊肘。“小姐,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她想行屈膝礼,但他手上用力不让她行礼。“神告诉我,”她说,“跟我交谈的圣徒们告诉我,您身边的那些异教徒必须被扔进大火之中,而如果您不亲自点火,那您自己会被烧死。”

“哪些异教徒?他们在哪儿?我不会把异教徒留在身边的。”

“这里就有一个。”

安妮躲到国王身边;她贴在他金红两色的外套上,像蜡融化了一般。

“而且,您跟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如果有了任何形式的婚姻,您在位的时间将不超过七个月。”

“得了,小姐,七个月?说得像一点儿,行吗?什么样的先知会说‘七个月’的?”

“神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那么七个月之后,谁会取代我呢?说吧,说说你想让谁取代我成为国王。”

僧侣和神父们想把她拉走;这不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蒙塔古勋爵,他有王室血统。埃克塞特侯爵,他是王室的血脉。”现在她也想从国王手里挣脱。“我看到您母亲了,”她说,“被白色的火焰包围着。”

亨利一把放开了她,仿佛她的肌肤烫手一般。“我母亲?在哪儿?”

“我一直在找约克红衣主教。我找遍了天堂、地狱和炼狱,但红衣主教都不在。”

“她肯定是疯了吧?”安妮说,“如果她疯了,就要挨鞭子抽。如果她没有疯,就该被绞死。”

有位神父说,“小姐,她是一位很圣洁的人。她的话是受到神启的。”

“把她给我弄走,”安妮说。

“你会遭雷击的,”修女对亨利说。他含糊地笑了笑。

诺福克咬牙切齿地冲进人群之中,挥舞着拳头。“把她拖回她的妓院去,免得她挨我的拳头,老天!”混乱之中,有个僧侣用十字架撞了另一个僧侣;圣女被拉了回去,一边还在继续预言;人群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亨利抓住安妮的胳膊,拉着她沿原路返回。他自己则盯着圣女,紧紧地跟在那伙人的后面,直到周围的人渐渐散去,他才有机会拍了拍一个僧侣的手臂,请求跟她说话。“我以前是沃尔西的仆人,”他说,“我想听听她的预言。”

他们商量了一下,然后让他进去了。“先生?”她说。

“你能再试试去找红衣主教吗?如果我捐一笔钱款的话?”

她耸耸肩。圣方济各会的一位修士说,“那得是一笔不小的钱款。”

“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是里斯比神父。”

“我肯定能满足你们的期望。我很有钱。”

“你是只想找到他的灵魂到底在哪里,便于你自己的祷告,还是在考虑捐建小教堂,或许是一笔捐赠?”

“你们怎么说就怎么办吧。但是当然,我需要知道他不在地狱。花大把的钱为一件没有希望的事情做弥撒,就没什么意义了。”

“我得跟博金神父谈谈,”那姑娘说。

“博金神父是这位女士的灵魂导师。”

他点了点头。“下次再来问我吧,”姑娘说。她转过身,消失在人群之中。他当场给那些随从发了一些赏钱。为了博金神父,不管他可能是谁。博金神父似乎就是定价和管账的人。

修女的话使国王的情绪非常低落。如果有人说你将遭到雷击,你会是什么感受?到傍晚的时候,他说自己头痛,脸痛,嘴巴痛。“退下吧,”他对他的御医们说,“你们从来都治不好,现在又怎么可能呢?还有你,小姐,”他对安妮说,“让你的侍女们伺候你就寝吧,我不想听唠叨,我受不了叽叽喳喳的声音。”

诺福克小声嘟哝着: 这位都铎,总是有些不对劲。

在奥斯丁弗莱,只要有人流鼻涕或者扭伤了关节,男孩们就会上演一出名为《假如诺福克是巴茨医生》的短剧。牙齿疼吗?把它们拔掉!手指卡住了?把手剁掉!脑袋疼吗?把它割掉,你还有一个。

现在诺福克从国王面前退开一半后,停住了。“陛下,她并没有说雷电一定要您的命”

“她的确没有,”布兰顿开心地说。

“不是要命而是被赶下王位,不是要命而是被击中烧焦,这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对吧?”国王可怜巴巴地指了指他的周围,大声叫仆人搬来一些柴火,要侍从暖一点酒。“我身为英格兰国王,难道就坐在这儿,守着一团可怜的火,连一点喝的都没有吗?”他看上去的确很冷。他说,“她看见我母亲了。”

“陛下,”他小心翼翼地说,“您知道吗,大教堂里有扇窗户的玻璃上有您母亲的画像?当太阳照进去的时候,她不就像沐浴在光芒之中吗?我觉得那修女看到的就是这种情景。”

“你不相信幻象吗?”

“我觉得,也许她无法把在外部世界看到的东西与她脑海里的东西区分开来。有些人就是这样。也许应该同情她。尽管不能太同情。”

国王皱了皱眉。“但是我爱我母亲,”他说。接着:“白金汉非常重视幻象。他专门有一位为他预言的修士。跟他说他会成为国王。”他没必要补充一句,白金汉是个叛徒,而且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当国王一行启航去法国时,他与国王一起乘坐“燕子号”。他站在甲板上,目送着英格兰渐渐远去,亨利的私生子里奇蒙公爵在他旁边,因为这第一次海上航行,还因为能陪伴他父亲,而感到非常兴奋。菲茨罗伊是个英俊的小伙子,长着一头金发,虽然只有十三岁,但身材很高,不过有些单薄: 很像亨利年轻时的样子,而且有良好的自我感觉和一种独特的高贵气质。“克伦威尔先生,”他说,“自从红衣主教下台之后,我就没有见到你了。”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很高兴你东山再起了。因为那本名为《朝臣》的书上说过,在出生卑微的人身上,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卓越的天份。”

“你读的是意大利语的吗,先生?”

“不是,但有人把那本书的一部分帮我译成了英语。那是一本好书,很值得我一读。”他顿了顿。“我但愿”——他转过脑袋,压低声音——“我但愿红衣主教没有死。因为现在诺福克公爵成了我的监护人。”

“我还听说大人将要娶他的女儿玛丽。”

“是的。我并不愿意。”

“为什么?”

“我见过她。她的胸部像一块平板。”

“但是她很聪明,大人。而且在你们共同生活之前,时间可以弥补那种不足。既然你的人能把卡斯蒂格里翁那本书上涉及淑女及其品德的那一部分给你翻译出来,那么我能确定,你会发现玛丽·霍华德拥有所有那些品德。”

他想,但愿这桩婚姻到头来不会像哈利·珀西或者乔治·博林的那样。也是为了女孩着想;卡斯蒂格里翁说,男人能够理解的所有东西女人也能理解,他们具有同样的领悟力,同样的才能,无疑也具有同样的爱和恨。卡斯蒂格里翁爱他的妻子伊波丽塔,但两人仅仅共同生活了四年,她就去世了。他为她写了一首诗,一首挽歌,但写出来却仿佛出自伊波丽塔之手: 是已故的女人在向他倾诉。

船过之处的海面上,海鸥一声声地叫着,犹如迷途的灵魂。国王来到甲板上,说他的头已经不痛了。他说,“陛下,我们刚刚谈到卡斯蒂格里翁的书。您有空读过吗?”

“是的。他赞颂了sprezzatura。那是一种不刻意努力却把各种事情做得漂亮、圆满的艺术。王公贵族们也应该培养这种素质。”他很有几分怀疑地加了一句,“弗朗西斯国王就具有这种素质。”

“是的。可除了sprezzatura之外,一个人在公开场合还得始终展示出一种庄重的克制力。我在想,也许我可以找人把它翻译出来,送给诺福克大人做礼物。”

在他的脑海中,肯定浮现出了托马斯·霍华德在坎特伯雷威胁着要揍那位圣女的情景。亨利咧嘴笑了。“你应该这样。”

“嗯,但愿他不会把它当成一种责备。卡斯蒂格里翁说,一个男人不应该刻意卷发和拔眉毛。而您知道,大人两者兼有。”

小王子朝他皱起眉头。“诺福克大人吗?”亨利发出一阵与国王身份不符的大笑,既不庄重也不克制。这对他的耳朵很受用。船上的木板在嘎吱作响。国王把手扶在他肩上,稳住自己。风鼓起了船帆。太阳在水面上跳跃。“再过一小时,我们就要靠港了。”

加来是英格兰的边远地区,是她在法国的最后堡垒,在这座小城,他有许多朋友,许多客户,许多委托人。他知道这座城市,包括水闸和灯笼门,圣尼古拉斯教堂和圣母教堂,他知道它的塔楼和防波堤,还有它的集市、广场和码头,总督所租住的斯特伯旅馆,维特希尔和温菲尔德两家的住宅——在他们那绿树成荫的花园里,绅士们远离他们觉得再也无法理解的英格兰,过着惬意的隐居生活。他知道那些防御工事——摇摇欲坠——在城墙的外面,是佩尔的土地,有它的树林、村庄和沼泽,它的水闸、堤坝和沟渠。他知道通往布伦的路,还有通往皇帝的领土格拉沃利讷的路,他还知道弗朗西斯和查理这两位君王,随便哪一位只要下定决心,就可以一举拿下这座小城。英国人在这里已经有了两百年的历史,但如今在大街上,你会发现讲法语和佛兰芒语的人更多。

总督迎接了国王陛下;伯纳斯勋爵是一位老战士、老学者,堪称旧式美德的典范,如果不是因为腿有残疾,以及他显然担心可能由此导致的巨大开销,他就会是《朝臣》那本书的活样板了。他甚至已经把国王和侯爵安排在两个中间有一扇连着的门的房间。“我觉得这样非常合适,大人,”他说,“只要门的两面有牢固的栓子就行。”

因为在他们离开陆地之前,玛丽告诉过他,“以前她不愿意,不过现在她会了,但是他不会。他跟她说,如果她怀上孩子,他必须确定是婚内的。”

两位国王将在布伦会晤五天,然后又在加来五天。安妮想到自己将被撇在一边,感到非常不快。他从她坐立不安的样子看出,她知道这是一个有争议的地方,可能会发生你无法预料的事情。与此同时,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他甚至没有带上雷夫,独自一人溜进了位于凯尔克维尔街一座后院的小酒馆里。

这是个低矮的地方,有一股柴火的烟味、鱼腥味以及霉味。在一边墙上有一面潮湿的镜子,他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面孔,很苍白,只是眼睛还有生气。他一时有些错愕;你没想到会在这样一间脏乱的小屋里看到自己。

他坐在一张桌子旁等着。五分钟后,屋子后面有了一些动静。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早就料到他们会让他等候;为了打发时间,他在脑海里将康沃尔郡去年交给国王的款项的数字过了一遍。他正准备接着回顾切斯特的收款人提交的数字时,一个黑影出现了,并渐渐地变成一个穿着长衫的老头。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接着后面还跟了两个人。你很难将他们分出彼此: 都是一样的干咳,一样的长胡子。根据他们叽叽咕咕地商量出的顺序,几个人在对面的凳子上依次坐下。他讨厌炼丹术士,而这些人看起来就像炼丹术士: 衣服上有些说不清的污渍,眼睛泪汪汪的,鼻子出着粗气。他用法语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哆嗦了一下,其中一个用拉丁语问他们是否应该有点喝的。他叫来服务生,不抱太大希望地问他有什么可推荐的。“去别的地方喝?”服务生说。

最后上了一壶酸酸的东西。等几个老头痛饮一番之后,他才开口问道,“你们哪位是卡米洛先生?”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其所花的时间不亚于格利伊三姐妹将她们共用的那只独眼轮流使用一遍。

“卡米洛先生去了威尼斯。”

“为什么?”

有人咳了咳。“去商量一些事情。”

“但他是打算回法国的吧?”

“很有可能。”

“你们手上的东西,我想为我的主人弄到手。”

沉默。他想,如果我把酒拿开,直到他们说点有用的东西,会怎么样?但有人先他一步抢夺酒壶;他的手颤抖着,酒泼到了桌子上。其他人不耐烦地咕哝着。

“我想你们可能把图纸带来了,”他说。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哦,没有。”

“但的确是有图纸的吧?”

“没有这种东西。”

泼洒的酒开始渗进木头缝里。在痛苦的沉默中,他们坐在那儿看着这种情景。其中一人低头用手指戳着自己袖子上的一个虫眼。

他喊服务生又上了一壶酒。“我们不想让你失望,”那位发言人说,“你得明白,卡米洛先生眼下,嗯,是在弗朗西斯国王的保护之下。”

“他准备为他做一个模型吗?”

“有这种可能。”

“一个实用模型?”

“从本质上说,任何模型都会是实用模型。”

“如果他对自己的工作条件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我的主人亨利会很高兴地欢迎他去英格兰的。”

又顿了片刻,直到酒壶送了上来,服务生转身走开。这一次他自己亲自倒酒。几位老人又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说,“先生觉得他不会喜欢英国的气候。太多雾。而且,整个岛上到处都是女巫。”

这次见面令人很不满意。不过总得从什么地方开个头。离开的时候,他对服务生说,“你可以去擦擦桌子。”

“我不如等到他们把第二壶喝完再说,先生。”

“没错。给他们送点吃的吧。你们这儿有什么?”

“浓汤。我可不会推荐这个。看起来就像妓女洗完内衣后留下的玩意儿。”

“我从不知道加来的姑娘会洗任何东西。你会认字吗?”

“一点点。”

“写字呢?”

“不会,先生。”

“你得学会。而且要用好你的眼睛。如果有别的人来跟他们说话,如果他们拿出图纸、羊皮纸、纸卷或任何这一类的东西,我都想知道。”

那孩子说,“那是什么,先生?他们在兜售什么东西?”

他差一点就告诉了他。能有什么坏处呢?但是最后,他也想不起合适的名称。

布伦会晤正在进行之际,他得到消息,说弗朗西斯想见他。亨利考虑了一番才点头同意;如果是面对面,那么君王就只能跟另一国的君王以及高级贵族和教士打交道。自从上岸之后,在船上还跟他十分友好的布兰顿和霍华德就对他疏远起来,似乎在向法国人清楚地表明,他们没有给予他任何地位;他们假装他只是亨利一时兴起而留在身边的人,一个不久就会被某位子爵、男爵或主教所取代的与众不同的委员。

法方的信使告诉他,“这不是一次接见。”

“当然,”他说,“我明白。根本就不是。”

弗朗西斯坐在那儿等他,由于不是接见,所以他的身边只有几位大臣。他身材瘦高,肘关节和膝关节非常突出,那双骨头凸起的大脚在巨大的厚拖鞋里不停地动着。“克伦穆尔,”他说,“现在,让我了解一下你。你是威尔士人。”

“不是,殿下。”

狗一般的可怜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然后又再一次上下打量着他。“不是威尔士人。”

他明白法国国王的困惑。他如果不是出自哪位谦卑的都铎臣子的家庭,又是凭什么进入了宫廷呢?“是已故的红衣主教引荐我为国王效劳的。”

“是的,这一点我知道,”弗朗西斯说,“但是我心里想,这里还有其他的因素。”

“也许吧,殿下,”他连忙说道,“但显然跟是不是威尔士人无关。”

弗朗西斯捏了捏自己的鹰钩鼻子的鼻尖,使它朝下巴更钩了一些。选择你的君王: 你不会喜欢每天看到这一位的。亨利是那么健康,身体壮实,干干净净,肤色白里透红。弗朗西斯移开目光,说,“据说你曾经为法国的荣誉而战斗过。”

加里格利亚诺: 他一时垂下眼睛,仿佛在回想发生在大街上的一起非常糟糕的事件: 一些变了形的残胳膊断腿。“在一个非常倒霉的日子。”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现在还有谁记得阿金库尔战役呢?”

他几乎失笑。“是呀,”他说,“再过一两代人,或者三代……四代……这些事情就算不了什么了。”

弗朗西斯说,“听说你跟那位小姐关系很好。”他吸了吸嘴唇。“告诉我,我很好奇,我那国王兄弟是怎么想的?他认为她是处女吗?至于我自己,倒是从没动过她。她在这宫廷的时候,还很年轻,身子单薄得像一块平板。不过,她姐姐——”

他很想制止他,但是你不能制止一位国王。他的声音缓缓地抚摸着玛丽的全身,从下巴到脚尖,然后把她像热饼一般翻个身,在另一面又从后颈一直到脚跟。有位侍从给他递上一块上等的亚麻方巾,他说完后擦了擦嘴角: 然后把手帕递了回去。

“嗯,好了,”弗朗西斯说,“我看你是不会承认是威尔士人的,那么我的推测到此为止。”他的嘴角抬了抬;胳膊肘动了动;膝盖抖了抖;这场“非接见”结束了。“克伦穆尔先生,”他说,“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你突如其来的好运可能不会长久。所以,过来,把你的手给我,像一位法国士兵一样。也请你为我祈祷。”

他鞠了一躬。“我为您祈祷,先生。”

他离开时,有位大臣走上前来,低声说,“殿下送给你一份礼物,”并递给他一双绣花手套。

他想,如果是另一个人,一定会很高兴,并试着戴上。而他却捏了捏它们的手指,找到了他所寻找的东西。他轻轻地抖了抖手套,另一只手兜住。

他径直去见亨利。发现他正在阳光下,跟几位法国贵族一起玩木球。亨利玩起木球来,可以像比武大赛一般热闹: 喝彩呀,抱怨呀,夸海口呀,叹气呀,咒骂呀,一刻不停。国王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睛在说,“怎么样?”他的眼睛回答,“单独谈,”国王的眼睛说,“等一会儿,”这些话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而国王自始至终还在跟那些人开着玩笑,亲热地拍背,接着,他直起身子,看着他的球从修剪过的草坪上滚过来,并指着他这个方向。“你们看到我这位委员了?我可提醒你们,千万不要跟他玩。因为他不会尊重你们的祖先的。他既没有纹章也没有姓氏,但是他相信自己天生就是赢家。”

有位法国贵族说,“败得优雅是每一位绅士都该学会的艺术。”

“我也希望学会,”他说,“如果你们看到一个我可以效仿的榜样,请指出来。”

因为他注意到,他们一心想赢得这场游戏,一心想从英格兰国王手里得到一块金币。赌博不是罪恶,只要你能赌得起。他想,也许我能发给他一些赌博的筹码,必须亲自送到威斯敏斯特的某间办公室才能兑现: 附带上一些很费神的文书工作,给职员的费用,加上一个特别的封条。那会帮我们省一笔钱。

但是国王的球顺利地朝目标球滚去。亨利还是赢定了。从法国人那边,响起几声礼貌的掌声。

当他和国王离开众人后,他说,“这里有一样您会喜欢的东西。”

亨利喜欢惊喜。他伸出一根粗壮的食指,显出粉红而干净的英国人的指甲,在手背上轻轻地推着那颗红宝石。“是一块不错的宝石,”他说,“看这些东西我是行家。”顿了顿。“这里最有名的金匠是谁?叫他来为我效劳。这是块深色的宝石,弗朗西斯会重新看到它的;在我们的会晤结束之前,我会把它戴在我自己的手指上。弗朗西斯会看到我的人是怎么对我。”他的心情非常好。“不过,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他点点头,让他退下。“当然,你会跟金匠合计着抬高它的估价,然后跟他商量瓜分利润……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会很慷慨。”

转换表情。

国王笑了起来。“一个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的人,我为什么要把我的事托付给他呢?有朝一日弗朗西斯会给你一份养老金。你必须接受。顺便问一句,他问了你一些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威尔士人。这对他好像是一个大问题,我很抱歉那么令人失望。”

“哦,你并不令人失望,”亨利说,“不过你一旦令人失望了,我会让你知道的。”

两个小时。两位国王。你知道些什么呢,沃尔特?他站在带有咸味的空气中,对他死去的父亲说。

当弗朗西斯与他的国王兄弟一起回到加来时,晚上的盛大宴会之后,最先请他跳舞的就是安妮。她脸上神采飞扬,眼睛在镀金的面具背后熠熠发亮。当她拿开面具,望着法国国王时,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奇特表情,看上去不太真实,仿佛面具之后还有一副面具。你可以看到他张口结舌;你可以看到他开始流出了口水。她与他十指相扣,将他带到窗户旁的一个座位上。他们用法语交谈了一个小时,窃窃私语,他那颗油亮的黑脑袋跟她凑得很近;有时候他们哈哈大笑,四目相对。他们无疑是在讨论新的结盟;他似乎觉得她的胸衣里面塞着另一份协议。弗朗西斯有一次拿起她的手。她半就半推地抽了回去,有片刻时间,他似乎想把她娇小的手指放在他那难以启齿的裤裆上。大家都知道弗朗西斯近来接受了汞盐疗法。但没有人知道它是否有效。

亨利正在与加来的贵妇们跳舞: 有吉格舞,还有萨尔塔列洛舞。查尔斯·布兰顿将他生病的妻子抛在了脑后,正把他的舞伴们高高抛起,让她们的裙子飘扬起来而尖声大叫。但亨利的目光不停地穿过大厅,朝安妮和弗朗西斯看去。他因为内心的恐惧而脊背僵直。他脸上是一副强颜欢笑的表情。

最后,他想,我得结束这一幕: 他暗暗纳闷,难道我真的爱我的国王吗,像一个子民该做的那样?

他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找到诺福克,他正因为害怕受命成为总督夫人的舞伴而藏在这里。“大人,把你的外甥女带走吧。她的外交工作已经做够了。我们的国王嫉妒了。”

“什么?他现在到底又抱怨什么?”但诺福克一眼就明白了眼前的情景。他骂骂咧咧地穿过房间——从跳舞的人中间穿过去,而不是从旁边绕过去。他抓起安妮的手腕倒扭过来,仿佛要把它折断似的。“经您同意,殿下。小姐,我们来跳舞吧。”他一把拉起她。他们的确跳了起来,只不过跟这座大厅里以前跳过的舞大不一样。公爵像是迈着动物的蹄子,踩在地上嗵嗵直响;而安妮的一条胳膊像受伤的翅膀一般被人抓着,煞白着脸在那儿蹦跶。

他远远地朝亨利看去。国王的脸上显出一种平静的、心安理得的满意之色。安妮应该受到惩罚,出手的除了她的亲人,还能是谁呢?法国贵族挤在一起窃笑着。弗朗西斯眯起眼睛观看着。

那天晚上,国王早早离开众人,甚至遣退了他的寝宫侍从;只有亨利·诺里斯在进进出出,后面跟着一位手下,拿着酒、水果、一床大被子,后来还有一盆煤;天已经变冷了。女人们也变得冷漠和烦躁起来。可以听见安妮提高的嗓门。门也摔得砰砰响。他正在跟托马斯·怀亚特谈话时,谢尔顿小姐急匆匆地朝他走来。“小姐想要一本《圣经》!”

“克伦威尔先生能背出整本新约,”怀亚特热心地说。

那姑娘看起来很为难。“我想,她要它是为了发誓用。”

“这样的话,我对她就派不上用场了。”

怀亚特抓住她的双手。“今晚谁会为你取暖,年轻的谢尔顿?”她挣脱开他,飞快地跑出去找圣经了。“我会告诉你是谁。亨利·诺里斯。”

他目送着那个姑娘。“她是抽签吗?”

“我一直很幸运。”

“国王呢?”

“也许吧。”

“最近呢?”

“安妮会把她们的心掏出来烤熟。”

他觉得自己不能走远,以免亨利要见他。他找了一个角落,跟爱德华·西摩下起棋来。在移动棋子的间隙,他说,“你妹妹简……”

“是个古怪的小东西,对吧?”

“她有多大了?”

“我不知道……二十左右?……她在狼厅走来走去,一边说,‘这些是托马斯·克伦威尔的袖子,’谁都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他笑了起来。“她非常得意。”

“你父亲为她找好人家了吗?”

“曾经说起过——”他抬起头来。“你干吗问这个?”

“好分散你的注意力。”

汤姆·西摩从门口冲了进来。“天啊,伙计,”他朝他哥哥喊道。他掀掉他的帽子,揉了揉他的头发。“有不少女人在等着我们。”

“我这位朋友建议不去。”爱德华拍了拍帽子。“他说除了更脏之外,她们跟英国女人没有两样。”

“经验之谈吗?”汤姆问。

爱德华把帽子重新端端正正地戴好。“我们的妹妹简有多大了?”

“二十一,二十二吧。怎么了?”

爱德华低头看着棋盘,伸手去拿皇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他很欣赏地抬起目光。“你是怎么走成这样的?”

后来,他坐在那儿,面前摆着一张白纸。他想给克兰默写封信,把它投到四面八方,让它满欧洲去找人。他提起笔却没有写。他在脑海中重温了一遍与亨利关于那颗红宝石的谈话。他的国王想象他会参与某种见不得人的诡计,在他当年仿制丘比特雕像并卖给红衣主教的日子里,他可能会对这类事情感兴趣。但是对这种说法进行辩解会显得你心虚。如果亨利不完全信任他,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国王是孤独的: 不管是在他的枢密院,还是在他的寝宫,乃至最后赤裸裸地在地狱的前厅——正如哈利·珀西所说——接受审判的时候。

这次行程将宫中的争吵与阴谋压缩起来,将它们圈在小城四面围墙之内的狭小空间里。旅行在外的人变得亲密无间,犹如一副牌中的纸牌: 彼此紧密相邻,各自的纸眼睛却视而不见。他不知道汤姆·怀亚特在哪儿,以及陷入了什么样的麻烦。他觉得自己无法入睡: 虽然不是因为担心怀亚特。他走到窗边。月亮仿佛无颜见人一般,用几片黑色的云围住了自己。

他走进花园,墙壁的托架上燃烧着火把,可他避开了亮光。海水低沉的起伏跟他自己的心跳一样,平稳而持续不断。他知道这黑暗中不止他一个人,片刻之后,响起了脚步声,裙子的窸窣声,有人轻微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悄悄搭在他的胳膊上。“是你,”玛丽说。

“是我。”

“你知道吗,他们把中间的门打开了?”她咯咯笑了起来,带着几丝残忍。“她被搂在他的怀里,像刚出生时一样赤条条的。现在她不能改变主意了。”

“我还以为他们今晚会吵架。”

“他们的确吵了。他们喜欢争吵。她说诺福克扭断了她的胳膊。亨利称她为抹大拉以及别的一些名字,我记不清了,我猜她们是罗马贵妇。不是鲁克丽丝。”

“不是。起码我希望不是。她要《圣经》干什么?”

“让他发誓。在证人面前。我。诺里斯。他作出了有约束力的承诺。他们在上帝的面前结成了夫妇。他还发誓说,等春天到来时,他会在英格兰再娶她一次,并让她加冕为王后。”

他想起坎特伯雷那位修女: 您跟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如果有了任何形式的婚姻,您在位的时间将不超过七个月。

“好了,现在,”玛丽说,“问题只看他自己有没有能力成就他的好事。”

“玛丽。”他抓住她的手。“别吓唬我。”

“亨利缺乏自信。他认为你指望一种超乎常人的表现。不过如果他不好意思的话,安妮会知道怎么帮助他的。”她小心地加了一句,“我是说,我给她出了一些主意。”她的手滑上他的肩膀。“好了现在,我们两个呢?费了那么大的神才让他们走到这一步。我想我们有权利乐一乐。”

没有回答。“你不会还是害怕我的诺福克舅舅吧?”

“玛丽,你的诺福克舅舅让我胆寒。”

不过,这并不是理由,不是他犹豫不决、没有马上动手的理由。她的嘴唇与他的轻轻相触。她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不是国王最忠实的仆人,就可能乘下一艘船一走了之。”

“我们会去哪儿?”

他不记得邀请过朋友。“东边。尽管我承认这不是一个好的起点。”博林家的东边,他想。所有人的东边。他在想着地中海,而不是这北方的海域;尤其是一个晚上,在拉纳卡一所房子里的温暖的午夜: 威尼斯城的灯火倒映在危险的海滨,奴隶的脚在地砖上啪嗒作响,空气中有熏香和香菜的气息。他伸出一条胳膊搂住玛丽,碰到了一样柔软、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 狐狸皮。“你真是聪明,”他说。

“哦,我们把什么都带来了。包括每一块布片。以防我们会在这儿呆到冬天。”

肌肤隐约发亮。她的喉咙很白,很柔软。只要公爵呆在室内,似乎一切都有可能。他的指尖挑开狐狸皮,露出里面的肌肤。她的肩膀温暖、幽香,有一点潮湿。他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

背后有一丝声响。他转过身,手中握着匕首。玛丽尖叫起来,拉住他的手臂。匕首尖顶住了一个男人的上衣,就在胸骨之下。“行了,行了,”一个镇静而恼火的英国人的声音说,“把它收起来吧。”

“天啊,”玛丽说,“你险些杀了威廉·斯塔福德。”

他把陌生人推回到亮处。直到看清他的脸后,他才收起匕首。他不知道斯塔福德是谁: 是什么人的养马员吗?“威廉,我以为你不会来了,”玛丽说。

“如果我没来,你似乎就有替补了。”

“你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生活有多么难!你以为自己跟一个男人确定了什么事情,其实却没有。他说他会来见你,到头来却不露面。”

这是发自内心的怨诉。“祝你们晚安,”他说。玛丽转过身来,似乎想说,哦,请别走。“我祷告的时间到了。”

一阵风从海峡吹来,掀动着海港里船只的缆索,吹得内陆人家的窗户嘎吱作响。他想,明天可能会下雨。他点起一支蜡烛,重新坐下来写信。但这封信对他毫无吸引力。花园中,果园里,树叶纷纷飘落。窗玻璃的外面,有黑影在空中移动,海鸥在飞翔,如幽灵一般: 他妻子伊丽莎白的白帽子闪了一下,就像她最后那天早晨送他到门口时一样。其实她没有: 她在睡觉,躺在潮湿的床单上,盖着黄色的土耳其被子。如果说他想起了把他带到这儿来的运气,他还同样想起了把他带到五年前那个早晨的运气,当时他走出奥斯丁弗莱的家门,是一位有妇之夫,胳膊下夹着有关沃尔西的事务的文件: 那时他幸福吗?他不知道。

距现在很久以前的在塞浦路斯的那个晚上,他已经准备向他的银行递交辞职报告,或者起码请他们帮他写推荐信带着去东边。他很好奇,想去看看圣地,去看看那里的植物和人们,去亲吻使徒们踏过的石头,去不可思议的城市里的秘密住所或去黑色的帐篷里讨价还价——在那些地方,戴着面纱的女人们像蟑螂一般飞快地躲进各个角落。那天晚上,他的运气不好也不坏。当他遥望着港口的灯光时,听到身后的房间里,有个女人手里摇着象牙骰子,发出爽朗的笑声,接着又柔声说“alhamdu lillah”。他听到她掷出骰子,听到骰子四处滚动,然后停了下来:“是几点?”

东边高。西边矮。赌博不是罪恶,只要你能赌得起。

“三点加三点。”

这算低吗?你得说是的。命运没有猛推他一把,而只是轻拍了他一下。“我要回家了。”

“但今晚不行。太晚了,涨潮了。”

第二天,他觉得幸运之神就在他的背后,犹如一阵轻风。他踏上了返回欧洲的旅程。当时的家位于一条宁静的运河边,是一座装有百叶窗的小屋,安塞尔玛跪在那儿,光滑的玉体上披着拖地的睡裙,那绿色的软缎在烛光下泛着暗黑的光泽;她跪在设置于自己房间里的小祭坛前,她跟他说过,这银祭坛对她而言很宝贵,是她所拥有的最为宝贵的东西。请稍等,她对他说;她开始用自己的语言祷告,一会儿好言劝说,一会儿甚至是威胁,从她的银神那里,她肯定终于哄到了一丝恩典,或者在那闪闪发亮、端端正正的姿态中看到了几分偏斜,因为她站起身来,转向他,说,“现在我准备好了,”一边拉开自己睡裙上的丝带,让他得以用手捧住她的双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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