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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难民的天堂和地狱

小和尚入家始末

众人离开西更楼乃走出西“水闸门”。小和尚把门一开,文梅便大叫一声:“啊呀!”这门外是一条清水碧波的护庄壕沟,宽约十余丈。两岸杂花丛树,铺成两条织锦。此处正如文梅所唱的:“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绿如苔……园内园外,万紫千红一时开……”

家花原没野花香,这壕堤两岸万朵野花的香味,真是熏人欲醉。外面壕堤之下,便是一条引水小沟。山泉便从此经一小水闸,注入护庄壕。沟外百亩水旱田之后便是一抹黑松林。这片黑松林被巨炮打出的一条裂缝已不可见,但松树依然、松涛如旧。松林坡后,则是重叠的青绿远山,一望无际。

近处墙边,则是那间原建在围墙之外的“洋澡堂”。墙下有个灶孔可以烧火,把室内锅炉中的水烧热以供沐浴。小和尚问三哥“要不要烧水”,文孙叫他烧。片刻之内,灶内便火光熊熊了。小和尚怕水不够,乃循木梯跑上一个架于水上的高木架,架上有个大木桶。桶边则有个辘轳,挂了两个打水桶——一上一下。小和尚揭开大木桶的盖,便用小木桶打起河水把大木桶装满。和尚虽小,气力挺大,不一会便把大桶装满了。

这时小鞑子忽自水闸门出来,说杨师傅煮了“鸡汤面”,已送到书房。大家乃一起赶回书房去——每人都有点饿了。

这面条并几碟小菜放在炕几上。大余叫众人脱去力士鞋,盘腿坐于炕上吃面,颇有日本风味。这面条虽十分鲜美,却只有四小碗——只是在晚餐前“垫垫饥”而已。

四人边吃边谈,莹莹很喜欢小和尚,觉得他很天真活泼,因问文孙小和尚的父母在何处,文孙笑着说:“他连个名字都没有,哪有父母?”

“他不是叫‘何南仁’吗?”文梅补一句。

“何南仁是我最近替他取的,”文孙说,因为省保安总队要把所有“民团”编成抗日游击队,我们这里也想把小和尚编进去当“号兵”,但他没有个名字,“我猜想他是‘河南人’,所以就把他取个名字叫‘何南仁’。”

“为什么他是什么地方的人都不知道呢?”莹莹觉得奇怪。

“他来时不过两三岁嘛,”文孙说,“他怎晓得他是哪里人!”

“……”梅、莹两人都觉不可解。

据文孙说,大约是十年前,小和尚才两三岁时,由他妈带着来林家庄讨饭。他妈叫他“小和尚”;至于他母子姓什么,什么地方人,谁也未问过。

后来他妈不来了,这个才两三岁的“小和尚”,却单独一个人,拿着个破碗来讨饭吃。一次文孙的妈妈,刚自庄外进来,看到小和尚觉得奇怪,乃问小和尚说:“小和尚呀,你妈呢?”

“我妈在睡觉,我饿了。”小和尚天真无知地说。

文孙的母亲感觉情况不妙,乃招呼一个圩勇,抱着小和尚去找他的妈。原来他母子住在一个破棺之侧的一个草棚之内,这女乞丐已死了好几天了,尸身已经发出臭味。

文孙的妈,这时刚自“少奶奶”升成“大太太”,是庄内最有权威之人。她一时慈悲心大发,乃命令张管家替这可怜的丐妇买了一副黑漆棺材,并叫“屎嘴张三”替她选块墓地。屎嘴乃在荒地中认真找了一块地,把小和尚的妈葬了。屎嘴并说葬在这块地的死人的子孙,将来可出个“把总”、“千总”呢。所以小和尚后来有人笑着叫他“小把总”。

“你们后来就把小和尚领养了。”文梅想当然耳地说一句。

文孙说那时情况,多不胜数。小鞑子也是孤儿留下的。不过小和尚太小,要有人照护。那时刚好四姑入学去了。郑奶奶想四姑想得要寻死,正好来了个小孤儿;大家就把他交给郑奶。小和尚很会拍马屁,郑奶很喜欢他;他一直跟郑奶睡,最近才“分床”。

文梅听了这话,叹息不已;而莹莹则放下筷子,用手帕擦眼泪——她的面条再也吃不下去了。

这时小和尚刚烧了洗澡水,走回书房,看到面条,馋涎欲滴。

“小和尚,你想吃面吗?”三奶问他。

“想!”小和尚直截了当地说。

莹莹便把自己的碗递给小和尚,他三口两口就吃完了。

据文孙说小和尚自小便不知道有第二个家。林家庄便是他的家,他是无处不能推门而入的。那次文孙的七婶Dora奉命回家祭祖。某晚,郑奶叫小和尚去请她吃饭,而她正在房中换裤子,小和尚无知便推门而入,Dora慌了,也气极了,乃提着半穿的裤子,站起来狠命打了小和尚一耳光,打得小和尚摔倒,头撞在门上,生一个大肉瘤。自此之后,大七太便是小和尚在庄中的母夜叉,他再不敢接近她,一看到她就远远开溜。而Dora也认为他们林家像美国的“西部片”——野蛮、没文化。

但是小和尚在庄中也有和他距离最近的朋友,那便是“三哥儿”。小和尚来时大致在两三岁之间,三哥儿那时也才九岁。三哥儿很喜欢小和尚,自那以后“小和尚”就变成三哥儿的“小尾巴”了。

三哥儿是全庄内最不讲求“上下规矩”的,他把小和尚看成小弟弟;他吃什么,小和尚也跟着吃什么——结果呢,小和尚被三哥儿宠坏了,乐极生悲,乃招了大七太“打耳光”。

三哥儿本来也想替小和尚“开蒙”读书,却没有实现,因为附近难民孤儿太多了,书房无法容纳。小和尚虽读书未成,但是当了三哥儿十年的小尾巴,却学了一身绝技:他会看钟表时刻,会用“日晷”对时,会开各厅堂“雄鸡牌大挂钟”的“发条”,会开关六灯收音机(除Xgoa电台之外,还能找到专唱平剧的“大有亨电台”)。小和尚还会为访客装“闹钟”、调“问表”,替帕克笔装墨水,点汽油灯、燃汽油炉,“涨”网球拍,“接”果树(这是老怪教他的,连老师三哥儿都不会)……但是小和尚最大本事则是个“军火专家”——中国那时是世界军火博物馆,林家则是大博物馆中之小博物馆,其中世界各式轻武器,相当齐全。

小和尚会替西更楼的“僧帽牌”重炮称药量、打药包;他知道各式“土雷子”的药量和使用法。他会用红火柴头重装“洋炮”(有人用作鸟枪)的铜火帽。他知道十来种各式“毛瑟”和“来复枪”的使用法,和各式枪弹的分类——小和尚最令那些保安队长称羡的,则是他会装卸“盒子炮”。盒子炮拆开容易,重行装起就需要专家了。小和尚便是全庄卫士(后改编为“保安第九中队”)里三两个专家之一——这些“本事”,小和尚都点头承认不假。

“小和尚呀,”姚先生问他说,“你有这么大本事了,为什么还挤在内宅跟奶奶睡呢?”

“郑队附要我搬到前面住,奶奶不许我搬。”小和尚诚实地说。

“奶奶为什么不让你搬呢?”文梅又问一句。

“奶奶说他们入屁股。”小和尚这话方落音,大余忍不住扑哧一笑,他忙用手堵嘴,结果喷了自己一身的热茶。梅、莹二人,也堵嘴暗笑不止,而小和尚却一本正经地不知他们为什么要笑,因为他自己还不懂这三个字的意思呢。

少奶奶的“毛毛”

吃完面之后,小和尚估计浴池里的水是够热了,叫三哥和姚先生去洗澡。文孙请两位女士先洗。在小和尚二度抗议无效之后,和文孙的坚决邀请之下,两位女士各取背包去了。

“那澡池内的水可洗四个人,”文孙告诉大余说,“等她们洗过咱俩洗。”

大余虽认为男女不能同时合浴为憾,但能先后分浴也够罗曼蒂克了,大为高兴。果然为时不久,两女士便头发湿湿地出来了。

“池子那么深,”文梅笑着说,“小莹一滑下去,几乎淹死了。”

“这池子洗得是很舒服。”莹莹告诉文孙说。她一辈子还未洗过这样的澡呢。

说话之间,文孙和大余也提了衣包到浴室去了。小和尚三度抗议无效,文孙还叫他来同洗,小和尚不干。

当三人走入浴室时,大余不免大为失望,因为两个女浴客已把脏水放了。幸好后锅内水正滚沸。小和尚是专家,他乃另放一池水,并代为调好温度,大余和文孙也就畅快地洗了。

二人洗毕,夜色已深,回到书房看到郑奶正在和两位少女聊天。她见二人出来,乃叫文孙在书房陪姚先生,她先领二女士到内宅去。等会儿再进去晚餐。

说着,郑奶乃叫小和尚提着“马灯”在前引路,她自己则跟在后面牵着莹莹。四人穿过花厅,沿着正厅走廊,走到另一端。那边有条黑巷子通往内宅。四人缓缓而行,只听郑奶解释——那儿是栈房,那儿是“后厅的后面”。

莹莹听不出所以然来,只觉那巷子好长、好黑。左边靠墙全是些坛坛罐罐;后边则不时有些仅可看到一线天的狭长小院。黑巷的尽头始有一盏罩在墙上的煤油路灯。

四人走了许久,总算把巷子走完。到尽头右转,忽然灯火通明,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使莹、梅二人感觉又到另一世界。这里又是个长方院落,郑奶所谓“后厅”。其建筑形式与花厅相仿。在后厅对面地势略低也是三间房,正中一间有六扇槅子,中间打开的两扇槅门前则吊着一长幅蓝布夹棉巨大门帘,室内则挂着一个新式煤油吊灯。中间一间放有饭桌、茶几和太师椅;上面挂着一幅喜鹊梅花“中堂”,似乎也是林老师的作品。这屋两边则各有一卧室。这院落有三面走廊。下面则是一面砖墙,有门通向另一边的大厨房。上面则是一间大房,但是关着门,郑奶说那是“小堂屋”。

这三面走廊上,后厅走廊两端和对面走廊两端,各挂两只红布张起的六角灯笼,都燃了蜡烛,加上室内灯光自玻璃窗中照出,使全院通明。真是别有洞天。

郑奶拉着莹莹跨入中间堂屋,只见左右两门皆挂着红门帘。左边一幅是红缎苏绣的鸳鸯戏水夹层门帘;右边则是一单幅帘,并无绣花。郑奶打开左边这门帘,请莹莹先进去。

莹莹一进门,又觉一阵新奇。这屋也是白色西式天棚,红漆地板。迎面靠墙是个“梳妆台”,中有一面大镜。对面墙边则并放两架“站柜”,上面有四面镜子,下层则是嵌螺钿雕花。

这五面大镜子,使梳妆台上那个有一乳白罩的煤油台灯显得特别明亮。这是一间少女闺房,上面有一张黑色带有踏板阁门的雕花双人木床。雪白的洋布蚊帐,和全新红绸面丝棉被,显然都是刚放上去的。

最使莹莹一惊的,则是一位穿着蓝衣裤、蓝围裙,着黑皮鞋的簪花少女,这时正在铺床。她听到有人进房,乃转过身来。她大约十四五岁,虽不美,但也还清秀。羞涩的态度,和晒够日光的脸,一看便是个村姑。

“毛毛呀,”郑奶大声向她说,“这就是你的少奶奶!”

毛毛向莹莹弯一弯腰,显得很紧张,轻声地叫声“少奶”。

“这是梅小姐,”郑奶又把跟进的文梅介绍一下,说,“她是你少奶的朋友——你带她到她房里去。”

毛毛走下踏板乃领着梅小姐走到对面房中去。这右间比左间稍大,原是个画室,中间有张台球桌一般大的画桌。画具都还在上面。靠墙有张新式铜床,帐子是新挂的。被褥枕头还乱堆在床上。

这间屋两端都有玻璃窗,但是靠里边的窗子,则被一个方形老式大衣架上面挂张毛毡所遮住。

把梅小姐带到这儿,毛毛未多说话,便又回到另一间继续工作去了。文梅绕室四顾,只见有张藤椅,乃闷闷地坐了下来,颇觉孤单;心头东想西想,甚是复杂。所幸不久毛毛又来了,说:“少奶请梅小姐过去吃茶。”

文梅跟着毛毛又回到小莹的房中来,一看小莹正坐在一个茶几边和郑奶喝茶,室内又多出三个女人来,两老一少,恭敬地站在衣柜前。小莹起身让梅姐坐,梅姐不敢。毛毛搬来另一张椅子,文梅还是不肯——因为还有三位站着的客人,而三人都衣着整齐穿着裙子呢。

郑奶见梅姑娘让坐乃说:“曹小姐你坐吧,她们都不是外人……”随着她又指着她们三人说两位年纪长的是“大厨房杨师奶和看仓涂师奶”,那年轻的是“许朝奉娘子”。

“这位是曹小姐,”郑奶又反介绍说,“是少奶的朋友。”三位妇人都弯了腰。

这时只听小和尚和一些人在走廊上说话,原来大厨房正在为少奶“开晚饭”呢。

奶奶奶的“小毛”

这几位站着坐着的女宾主正在嗑瓜子等着开晚饭时,文孙和大余也打着手电进来了。这些婆娘都是看三哥儿长大的,如今都向三哥儿“道喜”,还威胁不多给赏钱、喜果,她们要闹新房“听新”呢!——气氛轻松多了,不像跟三奶那样局促。

饭开出了,是个起码的小酒席,叫做“四海六盅”(加八碟下酒小菜)。郑奶不客气地坐入上席;莹、梅居右,文、余居左。其他三位女宾都站在一旁侍候,文孙坚持要她们入座,刚好一席八人。这些年长婆娘都替三哥儿换过尿布、洗过澡,所以她们拘谨了几分钟,也就狼吞虎咽起来,把四个“海”、六个“盅”都吃得精光。夜深了,三人向新人道喜而去。大余也被郑奶赶回“上客房”。文孙则回到他自己在“堂楼”上的卧室去。小和尚早已支持不住,自己睡觉去了。烛残人静,郑奶把梅小姐用手指上下量了几下,也打发她回房了。

但是莹莹却一时不能睡,虽然她也困了。郑奶煮有人参汤,要她睡前服用。在她那片刻不离的小藤篮中,她也取出软尺为莹莹全身好好量了一下,并说明不许她“女扮男装”。

一切妥当,郑奶亲自服侍三奶睡下。毛毛不知何处去了,只有郑奶一人坐在莹莹的床边,拍莹莹安睡——像个慈母服侍婴儿一般。

“奶奶奶呀,”莹莹不好意思地说,“你今天够忙了,也困了吧?”

“我——我,不忙也不困,夜晚还要替你改衣服呢!——我在上海时,徐小姐都说我精神好。”

“四姥姥带你到上海去的吗?”莹莹问。

“我替大七奶梳头烫发,大七奶说我烫得好,带我到上海去的。”

“徐小姐是谁呢?”莹莹又问。

“漂亮得很呢!演电影的——明星呢!还有什么袁小姐。她们都是大七的朋友,都喜欢要我烫发、裁衣料。她们还叫我到香港去——我不要去!”

“为什么呢?”莹莹觉得古怪。

“上海屋子太小,没地方跑。我们乡下人欢喜跑呢——我们这庄子多宽敞!”郑奶又说,话听不懂又说不来,“什么‘开水’叫‘开死’”,总归是住不惯。

莹莹又说在上海,电影明星有钱,她收入可以增加些。

“心肝,”郑奶说,“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没儿没女的。”

“奶奶奶,你没儿女吗?”

“你问我‘小毛’吗?”郑奶声调突然有点古怪,又说,“小毛死掉哎,死前张手要妈‘抱——抱’……”郑奶学着幼儿口吻说“抱,抱,抱,抱,抱……”连讲了七八次,使莹莹觉得有点奇怪。

“奶,你抱她没有呢?”

“我站在窗外嘛!他们不让我进去嘛!”

“为什么呢?”莹莹又凄凉地问一声。

“他们说有卫生虫嘛……会传病嘛……”说着老太眼泪就下来了。莹莹也陪着掉泪。

“……抱、抱……抱……抱……”老太忽然精神失常,把“抱”字叫个不停。莹莹希望换个题目问问她,打断她的回忆,但为时已晚。她又“抱、抱、抱、抱……”叫个不停,忽然两手拍在棉被上大哭大叫:“……我的小毛呀……我的小毛呀……”忽又抬头学孩子腔,叫“抱、抱……”,又大哭拍床叫“小毛”。

“奶奶奶——奶奶奶……”莹莹一面陪着哭一面撼着她,说,“奶奶不要哭……”

老太忽然真停了哭叫,自言自语说:“不能哭,不能哭——哭就有神经病,神经病——不许到猫儿尖去——不能哭,不能哭……”

莹莹虽然也在哭,但她知道二人哭法不同。莹莹是伤心、同情。老太是因心灵受伤,而有精神病。

郑奶不哭了。莹莹又用别的话把注意力引向别处去,说:“奶奶奶,你不必到猫儿尖去。我同文孙也不去嘛——以后我们孝敬你,把你当亲奶奶。”

“四姐也说我是她亲娘呢!”老太又笑了,并说,“你们林家三代都待我不薄呢。你家什么事都不瞒着我——奶奶奶跟奶奶一样的。”

郑奶露出天真的笑容,态度完全恢复正常,莹莹才放了心。

这时莹莹已甚困,但郑奶因平时没人讲话,她讲话也没人听,这时忽然有个听话的“三奶”,老人不免心花怒放,讲个不停——莹莹被她把瞌睡讲跑了,但也知道了郑奶奶的可怜身世。

林老师的“妈”

郑奶原是河南彰德府乡下人,大清朝廷两宫晏驾时,天降大灾旱,她小两口那时刚成家,都不到二十岁,生了个小女“小毛”。在这年青黄不接之时,他们一餐也不继了,乃随众“逃荒”,逃到府城里去。城内饥民太多,还是没得吃。郑奶提议东去徐州上济南府讨饭。但她丈夫郑二牛子则主张南下,并说:“宁愿向南走一千,不愿向北走一天!”——南方富庶有饭吃。这样他们便结伴南下到本县县城。恰好县官正在放赈,并建了一个粥棚。但是粥少僧多——那时又不会“排队”,粥一出锅,饥民便一拥而上,时常挤死人、踩死人。

一次在同一情形之下,众人拥挤过分,乃把竹棚挤倒了,打翻粥锅,引起火来,一时人跑火烧,相互践踏弄得死伤枕藉。这一下官府火了,不但停止“施粥”,并下令抓人,说是什么“天地会”、“红灯照”等“帮匪”,要借机造反。一群年轻孔武有力、善于抢粥的“帮匪嫌犯”就被抓了起来——郑二牛子也是其中之一,在一阵苦打成招之后,郑二牛子就在妻儿哭喊冤枉声中,被砍头示众了。

示众期满,由慈善机关收入白木棺材,便送到北门义冢胡乱地埋了。二牛子的妻子因夫妻情深,乃背着小毛到冢边寻找死尸,她和几位尸亲抵达孤坟边缘时,只见十余条红着眼睛的野狗,正扒开坟墓在争嚼死尸。郑奶便亲眼看到,二牛子的头和他那“松花大辫子”被两只狗拖着跑,郑奶抱着小毛嚎哭追赶,哪里追得到呢?

郑奶已决心到护城河投水一死,但当她把小毛自怀中抱出时,小毛这时刚会笑,奶刚吃饱,她不知父母噩运临头,却四肢舞动,张着口向妈傻笑。郑奶一看小毛,也不忍与之俱死,或把她丢下,自己去死。

郑奶正在四顾无门之时,忽然一个衣着破烂的癞头光蛋,名叫李二腌蜡走来找她。腌蜡不怪她命苦,只怪她男人不该加入“红灯照”。

“大爷,”郑奶哭诉着说,“我男人哪是什么‘红灯照’、‘绿灯照’呢?——黑天冤枉嘛。”

“冤枉的人多呢!冤枉已冤枉过了,你母女还得活下。”腌蜡说他自己是本地地痞,但可帮穷人忙。

他的办法第一是进“窑子”,但郑奶是大脚,窑子可能不要。第二是给富贵人家当女工、做“郑嫂”,当郑嫂还可吃得好、穿得好——因为她有两个“血奶”(奶水充足),可以到大户人家当奶妈。郑奶乃求求他在后两条路想想办法。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腌蜡刚回到镇上,便听到有人在打锣“叫街”,说林家庄要雇个奶妈,必须“头胎”、“年轻”、“有血奶”。这三条郑奶都全部合格,腌蜡究是地头蛇,他便硬把郑奶塞进去了,后来被带到林家西门仓房,那女管家便选中了郑奶妈。郑奶自此也就有个难忘的“亲戚”李二腌蜡。

郑奶妈被用小轿送到林家庄外的“菜园棚”,在那里女管家要她洗澡换衣。小毛也被洗涤一番便被女管家抱走了。

郑奶妈洗得干干净净,换得一身新,乃被带入庄内见“太太”。郑奶妈初入庄内,见那豪华场面,心头也很欢喜。当太太叫她试试看“喂喂四姐”,郑奶妈自另一奶妈手中接过四姐,一看便打心眼里欢喜出来。四姐白胖的小脸、红红的嘴唇再加上一身毛烘烘白色绒衣,太可爱了。郑奶妈解开上衣,四姐一下扑进去就吃了起来,真是天生母女一对。

“太太”见此情况,心满意足之后,乃向前一奶妈说:“你可以去了,四姐长大了,也还会认你的呢。”

那青年奶妈乃含泪而去。

自此之后,“四姐”和“郑奶妈”(四姐叫她“妈”)便分不开了。等到四姐当了省女初的教员,“妈”还要到教室去替她送参汤呢!

至于“小毛”当然就惨了。她终日被放在另一女佣房内的小床之上,饿了便由不是妈的女人来喂她一些豆汁、米汤。亲娘难得个把月见一两次。尤其当小毛病了,妈更不许进屋去,只隔窗子,听她看她张着两手要“妈抱”——妈属于别人了,永远也不会“抱”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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