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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昨夜梦魂中

第三十五章 土洋之别·人畜之间

游园惊梦

当她们这场早餐快结束时,文孙和大余忽然回来了,二人各穿一件皮夹克,各自背后抽出一支亮光闪烁的驳壳枪,放在香案上,乃坐下和姑娘们同吃早餐。

“你二人一早便到哪儿去了?”莹莹不禁问一声。

文孙说他二人一早便到柳和集上喝早茶去了。喝完了二人又循堰塘跑步,并想打两只野鸭带回来。大余接着说,二人“手线”都不好,一只未打到。现在时近中午,二人又饿了,再来吃点晚早餐。

春兰替他们盛好面条,二人又大吃饱饺和干丝。大余有一扫而光之势,文孙面条则剩下大半碗。众人便起身到莹莹的房中去商讨当日节目。餐室中只剩下春兰和小和尚收拾残局。小和尚把剩余点心也一扫而空。春兰则把三哥的剩面吃掉。其他人的剩面则并入一大盆中。她忽然向空“哇啦、哇啦”叫两声,只见三条肥狗飞奔而来;春兰便把这盆剩面倒入天井中,一忽儿便被三条狗舔得干净。

这时在莹莹室中,文孙已订了日程表。晚间五点祭祖。祭祖之前大家到花园玩半天,包括打网球、台球,划船和骑马。午餐叫大厨房送到花园去吃。

大家商议既定,文孙乃叫小和尚取了球网和四只球拍,一同到花园去。这花园在庄子的东面围墙之外,他们要从莹莹的卧室,绕过过道,通过一大片石铺的洗衣场。场中有一口井,有几个洗衣妇女正在洗衣,包括他们四人的衣服,男女下衣分开来洗。

莹莹一见斯景不禁阵阵心酸欲泣,时不过半年前,她不是也在井边洗衣吗?只是这儿比那儿安静多了。那几位洗衣婆子看见“少奶”来了,都站起来打招呼致敬——其中有个十几岁的羞涩少女,似乎也在帮妈洗衣,尤使莹莹感伤无限。

穿过这洗衣场便是“东更楼”。这东面围墙共有水闸门三间,他们从最左的一间走出庄外,门外便是花园了。

当文孙提议到花园去,莹、梅二人都以为是昨天看过的花园,谁知又是另一个大园,真出她二人想象之外。

他们一出门,便是一面长方荷花池。池的对面也和张家花园一样,有一个水榭。这荷池左侧有条丈把宽的水沟,通向北面护庄壕,游人入园须通过一小木桥,木桥那边有个由冬青树编成的圆门,上有小木牌刻着“半读”二字。但这“半”字之旁却被人用铅笔写了个“不”字,变成“不读”了。

原来这园有南北二门,南曰“半耕”,北曰“半读”。一次四姥姥回家吃大七子喜酒,乃把这园戏改为“不耕不读”园。

大家入得园去,只见繁花似锦,阵阵幽香,冬青种得曲曲折折,一不小心便迷了方向。小莹曾游过首都南京的“中央公园”。那一团糟的情形,比这个私家花园,差得远了,岂能不令莹莹感慨!这花园虽是平地,但中央却有个高坡。

众人由小和尚带路,走到坡上。那儿有一茅草顶、黄木柱建的非亭非厅的建筑,朝南挂一黄杨木刻着阴文朱字横匾:“芦坡草堂”。这草堂四周都是走廊,所谓“回廊”,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回廊栏杆都建有斜背座,游人坐于座上可以倚栏看花。

回廊之内则是由整排“栏子”围成一长方形厅堂。其中则由活动隔板,隔成小厅。这些门和隔板都是活动装置,颇似舞台布景,可以变换。如在春秋佳日将这些槅门、隔板全部拆除,贮藏于离地面三尺的地板之下,这“草堂”则变成个大草亭;半装半拆,则变成草堂带阳台。全装则隔成或大或小的厅堂,供游人下棋、打牌、吟诗、作画和打球等等的不同活动。

当这批小青年由小和尚率领来访时,这草堂则隔成四间长方厅堂,面向四方。大家绕廊一周,凭栏俯瞰,对全园始看出个大致轮廓。这个园的古怪之处,是从四面走廊向四个不同方向看去,游客们便有四种以上诸多不同的感觉。人绕廊转,则四方景色亦随之而变,但是不着痕迹,不分界限,不伤全园一致的调和气氛。例如凭栏向西方看去,但见水榭之后是一片檐飞四角的整片楼房,和满池荷叶,与池边樱花海棠互衬,形成个自然的舞台布景。以水榭为戏台而唱其“堂戏”,则榭前建有宽阔石级的斜坡便形成一个颇似古希腊剧场的看台。看台之后的草堂西厅则是一间戏院的包厢。贵客可在厢内饮酒听戏。不演戏时,这些由红砖砌成不同图案的台阶,则陈列着大小不同的盆景——有百年的古柏,也有初放的兰花……使这个盆景花园,别有情趣。西厅的家具、挂灯等陈设,也与庄内相埒。

游人绕廊自西向南,则见在数列冬青围绕的海棠、桂花之外的斜坡和平地上,有成行的芍药、牡丹,杂以秋菊新苗和含苞玫瑰,姹紫嫣红,绘成一片彩色图案。南厅走廊柱上、檐下,也爬满了含苞欲放的玫瑰。这坡南平地之后则是一丛翠竹,竹林中有过道,西连花园的“半耕”门,东去“演武厅”和厅后的马房,下临护庄壕。

草堂之东也有数棵桂树,绕以形似长廊的葡萄架。靠南遮住武厅和马房的,则是整畦桃李、石榴、柿子、枇杷等果树,还有一块两头有竹排的网球场。这竹排不幸被春风吹倒,不能玩球,颇为扫兴。东厅之东除一片鸡冠、龙爪之外则是数亩菜园。整畦金针叶、葱韭、辣椒、番茄、茄子……与园内杂花连成一片。菜园边亦有丈宽小溪,右连护庄南壕,北有石制涵洞穿过长堤通入堰塘。立于廊上,放眼东望,则万顷水田,无边无际。茅屋远近、炊烟缭绕,和西边的整齐楼房,恰成对比。

这东厅左侧也有一片翠竹。翠竹林中,则有三间整洁优雅的小茅舍——一卧室、一客厅和一间小厨房——有回廊与草堂相连。据文孙说,这是他五姐夫张叔雅自建为养病之所;现在则是“张管家”的春夏两季的卧房。小和尚对这儿最为熟悉,因为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项任务便是替张老管家“倒夜壶”,倒晚了就要被“打耳光”。

此时老管家适因事他去,众青年乃顺步走过回廊,进入茅舍。这茅屋果真雅静异常,中间客室墙上还挂着一幅张叔雅亲笔写的仿赵松雪体的行书吊屏,写的是一首七绝诗,小莹和文梅读了半天,始读了出来。那诗写的是:

丝管应传厅外厅,牡丹芍药见精神。

清华水木交相映,菜圃花畦两不分。

条幅上题款写着:“甲子仲春重建芦坡草堂工竣,遵岳父大人嘱,书此以为纪念。门下婿叔雅张珩拜撰。”

两位姑娘不懂此诗的意义,最后还是文孙替她们解释了,二人才体会出其中三昧来。赞赏之余,小莹不禁悄悄地向文梅说:“他们这些大地主,在此地真是土皇帝啊!”

“什么他们大地主?”文梅不禁惊诧地说,“你现在做了少奶奶,你也是大地主婆啊!”

文梅的大嗓门说得大家都笑了。

“小地主婆!小地主婆!”文孙也笑着搂住他的“少奶”,忙着替她降级。

莹莹把头靠在文孙胁下,半晌无言。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正如她自作的“新诗”上所说的:“……酸甜苦辣,永远分不清……”

寿字园的进化史

据文孙说这个园大致建于六十年前,那时他曾祖“红顶子”刚辞官返里,筑园自娱。他年纪大了,什么都不怕就怕“死”。所以家中一切建筑和陈设,无一而非“寿”字当头。靠他吃饭的一批“清客”,为投其所好,连这个花园的设计,也建成个篆字形的“寿”字。他老人家那时的鸦片房,便在堂楼的东厢房(正是文孙现住的卧室)——所以他鸦片抽足了,自窗中低首东望,一看是个大寿字,便自觉“长生不老”了。

“红顶子”最后还是寿终正寝了。他留下的那批东西洋留学的子孙,都觉得这寿字园太俗气;大家东改西改,改得更不成个体系。直至文孙的五姐夫,得了肺病来此养病,他才认真想把它改建一番。五姐丈张叔雅是法国留学,专攻庭园设计的,在巴黎还得过金牌奖,可是回国却无用武之地。因此病中无事,他乃受丈人委托,以最节省的费用,按照原图形,把一个最土最俗的寿字园,改成个近乎巴黎标准、兼得中西之长,合苏州、巴黎为一体的私家花园——这也是他的平生得意之作。

叔雅的建筑原则第一是“花钱少”;第二是园与环境配合得浑为一体;第三兼中西之长——西方建筑庭是庭、园是园,室内室外,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东方之长,则是室内室外连为一体;但是往往也弄得冬冷夏热,不实用、不舒服。叔雅要在中、西之间,采精取华、去弊除垢。

张建筑师既要少花钱、多变换,他就得因旧改新,随景设计。例如这原有的全园中心四角高翘,像座小庙的“寿字堂”,本就俗不可耐。既已至倒塌边缘,叔雅并把它干脆拆掉,用原有“方柱”等贵重材料,改建成个费钱有限的“草堂”。这寿字堂原名“芦坡草堂”,是它的创建人“红顶子”自己取的。后来一些并不太清的“清客”嫌它不够“典雅”,乃捏造个“乱仙勾乙真人”,把它改名为“知微草堂”。直至叔雅改建,才恢复旧名。根据草堂的形式,叔雅乃和花匠“桂三爹”精心合作,把花木重行布置。由于四方花木布置不同,这个草堂从四个不同方向看去,简直就是四座完全不同的建筑物——其实它只是一座木架茅庐而已。

荷池上那个水榭,虽然也俗不可耐——这是当地大地主家庭,每家皆具的公式建筑——但它结构牢实,拆掉太可惜。叔雅乃因景设计,在坡上建个盆景花园兼露天剧场,使它摇身一变,变成个兼有东西风味的水阁兼戏台。

他们这些官僚大地主,那时都养有家庭小戏班,在家中唱戏。林家的戏,总是在“轿厅”里唱,在正厅里看。人多地狭,难免别别扭扭的。如今这个法国留学的女婿把戏台从庄内搬到庄外,一时轰动,家家俱觉新奇。“政宣队”的琴师王老班,就在这台上唱过一出《问樵闹府》——可惜张建筑师所精心设计的“希腊剧场”,自始至终也只唱过这一场戏。叔雅那一首“丝管应传厅外厅”的诗,就是看过这场戏之后写的。

在叔雅改建之前,那时正在“清华学堂”读书的“大七子”,也早已感到“寿字园”太俗。他贵校那个“水木清华”的“清华园”就雅致多了。大七说动爸爸,乃在护庄东壕之侧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六角草亭,并挂个“水木清华”的牌子。他又搬来些假山和“岁寒三友”,在“寿字堂”背后另搞出一个“屁股小园”(庄内的通用名词)。后来“大七少”留美归国,又带回一些“美国草籽”,乃在他那屁股小园里开辟一块“洋草皮”,并用他的美国制手推剪草机,把草剪得平平的,用竹制水枪泼水浇草。小和尚逐渐长大了,每天在“倒夜壶”之后的第二件事便是向洋草皮打水枪,他也乐此不疲。后来年逾半百还怀念不已。

所以当叔雅绘图设计改建时,他既不愿伤舅爷的自尊心,同时觉得这“屁股小园”亦自有其情调,乃因景设计,与全园连成一体,未加更动,只在草堂北厅之内增置一个可烧煤球、木炭、木柴的三用铁火炉,走廊上用两个长方柱形刻花玻璃吊灯,栏门亦全用玻璃。入冬瑞雪之时,炉火熊熊,隔窗看梅赏雪,自另有一番风味。这便是他的“清华水木交相映”的意义所在了。

叔雅以建筑师观点读《红楼梦》,他一直觉得“大观园”的“稻香村”太“假”了,是个画蛇添足、“犯不着”的建筑设计。在“中京”广厦连云的繁华都市里硬来个“假农村”,实在太“人工化”了。

同时叔雅也觉得一般人把“菜蔬”和“花卉”,也分得太清楚了。花园内只可有“花”,不许有“菜”。这对“菜”也太不公平了。其实辣椒、茄子、番茄、金针、黄花乃至春日一望无边的油菜花,又何尝不美?把“菜圃”和“花园”,分成两类也太可惜。所以他替丈人家改建寿字园,乃把林家的菜园也箍了进去,把花园的面积扩大了几乎一半以上。因此这花园的东部也就是“菜圃花畦两不分”了。站在菜圃西看草堂,只是一座竹篱茅舍;从草堂东望菜圃,兼及万顷水田,白鹭群飞,朝霞普照,都是花园之一部。草堂是农村的起点,也是农村的终点,这就比曹建筑师的假农庄“自然”得多了。

在这个“不耕不读”的花园之内,这位留法建筑师真正把巴黎搬入丈人家的,只有“芦坡草堂”朝南一面小斜坡和一片大平地。他用成行的牡丹、芍药、玫瑰和大块的菊花,十余株辛夷、枇杷和桂花树围成那一片大织锦。时入仲春这姹紫嫣红的大织锦上的颜色,此去彼来,变换无穷。入秋丹桂随风,香飘十里。纵是雪前霜后寒梅待发之时,架上月季,仍是梳妆淡淡,徐娘未老,精气犹新,与堂后“三友”,你侬我侬,遥相呼应。此织锦是全园的“正面”,也是全园花卉的重心。自李唐来,世人深爱牡丹。时至二十世纪初叶,牡丹仍是中华所特有,为仕女所钟爱。此叔雅所谓“牡丹芍药见精神”也。

文孙替众人解释了这首诗之后,大家如同上了一堂小小的建筑课,四位游客乃又跟着这诗句绕廊一周。其后又自不同方向观察草堂的四面形式,果然不假。不经这诗点明,大家虽身在此园中,尚不知此园真面目呢!不过莹莹还是比较喜欢那有田园风味的东部,尤其是立于东廊,她便可看到她那“私产”——那座可爱的小农庄。她真想和文孙都做个农村小学教师,终老此庄。

莹莹既爱东厅,文孙便叫小和尚去告诉“大厨房”把午餐开到东厅来吃。两位姑娘听了都十分高兴。

只想当个小学教师

当小和尚被差遣离去之后,原多疑虑的莹姑娘就更加疑虑起来;她想到林家餐具之精美,以这样精美餐具,送到这竹篱茅舍来,是否会使文孙感到“不调和”呢?她又想起涂公主讥笑她不配做“少奶奶”的旧话;又想起她入庄以后,佣人们几次都把文梅当成“新三奶”而忽略了她——这可能是她的仪表风度不如文梅。她又想起第一次看到“爱梅书屋”匾额,曾使她心跳不已。想到文梅、文孙都是“文”字辈,心也不释。她想到选择这午餐地点,如果是文梅提议,可能想得更周到点,千想万想,郁结重重。她口虽不言,但文孙却体会出她有“心事”难宣,而特意靠紧她。口亦未言,但他也知道,莹莹知道他的意思。

“做林家少奶奶,也没什么不好。”莹莹的革命意识和现实爱情,每有矛盾,想加以调和。她想“只是有幸运能做‘少奶奶’的贫苦姐妹太少了”。昨晚春兰的误解,真是发人深思!莹莹又在默想,如果每个姐妹,至少大多数姐妹都能做“少奶奶”——至少个个丰衣足食,做个不受人凌辱的家庭主妇,则自己做“少奶奶”又有何不好呢?

莹莹在重重矛盾之下,只想和文孙永远做个小学教师,住在那个文孙的小农庄,过此一生,也就心安理得了。她终于忍不住了,乃紧拉住文孙的臂膀,轻轻向文孙说:“文哥,我对你这大庄子大花园都不太安心,我只想和你当个小学教员,住在那小庄子,住一辈子……”说着她用指头暗指一指那座他二人的“私产”,那个可爱的小庄园。

“莹啊,”文孙也轻轻地说,“有了你,这正是我的心愿呢。我们在六月结婚之后,就到那里去度蜜月——在那儿长住下去。”

“我知道你不会的呢,文哥!”莹莹又轻声说,“你将来还要进交大、清华,留学,要做大官大位呢!我只要你,我只想跟你一起做个小学教员……”

文孙方拟作个正面回答,他的话便被打断了——大厨房送来菜担。众人便预备午餐了。十八九岁的青年是永远生存在饥饿状态之中的。一阵菜香,大家早已馋涎欲滴。当厨工和小和尚把菜饭摆到桌子上面时,莹莹不免口慑目呆,说不出话来。原来菜肴虽十分精美,但是餐具却是木桶、瓦盆、竹筷等农村通用餐具,要不是衣着整齐,这四位青年倒真像庄稼汉和村姑呢!

“大厨房里的人怎么也想到这点呢?”莹莹心中暗想,但也未便问情人,只又想到涂公主的另一句话,“发财三代才会穿衣吃饭”。莹莹心中闷了些时,也就不去想了,只低头默默地把饭吃了。文孙体会出她有心事,也未便多问。

老实的“老打圈”

由于莹莹的心事重重,强颜欢笑,大家也就默默地吃了饭。饭后文孙提议,如此春秋佳日,应该去划船钓鱼。他们花园内原有一条小木船,平时放于那草亭边堤下一个木架上,上面有块芦席篷保护着。大家乃穿过“屁股小园”走入堤下。这时春水方生,船架几乎就在水面之上。文孙、大余加个小和尚,乃打开木架枢纽,把小船滑入水中。

这小方头木船可供二人并坐,也可供四人对坐。后座是两张靠背可以升降的藤椅,放下可供二人并卧作“日光浴”,升起并坐则可合力荡桨划船;椅后有一卷竹席,放开撑起,便是个半截船篷,甚为灵巧。

这小船本用在一定水位的护庄壕沟内划行的。在春天外堰水位高涨时,它也可自壕内通过一水坝缺口,驶入外边蓄水的大堰塘。这缺口上有一块可以抽去的木板,抽去可以通小船;平时则是一条小桥以便牲口和路人行走。

当众人把船弄下打扫干净,小和尚也自庄内取来钓竿之时,莹莹忽感头晕欲吐,不能登舟,未免扫兴。文、莹二人乃请文梅、大余先行划出,待莹莹稍好,再来加入。大余有意而文梅不干。大余乃低声对文梅说,他并非勉强文梅一同去钓鱼,只是文孙和小莹“新婚燕尔”,他二人不能死缠住新婚夫妇而已。当文梅还在踌躇之时,大余说:“他俩说不定有许多私话要说,我俩不能老做电灯泡,不通气呢!”

大余这话才把文梅提醒了,她乃同意与大余划船出堰。

莹莹看他二人船已远离,自己才挂在文孙膀上,慢慢走回园去。

莹莹正有许多话要说时,小和尚跟在后面忽然提议说:“他俩去划船,三哥,你俩去骑马嘛。”

这一下倒提醒文孙。他乃问小和尚,马房内还有几匹马。

“只剩个‘老打圈’。”小和尚大声地回答着。

“他们把马都带到山里去了吗?”

“杜班长只带去两匹,”小和尚说,“剩下的给‘保安队’拉去了——老打圈,他们不要。”

“什么是‘老打圈’?”莹莹笑着问文孙。

文孙说“老打圈”是一匹雌马,原从一个马戏班买来的。它只能走,不能跑。一跑它就打圈圈,所以家里人都叫它“老打圈”。

“因为它在马戏班打圈圈,打惯了。”莹莹忽然想通了,大笑起来,不觉精神也好多了。

“老打圈虽然不会跑路,”文孙也若有所悟地说,“但是很稳,也非常通人性——你讲话它懂。走——”文孙搀着莹莹说,“我们去骑骑看。”

莹莹被男友的话说出兴趣来,头既不晕,呕吐感也没有了。二人带着小和尚穿过花园,赶往南部演武厅,径去马房。走入演武厅,莹莹又为之一愣——这个演武厅很宽大,沿门外墙脚放着十多个大小不同的“石志子”;厅上挂个“我武维扬”金字已发黑的大匾,匾下香案上有个泥塑“关帝像”;屋内沿墙四周木架上挂了、插了些长矛、花枪、关刀、三节棍等真武器。最令莹莹惊奇的是屋角靠着两把硕大的全铁关刀——一头是刀,另一头杆端则围绕着铁环。全铁的刀杆有丈把长。每一把至少有两百多斤重。

“这么大的刀!”莹莹还在惊奇,已被文孙牵入后进一排有栏杆围住的“马房”。那可容十余匹马的马房之内,现在只剩下一匹“老打圈”。老打圈是条肥胖白色老马,正在一个刻花的高石槽中吃草。它一见小和尚来了,便显出高兴的样子,又摇头又举足。

“出来!出来!”小和尚打开栅门叫着,老打圈便走出来了。

“用鞍子,还是用毡子?”小和尚问三哥。三哥说用毡子。小和尚乃把老打圈系上勒头和缰绳,又在马背上铺条花毡,用皮带自肚下扎好,便把老打圈从个侧门牵出到厅前广场。“三哥要骑吗?”小和尚精神抖擞地问。

“三奶也要骑!”三哥笑着说。

“蹲下!蹲下!”小和尚对老打圈发出了命令,老打圈果然就四腿跪下了。它那背上看来又平又阔。

文孙要小莹骑上去,小莹死也不敢。文孙说:“你骑在前面,我骑在后面保护你!”小莹还是不敢。

“三奶,”小和尚说,“老打圈稳得很呢。”

小莹有点心动,文孙乃把她抱上去,自己也跨入后座,抱住小莹的腰。

“起来!起来!”小和尚又向老打圈发出命令,老打圈便慢慢地站起来了。小莹顿觉身与桃树同高,有点紧张;幸好有情人自身后抱着,始稍有安全感。

小和尚把马缰递给三哥,三哥用两脚敲敲马腹,老打圈就缓缓地前进了。

羁縻文士、武人的工具

常言道:“马背不如牛背稳。”可是林家这匹老打圈之马背,其稳则远甚于牛背。二人骑在马背上,比马车里还要稳。文、莹二人骑着老马缓缓穿过竹林,慢慢从桃林杏林之中向园东走去。走马看花,自与步行看花又有不同。左看亭台楼阁,繁花似锦;右看万顷水田,银光接天。

老打圈渐次走到堰塘边的高堤之下,只见堤下有一条大约十来丈长、煤屑铺的马路。文孙说这是有一次长江大水,倒灌入堰塘,大桅船可直通园边,所以二叔运来一船煤屑,想把老马道铺一层煤屑。谁知一船煤屑只能铺十来丈路面。小莹问这马道原有多长。文孙说与长堤平行大致有数百米吧。那是他曾祖练马“射球子”用的。

“射球子”是考武时代一种技术。在马道两旁,每隔数丈便竖一木桩,桩顶放一人头大的木球。射球者骑马飞奔,反身以箭射球。据说“红顶子”当年射球,十有九中。所以搞个“红顶子”也不太容易。

文孙这故事又使小莹想起那两把大刀来。她问那两把大刀如何杀人。文孙说那两把刀不是杀人用的,而是练气力用的,比现代的“举重”要复杂些。他曾祖壮年时期,考武、举大刀,竟能演出“风摆荷叶”的绝技。“风摆荷叶”便是双手甚或单手把大刀举起在空中盘旋,就像微风吹荷叶一般——这故事使小莹听来,几乎是神话,但是文孙说那都是事实。他小时候就曾看过祖父他们一批“将门之后”,用木杆挑石圈作初步练刀的玩意呢。在那练“刀弓石”时代,据说“红顶子”能把数百斤的“石志子”提起放在腿上,还在上面写出“天下太平”四个字。据文孙听长辈们说,专制时代文考“八股”,武考“刀弓石”,都只是统治者羁縻文士、武人的工具,赚得英雄尽白头,使他们对功名富贵存一线希望,不会去领导农民造反罢了,不是“刀弓石”真有什么用处。

二人在马背上聊天,真悠闲之至。不知不觉老打圈已走上堤埂。立马堤上,只见春泛期间,这堰塘简直是个大湖,湖畔芦苇有人把高,一望无际,小莹才知道“芦坡草堂”得名的由来。从芦边看去,他们发现大余和文梅的小船已划得很远。船已不动;二人在芦边闲聊——也许是喁喁情话吧。

“莹妹,”文孙搂住未婚妻,笑着说,“你将来要活一百岁。”

“为什么呢?”小莹问。

“你今天不参加他们划船,可能促成一对姻缘呢!——你看他俩好亲昵!”

可是小莹却说“大鱼绝无希望”。文梅说她绝不会嫁给大余,因为大余最大的愿望便是做个小官。他最羡慕那些当副官的“能搞钱”。莹莹说:“梅姐绝不愿嫁个‘副官’!”小莹也恨死副官,所以完全支持文梅的决定。

文孙为好友叫冤,而小莹则说文梅的意志十分坚决,她也劝不了。

动物比人类善良

文、莹二人正欣赏着阳光空气,在马背闲聊,忽听近处有一群小狗在狂叫。小莹低头一看,原来马后有一群小狗约四五只,有黑的,也有黄的,十分可爱。它们叫了又跑,跑了又叫;在一个石造碉堡离地约三四尺的下层中,则睡着一条母狗。这群小狗,进进出出,便是一边在吃奶,一边又向老马狂叫。

小莹看到这些小狗太可爱了,自己也兴奋得要死——连说:“可爱极了!可爱极了!”

文孙问她要不要下去和小狗玩玩。小莹便急着要下马。文孙乃拍拍马屁股,说:“老打圈蹲下!蹲下!”老打圈便遵命蹲下了。小莹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自己也蹲下,便抱起一条小狗。谁知那母狗见状,忽翻身而起,裂嘴相向,把小莹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把小狗放下。文孙见状乃赶快下马,向那母狗教训说:“不许咬人!”

那母狗见到文孙,态度顿改,并不断摇尾巴,表示亲善。文孙乃抱起一条小黄狗交给小莹,小莹抱了它,只见它又摇尾又伸舌,在小莹颈子上乱舔一阵,使小莹痒得笑不可忍。那母狗见状又回到原处卧下。小莹乃蹲下与四五条小狗,玩了好一阵子。

谁知他们玩得太高兴了,竟使“老打圈”发生醋意,它也走过来用鼻子挤女主人,并向小莹不断举前腿。小莹知其意,乃放下小狗,站起来拍拍老马,说:“老打圈,我们也喜欢你!”

“老打圈很通人性,”文孙告诉小莹说,“它还会表演呢。”

“表演些什么?”小莹问。

“它大概在马戏团学的。”文孙说着,便向老打圈提议说:“老打圈,表演个‘阳桩’!”

果然老打圈便坐下来,把前面两条腿悬空举起舞动,并叫了两声,使小莹笑个不停。

“老打圈,再竖个‘阴桩’!”文孙又命令一下。

老打圈果然缓缓地站起来,又缓缓地把前两腿跪下,屁股翘得高高的,看来十分滑稽可笑。只见它使劲地想把屁股和后腿,一齐举向天空——可是年老了,又肥胖臃肿,但是老骥伏枥,仍然不服老,依旧举个不停。小莹看得狂笑不已,心有不忍,乃连忙拍着它,说:“老打圈,够了,够了!——站起来!站起来!”

老打圈乃缓缓地站起,并不断向小莹举前腿,并用鼻子挤小莹下额,表示爱情。小莹也拍它,吻它以爱回敬。

“文哥,”小莹感慨地向文孙说,“动物也这样通人性,有许多人还不通人性呢,动物比人类善良!”

“老打圈通人性得很,看样子,它爱你呢!”文孙笑着说,“它会表演很多项目,还会‘打滚’呢!”

老打圈听了,以为又是命令,它又缓缓地卧下,就打了个滚。小莹知道它误会了,连叫它“不必了,不必了”……但已来不及,它还是打了个滚才缓缓地起来,并抖去身上的泥沙。幸好地上草多于泥,灰尘不大。文、莹二人忙把马毡上的尘土拍去。

小莹在它背上,直是拍着,夸奖它表演得好,老打圈看来也很高兴。

“老打圈,你累了,自己去找点东西吃吃吧!”文孙说着乃把马缰结了个圈子,挂在马背上,拍了它两下,老打圈便自己去找食物了。据文孙说,老打圈很“乖”,纵在花园和菜园内自由放着,它也自知选择,不乱咬花木蔬菜。

从“炮台肚”到“瞎子房”

老打圈离开了,莹莹抱住文孙的膀子,二人不经意地便从一块水泥造的斜板,走到这石碉的上面,凭石碉围墙遥看田野景色。莹莹觉得这石造碉堡,比西更楼的土炮台要“新式”得多。文孙说这座庄园的防御重心在西北向山的一面,所以西、北更楼,十分强固。东南一片水田,攻庄敌人不会自水田内“仰攻”的。

“但是你们为什么在东面造这么个新式碉堡呢?”莹莹不免要问。

文孙说这新碉堡是近年防红军下山打粮用的。红军比较“新式”,他们攻庄是会从四面八方寻隙进攻。

“你看,”文孙指一指东南田野,说,“这平面上没有‘死角’,在这碉堡上放两挺轻机枪,敌人有一千人也上不来。”

“他们可以躲在那些农庄里嘛。”莹莹说。

文孙说农庄里他们也不能躲,因为林家有两尊德制小型平射炮。把这炮拉上碉堡,说着他回身指一指那水泥斜板。莹莹也回头一看,只见四五条小狗,也正努力向上爬,但这倾斜水泥太陡、太滑,小狗爬了一半便滚回地上,摔得汪汪而叫。莹莹乃走下去,把它们都抱上来。小狗在碉上彼此追逐,打成一团,莹莹才又回到文孙身边,听他讲解。

“平射炮与西更楼老炮不同,”文孙说,“老炮弹头不‘开花’,平射炮弹头爆炸。任何农庄,只要一炮击中,立刻会起火的。一旦火起,庄内敌人外逃,则轻机枪就发挥火力了。”

文孙受过中学军事“集训”至“营教练”,所以谈起战场来,颇为内行。

“你们为什么要打红军呢?”莹莹奇怪地问文孙,并说,“人家也是革命的嘛。”

文孙说自六七十年前“打长毛”开始,他们林家祖宗就参加“打侉捻”、“打白狼”、“打天地会”、“打红灯照”、“打股匪”,直到“打红军”,“打”成了习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六七十年来,很少有几年未“打”过。他们家内这些庄丁、圩勇,大多数都是林家的佃户,地方一乱,“白狼”来了,这些佃户都扶老携幼,牵着猪牛,挑着鸡鸭,赶到庄内来,帮着“守庄子”。“打红军”对他们来说,只是这些“打”的延续,谁知道什么“国共合作抗战”?早知如此,我们应该开仓献粮,还“打”什么“粮”呢!

“革命宣传真重要呀,文哥。”莹莹感叹地说。

“你们‘政宣队’现在不就在搞宣传嘛?”

“所以我不想进‘临中’,要留在‘政宣’搞宣传呀!文哥,你觉得我的决定对不对?”莹莹半撒娇地说。

“我未加入政宣,我还不是在和你们一样宣传吗?”文孙说。

“不加入政宣,不懂真理呢!”莹莹说着又问道,“你们不打红军,这碉堡就不用了?”

“这碉堡,我们叫它‘洋炮台’,”文孙说,“这个‘炮台肚子’,”文孙用脚点点那母狗睡的地方,说,“可避风雨。以前有些讨饭的瞎子,在我们家讨饭,就常在这里过夜。”

“在这个狗洞里过夜!?”莹莹惊诧地问。

“在这里过夜,总比在外面风吹雨打好多了嘛!”

“穷人真是可怜,文哥。”莹莹说着便走下炮台,一群小狗也随之滚下,又回母狗肚里争奶吃去了。莹莹指指“炮台肚”又说:“这里怎能睡人?——文哥,中国怎能不革命?”莹莹又问文孙说:“现在狗睡了,叫花就无处睡了。”

文孙说,此处叫花子早就不睡了。因为一次大雪把炮台埋了起来,后来雪融化了,才发现有个老瞎子叫花,死在里面。那时文孙的母亲是林家庄的“大太太”。她亲自看了老叫花的死尸,乃叫张管家在菜园边上,盖了三间茅屋作“瞎子房”,专为瞎叫花过夜之所;并指定小鞑子,替没有“引搭子”的老叫花送饭。文孙说着指一指那茅屋;莹莹顺眼看去,果然看到还有两个老瞎子在屋外晒太阳。

四十年后林文孙博士回忆起这个地方来,说他想不到他自己的母亲后来曾在这“炮台肚”内睡了三个月,其后才由一位她未尝见过面的“孝顺的媳妇”,把她秘密迁到“瞎子房”去,救了她一命。

土皇帝和洋经理

文、莹二人牵着手在长堤上且谈且笑,并自柳枝之间看到大余和文梅的船已划到对岸去。文孙想加入他们,骑马去,划船回。

“老打圈,”文孙叫一声,并招招手。老打圈便慢步跑来,自动蹲下。二人又跨上座骑,缓缓地自堤上转上护庄壕埂,走过小木桥,不久便到大堰彼岸,沿岸东行数十码,柳暗花明,又是一番景象。老马随即穿过一围竹篱,进入另一小花园。

莹莹这次随未婚夫回庄祭祖,无事无物不令新人惊奇。此一处所,虽已不再使她惊诧,却令她喜爱。这儿也是个小花园菜圃,有茅屋一排建成个“方括弧”(〔)形面对堰塘。“括弧”前的葡萄架围成个圆形。花园中十字人行道的正中央则建有一个数尺高的石刻水盆,有些小鸟在盆边喝水、盆中洗澡,唧唧而鸣,其乐融融。花园靠湖边水上,则有一长跳板,可以洗衣,也可以停船。大余的船显然在此停过。可是当文、莹赶来时,他二人已划走了。

文孙说老打圈最喜欢这地方,因为这个葡萄架下的人行道是个圆圈圈,正是“老打圈”打圈圈最好的地方。老打圈久未跑步,一到此地就跃跃欲试。二人下马后,文孙把它缰绳结好,乃在它屁股上一拍,说:“你打圈去吧!”老打圈得令乃在葡萄架下跑了起来——步伐均匀、姿态潇洒。它跑得得意之至,一跑再跑,不稍休息。莹莹愈是鼓掌叫好,它愈不肯休息。古语说,杀我马者道旁儿。马也欢喜称赞和拍马屁的。老打圈经三奶这位道旁女鼓掌称赞之后,益发跑得起劲,叫停也不停。但它实在太胖、太老了,跑了十来圈,马身跑出汗来,才得意洋洋地停了下来——完成了它的“汗马功劳”。

“老打圈多大年纪了?”莹莹问文孙。文孙说:“大致和你我差不多——已经十八九岁,这年龄对匹马来说也就是高龄了。”莹莹听说过马的年纪可以从“马齿”上数得出来。文孙叫老打圈把嘴张开,它听命把嘴张得大大的;二人数了半天,还是不知它高寿多少,也就算了。

老打圈休息了。文、莹二人年轻,乃以老马为师,也在葡萄架下跑了两圈,并在这茅舍之内略事逗留。室内陈设简单,门额上挂一黄杨木阴文漆书“外草堂”三字的横牌。文孙说这外草堂比内草堂建筑还早,是他祖父建的,原名“芦坡小筑”,后来花园重建了,始改今名。

莹莹抱着文孙在室内盘桓,忽见明亮的玻璃窗的玻璃上有几个铅笔粗细的小圆孔,甚为惊讶,问是何故。文孙说那是一次有强盗闯入,发现室内有人,乃向窗上开了几枪便逃走了。

“你们这儿还有强盗?”莹莹惊诧地问。

“多的是呢!”文孙说,“我们家就被‘股匪’闯进来过。”

“抢了东西没有呢?”

“打死人呢——巷战!”文孙说。

莹莹觉得可怕,乃把文孙臂膀抱得更紧。二人走出茅舍。莹莹嗅出阵阵幽香,问是何处来的,文孙指指那四围竹篱上的金银花,香是从篱笆上发出的。二人又走到跳板的码头上小坐片刻。莹莹环顾四周,隔湖看“芦坡草堂”和庄中楼阁,气派又自不同。

“你们真是土皇帝啊,文哥。”莹莹感叹地说。

“你们的张指导员,上次就告诉我,”文孙说,“金大的一位美国教农业经济的教授就说过:传统的农业中国,大地主都是土皇帝,中国皇帝便是个特号的大地主。现代工商业的美国,大企业的老板、总经理,都是一些小总统。美国的总统,就是个最大的总经理……”

二人正闲聊着,忽见小和尚跑得气喘吁吁而来,说是郑奶奶请三哥和少奶快回去,要祭祖了。三哥看看手表说:“不过三点多钟嘛,急什么呢?”

“奶奶说要替少奶上妆,叫你赶紧回去。”

“你先回去,”文孙吩咐了小和尚说,“我们马上就来。”文孙也招呼了老打圈。老打圈来了自动蹲下。二人骑了,一直骑到“半读”门,文孙结了马缰,叫老打圈自己回去。老打圈和新三奶都觉依依不舍,一人一马,真是洒泪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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