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瑜之死
周瑜出征时,是个微雨的早晨。那天小乔起得很早,她知道每逢这样的日子周瑜都会赏花击剑。落英与剑锋,是何等的相通相似,它们都那样娇美,那样稍纵即逝!他曾不止一次这样感叹。小乔理解这样的感叹,也深以为然。因此,那天,她便穿戴整齐,支走侍女,独自一人走到后花园,对着一株海棠花树临风而立,等着周瑜。
自从周瑜再次被任命为大都督之后,小乔几乎就没再见过他了。对此她并无怨言,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有战事,他就会凭空消失。而等到战事结束,他又会面色平静、若无其事地归来。似乎对他来说,那些大战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在小乔看来,除去战前准备、出征、归来,这些围绕着战争前后的日子,他留给自己的时间是那样寥寥无几。因此,他不在她的生活里,而是在一场接一场的战役里。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和任何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的妻子一样,她因为爱他,不得不接受那些大战,甚至爱着那些大战,因为只有她也爱它们,她才能够继续爱他。
真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啊。当一阵娇蕊似的细雨缤纷坠落,她期待着他走到自己身后,微笑着这样调侃。然后,她就会转过身来,什么也不说,只用自己闪亮的充满爱恋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他。
如此这般,便算是他们夫妻最后的离别了。她这样料想时,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可能会连自己这一点微弱的要求也无法满足她。
果然,直至那细雨飘洒起来,变成泪珠似的断帘,还有后来,雨滴渐渐停住,雪白的天光如同烈焰照亮了整个花园,她的周郎也没有出现。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回家,没有和她打个照面,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或者一张便条。他真狠,他真绝情。这两句话像一枚钱币的两面不停地在她脑中旋转着。
她只管站在那里怔怔地想,也不知道那雨后的海棠花一阵阵被风吹拂,落了她一头一身,直到正午的太阳光热辣辣地穿过花树,刺痛她红肿的眼睛,她才抬起头,收了眼泪,失魂落魄地往大堂方向来。她心里又生出渺茫的希望,兴许他派了人或者留了口信,而来人不知道她在花园。尽管事实上,她知道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
她匆匆从后门绕过屏风走入大堂,一路上除了家里的仆人谁也没有遇见。她的愿望也就像渐渐瘪下去的气球落了空。她不得不四处打量这熟悉的大堂四周,这是周瑜在家时接待客人的地方,也是他们夫妻俩夫唱妇随、奏乐舞蹈的场所,这里隐藏着她多少激动欢乐的回忆,而此刻,这些都变成了一种锥心的失去的痛苦。
没有,没有人来,更没有信。她失望地看着空荡荡的大堂,绝望的沮丧一下子攫住了她,她扶住一张躺椅,一阵剧烈的心痛带来的眩晕几乎让她跌倒在地。
也许是上天在怜悯她的痛苦,就在这时,一阵从窗外吹来的凉风,透过她的衣袂,遥遥地朝大堂吹来。好像做梦似的,她忽然听见了那编钟的嗡鸣。她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她以为自己是因为过于伤心产生了幻觉,可等到她再度睁开眼睛,却发现昨晚还光秃秃的钟架上竟然吊着一只小小的乳钟。此时它正在金色的阳光下闪耀着,随着微风发出丁零零的清音。小乔又惊又喜,虽然内心深处的忧伤依然无法排遣,可她的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起来。她凝视着那可怜又可爱的乳钟,一步步朝它的影子走近。
她已经看见,在那靠北的屋角一隅,瘫坐着一位受伤的老甲士。他的伤势大概不轻,因为他的脸色和小乳钟身上的青铜相差无几,而且他可能也快到退役的年纪,因为他脸上的皱褶也几乎和乳钟上的铭文一样精细深沉。他看见小乔朝自己走近,忙挣扎着站起身,弯腰施礼。
“您是谁?这钟,又是怎么回事?”小乔指着那已经静止下来的小乳钟,压抑着自己的激动,轻声问。
“禀夫人。”那老军士剧烈地喘息着,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回答:“当初化钟时,大都督暗中违抗了主公令,私藏下这只钟,他知道夫人最喜爱它。今晨,大都督令我把这只钟送来……”
因为过度的疲惫和伤心,小乔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不过“大都督”几个字连着两次清晰地传到她的耳中,她的心尖一颤,尤其是后来又听到“今晨”“送来”等字眼,终于忍不住颤声道:“周郎!周郎他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他好吗?他好吗?”她接连问了两次“他好吗”是因为今天早上没有等到他来告别,现在他又托人送来这小乳钟,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有了某种难以描述的预感和痛苦,都在将她往那个她不敢想却不得不想的可怕方向去了。
果然,她听见那身心疲惫的老甲士,用沉毅却不乏伤感的语调回答:“大都督说,他在荆州等你。”
小乔闻言,周身血液一凉,几乎不能再呼吸。
那老甲士却似乎没有看出她的任何异样,而是和开始一样,平静地弯腰施礼,离去了。
小乔慢慢回过神来。在荆州等她,这是前所未有的叮嘱,他从来没有要求她离开过吴宫,更不要说去战场了。他让她去,而不是他回来,除非……想到这里,她浑身的血液再一次凝固了,不过很快,她的脑子又飞转了起来。也不一定,荆州,对他来说意义非同寻常,也许他是想让她亲眼看见他的胜利,分享他的快意……
她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一边眼中噙满热泪痴痴地望着那小小的乳钟。俄顷,她终于拿起那一直留存在锦垫上的钟槌,走上前去轻轻敲击起来。它还是那样古朴、精巧,充满不可思议的盎然诗意。可是小乔既看着它,又没有看着它,既听见了它,又没有听见它。她的目光、她的耳边,充斥的全是她的周郎,那最后一次相聚,她满怀欣喜为他击奏新曲,他那忧郁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周郎,你听……”她闭上眼睛,用耳语般的声音喃喃自语:“不过,你只可以听,不可以瞎想,尤其是联想到自己身上,这不吉利,对你我不好……”
小乔冥想着,两只手却没有空闲,而是袅袅婷婷地继续敲击着这硕果仅存的小乳钟。那小小的乳钟本该发出单调的细高音,然而,仿佛如有神助似的,那邻近的一片片虚空,却自动发出一阵阵黄钟大吕之声,空气中浮动着小乔臆想中的那首新曲——来自那篇寓言的灵感之作。
小乔的脸上露出如梦如幻的神情,为了配合那钟声,她竟和那次一样,在来回击奏时翩然起舞……
在前胸连续中了三刀之后,周瑜的步履就无法自控地踉跄起来,虽然为了勉力振作,他轮番两次,将自己的长剑插在地上,扶着那剑柄略事休息,可是渐渐地,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的胸口汩汩流出,染红了他脚下荆州的土地……
“噗——”“噗噗——”一刀、一刀、又一刀……木槌般粗涩的击打感一次次敲击着他的后背、大腿,还有,他的腹部……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刚刚受伤时那种锥心的疼痛消失了,取代它的,是单调的让人安心的摩擦声。不过是青铜硬铁与血肉之躯的摩擦与镶嵌。他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就是他惯常的自矜的那种微笑。
是啊,他怎能不微笑?他这一生,何其幸福,何其完满。他为了江东的版图,征战一生,从无败绩。他娶了全天下最美的女人,而且她与自己倾心相爱。
“噗”又是一刀,这一刀仿佛是关军对他心存怜惜,他们故意避开了他的要害,轻轻挥砍在他的手臂上。他与他那把长剑已经与他们搏斗得太久太久,他们腻烦了、厌倦了,也害怕了,于是想出一个简单的法子,通过砍断他的手臂,让他的长剑脱手,以方便他偃旗息鼓、束手就擒。周瑜很快明白了他们的这层意思,他迅速将长剑从右手换到左手,同时整个人攒足所有的气力往下一蹲,躲过了这把砍向手臂的长刀。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他生平第一次高估了自己——他已没有足够的气力闪避任何武器,他跌倒了,重重地摔倒在那刀锋之下,再也无法站起。
一层层关羽的甲士围绕着他,他们用手里的刀剑在他的旁边戳戳点点,有的甚至将剑锋戳到了他的手指和脚趾,他们越来越疑心,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却再次挣扎着,用右手摸到了自己的剑柄,并缓缓地将长剑插到地上,再次扶着那剑柄站了起来。他骄傲地望着那些甲士,并昂起头往头顶的城关处张望,他知道,关羽正站在那里,遥遥地注视着他。
他没有猜错,虽然他的眼睛已经模糊,无法看清那远远的剪纸般的人影,可是凭着不需要思考的直觉,他知道那人就是关羽。
确实,那伫立在高高的城关之上,静静眺望已经身受重伤周瑜的人确是关羽。他不但结果了瓮城内外数以千计的吴军,而且在那里指挥关平,在彻底摧毁了攻城站台之后,将那变幻多端的战船全都从底部凿穿。周瑜有研制多年的新式武器,而他只要寻常的土办法;吴军有咄咄逼人的攻城士气,而他关军,只需要平时操练的平常心。只有一点让他吃惊,就是周瑜竟然这么容易就要死了,他真是既高兴又怅惘。高兴属于大脑,他知道自己将是最后的胜利者,而怅惘则属于内心,周瑜死后,他在这世上将失去唯一的对手,他将重新感到空虚、无聊和寂寞。
周瑜仰望着关羽墨黑色的身影,渐渐地,耳边想起了一片黄钟大吕之声。这声音既像他每次出征前,主公亲自为他击打的钟鼓,又像前一阵,小乔在家里为他击奏的编钟之乐。想起这些,他的嘴角再次泛起一丝满足的微笑。
血,从他站着的双腿间流淌下来,和他手中死死扶住的长剑柄上流下来的,慢慢汇聚一处。渐渐地,他鼓起的胸膛凹了下去,终于,他没忍住涌到喉咙的鲜血,“哇——”的一声,那鲜血如喷泉喷涌而出。
直至他最后一次躺倒,他也没有意识到,没有主公,更没有小乔,那黄钟大吕之声不过是圈外刀剑相击的结果。几乎所有残存的吴军都聚集到了这里,为了解救他们的大都督,他们一次次提着自己的头颅毫无惧色地冲进包围圈,却一次次被关平残酷无情地杀退。在周瑜倒下的时刻,那“周”字大纛下方的兵马,已经所剩无几。
“吴军必胜……”周瑜以手抚胸,痛叫一声之后,终于猝然倒地,晕了过去。
在这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江东大都督府的大堂上,对着虚空舞步翩跹的小乔也突然间一个趔趄,撞倒在那钟架的一个拐角。她匍匐在那冰冷的石砖地上,将手掌从沁血的额头缓缓拿开,突然,潮水般的红晕在她脸上涌动着,她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紧绷,终于像一朵被碾碎的桃花流出汁液,她“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她默然凝视那鲜血,半晌,终于抬起袖子,将它们抹了抹。那血却那样顽固地新鲜着,似乎在提醒她,她很健康,受伤的另有其人。顿时,她的心痛得更厉害了,她挣扎着站起来,几乎是疯狂地击打起那小小的乳钟,她脸上激动的红晕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突然,她好似从那单调却激越的钟声里听出了什么,她神经质地停住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乳钟,凝视那乳钟身上细密如蚊的铭文,似乎那里面的寓言正在变成真实的场景,展现在她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那小乳钟发出一声短促而又尖锐的轰鸣,它竟无缘无故地砸落在地,碎成两瓣!好似一个受尽宠爱的婴儿,突然堕地身亡!
小乔心中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周瑜彻底倒下之后,出乎他意料的是,关羽的那些甲士不但没有再围上来,反而像见着了什么可怖的事情的一样,不约而同后退了几步。没有人能相信,名闻天下的周瑜会这样死去,他们一边后退一边用眼睛去找他们的将领关平。而关平呢,他的情况并不比他们好多少,他虽然没有后退,还是在甲士们的围拢下,向周瑜躺着的地方走了几步,可是被他握在手心的瑟瑟发抖的刀柄可以证明,他内心的惶恐并不比他们少。而且下意识地,他不时地仰起头去看那高高的城关,他想让父亲来看一看,虽然他知道,如果他真这样做了,会遭到父亲的讥讽和责骂。
“大都督——”关平走到周瑜的跟前,扔掉手里的大刀,仔细察看那张被血污和乱发掩盖的脸。没错,是江东大都督周瑜的真身无疑,关平一边继续喊着,一边心中暗喜。
周瑜晕过去之后,似乎以为自己睡着了,现在听见有人呼唤自己,便勉力睁开了那双依旧黑得出奇的眼睛。
“关羽——”他的目光并没有散乱,而是像风中的火焰摇晃闪亮。“关羽——”他用微弱却不失粗粝的嗓音,朝关平吼了最后一声:“我在黄泉等你!”说完,他还踉跄着挺了挺身子,似乎还想再次站起,不过他没有成功,反而彻底往后倒去。然后,他便四肢一松,目望苍天,一动不动了。
没有人知道,周瑜是不是真的在最后一刻,将关平错认成了关羽。毕竟,那时的关羽已经从高高的城关飞驰而下,他骑着赤兔马正赶往周瑜濒死的地点——城门口的“周”字大纛之下,不过,他总是没来得及听到周瑜临终前的这句话,不然,他可能就不会那样骄傲轻敌,也就不会那么快就遂了周瑜的意——在黄泉之下与他相会了。
正如江东主公孙权预料的那样,吴军与关羽军在荆州城下苦战之时,曹操往南方派出了自己能够派出的所有兵马。而且,也正像他担忧的那样,他们的目标是沃野千里、锦绣如诗的江东胜地。一方面,因为曹操乃莽夫出身,他对诗书礼乐之邦的江南始终存有垂涎之心;另一方面,他也认为刘备羽翼未丰,又志在蜀滇荒蛮,对自己尚未构成足够的威胁,因此,他的首要目标就在吴不在蜀,在孙权而不在刘备了。
这天的日间,上将军曹仁率领千军万马在旷野里急进一天之后,正准备连夜急行,直取江东都城建业。谁都知道,此刻江东所有精兵强将皆在荆州,建业城内一片虚空,不要说曹仁,就算随便哪个偏将,都可以打它个落花流水。当然了,客观上说,这会造成“围魏救赵”的最终结果,攻打建业势必会引发江东撤军为关羽解围。看上去这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曹操用兵吊诡,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和江东达成何种和解,还有会不会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顺势拿下荆州关羽,曹仁也就不得而知,只得再等曹操的命令了。
曹仁正坐在马上,正浮想联翩,觉得自己此举很快马到成功,不禁有些得意。不料突然有一骑执令旗急急从后方追赶而来,边追还边大声呼喊着:“上将军,上将军!……”
“何事?”曹仁勒住马,暗暗有些纳罕,不知道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临时的命令。
“丞相有令,命你放弃江东,率军攻取章陵、襄阳二城。”那传令校尉举起手里的令旗,向曹仁示意,又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张曹操手写的便条。
曹仁接过便条,果然是曹操的字迹,内容和那校尉说的相符。不过那语气更加严厉急切,这也正是曹操的说话风格,他一向对别人不放心,他认为重要的事情总要重复交代一遍。
“只是为何?”曹仁惊讶地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问那校尉。
“丞相不言,只令你十日内取下二城!”那校尉道。
“遵命!”曹仁只得立即回复,心里却在竭力驱赶这临时变卦的不快。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于他而言,却是很难想象的,他对曹操不但敬畏,而且死忠。
那校尉离去之后,曹仁没有陷入自己的思考,而是一刻也没有耽误地朝一个偏将喝令:“传命,前军掉头,南下章陵!”
很快,数以万计的战骑嘶鸣起来,在甲士们的勒令之下,它们不得不掉过头来,转向南方疾驰。看着滚滚南去的车轮,曹仁的嘴角突然不由自主绽放出一缕微笑,他忽然间想通了。看来,丞相的脑子还是清楚的,“铜雀春深锁二乔”纵是美事一桩,可对兵家来说,得到关羽的项上人头,还是更有意义,也更有吸引力。
攻城结束了。至少对于关羽的军队来说是这样。这场战役以吴军的旗开得胜开端,而出人意料地,却很快以他们的惨败告终。攻城只持续了一天一夜。一天之前,周瑜曾对他的一个校尉预言,四天之内必定攻下荆州。他的预料错了,为此,他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相比之下,骄矜的关羽却要谦逊得多。他和关平说两天之内周瑜必定会和自己分出胜负。结果,只用了一天一夜,他和关平就大获全胜。他自己毫发无损,关平虽说胳膊受了轻伤,可他率领的精兵强将,因为作风顽强、战法得当,和伤亡惨重、几乎全军覆没的吴军比较起来,几乎算不得毫发无损。
在城关上下、瓮城里外,在城中的各个地方,各种攻城器具、断枪残刀堆积如山,尤其是吴军将士的尸首,几乎像绵延不绝的山丘一样无边无际。
关羽正带着自负却又不失威严的神情,骑在他的赤兔马上四处巡视。他的后面跟着用绷带绷住左胳膊的关平。他一边用得意的目光瞄着他父亲,一边神气地解说道:“部下们粗粗点验过了,仅吴军尸首就有一万二千多具。加上失踪的,逃跑的,重伤的,还有被他们运回去的,推算下来,他们损伤的兵力不下于十万。五年之内,江东再无交战的力量了。”
关羽却默不作声,似乎在考虑着另外的关平根本没有料到的事情。关平突然就有些紧张起来。
“周瑜在哪里?”关羽突然问。
关平觉得奇怪,父亲不是明明站在城关上亲眼看见自己将周瑜困在中间,让甲士们轮番与他搏斗,最后让他气绝身亡的嘛?父亲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担心那个不是周瑜的真身,还是担心周瑜有三头六臂,打不死砍不烂不成?
“战死了!”关平考虑半晌,还是正声回答道。
“我要看见他的尸首。”关羽也正声道,说着,他不等关平回答,已经掉转马头驰下城道,直往城外的方向飞驰而去。
“儿明白了!”关平一边答应着,一边策马加鞭跟了上去。他是真的突然明白了,父亲这是在做最后的确认。周瑜是江东夺取荆州的最大的敌手,现在,江东的兵力已经耗尽,只有周瑜不在人世,江东才会真正丧失交战之力。他不得不佩服父亲的心思之细、思虑之深。看来,他要向父亲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呢。
关羽跟着关平来到一座露天战车前,那是一辆足够阔大气派的战车,虽然不是关平在领军时所用,然而,它的尺寸和装饰也勉强能配得上周瑜的身份。不管怎么说他死在了关羽的军中,而他的大都督身份只有在江东才行得通。周瑜双目微闭,嘴角上扬,乍看上去,还和他生前常常见到的一样,矜持自信,英俊倜傥。不错,这正是周瑜,是死去的周瑜,不知咋的,虽然关平是眼睁睁看着周瑜死去的,可此刻,他还是暗中叹了一口气。
而关羽的脸上,却露出了悲伤与高兴、激动与怅惘并存的矛盾神色。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此刻,他突然掀去了在人前威严自负的面具,裸露出了内心真正的感情。
“拿酒来!”他在久久地凝视了周瑜之后,终于长叹一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像盘旋在山顶的苍鹰露出锐利发亮的眼睛,像一头饿狼准备享用他刚刚捕猎来的同类。
立刻有年轻的护卫取来两副酒具,并将两个酒杯满满地斟上。
关羽接过其中的一盏,放在死去的周瑜的身边。再接过一盏,一饮而尽。饮完之后,他对着周瑜的尸首长叹道:“公瑾呵,你怎么就死了呢?你难道不知道,你这一死,荆州从此无忧,而江东却无救了?”
那死去的周瑜依然双目微阖,脸上安详,和他生前的大多数时候一样,他对关羽的话报之以矜持的微笑。
“公瑾啊,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连这个也没有算到?有失水准啊,有失水准!”关羽则无视周瑜的微笑,接着说下去。
周瑜的脸上依然微笑着,似乎对关羽的话不打算回答。
关羽看着那副略带神秘的笑容,突然心有所感,用忧戚伤感的语调道:“也是,天下英雄,哪个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说到底,都是造化弄人!”
这次,等不及周瑜以笑容作答,关平却突然上前低声道:“父亲:章陵守将遣人来报……”
关羽的目光却没有离开周瑜的脸,他只摇了摇手,将关平的话截住道:“不用说了,我早知道了。”
“章陵、襄阳万不可失。”关平的神情却兀自紧张起来,郑重地请示道:“父亲有何命令?”
关羽却笑了起来,用让关平感到陌生的、几乎从未见过的轻松的语气道:“平儿啊。你大概还不知道,守城只是我的末技!攻城拔寨、野战制胜那才是我的长处。你立刻传令下去,伤兵全部留守荆州,其余所有将士全部随我北上,迎击曹仁!”
关平却犹豫起来:“父亲……全部将士?全部将士都开拔,万一荆州有什么闪失……”
关羽用威严又凛冽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充满毋庸置疑的责怪,似乎还有隐隐的怒气。周瑜已死,还能有什么闪失,那目光似乎在说。还有,谁让你帮助我判断了,难道我叫你开口了吗?
关平读懂了那目光的含义,立即噤声了,虽然他没有将头低下,但是他的目光不得不掉往别处。
“快!半个时辰之内就要出发。”关羽命令道。
关平只得转过头来,立刻拨马传命。
要说关平连一点预感也没有,那不是真的。就在他依照父亲的命令传达往章陵、襄阳开拔的时候,他的心里始终像埋伏了一块随风摇晃的石头,他既感到惴惴不安,又莫名地觉得有点害怕。周瑜那张至死始终微笑的脸,一直在他眼前摇晃。他心里有些奇怪,明明是明晃晃的白天,为什么自己总看见一个死去的人。虽说他是名闻天下的周瑜,他死在了自己的手里,可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父亲关羽的安排。哦,不,准确说,他总是想起周瑜,和他死在自己手里并没有绝对关联。不知道是不是受父亲的影响,他开始陷入一个无法破解的妄念。这周瑜是真的死了吗?他的尸首明明就在眼前,在关羽要见之前,他自己也已暗中察看了好几遍。是的,没有面具,没有化装术,更没有替身,是周瑜的真身无疑。而且,江东的将士们为了营救他耗尽所有的兵力,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可是,问题也就出在这里,周瑜是江东统帅,要夺荆州,他是万万死不得的。可他竟然就这样轻易死了。而且江东惨败,五年内再无交战之力。这所有的事情都对关羽过于有利,有利得让关羽有些眩晕,以至于他毫不犹豫拔出所有剩下的兵力,前往章陵和襄阳。可是,还会不会有人来攻城呢?照父亲的推断,除了北方的曹操,似乎再也不可能了,所以唯一的御敌就是迎敌,他要率领所有的将士们离开荆州。
可是,江东真的不会再来攻城了吗?按照现实推断,那是绝对不会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关平总感觉那块石头在心里摇来摇去,当他眼前再次浮现周瑜那张面带嘲弄的、微笑的脸,这让他感到没来由地恐惧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