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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2、魔鬼的唾沫

1533年秋冬

真是了不起。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国王睁着眼睛,绷直了身体承受打击;他很好地经受住了打击,其力量朝着合适的方向,以合适的速度移动,被他那盔甲保护着的身体所吸收。他的面色没有改变。他的声音没有颤抖。

“健康吗?”他说。“那么我感谢上帝对我们的厚爱。正如我感谢你们,各位大人,带来这令人舒畅的消息。”

他想,亨利一直都在排练。我想我们都是这样。

国王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接着他转头说了一声,“叫她伊丽莎白吧。取消比武大赛。”

有位博林家的人小声问:“其他典礼按计划进行吗?”

没有回答。克兰默说,全部按计划进行,直到我们听到不同的命令。我将要当……公主的教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简直无法相信。他说自己要一个女儿,现在就得到了一个女儿。他的目光追随着亨利离去的背影。“他没有问候王后。他没有问她怎么样。”

“这没什么关系,对吧?”爱德华·西摩毫不留情地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这时,亨利独自走了很远之后,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大主教大人。克伦威尔。但只是你们两个人。”

在亨利的密室里。“你们会想到这样吗?”

换了别人也许会笑。他没有。国王瘫坐在一把椅子上。他很想伸出手去放在他的肩上,就像对一个伤心欲绝的人那样。他忍住了这个念头;只是防备性地合拢手指,变成那个握着国王心脏的拳头。“有朝一日我们会为她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

“可怜的家伙。她的亲生母亲会但愿她消失。”

“陛下还很年轻,”克兰默说。“王后身体强壮,她家的人都很会生育。您很快会再有一个孩子。说不准上帝是要通过小公主而带来某种特别的福气。”

“我亲爱的朋友,我确信你是对的。”亨利的声音听起来将信将疑,可他环顾四周,想从周围的环境中汲取力量,仿佛上帝可能在墙上留下了某些友好的信息: 虽然其实只有不好的先例。他吸了一口气,站起身,甩了甩衣袖。他露出了笑容: 你可以看到他的意志力在刹那之间,犹如一只心脏有力跳动的鸟儿飞掠而过一般,将一个可怜的人变成了他的国家的灯塔。

他后来小声对克兰默说,“这简直就像看着拉撒路站起来。”

亨利很快就在格林威治的宫里走来走去,部署各项庆典。我们都还年轻,他说,下一次会是个男孩。有朝一日我们会为她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相信我,上帝是要通过小公主而带来某种特别的福气。

博林家的人喜形于色。现在是礼拜日,下午四点。看到那些职员此前在他们的公告上写下“王子”,而现在又不得不加上两个字母,他感到有些好笑,接着他回头去计算新公主府的开销。他已经建议让埃克塞特夫人格特鲁德当孩子的教母。凭什么只有圣女才能看到她的幻象?让整个宫廷的人都看到她带着勉强的笑容,在洗礼盆上托着安妮的婴儿,对她会有好处。

圣女本人被带到伦敦,安置在一处私人住所里,里面有柔软的床铺,旁边的声音,克伦威尔家的女人们的声音,丝毫不会打扰她的祈祷;在这里,钥匙在上过油的门锁里转动的声音,犹如折断鸟儿的骨头一般轻微。“她吃东西吗?”他问茉茜,她说,她的胃口跟你一样好: 哦,不,托马斯,可能没有你那么好。

“我想知道,她以圣餐为生的计划怎么样了?”

“他们现在看不到她吃饭了,对吧?那些把她领上这条道的神父和僧侣们。”

远离他们的监督之后,这位修女的行为开始像一个普通女人,像任何想要活下去的人一样,承认其身体的单纯需要;但也许为时已晚。他很高兴茉茜没有说,啊,可怜的无辜的灵魂。她并非天性无辜,当他们把她带到朗伯斯宫讯问时,这一点显而易见。你会以为身材魁梧、戴着威严的大项链的大法官奥德利足以震慑住任何乡下姑娘。再加上坎特伯雷大主教,你会觉得一位年轻的修女可能会产生几分敬畏。但丝毫也没有。圣女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对待克兰默——仿佛他在宗教生活中是初出茅庐。每当他反问她,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就同情地一笑,说,“一位天使告诉我的。”

第二次讯问时,奥德利带上了理查德·里奇,以便为他们做笔记,而且想到了什么也可以随时发问。他现在是理查德爵士,被授予了爵位并升任副检察长。在学生时代,谁都知道他说话尖刻,喜欢无中生有,对长者不敬,以及酗酒豪赌。如果人们以我们二十岁时的表现来评判我们,谁还抬得起头呢?事实证明,里奇在起草法律方面很有天赋,这一点仅次于他自己。在柔软的浅色头发下,他的面孔由于聚精会神而皱成一团;男孩子们称他为“皱皱爵士”。看到他精确地摊开文件,你绝对不会想到,他曾经是内殿律师学院最大的耻辱。当他们等待着那姑娘被带进来时,他小声地这么说着,取笑着他。克伦威尔先生!里奇说;那您与哈利法克斯的那位女修道院院长呢?

他知道没有必要否认这个: 或者否认红衣大主教为他编的任何故事。“哦,”他说,“那算不了什么——约克郡的人觉得很正常。”

他担心那姑娘可能听到了他们谈话的话尾,因为今天,当她在他们为她摆好的椅子上坐下时,她特别凶狠地盯了他一眼。她整理了一下裙子,抱起双臂,等着他们款待她。他的外甥女爱丽丝·威利费德坐在门边的一只凳子上: 她在那儿,只是以防发生昏厥,或其他的不适。不过,你只要朝圣女看上一眼,就会知道她跟奥德利一样根本不可能昏厥。

“可以吗?”里奇说。“开始?”

“哦,为什么不呢?”奥德利说。“你年轻又健壮。”

“你的那些预言——你总是在更改你所预见的灾难的发生时间,不过我知道你说过,国王在娶了安妮小姐之后,在位的时间将不到一个月。嗯,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安妮小姐被加冕为王后,还给国王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所以,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说在世人的眼里,他好像是国王。可在上帝的眼里,”她耸了耸肩,“再也不是了。他不是真正的国王,就像他,”她朝克兰默点着头,“不是真正的大主教一样。”

里奇才不会上当转移话题。“那么,完全有理由起来造他的反?废黜他?刺杀他?让另一个人来取代他?”

“嗯,你觉得呢?”

“在那些王位继承人中,你选择了科特尼家族,而不是波尔家族。是埃克塞特侯爵亨利。而不是蒙塔古勋爵亨利。”

“也可能,”他同情地说,“你把他们弄混了?”

“当然没有。”她的脸红了。“那两位先生我都见过。”

里奇做了记录。

奥德利说,“嗯,科特尼,也就是埃克塞特大人,是爱德华国王的一个女儿所生。蒙塔古勋爵是爱德华国王的兄弟克拉伦斯公爵的后代。你怎么看待他们的继承权?因为如果我们在谈真国王与假国王,有人说爱德华是他母亲与一个弓箭手的私生子。我想知道你能否解释一下?”

“她怎么会知道?”里奇说。

奥德利翻了翻眼睛。“因为她跟天上的圣人交谈。他们会知道。”

他看着里奇,仿佛可以读出他的思想: 尼克科洛的书里说,明智的君王会消灭嫉妒者,假如我,里奇,是国王的话,那些王位继承人及他们的家人就死定了。姑娘已经准备好应付下一个问题: 她在自己的幻象里怎么会既看到一位女王又看到一位王后呢?“我猜会自行解决的,”他说,“通过打仗?如果要在国内发动一场战争,储备几位国王和女王是一件好事。”

“没必要发动战争,”修女说。哦?“皱皱先生”坐直身体: 这是个新见解。“相反,上帝给英格兰降下了一场瘟疫。亨利将在半年内死去。还有她,托马斯·博林的女儿。”

“还有我?”

“你也是。”

“还有这个房间的所有人?当然,除你之外?所有的人,包括从来没有伤害过你的爱丽丝·威利费德?”

“你府里的所有女人都是异教徒,瘟疫会让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烂掉。”

“那么伊丽莎白公主呢?”

她在座位上转过身,对克兰默说,“他们说你为她施洗时,还把水加热,以免她受惊。你该把滚烫的水泼在她身上。”

哦,天上的基督啊,里奇说。他扔下手中的笔。他是一位慈爱的年轻父亲,有个尚在摇篮中的女儿。

他把一只手放在副检察长的手上,表示安慰。也许你认为爱丽丝会需要安慰;可当圣女判处她死刑,而他朝房间那边的外甥女看去时,却发现她脸上完全是一副嘲弄的神情。他对里奇说,“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滚烫的水。是街上的人说的。”

克兰默缩作一团;圣女的话挫伤了他,她赢了一分。他,克伦威尔,说,“我昨天见到公主了。她长得很健壮,尽管有人咒她。”他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我们必须让大主教重新控制局面。他转向圣女:“告诉我: 你找到红衣主教了吗?”

“什么?”奥德利说。

“伊丽莎白修女说,她在去天堂、地狱和炼狱的旅程中会寻找我以前的主子,我当时提出为她支付旅差费用。我已经给她的人支付了首付——我希望我们可以看到些进展了?”

“沃尔西原本可以再活十五年,”姑娘说。他点点头: 他自己也是这样说的。“但是后来上帝结束了他的生命,以儆戒他人。我已经看到魔鬼们为他的灵魂争吵不休。”

“你知道结果了吗?”他问。

“没有结果。我到处找过他。我还以为上帝已经让他不毁灭了,但有天夜里我看到了他。”一阵长时间的故弄玄虚的犹豫。“我看到他的灵魂在尚未出生的婴儿身上。”

一片沉默。克兰默缩在自己的椅子上。里奇轻轻地咬着笔头。奥德利扭着衣袖上的一颗纽扣,不停地扭着,直到线被拉得很紧。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为他祈祷,”圣女说。“上帝通常会答应我的请求。”

“从前,当你身边有那些顾问,博金神父、戈尔德神父、里斯比神父以及其他人时,你这会儿就会开始讨价还价了。我会为你的好意再加一笔钱,而你的精神导师们会抬高价码。”

“等等。”克兰默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我们能回去吗?大法官?”

“我们可以走你选择的任何方向,大主教大人。绕着桑树丛转三圈……”

“你看见魔鬼了?”

她点点头。

“他们是什么模样?”

“像鸟类。”

“算是还好,”奥德利淡淡地说。

“不,先生。魔鬼浑身发臭。爪子畸形。他是以一只身上糊着血和粪便的小公鸡的形象现身的。”

他抬头朝爱丽丝看去,准备把她送出去。他想,他们对这女人做了些什么啊?

克兰默说,“这对你来说肯定很恶心。但是我知道,魔鬼的特征就是以不止一种方式现身。”

“是的。他们这样是为了蒙蔽你。他以一个年轻人的模样出现。”

“真的?”

“有一次他带了一个女人。晚上来到我的房间。”她顿了顿。“对她动手动脚乱摸一气。”

里奇:“他是有名的不知廉耻。”

“跟你差不多。”

“然后呢,伊丽莎白修女?乱摸一气之后呢?”

“掀起她的裙子。”

“而她没有反抗?”里奇说。“你真是让我吃惊。”

奥德利说,“魔王路西法,我相信他有自己的办法。”

“在我的眼皮底下,他跟她搞上了,就在我的床上。”

里奇做了记录。“那个女人,你认识吗?”没有回答。“魔鬼没有用同样的方法对你吗?你可以说出来,不用顾虑。这不会成为对你不利的证词。”

“他接着就花言巧语地哄我。穿着蓝色丝绸外套,是他最好的衣服,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他的新马裤的裤腿上都镶着钻石。”

“裤腿上都镶着钻石,”他说。“嗯,那肯定是一种诱惑吧?”

她摇了摇头。

“可你是一位出色的年轻女人——配得上任何男人,我得说。”

她抬起头来;闪过一丝微笑。“我不喜欢路西法先生。”

“你拒绝他时,他说了什么?”

“他要我嫁给他。”奥德利双手托着脑袋。“我说我已经立誓要保持贞洁。”

“你不同意,难道他没有生气吗?”

“哦,生气了。他啐了我一口唾沫。”

“我想他只会是这种德性,”里奇说。

“我用一条手巾把他的唾沫擦掉了。是黑色的。发出地狱的恶臭。”

“那像什么?”

“像有东西在腐烂。”

“现在在哪儿,那条手巾?我猜你没有把它送到洗衣房吧?”

“在爱德华大师那里。”

“他拿去给别人看吗?为了赚钱?”

“为了捐献。”

“为了赚钱。”

克兰默从手上抬起脸来。“我们能休息了吗?”

“一刻钟?”里奇说。

奥德利:“我跟你说过他年轻又健壮。”

“也许我们明天再谈,”克兰默说。“我得祷告了。一刻钟的时间不够。”

“可明天是礼拜日,”修女说。“曾经有个人礼拜日出去打猎,结果掉进一个无底洞坠入了地狱,想想看。”

“既然那儿有地狱接住了他,”里奇问,“又怎么会是无底?”

“但愿我也去打猎,”奥德利说。“天知道,我很想去冒冒这个险。”

爱丽丝从凳子上起身,示意要送她。圣女站了起来。她满面笑容。她那番关于烫伤的婴儿们的话已经使大主教畏缩,让他感到身上发冷,还让副检察长几乎要哭出来。她认为她要赢了;可是她在输,在输,一直都在输。爱丽丝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手臂上,可圣女却一把甩开。

来到外面后,理查德·里奇说,“我们该烧死她。”

克兰默说,“虽然我们可能不喜欢她说的什么已故的红衣主教在她面前出现,以及魔鬼在她的卧室里等那一套,可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有人一直教她模仿在她之前的某些修女的说法,而罗马很乐意封那些修女为圣人。我不可能回过头去以宣传异端邪说之名判定她们有罪。同样,我也没有证据以异端邪说的罪名来审判她。”

“我的意思是,以叛国罪处以火刑。”

而女性的刑罚是: 由行刑人将男人半挂起来,进行阉割,然后慢慢掏出他的内脏。

他说,“没有公开的行动。她只是表达了一种意图。”

“意图发动造反,废黜国王,那不该算是叛国吗?话语可以被认定为叛国罪,有过先例的,你自己也知道。”

“如果它们逃过了克伦威尔的注意,”奥德利说,“我会感到诧异的。”

仿佛他们可以闻到魔鬼的唾沫;几个人几乎是你推我搡地来到了外面,这里的空气温和而潮湿: 有草叶的清香,有绿金色的、摇曳的光线。他可以看到,在将来的年代里,叛国罪将会呈现出新的、多种多样的形式。在此前最后一次制定叛国罪法案时,谁也无法通过纸质书本或议案来传播他们的话语,因为纸质书本在当时还想都不敢想。对那些已逝的人,那些在时间过得更为缓慢的时代效命于国王的人,他不禁有些嫉妒;如今,一些被收买或遭毒害的头脑的产物在一个月之内就可以传遍欧洲。

“我认为需要新的法律,”里奇说。

“我正在着手。”

“我认为对这个女人的拘禁太仁慈了。我们太心慈手软了。我们只是在陪着她玩儿。”

克兰默耷拉着肩膀走开了,他拖地的法袍将树叶带了起来。奥德利朝他转过身来,神态开朗而坚定,很想转变话题。“嗯,你说,公主很健康?”

没有裹着襁褓的公主被放在安妮脚旁的软垫上: 一个相貌丑陋、肤色发紫、哭哭啼啼的小丫头,竖着一头浅发,总是三下两下地踢开衣服,好像要显示她最为不幸的特征。似乎有传闻说,安妮的孩子一出生就有牙齿,每只手上有六根指头,并且像猴子一样浑身长毛,于是,她父亲将她赤裸着抱给大使们看,她母亲也总是在展示她,好让谣言不攻自破。国王将她的公主府选在哈特菲尔德,安妮说,“依我看,如果撤掉西班牙人玛丽的府邸,让她成为我的女儿伊丽莎白公主府上的一员,也许可以节省些开销,而且维护正当的秩序。”

“那身份是……?”孩子安静了下来;他注意到,这只是因为她把一只拳头塞进了嘴里,正在啃着自己。

“身份是我女儿的仆人。她还能是什么?不可能装模作样地讲平等。玛丽是个私生女。”

短暂的宁静结束了;公主突然放声大哭,吵得死人都不得安宁。安妮的眼睛向旁边望去,整张脸上渐渐挂满怜爱的笑容,她朝女儿弯下身去,但女侍们马上急惶惶地围了过来;哭闹的小家伙被搂起来,包裹好,然后抱走,王后的视线眼巴巴地跟着她,目送着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前呼后拥地出去了。他轻轻地说,“我想她是饿了。”

周六晚上: 在奥斯丁弗莱设宴款待经常四处奔忙的史蒂芬·沃恩: 出席的还有威廉·巴茨、汉斯、克拉泽和瑞斯里。交谈用不同的语言进行,雷夫·赛德勒熟练流畅地翻译着,他的脑袋不停地转来转去: 高雅的话题与低俗的话题,朝野权术与街谈巷议,茨温利的神学理论,克兰默的妻子。关于克兰默的妻子,在斯蒂尔亚德和城里已经无法阻止人们谈论;沃恩说,“难道亨利能够睁只眼闭只眼吗?”

“完全有这种可能。他是个度量特别大的国王。”

一天比一天大,赖奥斯利笑着说;巴茨医生说,他是一个必须经常活动的人,但近来他的腿又在困扰他,那处旧伤;可是想想看,一个在打猎场和比武场上不遗余力的人,到了国王这个年纪,怎么可能没有几道旧伤呢?你知道,他今年四十三了,克拉泽,根据你对命运星辰的解释,对一个占星图上气和火那么突出的人来说,我该为他的晚年感到高兴;顺便提一句,就婚姻宫位而言,我不是总在提醒他的月亮在白羊座(鲁莽而轻率的星座)吗?

他不耐烦地说,在他与凯瑟琳一起生活的二十年里,我们很少听到白羊宫的月亮一说。巴茨医生,决定我们命运的不是星辰,而是环境和形势所迫,是我们在压力下所做的选择;决定我们命运的是美德,可仅有美德还不够,我们偶尔还得运用一下我们的恶德。你不这样认为吗?

他示意克里斯托弗给他们斟酒。他们谈起铸币厂,沃恩将在那里任职;谈起加来,奥娜·李尔在那里似乎比她的总督丈夫事务更加繁忙。他想到了巴黎的吉多·卡米洛,在他的记忆机器里的木墙之间踱来踱去,十分苦恼,而在那些小盒子以及隐蔽的内部空间里,知识正在看不见地、自动地增长。他想到了圣女——现在已经确定她既不神圣,也非少女——此时此刻,她无疑正与他的外甥女们坐在一起吃晚餐。他想到了跟他一起讯问的人: 克兰默在跪着祷告,“皱皱先生”正皱着眉头看白天的记录,奥德利——大法官会在做什么呢?肯定在擦着他的大法官项链,他想。趁着大家谈话之际,他想小声问沃恩,你府上是否有过一位叫詹妮可的姑娘?她后来怎么样了?但赖奥斯利插嘴打断了他的思路。“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到我主人的画像?你已经画了好长时间了,汉斯,它该回家了。我们很想看看你把他画成什么样子。”

“他还在为法国大使忙乎,”克拉泽说,“德·丹特维尔想在被召回时把他的画像带回去……”

他们拿法国大使笑话了一通,那位大使总是把行李收拾好了又不得不打开,因为他的主子命令他呆在原地。“无论如何,我希望他不要太快带走,”汉斯说,“因为我想把它展示展示,好争取些订单。我想让国王看到,实际上我想为国王作画,你觉得行吗?”

“我会问问他,”他顺口说道。“让我找个时间。”他顺着桌子看过去,发现沃恩因为得意而容光焕发,像天花板图画上的朱庇特。

离席之后,他的客人们享用了黄姜夹心糖和果脯,克拉泽还画了画。根据他从哥白尼神父那里听到的分布图,他画出太阳和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的行星。他展示世界如何绕轴线自转,对此房间里无人否认。在你的脚下,你能感觉到它的推拉力量,岩石在嘎吱嘎吱地脱离岩层,海洋在倾斜和拍打着海岸,阿尔卑斯山的山口令人眩晕地侧歪,德国森林的树根在极力挣脱土壤。世界已经不是他和沃恩年轻时的样子,甚至不是红衣主教时代的样子。

客人离去之后,他的外甥女爱丽丝披着一件斗篷,从他的警卫面前经过,走了进来;送她来的是托马斯·罗瑟汉姆,是他的一位被监护人,住在他的府上。“别担心,先生,”她说,“乔在那儿守着伊丽莎白修女。什么都逃不过乔的眼睛的。”

是吗?那个总是因为针线活做坏了而泪汪汪的孩子?那个有时在桌子底下与湿漉漉的小狗打滚,或者在街上追逐小贩的邋遢的小姑娘?“我想跟您谈谈,”爱丽丝说,“您有时间吗?”当然,他说,一边扶着她的胳膊,把她的手握到自己手里;托马斯·罗瑟汉姆的脸变得苍白——这让他感到不解——接着就溜走了。

爱丽丝在他的办公室坐下。她打了个哈欠。“请原谅——但是她很难对付,时间也很漫长。”她把一绺头发塞进风帽里。“她准备放弃了,”她说。“她当着你们的面很勇敢,可晚上就哭泣,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个骗子。不过即使在哭,她都从眼皮底下偷看会有什么效果。”

“我现在想把它了结了,”他说。“为了她制造的所有麻烦,我们三四位法律和圣经专家日复一日地碰头,想整倒一个黄毛丫头,我们不觉得这是一个有教育意义的场面。”

“您为什么以前不把她抓来?”

“我不想让她的预言小店关门停业。我想看看哪些人会闻风而来。有埃克塞特夫人,和费希尔主教。还有二十来个我知道名字的僧侣和愚蠢的神父,以及可能一百个我不知道名字的人。”

“国王会把他们全都杀掉吗?”

“我希望是很少的几个。”

“您想让他慈悲为怀?”

“我想让他有耐心。”

“她会怎么样?伊丽莎白圣女?”

“我们要指控她。”

“她不会蹲监牢吧?”

“不会,我会说动国王对她给予照顾,他总是——他通常——很尊重宗教生活中的那些人。可是爱丽丝,”他看到她满眼泪水,“我想这一切真是够你受的。”

“不,这不算什么。我们都是您队伍里的士兵。”

“她没有吓着你吗,讲魔鬼的邪恶要求的时候?”

“没有,倒是托马斯·罗瑟汉姆的要求……他想娶我。”

“原来他是这样才不对劲!”他被逗乐了。“他不能自己开口吗?”

“他觉得您会用那种眼神看他,仿佛您在掂量他。”

像一枚边缘缺损的硬币?“爱丽丝,他拥有贝德福德郡的一大片土地,而且他的庄园自从我照管以来也收益非常好。如果你们两情相悦,我怎么会反对呢?你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爱丽丝。你母亲,”他柔声说,“还有你父亲,如果他们看得见,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爱丽丝正是为了这个才哭。她必须得到她舅舅的允许,因为在这过去的一年里,她成为孤儿。他姐姐贝特去世的那一天,他正与国王在内地。由于担心传染,亨利不接受来自伦敦的信使,所以他还没有获悉她生病的消息,她就已经去世并入土了。当他终于得知消息时,国王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轻言细语地宽慰他;他说到了他自己的妹妹,那位犹如书上的公主的银发女士,离开这个世界,他说,去了专门为王室的死者所保留的天堂里的花园;因为,他当时说,你无法想象这样一位女士在任何低下的地方,任何黑暗之地,在炼狱里那烟尘飞扬、硫黄气味弥漫、沥青滚烫、冰雹乱舞的插翅难逃的存尸所。

“爱丽丝,”他说,“擦干你的眼泪,去找托马斯·罗瑟汉姆,结束他的痛苦。你明天不必去朗伯斯。乔可以去,如果她像你所说的那样令人畏惧的话。”

爱丽丝在门口转过身来。“不过,我还会见到她吧?伊丽莎白·巴顿?我想见见她,在……”

在他们处死她之前。在这个世界上,爱丽丝决不是个单纯无知的人。这倒也好。看看单纯无知者的下场;被那些居心叵测和愤世嫉俗的人所利用,为了他们的目的而受到欺压,受到践踏。

他听到爱丽丝跑上楼。他听见她喊,托马斯,托马斯……这个名字会把府里一半的人从他们的睡前祈祷甚至从他们的床上叫出来: 哎,你在叫我吗?他套上皮袍,走到外面去看星星。他宅邸周围的区域灯火通明;燃着火把的花园是正在挖掘的地区,地基已经挖好,泥土高高地堆在两旁。附楼巨大的木架结构映衬在天空下;不太远处,是他新种的树木,一座城市果园,有朝一日,格利高里将在那里摘取果实,还有爱丽丝,以及爱丽丝的儿子们。他已经有了果树,可他想要在国外吃过的那种樱桃和梅子,还有晚熟的梨子,可以按托斯卡纳人的方法食用,让那吃起来嘎嘣脆的果肉配以冬季的腌鳕鱼。接着到了明年,他打算在位于坎农伯里狩猎小屋那儿再建造一座花园,使它成为远离城市的隐居之所,田野之中的避暑别墅。他在斯特普尼眼下也有工程,是扩建;约翰·威廉逊在为他看管建筑工人。很奇怪,但是像一个奇迹,家族的兴旺似乎治好了他那要命的咳嗽。我喜欢约翰·威廉逊,他想,我当初怎么会,跟他妻子……在大门之外,有哭闹和喊叫的声音,伦敦从来都不安宁或平静;墓地里有那么多人,但是有活人在大街上晃荡,醉醺醺的闹事者从伦敦桥上扔东西,圣堂里的人溜出去行窃,南华克区的妓女像屠夫叫卖死肉一样在高声叫价。

他回到室内。他的书桌把他拉了回来。在一个小匣子里,他保留着他妻子的书,她的祈祷书。里面有她夹进去的写在活页上的祈祷文。将基督的名字念上一千遍,就可以远离发烧。但其实没有,对吧?高烧最后还是来了,夺走了你的性命。在她的第一任丈夫托马斯·威廉斯的名字旁边,她写下了他自己的名字,可他注意到,她从未将汤姆·威廉斯划掉。她记下了孩子们的生日,在它们的旁边,他还写下了他们的女儿们死去的日期。他找到了一个空白的地方,他将在那里记下两位姐姐的孩子们的婚姻: 理查德与弗朗西斯·默芬,爱丽丝与他的被监护人。

他想,也许我从失去丽兹的痛苦中恢复了过来。当时,心底里的这块重石似乎永远不可能移开,可如今它已经大大减轻,使他能够继续自己的生活。我可以再婚,他想,但是,这不正是人们不停地对我说的吗?他对自己说,我现在再也不想乔安·威廉逊了: 不想一度属于我的乔安了。她的身体曾经具有特别的意义,可那意义现在已经消失;那在他的指尖下创造出来的、因为欲望而圣化的肉体,变成了一位城里妻子的普通的身体,一个没有具体面容的模糊的女人。他对自己说,我现在再也不想安塞尔玛了;她只是挂毯上的女人,一种编织物上的女人。

他伸手去拿笔。我从失去丽兹的痛苦中恢复了过来,他对自己说。真是这样吗?他犹豫着,手里握着笔,吸好了墨水。他把纸铺平,划去她第一任丈夫的名字。他想,好多年前我就想这样做了。

时间不早了。他上了楼,月亮像在大街上迷路的醉鬼一样,瞪着空洞的眼睛愣愣地望着窗户,他关上百叶窗。正在叠衣服的克里斯托弗说,“这儿有狼吗?在这个国家?”

“我想,当大片的森林被砍伐之后,狼全都死掉了。你听到的只是伦敦人的嚎叫。”

礼拜天: 在玫瑰色的晨光中,他的手下穿着由灰色大理石花纹布料做成的新制服,从奥斯丁弗莱动身,去跟从关押着修女的城里住所出来的人会合。他想,如果有秘书官的船就方便了,就不必在每次要过河时再做临时性的安排。他已经听过弥撒;克兰默坚持要他们全部再听一次。他观察着那姑娘,看到她流下了眼泪。爱丽丝说得没错;她不会再玩什么新花样了。

到九点钟的时候,她在解开自己花了数年时间所缠绕起来的一团乱线。招供时,她完全是一副不容置辩的样子,以至于里奇很难记录下来,她称他们为老于世故的人,有自己主意的人:“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一说什么事情,人们就围了过来,你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说你看到了什么情景,他们就会缠着你不放。”

“你不能让别人失望吗?”他说;她同意了,说就是这样,你不能。一旦开始,你就只能继续下去。如果你想回头,他们就会宰了你。

她交代说,她的幻象都是编出来的。她从来没有跟圣人交谈过。也从来没有起死回生;那都是假的。她从来没有创造过神迹。抹大拉的马利亚的信是博金神父写的,有个僧侣在字母上镀了金,她马上就会想起他的名字。所谓天使是她自己想象的,她好像见过它们,但现在她知道那只反射在墙上的光芒。她听到的声音不是它们的声音,根本就不是清晰的声音,而只是她的姐妹们在小教堂唱歌的声音,或者是一个女人因为被殴打抢劫而在路上哭的声音,或者还可能是厨房里盘子碟子毫无意义的碰撞声;至于那些似乎从地狱里的人们喉咙里发出来的呻吟与哭喊,其实只是楼上有人在将搁板桌在地上拖动,是一只流浪狗在哀号。“我现在明白了,先生们,那些圣人不是真实的。不像你们这样真实。”

她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打破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说,“我有没有可能重新回到肯特的家里?”

“我会看看该怎么安排。”

休·拉蒂摩这一次也出席了,他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好像他在做些虚假的承诺。不,是真的,他说。交给我吧。

克兰默温和地告诉她,“在你能够去任何地方之前,你必须公开承认你的欺骗行为。公开认错。”

“她不害怕人多,对吧?”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到处奔走,巡回表演,这只是重来一次,虽然表演的性质现在变了;他打算在圣保罗十字讲坛,可能还有伦敦以外的地方,让她公开忏悔。他觉得她会欣然接受骗子的角色,就像她当初接受了圣人的角色一样。

他对里奇说,尼克科洛告诉我们,赤手空拳的预言家们总是会失败。接着他一笑,说,我之所以提起这点,理查德,是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引经据典。

克兰默倾身向前对圣女说,你身边的那些人,爱德华·博金以及其他的人,哪些是你的爱人?

她一时愕然: 也许是因为这个问题出自于他,讯问者中对她最和蔼的人。她只是愣愣地盯着他,仿佛两人之中有一个是傻瓜。

他喃喃道,她也许觉得爱人这个词不合适。

够了。他对奥德利、拉蒂摩、里奇说,“我将开始抓捕她的追随者,还有她的引导者。她已经毁掉了许多人,如果我们愿意让他们的下场快一点到来的话。显然有费希尔,也许还有玛格丽特·波尔,格特鲁德和她丈夫是毫无疑问。很可能还有国王的女儿玛丽小姐。托马斯·莫尔不是,凯瑟琳不是,但是有那一大帮圣方济各会修士。”

法庭起立,如果算得上是法庭的话。乔站了起来。她一直在做针线活——确切地说,是在拆针线活,慢慢地拆掉一只绒线刺绣绷子上的石榴边——这些凯瑟琳的、尘封的格拉纳达王国的残迹,仍然在英格兰流连。她收起针线活,把剪刀放进口袋,卷起衣袖,把针插在布上以备后用。她走到囚犯面前,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我们得道别了。”

“威廉·霍克赫斯特,”那姑娘说,“我现在想起那人的名字了。那个给抹大拉的马利亚的信镀金的僧侣。”

理查德·里奇记了下来。

“今天不要再说了。”乔劝她。

“你会跟我一起去吗,小姐?去我要去的地方?”

“没人跟你一起去,”乔说。“我想你根本就不明白,伊丽莎白修女。你要去伦敦塔,而我则回家吃晚饭。”

1533年的夏天,一直晴朗无云,伦敦的花园里经常举行草莓节,到处都有忙碌的蜜蜂的嗡嗡声,而在温暖的傍晚,漫步在玫瑰藤架下,可以听到小径上传来的年轻绅士们为木球而争论不休的声音。就连北方也是收成喜人。树枝被沉甸甸的即将成熟的果实压弯了腰。仿佛国王已经下令温暖必须继续一样,整个秋天他的宫中都是暖意融融。王后的父亲阁下像太阳一样光彩照人,围绕着他运动的是一颗更小、但仍然闪烁着正午光芒的行星,他的儿子乔治·罗奇福德。但领舞的是布兰顿,带着他年仅十四岁的新娘在舞厅里穿梭。她是一位女继承人,原本与他的儿子订了婚,但查尔斯认为像他这样一位情场老手可以把她派上更好的用场。

西摩一家已经将家丑置之身后,他们的运气正在好转。简·西摩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对他说,“克伦威尔先生,我哥哥爱德华上周有了笑脸。”

“未免操之过急了,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听说他妻子病了。他以前的妻子。我父亲的那个,您知道。”

“她可能会死吗?”

“哦,很有可能。然后他就可以再找一个了。但是他会把她留在他位于埃尔佛塞姆的房子里,决不会让她靠近狼厅一步。而当我父亲去埃尔佛塞姆的时候,她会被关在被服室里,直到他已经离开。”

简的姐姐丽琪与她丈夫一起在宫廷里,她的丈夫泽西总督是新王后的一位亲戚。丽琪穿着饰有花边的天鹅绒服装走来,她的轮廓很清晰醒目,而她妹妹的则很不起眼,她淡褐色的眼睛大胆而善于传情。简跟在她后面小声地说着;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的思绪像小得无法用钩网抓获的金鱼一般从里面掠过。

简·罗奇福德——在他看来,她经常是闲得无聊——看见他正在注视着那两姐妹。“丽琪·西摩肯定有位情人,”她说,“让她容光焕发的不可能是她丈夫,他是个老头子了。在苏格兰打仗的时候,他就已经老了。”姐妹俩只是有一点相像,她说;她们都有低着头和咬下嘴唇的习惯。“否则,”她得意地笑着说,“你会以为她们的母亲也玩过跟她丈夫一样的把戏。你知道,她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大美人,玛乔丽·温特沃斯。谁也不知道维尔特郡那边是什么局面。”

“我很奇怪你不知道,罗奇福德夫人。看起来,你好像了解所有人的事情。”

“你和我,我们都睁大眼睛。”她低下头,说,仿佛要让这些话向内转,走进自己心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你去不了的地方睁大眼睛。”

亲爱的上帝,她想要什么?肯定不会是钱吧?问题说出口时,比他原本打算的更加冷淡:“出于什么合理的动机呢?”

她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我想得到你的友谊。”

“没有附加条件。”

“我觉得我可能帮得上你。因为你的盟友凯里夫人现在已经去赫弗看她女儿了。自从安妮回卧室值班之后,她就没人要了。可怜的玛丽。”她笑了起来。“上帝给了她一手很好的牌,可她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玩。告诉我,如果王后不能再生一个孩子,你会怎么办?”

“没有理由担心。她母亲以前每年生一个。博林总是抱怨把他生穷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男人如果有了儿子,就全部归功于自己,一旦生了女儿,就全部怪他妻子?而如果他们根本没有生孩子,我们就说是因为她的土地很贫瘠。我们不说是因为他的种子不好。”

“福音书里也是这样。怪罪的是石头地。”

布满石头的地方,长满荆棘的无用的荒地。结婚七年之后,简·罗奇福德还是没有生育。“我相信我丈夫但愿我死。”她轻描淡写地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并没有要她说出心里话。“要是我真的死了,”她说,仍然是那种轻快的语气,“要开膛验尸。我请你看在友情的份上帮这个忙。我害怕中毒。我丈夫和他姐姐经常秘谈好几个小时,而安妮知道所有下毒的方式。她曾夸口说,她会让玛丽吃一顿让她一病不起的早餐。”他等待着。“我指的是国王的女儿玛丽。虽然我能肯定,如果能让自己高兴的话,安妮也会毫无顾忌地除掉她的亲姐姐。”她重新抬起头来。“老实说,在你的内心里,你很想知道我所了解的事情。”

他想,她很孤独,并且养成了一颗野性的心,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利昂蒂娜。她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跟她有关,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密谈。她担心其他的女人同情她,而她讨厌被人同情。他说,“关于我的内心,你了解些什么?”

“我知道你的心放在哪儿。”

“比我自己了解得还多。”

“对男人来说这是常事儿。我可以说出你爱的人是谁。如果你想得到她,为什么不开口去提呢?西摩家并不富裕。他们会把简卖给你,并为这笔交易而高兴。”

“你误解了我的兴趣的性质。我府里有年轻人,我有被监护人,我得考虑他们的终身大事。”

“哦,得了吧,”她说。“别来这一套。对保育室里的婴儿们说去吧。对下院说去,你的确也经常对他们撒谎。但是别以为你蒙得了我。”

“对一位主动表示友谊的女士来说,你的态度可不好。”

“慢慢习惯吧,如果你需要我的情报。如果你现在走进安妮的房间,会看到什么呢?王后在她的祷告椅上。王后在为一个女乞丐缝制罩衫,她戴的首饰上的珍珠跟鹰嘴豆一般大。”

要想不笑很难。这个画面很准确。安妮让克兰默深感敬佩。他认为她是虔诚女人的典范。

“那么,你以为事情真是这样吗?你以为她不再与那些能说会道的年轻绅士亲密往来了吗?赞美她的谜语,诗篇,歌曲,你认为她放弃那一切了吗?”

“她有国王来赞美她。”

“在她的肚子再次变大之前,她从那边再也不会听到半句好听的话。”

“那有什么会妨碍她的肚子变大呢?”

“什么也没有。如果他能胜任的话。”

“你可要当心。”他笑了。

“我从来不知道谈论君王的床笫之事是叛国罪。全欧洲都在谈论凯瑟琳,身体的哪一部位放在什么地方,她的身子当时有没有破,如果破了她是否知道?”她嘲弄地一笑。“哈利的腿晚上很痛。他担心王后太过兴奋时会踢到他。”她用手捂住嘴巴,但话语还是从她的手指缝了传了出来。“可如果她在他的身子底下躺着不动,他又说,怎么啦,夫人,你对为我传宗接代这么没兴趣吗?”

“我不知道她该怎么做。”

“她说从他那儿得不到丝毫的快乐。而他呢,由于争取了七年才得到她,他很难承认这么快就乏味了。依我看,他们从加来回来之前就没有新鲜感了。”

有这种可能;也许他们已经厌战了,感到心力交瘁。可是,他给了她那么华贵的礼物。并且他们总在争吵。如果他们都淡漠了,会吵得那么频繁吗?

“所以,”她接着说,“考虑到她的乱踢和他的痛腿,还有他的技巧不够,以及她的性趣不大,如果我们能有一位威尔士亲王,将会是一个奇迹。哦,他的能耐没问题,既然他每周都换一个女人。如果说他喜欢新鲜的话,谁又能说她不是这样呢?她自己的弟弟就在侍奉她。”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愿神帮助你,罗奇福德夫人,”他说。

“我是说,把他的朋友们都争取到她那儿。你认为我是什么意思?”她刺耳地轻笑了几声。

“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意思吗?你在宫里的时间已经够长了,知道大家玩一些什么样的游戏。如果一个女人收到诗篇呀,赞美呀,就算她已经结了婚,也毫无关系。她知道她丈夫在别的地方写诗。”

“哦,她知道。至少我知道。在方圆三十英里以内,没有哪个小骚货的手上没有几首罗奇福德的诗。可如果你认为献殷勤只献到卧室的门口,你就比我所认为的还要天真。你也许爱上了西摩的女儿,但你不必以为她只具有绵羊的智慧。”

他笑了。“绵羊就是这样被中伤的。牧羊人说它们能认出彼此。听到自己的名字就会回应。它们一日为友就终生为友。”

“我要告诉你在所有人的卧室里进进出出的是谁,就是那个鬼鬼祟祟的小男孩马克。他是他们所有人的中间人。我丈夫付给他珍珠纽扣和糖果盒,还有他可以装饰在帽子上的羽毛。”

“怎么了,罗奇福德勋爵缺现钱了吗?”

“你看到了一个放高利贷的机会?”

“那还用说?”他想,起码我们有一个共同点: 本能地不喜欢马克。在沃尔西的府上,他有自己的职责,就是教唱诗班的孩子们。在这里他无所事事,不论宫廷在哪儿,他只是晃来晃去,或近或远地出现在王后房间的周围。“嗯,我看这孩子不会坏什么事儿,”他说。

“他喜欢粘住那些地位比他高的人不放。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是个突然发迹的无名小卒,因为时局混乱而撞上了好运。”

“我猜你也可以这样说我,罗奇福德夫人。而且我肯定你已经说过了。”

托马斯·怀亚特乘坐车夫的马车,一路颠簸着来到奥斯丁弗莱,为他带来了好几篮洋榛和榛子,以及肯特郡产的大量苹果。“后面还会有鹿肉,”他说,一边跳了下来。“我是与新鲜果子一起来的,而不是动物的尸体。”他的头发散发着苹果的香气,衣服上有旅途的尘土。“现在您会责骂我,”他说,“说我不该毁了这么好的马甲,它值——”

“车夫一年的收入。”

怀亚特看上去收敛了一些。“我忘了您是我父亲。”

“我已经责骂过你了,所以现在我们可以随便地闲聊了。”他手里拿着一个苹果,站在秋天里的一团淡淡的阳光下。他用一把小刀削着苹果,果皮沙沙地离开了果肉,落在他的文件上,犹如一个苹果的影子,在白纸黑字上青翠欲滴。“你在乡下的时候,有没有见过凯里夫人?”

“乡下的玛丽·博林。如露珠般清新的喜悦涌入了脑海。我估计她正在某座干草棚里发情。”

“我只是想知道她在哪儿,好为她妹妹下次hors de combat时做准备。”

怀亚特在一堆文件旁坐下,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克伦威尔,你能想象一下自己离开英格兰已经整整七年吗?想象自己像故事里的骑士一样,中了魔法躺在地上?你会看看周围,心里想,这些人都是谁?”

怀亚特已经发过誓,今年夏天要呆在肯特。下雨的日子里他会看书写作,晴朗的天气就外出狩猎。可是秋天到了,夜晚越来越长,而安妮在一步一步拉他回去。他是真诚的,他相信: 可如果她在虚情假意,就很难知道假在哪儿。如今你不能跟安妮开玩笑。你不能大笑。你必须认为她完美无瑕,否则她会想办法惩罚你。

“我的老父亲谈起爱德华国王的时代。他说,现在你明白,国王娶一位臣民,一个英国女人,为什么不好了吧?”

麻烦在于,虽然安妮让宫里焕然一新,但还是有人以前——在她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在她想方设法引诱哈利·珀西的时候——就认识她。他们竞相讲述她的故事,说她如何配不上现在的身份。或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蛇。或一只天鹅。Una candida cerva。一头落单的白鹿,藏在银灰色的树叶中;她颤抖着躲在树丛里,等待那位将把她从动物重新变成女神的爱人。“把我派回意大利去吧,”怀亚特说。她那双黑色的、亮晶晶的、秋波荡漾的眼睛: 她纠缠着我。在夜里,她来到我孤零零的床上。

“孤零零?我不这样认为。”

怀亚特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我不会委屈自己。”

“你喝了太多的酒。需要兑一些水。”

“可能会不一样的。”

“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

“你从不考虑过去。”

“我从不谈论过去。”

怀亚特央求道,“派我去别的地方吧。”

“我会的。当国王需要一位大使的时候。”

“美第奇家族真的提出过想娶玛丽公主吗?”

“不是玛丽公主,你说的是玛丽小姐。我曾请求国王考虑此事。但他觉得他们不够显赫。你知道,如果格利高里对银行业显示出任何兴趣,我就会在佛罗伦萨为他找一位新娘。家里有一位意大利姑娘会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派我回那儿去吧。放在任何我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不管是为你还是为国王,因为在这里,我觉得自己毫无用处甚至更糟,不会让任何人开心。”

他说,“哦,看在贝克特的白骨的份上。别自怨自怜了。”

诺福克对王后的朋友有他自己的看法。表达这些观点时,他有些气恼,身上的圣物也叮当作响,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有点凌乱的灰眉毛抬得高高的。这些男人,他说,这些总是围着女人转的男人!诺里斯,我还以为他会有点出息!还有亨利·怀亚特的儿子!写诗。歌唱。谈起话来滔滔不绝。“跟女人们交谈有什么用呢?”他诚恳地问。“克伦威尔,你就不跟女人交谈,对吧?我是说,有什么可谈的呢?你能想到什么话说呢?”

他想,等诺福克从法国回来之后,我要跟他谈谈;要他叫安妮谨慎一些。法国人正在马赛与教皇会晤,由于亨利自己不在场,就必须派地位最高的贵族做代表。加迪纳已经到了那儿。他对汤姆·怀亚特说,这两位不在的时候,我每天都像在过节。

怀亚特说,“我想,到那时,亨利可能会有了新的兴趣。”

在随后的日子里,当亨利的目光停留在宫中不同女人的身上时,他追随着他的视线。除了一般男人胡思乱想的兴趣之外,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有克兰默才会认为,如果你朝一个女人看了两次,你就得娶她。他观察着国王与丽琪·西摩跳舞,他的手在她的腰间流连。他看到安妮正望着他们,脸上是一副冷冷的、痛苦的表情。

第二天,他以非常优厚的条件借给爱德华·西摩一笔钱。

在秋天的潮湿的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他府里的人就早早地出门,钻进潮湿、滴水的树林。只有采集到原材料,你才能够做torta di funghi

八点钟时,理查德·里奇来了,一副难以置信而惊慌的样子。“他们把我拦在门口,先生。还说,你的那袋蘑菇呢?没有蘑菇就不能进来。”里奇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我想他们是不会找大法官要蘑菇的。”

“哦,他们会的,理查德。不过一个小时之后,你就会吃到用奶油烤的蘑菇蛋挞,而大法官则吃不到。我们能开始工作了吗?”

整个九月,他都在抓捕与圣女交往密切的神父和僧侣。他和“皱皱先生”一起查找文件,逐一审讯。教士们被关起来后,马上就与她撇清关系,并撇清彼此之间的关系: 我从来都不相信她,是某某神父劝说我的,我从来都不想惹事。至于他们与埃克塞特的妻子、凯瑟琳、玛丽的接触——每个人都说自己从未参与,并忙不迭地请他的基督弟兄作证。圣女的人与埃克塞特府有着长期的接触。她自己也去过当地的不少大修道院——希昂修道院,西恩的卡尔特修道院,里士满的圣方济各会。他之所以了解这些,是因为他在那些未受牵连的僧侣中有许多线人。每座府里都有几个,而他选取的是最机智的人。凯瑟琳本人没有见过那位修女。她干吗要见呢?她有费希尔作为中间人,还有格特鲁德,埃克塞特勋爵的妻子。

国王说,“我很难相信亨利·科特尼会背叛我。一位嘉德骑士,竞技场上的佼佼者,我儿童时代的朋友。沃尔西曾试图让我们分开,但是我不答应。”他笑了起来。“布兰顿,你还记得格林威治吗,那个圣诞节,是哪一年?还记得打雪仗的事儿吗?”

跟他们打交道难就难在这里,这些人总是在谈论古老的家族,儿时的友谊,以及你还在安特卫普交易市场做羊毛生意的年代发生的事情。你把证据放在他们的鼻子底下,他们却开始眼泪汪汪地说起打雪仗。“瞧,”亨利说,“要怪就怪科特尼的妻子。等他得知她所做的一切之后,他会希望摆脱她的。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样,变化无常,性情软弱,容易上当而卷入别人的阴谋。”

“那就宽恕她,”他说。“给她写一份赦免令。让这些人对您感恩戴德,如果您想让他们停止对凯瑟琳的愚忠的话。”

“你认为你可以收买人心吗?”查尔斯·布兰顿说。听他的语气,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他会很伤心的。

他想,人心就像任何其他器官一样,可以放在秤上称量。“我们所报的价格不是用钱来表示的。我有足够的证据可以对科特尼家进行审判,埃克塞特的所有人。我们如果不这样做,就是在把他们的自由和他们的土地交给他们。我们就是在给他们一个为他们的姓氏重新挣回荣誉的机会。”

亨利说,“他祖父离开了那个驼背来效忠我父亲。”

“如果我们原谅他们,他们会当我们是傻瓜,”查尔斯说。

“我不这样想,大人。从现在开始,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会是在我的眼皮底下。”

“还有波尔家族,蒙塔古勋爵: 你打算对他们怎么办?”

“他不应该以为自己会被宽恕。”

“让他忐忑不安,是吗?”查尔斯说。“我不确定自己喜欢你对付贵族们的这种方式。”

“他们是自作自受,”国王说。“嘘,大人,我需要想想。”

片刻的停顿。布兰顿的立场很复杂,需要一吐为快。他很想说,把他们当叛徒来惩处吧,克伦威尔: 但是注意,杀他们的时候要怀有敬意。突然,他的脸色一亮。“啊,现在我想起格林威治了,那一年的雪有齐膝深。啊,我们当时还很年轻,哈利。现在再也没有那样的雪了,没有我们年轻时那样的雪了。”

他收起自己的文件,起身告辞。对往事的回忆将占据这个下午,可是还有工作要做。“雷夫,骑马去西郝斯里。告诉埃克塞特的妻子,国王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变化无常,性情软弱——尽管我倒认为他有充分的证据表明恰恰相反。叫她写一份书面文件,说明她自己愚不可及。告诉她要说自己特别容易给人错误的印象,即使是对一个女人来说。告诉她要低首下心。帮她参考一下措辞。你知道怎么做的。对亨利而言,越谦卑越好。”

这是一个谦卑的季节。马赛会谈传来消息说,弗朗西斯国王已经跪拜在教皇的脚下,并亲吻他的鞋子。消息送来后,亨利大骂一声,把手中的信撕成了碎片。

他捡起那些碎片,摆在桌上读了起来。“弗朗西斯对您毕竟还是守信了,”他说。“真是出乎意料。”他已经劝说教皇暂缓颁布开除教籍的诏书。英格兰有了喘息的机会。

“我但愿克雷芒教皇躺在坟墓里,”亨利说。“上帝知道他是一个过着肮脏生活的人,而且他总是疾病缠身,所以也该死了。有时候,”他说,“我祈祷凯瑟琳能够获得荣耀。这有错吗?”

“只要您弹一下指头,陛下,就会有上百位神父跑过来告知您孰对孰错。”

“我好像更愿意从你口里听到。”亨利沉思着,气得颤抖,没有说话。“如果克雷芒死了,下一位当权的混蛋会是谁?”

“我已经把钱押在阿历桑德罗·法奈斯身上。”

“真的?”亨利坐直了身体。“还下赌注?”

“但胜败比率很小。这些年来,他到处贿赂收买罗马暴徒,到时候,他们会让红衣主教胆战心惊的。”

“告诉我他有多少孩子。”

“据我所知是四个。”

国王凝视着附近墙上的一面挂毯,那里有肩膀洁白的女人赤脚走在开满春花的地上。“我可能很快会有另一个孩子了。”

“王后跟您说了?”

“还没有。”但是他看到,我们所有人都看到,安妮脸上的光彩,她全身的皮肤如丝一般柔软光滑,还有她对周围的人施与恩惠与奖赏时声音中的命令语气。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周里,奖赏多过凶狠的脸色,在卧室侍寝的史蒂芬·沃恩的妻子说,她的月事没有来。国王说,“她的月……”接着他停住了,脸红得像个小学生。他穿过房间,张开双臂拥抱他,像一颗星星一样光彩照人,他那双戴着闪光的戒指的大手抓住了他外衣上的天鹅绒。“这次肯定没问题。英格兰是我们的了。”

这是发自心底的一声古老的呐喊: 仿佛他正站在血染的旗帜之间的战场上,王冠在荆棘丛中,敌人死在他的脚下。

他微笑着,轻轻地挣脱出来。他抚平国王抓住他时他攥在手里的备忘录;因为男人不就是这样拥抱吗,用大拳头你来我去,仿佛要把对方擂倒一般?亨利握紧他的手臂,说,“托马斯,这简直像是拥抱防波堤。你是由什么做成的?”他接过文件,倒抽了一口气。“这是我们今天上午得做的事儿吗?这么多?”

“不到五十项。我们很快就可以完成。”

在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里,他不由自主地面带笑容。谁在乎克雷芒和他的诏书呢?他满可以站在奇普街,让老百姓朝他扔东西。他满可以站在圣诞花环——不下雪的年头,我们就往上面撒面粉代替——下面,唱着,“拉里拉,拉里拉,在那苍翠的绿树下。”

十一月底的一个寒冷的日子,圣女与她的五六个主要支持者在圣保罗十字讲坛做了忏悔。他们带着镣铐,赤脚站在凛冽的寒风中。面对着吵吵嚷嚷的人山人海,进行了生动的说教,告诉人们当信仰虔诚的姐妹们正在睡觉之际,圣女在夜行时做了些什么,以及为了让她的追随者们感到敬畏,她讲了一些如何耸人听闻的魔鬼故事。她的坦白是照着念出来的,在结尾她请求伦敦民众为她祈祷,并乞求国王的宽恕。

你现在几乎认不出她就是他们带到朗伯斯的那个骨瘦如柴的姑娘。她面容憔悴,似乎苍老了十岁。倒不是受到了伤害,他不会同意那样对付一个女人,实际上他们在交谈时从来没有威逼;难题只是在于,不能让他们把谣言和幻想与他们的故事搅在一起,从而让半个英格兰都卷入其中。对那个坚持撒谎的神父,他干脆把他与一名卧底关在了一起;那人以谋杀之名而被拘禁,过了不久,里奇神父就开始拯救他的灵魂,向他解释圣女的预言,并提及他所认识的宫中要人的名字来让他受到震动。手段不够光明,的确。但是演这场戏很有必要,接下来,他会把事情交给坎特伯雷,好让伊丽莎白修女在她自己的老巢忏悔。这些人谈论着末日,用瘟疫和地狱威胁我们,必须打破他们对人们的控制。必须消除他们制造的恐惧。

托马斯·莫尔也来了,出现在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中间;现在他正朝他走来,而传教士正走下讲坛,囚犯们也被带了下去。他搓着那双冰冷的手。朝手里哈着气。“她的罪行是,被人利用了。”

他想,为什么爱丽丝让你没戴手套就出门?“依据我掌握的所有证据,”他说,“我仍然无法明白她怎么到了这儿,从沼泽地的边缘到了圣保罗的公共讲坛。她肯定没有从中赚到一分钱。”

“你会怎样起诉?”他用的是中立的、感兴趣的、律师之间探讨的语气。

“对声称自己能飞、或者能起死回生的女人,习惯法没有涉及。我将向议会提交一项剥夺公民权法案。对首犯以叛国罪起诉。从犯则是终身监禁、没收财产和罚款。我想,国王会很慎重。甚至很仁慈。我感兴趣的不是实施惩罚,而是揭露这些人的意图。我不想来一场涉及几十个辩护人和几百个证人的审判,让法庭忙乎好多年。”

莫尔犹豫着。

“行了,”他说,“你自己当大法官的时候,也会这样处理他们的。”

“你说得也许没错。反正我是清白的。”顿了一下,莫尔说,“托马斯。看在基督的份上,你是知道的。”

“只要国王知道就行。我们必须让他牢牢地记住这一点。也许你自己写封信,问候一下伊丽莎白公主。”

“我可以做到。”

“明确表示你承认她的权利和头衔。”

“这不难。新的婚姻是既成事实,必须接受。”

“你觉得你就不能让自己赞美几句吗?”

“国王为什么要别的男人来赞美他的妻子?”

“设想你要写一封公开信。信中说,在国王对教会的自然司法权问题上,你终于想明白了。”他抬起头,看着囚犯们正被装进等候的车上。“他们现在要把他们带回到塔里。”他顿了顿。“你不能站在这儿。跟我一起去我家吃晚餐吧。”

“不。”莫尔摇摇头。“我宁愿被风吹到河里,饿着肚子回家。就算我能相信你只用食物塞我的嘴巴——但是你会把话也塞进去。”

他目送他消失在回家的市政官员的人潮中。他想,莫尔自尊心太强,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立场。他担心在欧洲的学者中名誉扫地。我们必须找到一个让他放弃立场但是又不至于丢脸的办法。天上的云现在已经散去,碧空万里。伦敦的花园浆果茂盛,色彩纷呈。接下来会是无情的冬天。但是他感觉到一种即将爆发的力量,犹如春天从枯树中爆发。随着神的话的传播,民众的眼睛看到了新的真理。在此之前,像海伦·巴尔一样,他们知道诺亚和大洪水,但不知道圣保罗。他们可以历数我们圣母的不幸,并说出受诅咒的人如何被送进地狱。但他们不知道基督的各种神迹和教诲,也不知道十二门徒的言行,那些门徒都是单纯的人,像伦敦的穷人一样,从事的是单纯的职业。那个故事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他对他的外甥理查德说,你给人们讲故事不能讲到一半就打住,也不能只是有选择地讲某些部分。他们看到了描绘在教堂的墙壁上、或者刻在石头上的宗教,但是现在,上帝已经握好笔,准备把他的话写在他们的心灵之书上。

可在这同样的街道上,查普伊斯看到的却是煽动暴乱的暗流,是一个准备向皇帝敞开大门的城市。他没有见过罗马被劫后的场景,但有些夜晚,它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仿佛他已经身临其境: 黑色的内脏扔在古老的路面上,奄奄一息的人趴在喷水池里,大钟的响声穿过沼泽的浓雾,纵火者火把上的火焰在墙壁上跳跃。罗马失陷了,城里的一切也随之而去;但是是朱利斯教皇本人而不是侵略者们拆毁了老圣彼得教堂,它在这里已经屹立一千二百年,康斯坦丁皇帝曾经亲自为它奠基,挖出了第一条沟,十二铲土,每一铲代表一位使徒;在这里,披挂着野兽皮的基督教殉道者们被恶狗撕成了碎片。他往下挖了二十五英尺,穿过大墓地,穿过十二个世纪的鱼骨和尘土,打下新地基,他的工人们的铲子敲碎了圣人们的头骨。在殉道者们的流血之处,竖起了惨白色的石头: 大理石,等待着米开朗基罗。

在街上,他看到一位神父举着圣体,无疑是前往一位弥留之际的伦敦人家里;路人纷纷脱下帽子,双膝跪地,可有个男孩从上面的一扇窗户里探出头来嘲笑道,“让我们看看你的基督复活。让我们看看你的魔匣。他抬头看去;只见一张满脸怒气的男孩面孔,一转眼就消失了。”

他对克兰默说,这些人需要一个好的权威,一个他们可以完全服从的权威。许多世纪以来,罗马一直要他们相信只有孩子才会相信的东西。他们肯定会发现,服从英格兰国王——一位在议会和上帝之下行使权力的人,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看见莫尔在布道会上发抖的两天后,他向埃克塞特夫人传达了一道赦免令。他还捎来了国王针对她丈夫的一些激烈言辞。这一天是圣凯瑟琳节: 为了纪念被威胁要在车轮上殉难的圣人,我们全都转着圈走向我们的目的地。起码理论上是这样。他从来没有见过十二岁以上的人真的这样做过。

似乎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一种渗透进骨头的力量,就像当你拿起斧头时,所感觉到的斧头柄的颤栗。你可以劈,也可以不劈,但如果你选择不出手,你的内心依然能感觉到那没有劈出去的一下的力量。

第二天,在汉普顿宫,国王的儿子里奇蒙公爵迎娶诺福克的女儿玛丽。安妮为了霍华德家族的荣耀而安排了这桩婚事;同时,这也避免亨利让他的私生子娶某位外国的公主,而让那小子占取便宜。她已经说服国王放弃他所期望的丰厚的嫁妆,而由于事事称心如意,她也跳起舞来,瘦小的脸上漾着红晕,泛着光泽的发辫上戴有钻石头饰。亨利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也是一样。

里奇蒙吸引了所有其他人的目光,他像一匹小马一般欢快,炫耀着他华丽的婚服,时而转身,时而跳跃,步履轻松而有弹性。看看他,上了年纪的贵妇们说,你会看到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那迷人的光彩,像小姑娘一样薄嫩的皮肤。“克伦威尔先生,”他说,“告诉我父王我想跟我妻子一起住。他说我要回我自己的府里,而玛丽要留在王后身边。”

“他关心你的身体,大人。”

“我马上就十五岁了。”

“还要过半年才到你的生日呢。”

男孩快乐的神态消失了;脸上浮现出冷冷的表情。“半年不算什么。一个十五岁的男人是有能力胜任的。”

“我们听到的也是这样,”罗奇福德夫人懒洋洋地站在一旁,说。“你的父王曾经让证人出庭,说他哥哥十五岁可以做那种事情,一晚上还不止一次。”

“你的新娘的健康也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事情。”

“布兰顿的妻子比我妻子还要小,而他可以拥有她。”

“他每次见到她都不会放过,”罗奇福德夫人说,“如果从她脸上那惊恐的表情来判断的话。”

里奇蒙争论不休,搬出了各种先例来为自己辩护: 这是他父亲的争辩方式。“我的曾祖母玛格丽特·博福特夫人,不是在十三岁就生下了后来成为亨利·都铎的王子吗?”

博斯沃思,破旧的旗帜,血染的战场;分娩时浸透了血的床单。我们不都是这样来的吗,他想,都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亲爱的,答应我吧。“我从没听说那改善了她的身体状况,”他说,“或者她的脾气。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生过孩子了。”突然间,他厌倦了争论;他简明扼要地说,声音疲惫而平淡:“理智点儿,大人。你一旦做过,就会总想去做。大概要三年时间。一般都是这样。而且你父亲对你有其他的安排。他可能会派你去都柏林听政。”

简·罗奇福德说,“别着急,我的小绵羊。总可以想出办法的。一个男人总是可以遇到女人的,只要她愿意。”

“我可以作为你的朋友说两句吗,罗奇福德夫人?你如果插手这件事,可能会引起国王不悦的。”

“哦,”她满不在乎地说,“对一个漂亮的女人,亨利什么都会原谅的。他们只是想做天经地义的事情。”

男孩说,“凭什么我该活得像个僧侣?”

“僧侣?他们可都是色鬼。克伦威尔先生会告诉你的。”

“也许,”里奇蒙说,“是王后夫人要让我们分开。在国王有了自己的儿子之前,她不想让他有一个摇篮里的孙子。”

“但是你不知道吗?”简·罗奇福德转向他。“你还没有听说安娜小姐怀孕了吗?”

她用查普伊斯的叫法来称呼她。他看到男孩显出一脸的惊愕和茫然。简说,“到了夏天,恐怕你就地位不保了,亲爱的。一旦他有了一个婚生儿子,你就可以跟女人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了。你永远不会当国王,你的后代也永远不会继承王位。”

你不是经常能够看到一位小王子的希望在面前破灭,就像掐灭蜡烛的火苗一般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而且动作也很老练,仿佛做事一贯都很利索。她甚至没有舔一舔手指。

里奇蒙面孔有些扭曲,说,“没准又是一个女孩。”

“这样希望,就差不多是叛国罪了,”罗奇福德夫人说。“而如果真是的话,她会再生第三个孩子,第四个孩子。我还以为她不会再怀孕了,可我弄错了,克伦威尔先生。她现在已经证明了自己。”

克兰默在坎特伯雷,赤脚踏在一条沙子路上,走向他作为英格兰首席主教的即位典礼。仪式结束后,他要清理基督座堂,那里的成员对假女先知给予了极大的鼓励。这可能会是一项长久的工作,要面见每一位僧侣,分析他们的陈述。劳兰德·李带着格利高里去了那儿,为此事助一臂之力;所以,他此刻坐在伦敦,读着儿子写来的一封信,这封信跟他学生时代的信一样短,而且一样没什么内容: 由于时间关系,就此搁笔。

他写信给克兰默,对那里的民众要宽容,因为他们只不过是受到误导。放过那位给抹大拉的信镀金的僧侣。我建议他们给国王送一笔现金作礼物,三百英镑他就会很满意了。将基督座堂和整个主教辖区清理干净;渥兰当了三十年的大主教,他的家族根深蒂固,他的私生子是执事长,把他们都换掉。让自己的人去接任: 你那些中东部地区的可怜职员,他们的头脑更为清醒。

桌子下面有个什么东西,就在他的脚下,他一直避免去想那是什么。他推开椅子;是半只地鼠,马林斯派克送的礼物。他捡起它,想起亨利·怀亚特在他的牢房里吃老鼠的情景。他想起了红衣主教,在红衣主教学院光芒四射。他把地鼠扔进火里。尸体滋滋作响,缩了起来,随着轻轻的“砰”地一声空响,骨头化为灰烬。他提起笔给克兰默写信,把牛津那些人从你的辖区清出去,换上我们了解的剑桥的人。

他给儿子写信,回家来跟我们一起过新年吧。

十二月: 玛格丽特·波尔冷淡的面孔棱角分明,背后有一道从雪地上反射出来的蓝光,使她看上去仿佛是从教堂的窗户里穿出来的一般,衣服上的碎玻璃银光闪闪;实际上,那些碎玻璃是钻石。是他让她,女伯爵,来见他;现在,从那厚重的眼皮底下,顺着她金雀花家族的长鼻子,她望着他,她的问候像冰一般脆,直落进房间里。“克伦威尔。”仅此而已。

她开门见山。“玛丽公主。她为什么得离开埃塞克斯的府邸?”

“罗奇福德大人需要用它。您瞧,那是个不错的狩猎区。玛丽要去她公主妹妹的府上,在哈特菲尔德。在那里,她不需要自己的侍从。”

“我愿意自己出钱在她府上伺候她。你无法阻止我伺候她。”

那就试试看。“我只是执行国王愿望的一位臣子,而您,我想,跟我一样迫切希望让它们得以实现。”

“那都是那个情妇的愿望。公主和我,我们都不相信那是国王自己的愿望。”

“您疑心太重了,夫人。”

她站在那儿俯视着他: 她是克拉伦斯的女儿,老爱德华国王的侄女。当她年轻的时候,像他这样的男人是跪在地上跟她这样的女人讲话。“凯瑟琳王后结婚的那天,我就在她的婚房里。对公主来说,我就像是第二个母亲。”

“天啊,夫人,你以为她需要第二个母亲吗?她现在的母亲会杀了她。”

他们隔着一个深渊,盯着对方。“玛格丽特夫人,如果我可以给您一点忠告……您家族的忠诚令人怀疑。”

“总算说出来了。正是因为这样,你才要把我与玛丽分开,以示惩罚。如果你有足够的证据来控告我。那就把我送进塔里,与伊丽莎白·巴顿关在一起。”

“这会大大有违国王的意愿。他很尊敬您,夫人。您的祖先,您的年长。”

“他没有证据。”

“去年六月,就在王后加冕之后,您的两个儿子,蒙塔古勋爵和杰弗里·波尔,与玛丽小姐一起进餐。接着,仅仅过了两个星期之后,蒙塔古再次与她一起进餐。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

“你真不知道?”

“不,我知道,”他微笑着说。“送那盘芦笋进去的孩子,是我的人。将杏子切片的那个男孩也是我的人。他们谈到了皇帝,谈到了侵略,谈到如何才能让他出兵。所以您瞧,玛格丽特夫人,您的全家都得十分感谢我的宽容。我相信他们将来会以忠诚来报答国王。”

他没有说,我是要用您这两个儿子来对付他们在国外的那位爱惹事的兄弟。他没有说,您的儿子杰弗里已经在我这儿拿薪水了。杰弗里·波尔是一个性情粗暴、反复无常的人。你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今年已经付了四十英镑,让他成为克伦威尔的人。

女伯爵撇了撇嘴。“公主不会安安静静地离开家的。”

“诺福克大人打算骑马去波利欧,去告诉她情况的变化。当然,她可能会不听他的。”

他曾向国王建议,让玛丽保留公主的称号,不要减任何东西。不要给她的皇帝表哥以发动战争的理由。

亨利吼了起来,“你去找王后,向她建议让玛丽保留住她的头衔好吗?因为我告诉你,克伦威尔先生,我是不会去的。如果你让她受了刺激,因为你会这样的,一旦她病了导致流产,我就拿你是问!我不会网开一面的!”

走出会见厅的门后,他靠在墙上。他翻了翻眼睛,对雷夫说,“上帝啊,难怪红衣主教会未老先衰。如果他认为她一生气就会流产,那就可能怀得不够稳固。上个星期我还是他的亲密兄弟,这个星期他就拿不好的下场来威胁我了。”

雷夫说,“好在您不像红衣主教。”

的确。红衣主教期望他的国王会有感恩之心,这样他就注定会失望。他虽然能力超群,却是一个容易受感情左右的人,最后会心力交瘁。而他,克伦威尔,再也不会被反复无常的情绪所影响,而且他几乎不知疲倦。障碍会被清除,脾气会平复,难题会解决。现在是1533年的年末,他心情坚定,意志坚强,面容平静。大臣们看到他能决定大事,左右时局。他可以消除别人的恐惧,在一个动荡的世界上给他们一种团结一心的感觉: 这个民族,这个王朝,这个位于世界边缘的令人难受的多雨的小岛。

在这一天的结尾,为了打发时间,他查看起凯瑟琳名下的地产,看看可以怎样重新分配。尼古拉斯·卡鲁爵士既不喜欢他,也不喜欢安妮,从他这里收到几分赠予的地产,包括与他乡下现有的地产相邻的两处富饶的萨里庄园,不禁大为惊讶。他想找一个机会当面致谢;他只得求助于现在为克伦威尔登记日程安排的理查德,理查德把他安排在两天之后。正如红衣主教以前常说,拖延意味着让人等待。

卡鲁进来时,他正在调整自己的表情。冷淡,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一副典型的大臣姿态,他努力让自己的嘴角上扬。结果就是一道不自然的、与下面的大胡子很不协调的笑容。

“哦,我确定这是你应得的,”他说,耸了耸肩表示这不算什么。“你是陛下儿时的朋友,没有什么比奖赏老朋友更让他开心的了。你妻子跟玛丽小姐有联系,对吧?她们关系密切吗?”他温和地说,“要她给那位年轻小姐一些好的建议。提醒她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要服从国王。他最近的脾气不大好,如果违抗他的旨意,后果我可不能负责。”

《申命记》告诉我们,礼物能蒙蔽智者的眼睛。在他看来,卡鲁不是特别有智慧,可这个道理同样适用;即使不完全是蒙蔽,起码他看起来有些茫然。“就算是提前送的圣诞礼物吧,”他笑着说,一边将桌上的文件推给他。

在奥斯丁弗莱,他们在腾空储藏室并建造坚固的房间。他们将在斯特普尼过节。天使之翼也要搬到那里;他想留着它们,直到家里再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他看着它们被搬走,在上好的亚麻布罩下颤动,目送着圣诞之星被装上一辆货车。克里斯托弗问,“那玩意儿怎么用,那台浑身尖头的可怕的机器?”

他取下其中的一个帆布套,让他看镀金的星体。“天啊,”男孩说。“是指引我们去伯利恒的那颗星。我还以为是一种刑具。”

诺福克去了波利欧,告诉玛丽小姐她必须搬到哈特菲尔德的庄园,去陪伴小公主,并接受王后的姨妈玛丽·谢尔顿夫人的照管。随后的事情他回来后愤愤不平地说了一遍。

“王后的姨妈?”玛丽说。“只有一位王后,那就是我母亲。”

“玛丽小姐……”诺福克说,听到这里她大哭起来,并跑回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萨福克去了内地的巴克登,准备说服凯瑟琳搬往另一座宅邸。她听说他们想把她送到一个比巴克登更潮湿的地方,她说湿气会要了她的命,于是她也把自己关进房里,咔嗒一声插上门闩,用三种语言对萨福克喊着要他走开。她说,她哪儿也不去,除非他准备踢开房门,用绳子将她绑起来送走。而查尔斯认为这样未免有些过分。

当布兰顿写信回伦敦请示时,完全是一副为自己大感委屈的口吻: 作为一个家里有位十四岁的新婚娇妻在等待他关爱的男人,居然这样度过他的假期!当他的信在枢密院被读出来时,他,克伦威尔,不由得哈哈大笑。就是这种快乐将他带进了新的一年。

有个年轻女子走在这个王国的路上,说自己是玛丽公主,她的父亲将她赶了出来四处乞讨。北到约克,东到林肯,人们都见过她的身影,在那些郡里,心地单纯的人们留她住,给她吃,给她零钱作为上路的盘缠。他命人密切关注她,可他们还没有抓到她。他不知道如果真抓到她该怎么处理。承受着预言的负担,无人保护地漂泊在严冬的路上,已经是很大的惩罚了。他想象着她的样子,一个暗褐色的、瘦小的身形,在平坦而泥泞的田野上,艰难地朝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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