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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不堪回首

命运上的矛盾

莹莹做了新娘,虽然睡到三点多钟才起床,但是还是很累很困。昨天太紧张了,人人都知道、都很体恤,夜间她也几乎彻夜未眠,那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今天她一天胃口不好,虽然大厨房把山珍海味、饱饺点心不断送来,那都给一些佣妇吃了,虽然文梅和大余也吃了不少。文孙建议她到花园去,再骑骑老打圈,莹莹也说没精神。她多喜欢老打圈啊。她说六月之后,他们如搬回来住,她将天天骑老打圈,并不惜搬去与老打圈同住。“你不吃醋吧?”莹莹撒娇地说。

“老打圈也是位老太太,我吃什么醋呢?”文孙说着笑起来。

“老打圈老了怎么办呢?”莹莹问。

“他们会偷偷把它杀掉当牛肉卖。”文孙说。

“人类怎么这样残酷呢,文哥?”莹莹几乎哭出来。

“将来你回来做少奶奶,他们就不敢了。”

“文哥,”莹莹恳求地说,“将来我俩来为它盖个养老院,好不好?”

莹莹一面与文孙聊天,一面又和干女儿及春兰喂小鸭,和文梅谈笑。她自觉自己逐渐变成宇宙的重心,是一大堆男男女女——包括文梅和大余——奉承的对象。她自己虽丝毫未变,但是她发觉进入一个社会,在这社会里由几乎被卖为娼的基层,爬到了上层中来。莹莹迷惘了——想到明天会回到政宣去,又是多么悬殊的矛盾。思前想后,她只想永远和文孙在一起,当个恩恩爱爱的小学教师——那又怎么可能呢?想到昨夜的炮声——今日虽在白天亦已可隐隐听到,并听说庄中和四围农村都新到些难民。小乱入城,大乱入乡,据说是“县城”里“疏散”出来的。问起托教官,听说午后他自己挑着简单行囊走了。莹莹心中何择何从,尤觉不安——她曾三度自杀未遂,久历沧桑,心灵多脆弱啊。

晚餐开出了,还是圆桌酒席。但杨师傅特地为少奶预备了小米稀饭,莹莹只吃了些小米稀饭,油脂未沾唇,就放下筷子了。

小霍的爷爷和爸爸

夜阑人静,二人虽然还是更更有爱,但已远不如昨夜之狂热。加以睡在床上,亦遥听炮声隆隆,剧烈时,窗上玻璃竟为之震动作响,难免使新人心悸。文孙调好闹钟,并在床头放个“问表”——这问表是在人睡梦中,无须睁眼,只用手一按,它就可报出几时几刻,不碍睡眠。文孙又把一支心爱的三号驳壳放于枕下,使莹莹惴惴不安。文孙告她这是战时,既然当了兵,就不该怕枪。机械是不骗人的,他这手枪,子弹既未上膛,保险机亦扣好,绝无危险——他将来一定要训练夫人使用防身。莹莹也就被说服了。

在隐隐炮声里,二人还是颠鸾倒凤,恩爱无比,时醒时睡,直至晨鸡报晓;不久便被闹钟闹醒了。当他二人盥洗完毕,郑奶还含泪为莹莹梳头,并自姥姥首饰箱中取出一镶钻瑞士手表,迫莹莹戴上,莹莹坚持不要。

“四姥姥又不结婚,”郑奶说,“无儿无女的,将来这些东西都还不是你二人的吗?先用一两样,有何不可?”

文孙也认为郑奶的话是实情,也迫莹莹接受。郑奶擦擦眼泪就给莹莹戴上了。四人军服也经郑奶洗过、烫过,甚至改过,穿上焕然一新。早餐既毕,莹莹才知道文孙曾招呼扎好两顶青布小轿,让莹、梅二人乘坐。文梅知是陪莹莹的,不敢推辞,莹莹则坚持不要——这是文孙体验出夫人个性执拗的第一次。当郑奶她们还在劝说时,文孙是位马虎的人,就主张算了,还是四人一同骑车返城。

万事齐备,春兰又用竹筐装好两只小鸭,挂在文孙车把之前,由小和尚等把车子推出门外时,小和尚、郑奶、春兰都哭成个泪人儿,连来送行的干女儿毛毛也哭着死抱着干妈不放,莹莹亦洒泪相陪。最后还是杨师奶含泪把毛毛抱走,四人才能动身,大家洒泪而别。

轻车熟道,一忽儿便已到了堤上。四人回头一看,送行者还站在竹园之外挥手。莹莹站在堤上回看这座她住过三天三夜的“家”,不觉一阵心酸,拉住文孙痛哭了一阵。

这时春水大涨,水面离堤顶不过三五尺,一片汪洋。桥已被抽去,代替桥的是一椭圆形的硕大渡盆,盆边写着“林放鹤堂义渡”六个大字。这盆两端有藤圈,套在一条横跨大河的长竹缆之上,由一个持篙的大个子中年人来回撑着“摆渡”。一盆可容十余人,那一边待渡的人群很长,据说都是城里疏散出来的,这一边则较少。

摆渡的大个子,满身是汗,与争渡的人也吵个不停——他要一个铜元一个人。有人认为既是“义渡”就不应收钱;有的则争先恐后,不守秩序闹成一团。

这大个子一看到文孙,便拿篙子拦住众人,要文孙等四人专渡过河。有人不服,但有人看他们穿的是军衣,也就自动让路。但文孙力主先来后到地轮班过渡。

“三哥这是你家的渡船嘛,”大个子嚷着说,“你花烛大喜,我婆娘去了,我要撑船,未能去磕头。”

文孙乃替莹莹介绍说这是“霍大爷”。

“少奶,我叫霍大个子、霍大盆。”这时船已装满,大盆撑了过去。

这盆来回撑一趟要十来分钟,待渡期间,莹、梅二人看到两只小鸭在笼中狂跳,二人以为它们要喝水。莹莹乃打开笼子,各人抱了一只出来,让它们到河边喝水。谁知莹莹刚弯下身躯,那小鸭便一跳,莹莹未捉稳,它便跳入河中,顺流而去。文孙在一旁看了,爱莫能助,觉得又可笑又可怜,而莹莹则哭了起来。大余说,不如让它俩一道去吧!“一个太孤单了!”文孙也认为有理,乃把另一只小鸭放入激流中去,两鸭呱呱,已相去数十丈了。

莹莹为大余一句话所触动,掩面泣不成声。文孙安慰她说,回城再向谭志平要一对,乃牵着莹莹渡河过去。谁知经此伤感,在渡上又被人乱挤一通,莹莹上岸便头晕欲吐,旧疾复发,不能行走,把三人都弄慌了。

文孙不得已乃高声问霍大盆:“你家有人吗?”霍说都在家。文孙乃主张先到霍家休息一会儿。四人狼狈地循着田埂,把车子推了数十丈便到了霍家。霍家只有两间草棚,一间睡他夫妇,另一间睡盆。两个孩子则睡在盆内。如今盆在水中,孩子们就没得睡了。

众人走近草棚时,霍妈便迎了出来,向三少奶磕了个头道喜,莹莹忙跪下答礼,并扶霍妈起来。霍妈衣衫褴褛,头发蓬松,简直不像个人。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瘦削褴褛不堪。见客人来了,二人则躲于一株枯树之后,那大眼小男孩,一面笑一面叫“女兵,女兵”。

文孙问奶妈,能不能让少奶在床上歇一会,又问她有没有粪桶。霍妈说,盆被大盆拖走了。没好床可睡,她和大盆有个“地铺”,没有粪桶,棚后只有一个粪坑。莹莹这时已不能站立,文孙乃弯着腰,把她扶入棚内地铺躺下,文孙则坐地陪她。足足有半个钟头,莹莹才恢复健康,要大家再继续前进。文孙想回庄要顶轿子,莹莹执意不肯,并说一切都恢复正常了。文孙乃送给奶妈两块钱,霍妈又要磕头,终被莹莹拉住了。

四人离开霍家,乃继续推车,回向上县城大路上去。

永别

文孙一行这次回家再返学,为时不过三日,然世态变迁,路途险阻,竟如隔世。三天之前这条古驿道,尚平坦畅通。孰知三天之后山上竟春泉四溢,到处不是徒涉,就得摆渡。他们来时,山花满径、野鸟争喧,行人稀少。他们回城之时则熙熙攘攘,路上男呼女叫,四处拥塞,骑车前行,简直是逆水行舟;他们宁愿舍车步行。每问来人,都说是城中官府强迫疏散。文孙一面推车,一面要招呼莹莹,真辛苦无比。尤其是腰际八十硬币缠着,不良于行。文孙乃解去钱袋,放入衣包,两手推两车而行,以减轻莹莹负担。莹莹时时作呕,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惨痛无比。

“莹啦,”有时文梅偷偷问她,“你是不是有孕了?”

“胡说,”莹莹嘴很硬,说,“结婚才两天,哪就有孕呢?”

文梅羞了她一下说:“恐怕有个把月了吧!我表姐怀孕,就是这样。”

莹莹作贼心虚,乃把文梅的话偷告文孙。文孙惊喜之余,乃怪她今早不该不坐轿。然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文孙不得已乃陪她尽量休息。直至红日衔山,他们一行才挨到县城北门,谁知北门已关闭。据出城难民说,只有南门尚可出入。他们乃绕道东门车站。一到东门,他们才知事态严重,因为公路上,溃兵难民,相逐如潮,儿啼女叫,纷涌南逃,拥挤不堪。

北上军火卡车,亦无法前进,被迫停于路边。他们一行四人,好不容易,才挤到南门附近。只见路边有二十多个自前线退下的溃兵,衣冠不整、武器不全,还有两部单车架在路边。文孙想过去问问他们前线的情况,但是还未举步,忽见他们蜂拥而来。不由分说,一下便把他们四人推倒于地,抢了单车,又蜂拥而去。文孙和大余立刻爬起,追了上去,那有何用?他们人多势大,又有武器。文孙追了一段,只见后排溃兵回头笑着对他说:“骑到武汉就还给你!”乃扬长而去。

四人这时正怒不可遏,忽听有人在叫:“敌机!敌机!”四人掉头一看,果见三架低飞敌机,排成一线,自北而南,俯冲而下。首先见那三部军火车中弹爆炸。

文孙等四人乃夹于人群中,一头栽下公路边,只听三架敌机,机枪齐发,公路上烟雾弥漫,像煮沸了的开水一般。文孙眼一瞥,看那二十来个抢他车的溃兵,至少有一半中弹倒地,六部单车也被打翻在地上或滚入河里。

这三架敌机共有重机枪十五挺,发射起来,简直等于三四个重机枪连,临空而下。它们飞过不久又掉转头来,枪声辄辄,凌空而过向北飞去。文孙等四人,幸好都躺在路侧,莹、梅头上皮破血流,然无人中弹。

敌机去后,他们爬起一看,这公路简直是一条血路,死伤至少在千人以上。莹莹满头是血,还在连哭带叫:“救护伤兵啦!救护伤兵啦!”人丛中忽然有人在叫:“又来了!又来了!”文孙和大余乃挟着两个女兵,冲向南门大街,而街上人潮则正冲往公路。四人拼命挣扎,终于挤到南门口桥上,而桥上则有一班蛮横的广东兵,正用枪托打人,并大叫“丢那玛……丢那玛”……不许进城。

莹、梅穿的是军服,有徽章符号,要求进城,那班长把盒子炮一摔说:“丢那玛,进去!进去!”梅、莹刚绕过木马,文孙也跟着进去,却被那广东兵一枪托打在腰上,其痛难忍,但还向那兵大叫:“那是我老婆!”那班长根本不管,并用生硬国语说:“返学去!返学去!”

文孙看是进不了城,乃向莹莹大叫:“莹妹——回——来——回——来——”莹莹闻声回了一下头,但未见到文孙,便从半开的城门进城去了。那些广东兵又在叫:“丢那玛,滚!丢那玛,滚!”

文孙和大余没办法,只好听命“滚”回荷叶巷,回到“返学”路上去。

文孙走了一半,便坐在柳树根上痛哭起来。大余说,哭了何用,回学校再说吧!

最后的一瞥

文孙伤心了半天,乃和大余缓缓走回学校,他心中念着小莹,但想到南门外那一条血路,和千百个死伤军民妇孺,真恨不得驾着飞机飞上天空,和那两个倭奴野兽迎头撞去。

忘魂失脑地走回校园,只见人头四攒,乱成一团。校园内挂个“校长室”、“教官处”联合大布告,说敌军猖狂反噬,城东二十里埠已发现敌人便衣队。我军虽节节抵抗,县城已危在旦夕。本校决定暂迁往“后天门”待命。明晨拂晓出发。师生行李除自携者外,师长限带三十市斤,学生十五市斤,由校方雇挑夫运送。军情紧急,事非得已,“仰各遵照”云云。

这时晚餐时间已过,大余因兼学生“中队长”,事忙,早已不见了。文孙踉跄地走回宿舍,只见室内一片凌乱,他自己的被褥已被金实代为捆好,送往礼堂“过秤”。其他杂物则乱堆床上。文孙推开杂物书籍,没精打采地靠在床架上胡思乱想。摸摸口袋除了十元纸币之外,其他财物,都在公路上被抢,丢掉——文孙心中也不在乎,只是一面惊魂未定,一面仍思念着莹莹。

各宿舍同学这时都忙着自己打包,面色紧张,各不相顾;只金实问了声叶维莹哪儿去了。文孙说回政宣队去了。金实也未再问。不久又见王生强匆匆跑来,她知道文孙有部单车,问文孙能否替她带个包袱。文孙说车子丢了——并说敌机在公路上扫射,死伤至少有千把人,问王生强我们有无抢救计划。“生姜”说女生宿舍同学都在哭,你听机关枪声这么近,怎么能抢救呢?

王生强又问叶维莹在何处,文孙说归队去了。生姜轻轻地说,听说“政宣”要开到敌后去。文孙惊了一下说,他们不上山?生姜说,她只是听传说,现在谣言满天飞。二人谈了些时,生姜才知道文孙尚未吃晚饭,乃转身跑到厨房,拣了些冷饭、锅巴、咸菜来交给文孙,使文孙感激不尽。然这时已到熄灯之时,女生不能在男生宿舍久留,生姜乃惚惚而去。

文孙吃了些冷饭、咸菜,十分香甜。食后仍靠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夜。夜深人静,遥听机枪声甚为清晰,文孙想到生姜之言,尤无法入睡。好不容易,挨到东方发白,校中人群已在骚动,文孙正蒙眬间,被吵醒,乃一跃而起,便发疯地跑出校门,赶往县城。

只见路上已难民如潮,文孙好不容易跑到荷叶巷口,只见群众涌出,如潮水一般。文孙乃紧靠墙边不顾一切挤向前去。刚挤了一半,只见南门大街上也人潮汹涌。他看到蒯大队长骑了一匹枣红大马,正自巷口冲将过去。蒯后跟着的是杂杂沓沓的“政宣”女学员队。不久,果然见到两个男队员,架着个大声哭闹的莹莹,正自大街夺路向前。莹莹失掉帽子,脸上扎着绷带,挣扎着要向巷里来,但她被架着向前跑去,在巷口他二人竟打了个照面。文孙只听莹莹在大叫:“文——哥——!”文孙也大叫回答,但却被人群挤得出不了巷口。他用尽平生吃奶之力,终于挤出巷子,在南门大街上追了上去,还见到莹莹的秀发飘飘,但人太多太挤,追赶不上。这时公路上机枪已响如爆竹,天上亦机声隆隆。敌机驾驶员的防风眼镜均清晰可见。文孙看到“政宣”队伍已穿过公路,乃不顾一切,大叫:“莹妹!莹妹!……”要冲过公路去。忽然间两声巨响,一阵烟尘,把文孙头下脚上,轰入护城河中去。霎时万籁俱寂,文孙回头一看却见生姜躺在身后,向他微笑……

文孙满身是汗,四顾茫茫,原来自己却和衣而卧,睡在招待所床上,还气喘如牛,惊魂未定。文孙喘息些时,才知道梦中巨响,原是服务生小霍在敲门。

小霍在门外叫着:“林教授,六点钟了,火车是七点半!”

文孙缓缓地自床上坐起,才知道刚才的惊魂,原是南柯一梦!想想不觉泪下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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