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末路烈火
A40青袍似春草
我在门楼上站着,狂风已经渐渐平息。
下面的长安城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丞相没有勒住他手下的来自外地的勤王兵,那些外埠的官兵们陡然见到长安的繁华富贵,忍不住乘着乱势,纵兵大掠。
太子手下的败兵和来自长安大狱的囚徒兵也同样趁机入舍抢劫,准备借火势发一笔横财后逃走。我再也看不见这些可怕的景象了,然而老百姓们的哭叫声仍然传入我的耳中。
“造孽呀!”我哀叹道。为了汉皇的家事,天下动乱如此。
据儿派来的二十名侍卫正在门楼下等候,我从前的大长秋现在的司直田仁也来到了长乐宫的宫阙上。
“皇后,快随他们走吧。”年老的大长秋劝道。
“我不走。”我固执地坐在妆台前。虽然看不见自己的容貌,我也想象得出来,满头霜雪一样的白发,憔悴枯干的面容,双目失明,心如死灰,几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儿女,丈夫又对她十分厌憎,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苟活于世上的呢?
“皇后,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负责京城门户的司直田仁也苦劝道,“太子正在外面等你,快和他逃离皇宫吧。皇上回来,皇后的性命难保!”
“我不走。”我的声音十分冷静,“田仁,你去劝太子,叫他先走,说我随后就来。”
“皇后!”大长秋哭道,“皇后难道想坐以待缚吗?你已经六十三岁了,若被打入冷宫,还能活上几年?钩弋夫人对你恨之入骨。”
我苦笑道:“就是不打入冷宫,我又能活上几年?我哪里都不会去的。一个瞎了眼睛的老妇人,去哪里都是一样。这里是我的家,是我的皇宫,是我生活了快五十年的地方,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皇后!”田仁见我主意已定,遂哭着在地下叩了一个头,道,“皇后,老臣去了,老臣要为太子打开城门,不能再耽搁了。皇后,你好自珍重,老臣顾不上你了……”
“你去吧。”我叹息着,向田仁挥了挥手。
为叛乱的太子打开城门,我那忠心耿耿的老臣田仁犯下的是同谋之罪,免不了也要挨上一刀。我的亲信们,死的死,散的散,跟随着这个背时的大汉皇后,他们全都没有享受过一天安生日子。
太子在门楼下面,望着宫门叩了一个头,就被手下急忙推上了车,出长安城,往东面的大湖而去。他身后,跟着的是太子的一家老小,其中还有我那个才几个月大的曾孙刘询。呵,孩子,生在帝王家,你得到是什么啊,是颠沛流离,是恐惧,是躲藏逃生,是跟随在你们身后的雪亮刀枪和可怕的命运。
“扶我到寝宫去。”我扶着墙站起来,吩咐身边的侍女。
“皇后,天晚了,您歇息吧。”侍女们说。
“唔。”我答应道,“你们都退下。”奚君不在了,再没有人明白我的心。
她们湮灭了蜡烛,悄悄退下,留下了无边的宁静。殿外,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响着,越来越密,越来越大,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
它能熄灭长安城中无边的火焰吗?我从床边站起来,向密室里走去,那里有着我最珍爱的东西。
我僵硬的十指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只描金绘图的小小鹿皮箱。钥匙在我的颈间,挂在一个黄金项链上,我轻轻地解下来,插入鹿皮箱的锁孔。里面是一件五十年前的旧舞服,水青色的舞袖仍然是那么长、那么飘逸、那么柔滑细腻,到底是出自平阳公主府的名贵舞衣。我熟练地穿上这套衣服,上衣仍然那么瘦削合体,但五十年后的我,穿起来却觉得宽大许多,长裙还是那么飘逸,只略微显得有些短,进宫时才十六岁的我,后来又长高不少。
甚至对于这件衣服的触觉,还是那样敏锐和美好。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建元二年春天的歌声,当时我有没有想到呢,这首诗里写尽了我的一生。我的一生都在等待里过去了,直至这个绝望的冷雨萧萧的晚上。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
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长袖飞舞了起来,对于一个瞎了眼睛的妇人,这种飞舞是多么不凡,我自豪着。
无边的轻盈的飞舞中,我似乎回到了四十八年前,那一天,我柔软纤细的腰肢是多么动人心魄,那种回旋着的美感,深深地吸引着年轻君王的目光。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他给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年,给了我四十五年的荣华富贵和三年的肝肠俱碎。如果此生能够选择,我还是愿意遇见他。
“皇后!”门外忽然有侍女尖叫的声音。
“怎么了?”我推开密室的门,站了出去。
侍女有一刻没有说话,烛光中,她看见年老的瞎眼的皇后,白发苍苍,却穿着娇艳的样式老旧的舞服,是不是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侍女沉默了片刻,开口奏道:“皇后,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我一路摸索着,走到梳妆台前。
“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二人奉皇上诏命,入长乐宫收缴皇后印玺和封绶。”
“哦,”我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皇后!”侍女为我的态度而惊讶,“他们二人已经在寝殿前面等着了。”
“唔。”我点了点头,坐在妆台前,吩咐道,“为我化妆。”
摸不着头脑的侍女们,走到我的身边:“梳什么髻?”
“堕马髻。”我回忆着当年满长安城都是妩媚的堕马髻。
“堕马髻是四十年前的发式。”侍女小心翼翼地说道。
“依我的话去做。”
两名侍女轻柔地盘起我的头发,呵,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我的心中,窗外似乎丽日当空,桃花烂漫,好一个晚春。
“将眉笔给我。”我要求道。
“是。”侍女们已经不再问原因了。
我抖抖索索地按住自己的眉头,在黑暗中为自己画着眉:“好看吗?”
“好看。”侍女们违心地答道。
“这是四十八年前风行长安的八字眉。”我骄傲地说,“由我创制。”
她们正七手八脚地在我的髻上插着发钗和珍珠。
“换皇后的礼服吗?”侍女们问着。
“不用。”我推开了她们的手,吩咐道,“在我抽屉里有一把青铜钥匙,拿来给我。”
我命她们用钥匙打开床下的暗屉:“那只黄金镶宝的匣子里是大汉皇后的印玺和绶带,去,拿给刘长乐和刘敢。”
她们应声去了。
“回来。”我忍不住开口叫道。
侍女听话地转过身来,问道:“还有什么事?”
“把那只盒子给我。”我伸过手去,接住那只满是积尘的盒子,轻轻抚摸了片刻,想了想,又道,“拿笔来。”
“皇后,执金吾已经在帘外催促你了。”侍女们担心地说道。
我没有理会她,吩咐道:“拿最好的白绫子来,我要写信。”
侍女们只得为我展开白绫,我一字一顿地口述着:“大汉天子亲览:太子已遁,妾当大行,行前别无余事,唯思天子年事已高,诸子之中,唯河间王刘弗陵贤,可当天下重器,然子幼母少,陛下独不思前朝有吕后乱政之事邪?卫子夫绝笔。”
“皇后……”执笔的侍女哭泣起来。
“哭什么?”我依旧平静地说,“我死了,我的仇人钩弋夫人也会死,我的孩子们都在地下等我前去相聚。”
她们捧着那只金匣和我的信,掀开帘子说道:“长官,皇后的印绶都在这里。”
“卫子夫接旨!”殿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个洪亮而严厉的声音叫道,“快点,到殿外跪接圣旨。”我没有理睬他,脸上浮出了一丝冷笑,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了。我将拒绝加给我的任何耻辱和痛苦。黑暗中,我在袖里摸索着,抚摸着那一只他月夜为我杀虎所用的匕首,在高大华贵的青铜妆台前端然坐好。
“卫子夫接旨!”那个严厉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冷酷和藐视。
忽然间,我从袖中拔出匕首,快捷无伦地往胸口插去。
“皇后自杀了!”侍女们悲呼着。
“她已经不是皇后了!”那个声音仍然冷漠而残酷。
在这一个瞬间,奇迹般的,我的眼前一片明亮,我看见了一个相貌俊雅的中年大臣站在帘外,冷漠地瞧着我。和从前一样,他仍然循规蹈矩,举手投足完美得可以为宫廷礼仪做示范。
几十年来他从不走近我,这让他如今可以把与卫氏的干系撇得一清二白。这是我们卫家硕果仅存的唯一子弟:霍光,他现在已经是大汉的光禄大夫了,贵重亲信无比。今天,就是他来亲口向我传达废后的圣旨吗?那个冷酷的声音就是他吗?我们卫霍二姓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只剩下了这个来自平阳乡下的心地冷酷的少年吗?
我看见了一片血迹从我水青色的舞裙上渗透开来,越来越大,越来越红,越来越像一幅久远以前的图案。
那是一个月夜吧?他在南郊的山林中轻吻着我的长发。
那是一个雨天吧?他在尚衣轩中热烈地向我倾诉着感情。
那是一个夏夜吧?他携我的手在太液池中泛舟采莲。
眼前又重新变得一片漆黑,迷迷糊糊中,我看见更大的黑暗向我身边涌来,那黑暗中,有着无数人的咭咭聒聒的叫声,是我的兄弟卫青吗?是我的外甥霍去病吗?是我的女儿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吗?
他们似乎都向我微笑着,欢迎我到来。
然而我却挣扎着回过头来,我觉得自己似乎想找一个人,他对我十分十分重要,可是在此刻,我却想不起他的名字,也记不清他的面容,更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只记得我曾经爱过他,也被他深切地爱过。
此刻,我无比渴望能握住他的手,守在他的身边。
我模模糊糊地呼唤着,却没有人回答。
四下里一片寂静,秋雨萧索,长风呼啸,我的呼唤越来越凄切,越来越响亮,却没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