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韦皋之死
楚原勉力睁开眼睛,却真的发现自己身处在空中,无处依托,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落入水中。过得片刻,水中浮力将他托了上来,几大口水呛入喉中,他竟然又醒了过来,略一仰头,才发觉身在百尺楼下的摩诃池中。正不明所以时,却见眼前不知道从哪里浮起一具尸首来。
紫燕黄金瞳,啾啾摇绿鬃。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少年学剑术,
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
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
徒令日贯虹。燕丹事不立,虚没秦帝宫。武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李白《结客少年场行》
韦皋历来深藏不露,这次却出人意料地为精精儿的神奇遁走大发脾气,负责转移押送的牙将邢泚被责打了五十杖,罚俸三月,当日所有在场的牙兵各被打二十杖,罚俸一月。牙兵们惊惶之下四下搜捕,不辞劳苦,然而却是始终没有寻到精精儿的下落。成都府甚至悬出三十万贯的重赏,鼓励百姓们举报,也没有任何线索。那精精儿和传说中神秘的空空儿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样,消散在晨曦的雾气中,无影无踪。
局势变化得极快,日日不断有驿马往节度使府中飞传消息。王叔文因母亲病死去职后,其同党王伾顿感孤掌难鸣,四处奔走,想为王叔文破例请官延爵。然而之前王叔文当权时大有小人得志之态,得罪的人太多,没有人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替他出头说话。王伾感到大势已去,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天,他在翰林院中当值,从白天坐到晚上,寝食难安,到了半夜,突然大叫一声,说:“王伾中风了。”倒地不起,被人抬回家中,外人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中风还是假装病重,一直为二王控制的顺宗皇帝终于就此落入反对王氏集团的宦官之手。
当年七月二十八日,在大宦官俱文珍等人的操纵下,顺宗皇帝下诏书命太子李纯监国。八月初四,又下诏书令李纯继位,改贞元二十一年为永贞元年,自己退位为太上皇,在位仅六个月,是唐朝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至于这是不是顺宗的真实心愿不得而知,反正皇帝久病深宫,行动不得自由,又无法开口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八月初九,太子李纯即皇帝位于宣政殿,是为宪宗皇帝。在众多武力势力的支持下,朝政大权终于顺利转移到新登基的年轻皇帝手中。太上皇一党的王叔文集团立即遭到了全面清算,王叔文贬为剑南东川道渝州㊟司户,王伾为山南西道开州㊟司马,余党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则分别贬往南方边远蛮荒之地。原宰相郑珣瑜和高郢虽未公开依附王叔文,然因无所作为,也被分别降为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受王叔文一手提携的宰相韦执谊因岳父杜黄裳刚被新皇帝拜为宰相,暂时未被免官,于是出现了岳父、女婿同时为相的罕见异事。最令人大掉眼珠的是右金吾大将军袁滋竟然升任宰相,风传他在支持李纯即位上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一直支持舒王的神策军中尉孙荣义被免职,改由李纯亲信吐突承璀出任神策中尉。一些被顺宗皇帝贬斥的大臣也重新被起用,如因刑讯侯彝与刘禹锡不和被贬为太子右庶子的武元衡重新出任御史中丞要职,前任京兆尹李实早已经病死通州任上,甚至连遭德宗皇帝贬斥的韩愈也被重新召回京师任国子监博士。
消息传来蜀中,官民人人称颂节度使韦皋高瞻远瞩,虽然太子李纯尚未正式登基,然而韦皋首倡太子监国意义重大,将来必然要得到丰厚的赏赐,三川定是他囊中之物。相应的也有不开心的人,譬如现任剑南东川节度使李康和山南西节度使严砺等,不得不担心以后的出路。
这一日,中秋刚过,韦皋心情舒畅,突然要再去锦江春酒肆饮酒。刘辟闻讯忙赶来劝道:“那吐蕃论莽热逃出京师后一直下落不明,太尉还是小心些,不如派人去买些酒来,在府署里面畅饮也是一样的。”
韦皋沉吟片刻,道:“也好。”又问道,“听说你新收了一名绝色女子,可是真的?”刘辟道:“是,她名叫丽娘,是个寡妇。卑官上次自京师回蜀中时在剑门遇到她,伤了腿走不动路,因夫君新丧,无依无靠,蓬头垢面,卑官见她可怜,就带她一道回了成都。哪知道她竟愿意留下来执箕帚伺候夫人,夫人见她贤淑知礼,便让我收了她做侍妾。”
韦皋道:“嗯,傥来艳福,予而不取。你那丽娘的姿色,比起我的玉箫如何?”刘辟望了一眼玉箫,道:“丽娘年逾三旬,已经是残花败柳,哪里能与玉箫娘子相提并论。”韦皋笑道:“那好,明晚你带上你的残花败柳来给本帅瞧瞧,咱们几个一道到百尺楼顶上饮酒赏月,看看到底是景美还是人美。”刘辟不敢拒绝,只得应道:“遵令。”
次日晚上,刘辟果然带着丽娘来到百尺楼拜见韦皋。那丽娘一身淡黄衣衫,略施脂粉,风韵楚楚,妩媚动人,韦皋细细品度之下,玉箫竟是大大不及,不免有些不快。
宴席设在四楼的穿廊花厅,这里能居高临下俯瞰成都全城,月色皎然,亮如白昼。酒是新从锦江春酒肆运来的烧酒,正是韦皋喜好的那一口。刘辟使了个眼色,丽娘便盈盈站起来,往一只文杯㊟中斟满酒,双手奉到韦皋面前,娇声道:“西南百姓尽盼太尉早得三川,好同沐恩泽。”
韦皋料想是刘辟教她这么说,心中仍是大悦,接过酒来一饮而尽,笑道:“好,丽娘也坐下来饮一杯。”几杯酒下肚,暖意渐生,豪气更旺,转头却见玉箫面色不善,正拿手扶住额头,不禁一愣,问道:“你怎么了?”玉箫道:“回太尉话,玉箫好头晕。”韦皋皱眉道:“头晕?是畏高么?”
忽听得丽娘道:“我也是。”摇晃了两下身子,仰天就倒,刘辟眼疾手快,忙将她抱住,慢慢放倒在地上。韦皋尚不明所以,忽然用手捧住小腹,一头俯在酒桌,道:“酒……酒……”声音暗哑,始终说不出“酒”下面的字来。忽听见刘辟也道:“酒里有毒。”软倒在一旁。玉箫身子一歪,连同凳子“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
百尺楼是禁地,无论官民不奉召绝不可擅进,牙兵也只在楼外戒备。此刻随侍韦皋身边的只有晋阳、楚原二名侍卫,唐棣、唐枫兄弟因母亲病重,又是中秋,被韦皋特准假三天,归家还未返回。楚原见突发状况,忙抢过来抱住韦皋,道:“晋阳,你快去叫人来!”
忽听得“哧”地一声轻响,背心剧痛,背后有人用利刃刺中了他,刀刃冰凉,却又如火般炽热,他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开始剧烈燃烧了。天黄地苍,碧血丹青,利剑像一条饥渴的蛇,噬吸着他的每一滴热血,他渐渐失去了神智……
只听见耳边呼呼风响,身子绵软酥麻,如在半空。楚原勉力睁开眼睛,却真的发现自己身处在空中,无处依托,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落入水中。过得片刻,水中浮力将他托了上来,几大口水呛入喉中,他竟然又醒了过来,略一仰头,才发觉身在百尺楼下的摩诃池中。忽有什么物事自空中飘落,盖在他头上,两下扯开,却是一件衣衫。正不明所以时,却见眼前不知道从哪里浮起一具尸首来,衣衫穿着正是韦皋,只是没有了脑袋,断颈处只有一个血窟窿。他气血翻涌,大叫一声,立时又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有人大叫他的名字,楚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从水中救了上来,正躺在水榭上,牙将邢泚率数名牙兵围在四周。楚原道:“太尉……太尉……”邢泚咬牙切齿地道:“太尉已经被精精儿杀了,他正要带着玉箫从水路逃走,幸得被我等及时发现捕获。”
楚原道:“精精儿?”邢泚道:“他人就在那边。”命人扶着楚原坐起来,果见那逃走多日的精精儿手足戴了重铐重镣,正歪倒在一旁大口吐水,似是刚被从水里捞上来。玉箫斜背着一个大包袱,浑身湿透,正倚靠在一旁栏杆上,六神无主地望着韦皋的无头尸首。
一名牙兵托着一柄匕首奔过来禀道:“这是在精精儿身上发现的凶器,刃上还有血迹。”楚原大怒,道:“扶我起来。”勉强站起身来,夺过牙兵手中匕首,跌跌撞撞走到精精儿身边,命道:“拉他起来。”两名牙兵一左一右挟起精精儿。楚原忿然道:“太尉待我恩重如山,我今日剜出你心尖为他报仇。”举刀便向精精儿心口捅去。只是他身受重伤,手臂刚一举起,牵动背心创口,“啊”了一声,几欲跌倒。
邢泚大吃一惊,急忙抢过来扶住,夺下楚原手中匕首,劝道:“楚侍卫切切不可鲁莽,太尉首级被割走,不在精精儿身上,他一定还有同党,必须从他身上问出同党下落。”楚原恨恨道:“他杀的可是太尉,……”忽扭头发现同伴晋阳、支度副使刘辟也都湿漉漉地躺在一旁,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急怒攻心,立即晕了过去。
邢泚忙道:“来人,快找人来救治刘使君他们几个,将精精儿押去成都府狱囚禁,玉箫先关在节度使府署中,等禀明太尉夫人再做处置。”
精精儿腹中呛水吐尽,这才回过神来,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却是无人应声,扭头看见牙兵拖走了浑身滴水不止的玉箫,更是诧异,还待询问究竟,只见牙将邢泚挥挥手,牙兵一哄而上,连推带攘将他扯来成都府大狱。
牙兵特意交代当值的典狱道:“这人是要犯,两次闯入百尺楼,外面还有同党要救他,可得看紧了。”典狱笑道:“放心,自太尉上任西川节度使来,这大狱还没有犯人逃脱过。”牙兵上前低声嘱咐了几句,典狱道:“原来如此。”当即亲自押着精精儿进来重狱。
路过一间牢房时,却见一名女囚正坐在里面嘤嘤哭泣,一身赤褐色的囚衣,手足均戴了刑具。精精儿素来爱怜女子,当即问道:“娘子是谁?”那女子闻声抬起头来,精精儿见她虽蓬头垢面,眉眼之间却有几分丽色,忍不住调笑道:“娘子当真是个梨花带雨的美人。”
典狱自背后大力一推,骂道:“死到临头,还有心情说笑。”命狱卒将精精儿押到最里间牢房。
那牢房不大,里面有一具粗厚的脚枷,虽是木制,却重逾几十斤,极其笨重,是武则天“大开诏狱,重设严刑”时,手下酷吏揣时希旨在古人木桎基础上改进发明的刑具,可以有效防止犯人自杀,犯人双脚被禁锢其中后,无法站立,更无法走动,基本上就是画地为牢的滋味了。典狱命人开了脚枷,将精精儿拖翻在地,双脚塞入两个孔中,再合上枷板,一旁用铜锁锁住。
精精儿有一次在杭州㊟盗窃富户财物时失手被官府捕获,蹲过大狱,知道脚枷是死囚的待遇,这才会意自己已是身陷死牢,忙叫道:“我之前不过是盗窃财物未遂,按律法顶多是杖刑,为何要将我关进死牢?”典狱冷笑道:“在我们西川,得罪了太尉就是死罪,管它什么律法不律法。”不再理会,命狱卒锁了牢门出去。
精精儿双手被反铐在背后,脚锁在脚枷中,只能原地坐卧,不得丝毫行动自由,叫道:“喂,我想撒尿,你们松开我的手脚。”却只听见狱门相继重重拉上,无人应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大约是陷入了什么巨大阴谋中,不然为何有人在一个多月前将他劫走,却又不去掉械具,反而将他带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继续关押?今日他被人强灌下迷药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身在百尺楼外的摩诃池中。玉箫是韦皋心爱的女人,竟然也同落在水里,这岂不是怪哉?
想了一想,也不明白其中究竟。他天性乐观,既无脱身之计,就忍不住要找些现成的乐子,想起适才路过的牢房中那女囚来,当即扬声叫道:“喂,娘子你在那边么?”,哪知道他叫喊了几声,也不见那女囚回应,只得悻悻作罢。
次日天刚一亮,数名牙兵跟着狱卒进来,狱卒拿钥匙开了脚枷,牙兵上前将精精儿拖起来。精精儿问道:“要带我去哪里?”一名牙兵道:“提你过堂。”倒转腰刀,用刀柄狠狠砸在精精儿腰间,他痛得大叫一声,怒道:“无缘无故地打人做什么?”
那牙兵道:“你害死太尉,你的同党还割走太尉首级,我们人人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打你一下算什么?”精精儿大吃一惊,道:“什么,韦皋死了?”
牙兵见他竟然敢直呼节度使名字,勃然大怒,又举起刀柄狠狠击打,直到打得他直不起身来,这才扯来府署大堂前跪下。却见支度副使刘辟一脸肃色,正在堂上与判官卢文若交谈。
卢文若指着精精儿问道:“使君看到的凶手可是他?”刘辟仔细打量着精精儿,半晌才点点头,道:“就是他。”卢文若道:“使君请回节度使府主持大事,这里一切交给文若处置。”刘辟道:“有劳。”狠狠瞪了精精儿一眼,带人扬长而去。
卢文若一拍桌案,问道:“堂下跪的可是精精儿?”精精儿道:“是。”卢文若道:“你是不是论莽热派来的刺客?”精精儿道:“谁是论莽热?”卢文若道:“你的同党在哪里?”精精儿更是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同党?”
卢文若道:“你与玉箫勾结,让玉箫昨晚往酒中下毒,迷倒太尉、刘使君、丽娘三人,再由你和你的同党刺倒侍卫晋阳和楚原,杀死太尉,将太尉首级割去,你同党带首级先走,你留下来善后,将太尉尸首、刘使君、丽娘、晋阳、楚原几人一一扔入摩诃池中,丽娘尸首至今没有捞到,只找到衣衫。你却不知道你搬起刘使君时他已有知觉,看见了你的脸。”
精精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当日从地牢转押成都府狱时半道有人将他劫走后秘密关押,为的就是昨晚要嫁祸自己,忙道:“我没有杀人,我这些日子一直被人拘禁在一个黑牢里面。”卢文若冷笑道:“一个多月前你同党将你当街救走,许多人亲眼所见,邢将军等人更是因为你的逃走受到太尉重罚,你还说什么被人拘禁在一个黑牢里,谁会相信你的鬼话?带证人上来。”
却见韦皋心腹侍卫晋阳扶着两名牙兵走进堂来,他腰间受了重伤,只能一步一挪地慢慢趋近。卢文若道:“晋侍卫,你看到的凶手可是堂下下跪之人?”晋阳略略一望,便道:“正是他,精精儿。”
卢文若道:“那好,请晋侍卫详述一遍事情经过。”晋阳道:“是。昨晚太尉在百尺楼楼顶宴请刘使君,玉箫和刘使君侍妾丽娘也在场,当时我和楚原守卫在门边,忽见丽娘、刘使君先后倒在地上,太尉捂住腹部伏在桌上,我二人忙抢过去查看究竟,却背后遭人袭击,我腰间中了一刀,倒下地时,见精精儿正从楚原背心拔出刀来。”
精精儿道:“喂,你是不是眼花了,当真看清是我下的手么?我昨晚被人灌了迷药,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卢文若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本官正在问案,囚犯不得随意插口。来人,掌嘴。”
一旁差役抢上前来,两人按紧精精儿肩头,一人站到他面前,左右开弓,往脸上狂抡了十几个巴掌,直扇得他头晕脑胀,再也说不出话来。
卢文若这才道:“晋侍卫请继续说。”晋阳道:“后来我就看见刺我的人和精精儿一起去割太尉的首级,我想叫人,一着急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人已经在摩诃池中,幸亏邢将军已经闻声赶到,将我救了上来。”
卢文若见他精神萎靡,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知他受伤极重,便道:“晋侍卫请先回去养伤。”晋阳指着精精儿恨恨道:“他是害死太尉的凶手,卢判官可千万要拷问出他同党下落。”
卢文若道:“晋侍卫放心。”送走晋阳,这才向精精儿喝问道:“快说,你的同党在哪里?”精精儿脸颊红肿,痛如火炙,嘟囔叫道:“我没有同党,也没有杀死太尉。当初我在锦江春酒肆遇到刺客刺杀太尉,我还曾出手相助,若是有心杀死太尉,何不当日动手?”卢文若道:“这正是你的诡计。况且你救的是玉箫,并不是太尉。来人,犯人嘴硬,给我打。”
两旁差役一声吆喝,将精精儿掀翻在地,剥去他上身衣服,一五一十直往背脊打下,打了五六十下,已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喊叫不止。
卢文若见精精儿几近昏死,便让人停手,又喝问道:“快说,你同党带着太尉首级藏去了哪里?”精精儿却是不肯招承罪名,只道:“我哪里知道?又这是有人嫁祸给我,我自二月前失手被擒,一直被关押,哪里有什么同党?”
卢文若道:“你同党是不是你师兄空空儿?”精精儿吓了一跳,随即摇了摇头,道:“我师兄人还没有到成都,你们诬陷不了他。”
卢文若道:“好,我让你见一个人。”挥了挥手,牙兵们拉进来一人,却是玉箫,鬓发散乱,面容憔悴,也是镣铐加身,被拉到堂下跪下。
精精儿奇道:“玉箫你怎么会……”卢文若道:“玉箫,是不是你下药迷倒太尉和刘使君?”玉箫颤声道:“奴婢没有,奴婢哪敢谋害太尉?”
卢文若便下令用刑,才打了几下,玉箫已经是承受不住,哭叫道:“我招……奴婢招了……”刘辟问道:“是不是你勾结奸夫精精儿,害死了太尉?”玉箫哭道:“是……是……”
精精儿大惊失色,道:“生死事小,名节事大,娘子切不可胡乱招认。”卢文若冷笑道:“你一个梁上君子,还知道什么叫名节么?来人,将犯人用大刑夹起来,不怕他不招。”
差役们得令,一哄而上,让精精儿坐在地上,两边各有人扶住他肩头,又有人扯去他靴袜,将双足套在夹帮之中,用力一收,精精儿只觉得眼冒金星,狂叫一声。这些差役是刑讯老手,见他将要昏死过去,便又将手劲松一松。豆大的汗珠从精精儿额头涔涔而下,全身更是汗如雨下,刚喘一口气,脚上又是一紧,痛得双目昏花。双腿鲜血流出,淌满脚面。
玉箫跪在一边,听到精精儿嘶声惨叫不止,又惊又惧,冷汗直冒。卢文若命人递过来写好的供状,令她画押,她举起手来,知道这一按下去就是死罪,不仅自己丢了性命,还要牵累亲属家人,一时泪如雨下,手抖簌个不停,无论如何都按不下去。一旁差役早不耐烦,上前握了她的手,往供状上按上了指印。当即有人取过来重逾三十五斤的死囚盘枷将她套住。玉箫身子柔弱,一背大枷,立即歪倒一旁,慵卧地下,连挣扎的气力也没有。
精精儿终于吃不住夹帮酷刑,两眼一黑,晕厥了过去。差役还预备拿凉水喷醒他继续拷讯,卢文若摆手道:“不必费事,将他按了手印,与这谋害太尉的贱人一道打入死牢,等上报朝廷后再凌迟处死。”
精精儿清醒过来时已人在大狱中,心道:“我不是在堂上受刑么?怎生又到了这里。”稍微一动,才发觉自己歪倒在地,身上已经换上赭色囚衣,颈中套了一面五尺余长的枫木大枷,双手也被木杻固定在大枷上,没有丝毫活动余地,全身疼痛难忍,上过夹帮的双腿更是如火炙一般。过了许久,他积蓄了些体力,勉强挣扎着坐起,才发觉双脚不但钉了重镣,还依旧被套在脚枷之中。
一时之间,悲从心起。他本在江南过着风流快活的日子,这次因师傅十年忌日回来拜祭,因久闻百尺楼中奇物甚多,有意染指,非但没有得手,还平白遭此牢狱之灾。他已经猜到自己被引入了一个精心预构的圈套中,命运的绳索将被勒紧,渐渐透不过气来,他将会死无葬身之地,死后冤屈也无人知道,这才深切体会到人生的悲凉和残酷。
忽隐隐听到隔壁传来嘤嘤哭泣声,忙扬声问道:“是梨花娘子,还是玉箫么?”只听见玉箫道:“是我,玉箫。”精精儿道:“你还好么?”不问则已,一问玉箫悲苦难言,当即放声大哭。精精儿哄来哄去,总也哄她不好。
玉箫忽呜呜哭道:“精郎,是我害了你。”精精儿叹了口气,道:“棰楚之下,何求不得?你被迫招供承认罪名,不过是不能忍受严刑荼毒之苦,我不会怪你。”玉箫道:“不仅如此,当日你在百尺楼被擒,其实是我有意放了一截蜡烛在机关上,等我下楼时蜡油滴到暗线上,才触发了警铃。”
精精儿不仅轻功极高,且精通机关构造,罕有失手,一直为自己上次莫名其妙触发了百尺楼警铃懊恼不已,闻言才知道并非是自己过失,既宽慰又吃惊,问道:“娘子为何要这么做?”玉箫哭道:“玉箫不是有意要害郎君,我是怕精郎得手后远走高飞,从此再也见不到了,玉箫只想留住精郎,我知道太尉爱惜人才,一定不会杀你。”
精精儿在酒肆出手救玉箫不过是瞧不起韦皋拿女人当盾牌使,多次与她调笑也只是出于风流本性,并非真对她有情,哪知她竟一往情深,只为能常常见面,便不惜陷自己入牢狱,一时心中滋味复杂,百感交集。
玉箫见他不应,道:“精郎还是在怪玉箫。”精精儿忙道:“没有,我哪里有怪娘子?”玉箫喜道:“当真?”精精儿道:“嗯,只是精精儿是个风流浪子……”
玉箫问道:“秋娘是谁?”精精儿当即怔住,问道:“娘子怎么会知道秋娘?”玉箫道:“我听到你在昏迷中时总叫这个名字。”精精儿叹道:“是我第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杜秋。我在金陵秦淮河边遇见她……”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喃喃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首《金缕衣》便是她为我所作。”
玉箫道:“杜秋娘子对郎君期望很高。”精精儿道:“可我性子散漫,虽有武艺,却也不愿意投军为人驱使。秋娘发现了我原来是剧盗后,断然与我绝交,离我而去。”玉箫道:“大盗窃国,小盗窃财,精郎若真如秋娘所求投军,也只是为那些窃国大盗们效力,倒不如自己做个小盗,逍遥自在。”
精精儿听她聪慧灵秀,善解人意,又与自己志趣相投,极是高兴,叹道:“我若是早识得娘子就好了。”玉箫沉默许久,轻轻道:“现在也不迟。”又道:“可惜你我命不久矣。”言从泪出,肠断心酸,又添几分悲楚,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精精儿忙道:“天无绝人之路,娘子不必太过伤怀,我师兄即将来成都与我相会,他若是知道我被人诬陷关在这里,一定会来救我们。”玉箫道:“当真?”精精儿道:“放心,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玉箫喜不自胜,低声道:“玉箫早日日夜夜盼精郎带我远走高飞。”精精儿心中有事,一时没有听清,只随口漫应道:“好。”
二人虽然能隔着铁栅栏说话,但却均动弹不得。直到黄昏时,才有狱卒提着饭食进来,先开了脚枷。精精儿双脚、小腿受过重刑,即使去了脚枷也无力行走。那狱卒叹了口气,提过便桶,搀他起身,慢慢挪到便桶上方便。
忽听到隔壁玉箫惊叫道:“你要做什么?”有人笑道:“我们这里是死牢,犯死罪的女人实在太少见,所以一直没有禁婆,只好由小的我来伺候娘子了。你被锁了大半日不能动弹,难道不想要撒尿拉屎么?”玉箫早羞红了脸,哭道:“你别碰我,别碰我。”
精精儿忙叫道:“喂,她好歹也是太尉的女人,你可别乱来。”隔壁那狱卒其实也不敢轻薄玉箫,不过是嘴上讨些便宜罢了,听见精精儿叫喊,当即走过来道:“你倒是有情有义,难怪是一对奸夫淫妇。”用脚勾住精精儿脚上镣链一带,登时将他摔翻在地。木枷先磕到地上,几乎将精精儿的脖子拧断,当即晕了过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精精儿才悠悠醒转,只觉得全身骨头如散架一般疼痛,却见适才那狱卒上前骑到自己身上,笑道:“听说你原本是个剧盗,武艺高强。老张,你说咱们这里来了这样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可得好好想个法子消遣消遣才好。”
那老张即是扶住精精儿方便的人,他心地颇好,劝道:“老武,你还是当心点。他是重犯,万一弄死了,你我都脱不了干系。”精精儿喘了口气,道:“大哥既知道我是巨盗出身,难道不想发笔大财么?”
那老武极是精明,一听话外有音,忙从精精儿身上溜了下来,扶他坐起来,道:“咱们有言在先,你若想我哥俩行方便松了你枷锁,那可是门儿都没有,这是上头特意交代下来的,要日日夜夜锁得你不能动弹。但如果你想花点钱吃香喝辣,这倒不难办到。”精精儿道:“狱卒大哥这么说,足见是位有诚信的君子。我自知是死囚,不敢求生,只想请你到锦江春酒肆给店主带句话,请她来见我一面,事成后酬谢二位每人四百贯。”
四百贯不是个小数目,当时普通官员月俸也就是一二十贯钱。老武怦然心动,问道:“你说的可是卓二娘?”精精儿道:“是,我住在她店中,多蒙她照顾,还欠下她不少酒钱。我精精儿生平从不欠人恩情,所以想特别酬谢她。”老武道:“这个不难。不过你当真有那么钱酬谢我们么?”精精儿道:“当然。二位去锦江春酒肆,寻到我住过的房间,床下正中有块木板是松的,夹缝里面有一张飞钱,价值一千贯,二位提现后每人可分四百,再给卓二娘二百。”
老武大喜道:“好好,不过现在天黑,城门关闭,到不了新南城,明日吧,明日一早我就去为郎君办这件事。”老张迟疑道:“老武,这件事……”老武道:“你老婆不是马上要生第三个了么?你不缺钱用?”老张道:“可是……”
正说着,忽见唐棣、唐枫两兄弟闯将进来,喝道:“狱卒出去!”老武知道他二人是韦皋贴身侍卫,迟疑问道:“唐侍卫可有提审犯人的监牌?”唐枫将他往外一推,骂道:“去你妈的监牌。”老武、老张二人不敢再多问,又怕承担责任,飞一般地赶出去禀告典狱。
唐棣上前一步,将脚踩在精精儿腿上伤处,森然问道:“你同党藏在哪里?”精精儿不及回答,对方已脚上加劲,他惨叫一声,仰天便倒,枷背先磕上墙壁,颈中剧烈一撞,几近窒息。唐枫蹲下身来,扶住枷身,将精精儿拉直身子坐好,道:“你若不肯说出同党下落,受的罪还要更多。只要你说出来,我保证亲手给你一个痛快,你不必再受酷刑折磨。”
精精儿在堂上受刑套供时,卢文若虽然也追问同党的下落,但更多的是逼迫他承认勾结玉箫谋害韦皋的罪名,他知道这兄弟是韦皋心腹侍卫,显然只关心如何为韦皋复仇,当即喘了几口大气,道:“你们想知道真相么?”唐棣道:“说!”
精精儿被他踩在腿上受刑处,痛入骨髓,冷汗直冒,忙道:“你的脚……”唐棣抬起脚来,冷冷道:“我还以为你是条好汉,原来不过如此。快说,你同党将太尉首级带到哪里去了?”精精儿道:“我没有杀太尉。当日太尉在锦江春酒肆遇刺,二位人也在场,我若要有意行刺,用得着等到昨晚么?你们说我勾结玉箫,她人在节度使府署中,你们日夜跟在太尉身边,可曾发现她与我有勾结?”
唐棣又一脚踩到精精儿腿上,道:“哼,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容易屈服。”精精儿痛得大叫一声,道:“我是看你们兄弟真心为太尉复仇,才告诉你们实话。你们想想,以玉箫柔弱性格,畏惧太尉如天神,她敢下毒谋害太尉么?”
唐枫道:“大哥,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忽听见隔壁有女子嘤嘤叫道:“唐侍卫,精郎说的是实话,玉箫真的没有下毒。”唐枫早知道玉箫就囚禁在旁边牢房中,只是佯作不见,怕自己一见到她的脸就心软,听她叫喊自己,一时迟疑,只望着兄长,等他示下。
唐棣道:“玉箫一直暗中对你倾心,你道旁人看不出来么?太尉早就知道,只不过隐忍不发而已,不然何至于你逃走后大发脾气,一大群人受牵连被打了军棍?”精精儿道:“既然你们一心认定我和玉箫是凶手,多说无益。我死不要紧,只是太尉从此含冤地下,真相不明。”
唐棣道:“你不说出同党下落,想死可没那么容易。阿枫,拿刀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唐枫道:“是。”当即拔出佩刀来。精精儿生平最活泼爱动,以自己是飞天大盗为傲,可一旦手筋脚筋被挑断,以后可就成了永久的废人,大惊失色,忙道:“我说,我说。”唐棣道:“你同党叫什么名字?藏在哪里?”精精儿道:“他叫林空,我们约好在武担山上见面。”
武担山即在成都府署之北,是昔日三国时刘备称帝即位之处,说是山,其实类似关中的塬地,高仅七丈许,上有立石莹洁,名为“石镜”。
唐枫知道武担山虽生有密林,却是地方不大,不便藏身,听了不免半信半疑,问道:“当真在武担山?”精精儿道:“是,我不敢欺瞒二位。”唐棣道:“那好,我们先去武担山看看,如果找不到林空再回来找你算账。阿枫,挑了他手筋脚筋。”
精精儿大惊道:“我已经告知二位林空下落,为何还要挑我手筋脚筋?”唐棣道:“我可没说你说出同党下落就饶过你,你害死太尉,我恨不得现在就将你千刀万剐。”
唐枫不顾精精儿苦苦哀求,将腰刀比在他脚上经脉处,正要动手,忽有人大声叫道:“奉命提精精儿上堂。”唐枫便站起身来,插刀入鞘,让到一边。数名差役拥了进来,一人手持监牌,问道:“二位侍卫在这里做什么?”唐棣道:“没什么。”打了个眼色,与唐枫一道退了出去。
狱卒老张一直等在一旁,忙进来开了脚枷。差役一拥而上,将精精儿拉了出去。
经过玉箫牢房时,精精儿见她如自己一般上了大枷,双脚锁在脚枷中,披头散发地半坐在地上,动弹不得,饱受折磨下,神情有些恍惚,一双眼睛因为流泪过多而红肿,然而恐惧、屈辱、无助从她的眼神中一览无余。他是男子,又身怀武艺,戴了这些戒具已是毫无行动自由,难受之极,更不要说她是弱女子了,心头不由得大起怜惜之意。正待安慰她几句,却被差役不由分说地拖走。
精精儿被拉扯到大堂跪下,微闻酒气,似正是锦江春的味道,正诧异之时,听见堂上问道:“你就是精精儿?”精精儿抬头一看,却不是白日审讯他的卢文若,而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官员。精精儿道:“是。阁下是谁?”那人道:“本官是西川节度使麾下推官林蕴,专掌狱讼之事。”
这林蕴字复梦,泉州蒲田㊟人,精通经学,为韦皋倚重,辟为推官。然而他为人刚直,不满韦皋专制霸道,总要凌驾在律法之上,有心离去,可韦皋又不准他辞官,他只好到西川州县去巡狱,好离得韦皋远一些。昨日刚好到灵池,听说了韦皋借刺客赵存约一案迫害薛涛一事,很是气愤,今日正要与灵池县尉段文昌一道回来成都时,惊闻韦皋昨夜被害,急忙快马加鞭,赶回城中。他是推官,主管狱讼之事,一回来听说卢文若代行府尹事,已经审结谋害太尉一案,速度之快,令人惊奇,立即调阅卷宗,紧急提审凶手。
林蕴又指着身旁一人道:“这位是灵池县尉段文昌。”精精儿道:“林推官和段少府有何指教?”
差役见他言语桀骜无礼,全无囚犯该有的谦卑,上前就要打骂。林蕴忙止住差役,道:“本官看过了这件案子的卷宗,与段少府反复研讨,觉得有几处疑点,想问问你。”
精精儿道:“什么疑点?”林蕴道:“卷宗上说,你和你的同党被吐蕃收买,前来成都谋害太尉,要为论莽热复仇,又处心积虑与玉箫勾结,由玉箫下药迷倒太尉、刘辟和刘辟侍妾丽娘,然后你和你的同党潜进来刺倒侍卫晋阳和楚原,割走太尉首级,事后在你和玉箫的衣服上发现了血迹,罪证确凿。不过本官不明白的是,你既已经得手,为什么还要将太尉尸首、刘辟、丽娘、晋阳、楚原几人丢入水中?百尺楼防范森严,你弄出这样大的动静岂不是自暴行踪?”
精精儿早已经从卢文若口中得知此处细节,不过他被过度刑讯,全身伤痛难忍,难以集中精力来思索其中究竟,自然也不明白嫁祸给自己的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哈哈一笑,道:“推官认为呢?”
林蕴道:“嗯,这还只是其一。第二,我听说你两个多月前曾闯入百尺楼被牙兵擒住,后又被同党救走,之后西川遍贴缉拿你的图形告示,你又是如何出面与节度使府中的玉箫联络,将迷药交到她手中?你的供状中没有提到这一点。”
精精儿道:“推官倒是细心人,不像先前那个卢判官,一心只会用酷刑让我认罪。我可得说清楚了,我根本就没有认罪,就算有手印画押,也是他们趁我晕死过去时偷偷做的。况且若真是我利用玉箫害人,我给她毒药不是更好,干吗还要迷药?”
一旁段文昌道:“或许你只是想救走玉箫,而你同党却想要太尉的人头。”精精儿道:“少府既这么说,何不带玉箫来当堂对质?”
段文昌见他受过重刑,却是神色坦然,从容安逸,毫无愁苦之色,大异常人,心中暗暗称奇,便向林蕴点点头,林蕴道:“也好。”发了一张监牌,命人去狱中提玉箫。
林蕴又问道:“你昨晚是如何混入节度使府中?供状上你说是和同党从水路潜入,可本官听说你被从摩诃池中捕获时,许多牙兵亲耳听见你喊‘不会游水’。既然你同党已经带着太尉首级先从水路逃走,你和玉箫为何不大大方方从大门离开,以玉箫的身份,谁敢拦她?”
精精儿见这林蕴是个明白人,比适才那对糊涂兄弟强上千倍,不但卷宗看得极为仔细,而且一发现问题就提他出来问个清楚,料来确实是想查明韦皋之死真相,当即道:“何止不会游水,这两个多月我一直被人囚禁,根本就没有脱身的机会,别说玉箫,就是活人都很少见到,二位可以看看我手腕、脚腕,有长期被镣铐锁住磨出来的痕迹,这可是做不得假的。”
段文昌走上前几步,来查看精精儿手腕,不过他双手套锁在重枷木杻中,看得并不分明,便俯身去检视他脚腕,果见各有一圈黑紫色淤痕,结了好几处血痂,显不是近日之伤,当即问道:“那么一月前救你逃脱的人是谁?”精精儿道:“我并不认识他,他将我提上马后便打晕了我,我再醒来时已经被锁在一间黑牢中,只有人按时送饭送水。”
段文昌走回林蕴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林蕴点点头,二人均是神色凝重,眉头紧蹙,大约已经意识到害死韦皋的凶手另有其人,精精儿不过是被真凶找来的替罪羊而已。在戒备森严的百尺楼中谋害太尉,又及时运进来早已经准备妥当的替罪羊,这等大事普通人难以谋划,一定是节度使府署内部人所为。
只听见镣铐声响,玉箫被差役扶了进来。林蕴见她瘦弱身形被重枷压得直不起身来,便命人开了刑具。玉箫曾在韦皋寿宴上见过林蕴,她又极善察言观色,心中登时浮出一线希望,跪下来连连磕头道:“林推官可要为玉箫做主,玉箫没有谋害太尉,全是卢判官用酷刑逼迫我招供。”
林蕴道:“那你说说经过情形到底如何?”玉箫便说了昨夜韦皋约刘辟和他爱妾丽娘到百尺楼饮酒赏月一事,又道:“玉箫当时头晕,就昏了过去,醒来时人已经在摩诃池中,被人救了上来,全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段文昌问道:“你晕倒前可有什么异常情况?”玉箫道:“没有什么异常。丽娘子人美言巧,很讨太尉欢喜,我忽然觉得头晕,见太尉兴致很高,不敢表露,忽然丽娘就倒下了,太尉说‘酒……酒……’,刘使君紧跟着倒在丽娘身边,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蕴道:“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精精儿也在?”玉箫道:“自从精郎一个多月前被人救走后,玉箫再也没有见过他。”精精儿道:“我哪里是被人救走,是被神秘人弄到一个地方关了起来。”玉箫吃了一惊,道:“什么?”
林蕴见再也问不出更多,便命人带精精儿、玉箫回去监禁,道:“别难为了他们。”差役道:“是。”将犯人押了下去。
林蕴问道:“段少府怎么看这件案子?”段文昌道:“这件案子太过奇怪,谁是真凶暂且不论,凶手为何要冒险将尸首从百尺楼上丢下摩诃池?这……这……”林蕴道:“这只能说明精精儿讲的是实话,他对一切毫不知情,是事先有人将他带进节度使府署,藏在摩诃池旁,丢下尸首不过是故意引人发现他,这样才能将一切嫁祸到他身上。”段文昌道:“确实只有这般解释才合情合理。”
林蕴微一沉吟,发了一道令牌,命差役去带楚原来府衙。段文昌道:“嗯,这事还得问楚原才能明白,只是最好不要张扬。”林蕴心领神会,便特意交代差役趁天黑悄悄行事。
这二人一人是推官,一人是县尉,久历刑狱,经手的案子不计其数,警觉性要比普通官员敏锐许多,均想到昨晚案发现场只有韦皋、刘辟、丽娘、玉箫、晋阳、楚原五人,韦皋已死,丽娘沉尸水中,尸首到现在都没有捞到,晋阳、楚原各自受了刀伤,玉箫被指为帮凶,只有刘辟一人安然无事,不过是在摩诃池中呛了几口水而已,恰恰是他力指亲眼看见精精儿搬他丢入水中,如果精精儿并不是凶手,那么他的言行就相当可疑了。试想节度使府署为西川中枢之地,百尺楼更是重中之重,防卫森严,进出何等不易,若不是府署中有人暗中安排接应,这世上当无一人能潜入百尺楼杀死韦皋。更何况还事先将精精儿带入府署,安排好其人来当替罪羊,这等周密大事,别说平民老百姓,就是像林蕴这样的官员也做不到,除非是被韦皋视为心腹之人,出入无禁忌,才有机会下手。从这一点上而言,刘辟嫌疑可算是不轻。晋阳既然也说看见精精儿刀刺楚原,说明他是站在刘辟一边,那么剩下的证人只有楚原一人,他的证词至关重要,然而卷宗中却没有任何记录。不过如果真是刘辟事先安排好一切,可韦皋首级又去了哪里?
二人疑云极重,始终想不通其中关节,枯坐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差役将楚原用担架抬来。林蕴忙上前问道:“楚侍卫伤势如何?”楚原极其虚弱,无力坐起,只道:“这次大难不死,已是万幸。林推官见召,是要问我案发经过么?”林蕴道:“是,有劳楚侍卫将昨晚情形详细述说一遍。”
楚原便断断续续讲了一遍经过,所言情形与玉箫大致类似。段文昌问道:“你之前之后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么?”楚原道:“之前没有,等到发现异常时,我立即去抱太尉,不料有人从背后刺了我一刀,事先毫无任何征兆,我当即便昏死了过去。不过有一点……也说不上异样,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我落入水中后人又清醒了过来,头上正巧落下一件衣衫,现在想来,似乎正是丽娘当晚所穿。”
林蕴道:“你是说你只见到丽娘衣衫落下,没有见到她的人?”楚原道:“没有。”又道,“林推官为何要问这些?听说精精儿和玉箫都已经招认了,是他二人合伙加上精精儿的同党一起谋害太尉。真想不到玉箫她……”林蕴道:“楚侍卫是证人,卷宗中却没有你的证词,所以特意召你来补录。有劳,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去。”楚原道:“日后处决精精儿,林推官一定要让我亲手行刑。”
林蕴道:“楚侍卫先养好伤,这个日后再说。”命人抬走楚原,回头问道,“段少府可听出了什么眉目?”段文昌摇头道:“没有,事情是越来越复杂了。”
林蕴道:“楚原所提及的衣衫一事是个极小的细节,他不至于撒谎。”段文昌道:“奇就奇在这里。想来丽娘当时跟刘使君一样,中了酒中的迷药,凶手抛她身体下楼即可,又何须多此一举脱下她衣衫?若说有轻薄不轨之心,可当时那种局面,又怎么可能有心思?而且还有一点,若真是有人抛下尸首引牙兵去发现事先藏好的精精儿,只扔下一人即可,他又何必要费尽心思将众人一一抛下窗口,刘使君自己也被抛入了水中?”
林蕴道:“这么说,刘辟也许并不知情?”段文昌道:“但凶手昨晚一定在百尺楼中,即使他事先能往酒中下毒,可他必定要在现场操纵这一切。”
可昨晚百尺楼顶只有韦皋、刘辟、丽娘、玉箫、晋阳、楚原五人,晋阳、楚原二人是侍卫,只守在门口,没有靠近过酒桌,韦皋当然不会自己下毒,剩下的只有刘辟、丽娘、玉箫三人。若是刘辟下毒,他当是为了西川节度使的位子,用的一定是能当场毒死韦皋的剧毒,绝不会是迷药。丽娘是刘辟侍妾,昨晚一直跟在刘辟身边,既没有机会也没有动机下毒。剩下的就只有玉箫了,她掌管韦皋饮食,负责置办酒菜,是最有机会下毒的人。难不成当真是她有心跟精精儿逃离节度使府署?以她的身份,白天趁韦皋办公时堂而皇之从大门逃走岂不是更容易?况且她下的只是迷药,韦皋一旦清醒过来,又岂能放过她?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低声商议几句,林蕴命人叫负责百尺楼警戒的牙将邢泚来问案。差役素来不敢招惹牙兵,更不要说邢泚这样的牙将,禀道:“天已经晚了,不如明天再召邢将军不迟。”林蕴道:“也好,你们再去提精精儿和玉箫出来,我有话要问他们。”差役忙取了监牌,连夜赶去大狱提取犯人。
不大一会儿,犯人被重新带到堂前跪下。林蕴问道:“玉箫,你昨晚可有留意过丽娘?”玉箫道:“她容颜美丽,又善解人意,我看得出刘使君和太尉都很喜欢她。”段文昌道:“她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玉箫道:“没有。”
林蕴道:“你们昨晚在百尺楼宴饮的人都落入了水中,包括玉箫你,唯独丽娘的尸首没有找到,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玉箫低头想了半刻,道:“不知道。”精精儿忽道:“也许她人根本就没有死,你们当然找不到她尸首。”
段文昌眼前一亮,问道:“娘子可知道丽娘的来历?”玉箫道:“嗯,听说是刘使君这次去京师公干回来时在路上遇到的寡妇。”
段文昌与林蕴交换一下眼色,均是一般的心思:这丽娘来历不明,莫非是有意混到刘辟身边别有所图?她与刘辟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忍下手加害,所以只往酒中下了迷药而不是毒药,迷倒众人后,又袭击了毫无防备的晋阳和楚原,再从容割下韦皋首级。为了掩饰她是真凶的事实,她将楼顶所有人都扔下百尺楼去,再脱下衣衫扔下水中,造成自己已经沉尸池底的假象,好在众人发现真相前有机会逃出西川。这么说起来,她很可能就是传说中论莽热派来的杀手。
可嫁祸给精精儿和玉箫一事又怎么解释?这些事侍妾身份的丽娘根本做不到。莫非是刘辟发现了丽娘谋杀韦皋的真相,因为她是其侍妾,担心受到牵连,所以费尽心机掩盖事实。可他自己不也早中了迷药么?又如何有意识有机会有时间来安排这一切?
疑云刚散,迷雾又起。林蕴想起一事,正要讯问精精儿,却听见外面一阵喧哗脚步声,大批牙兵簇拥着刘辟和卢文若闯了进来。林蕴官任推官,地位尚在刘辟的官职支度副使之上,怒道:“刘使君,本官正在审案,你带这么多人闯进来大堂,想要做什么?”
卢文若道:“这是我们大伙儿推举的新任留后㊟,只等朝廷任命下来,就是新一任西川节度使。林推官,还请你对刘相公客气些。”
林蕴吃了一惊,道:“什么?就算推举留后也该是太尉之子韦行式,如何轮得到刘辟?”卢文若道:“林推官此言差矣!刘相公熟悉西川军政,众望所归,大家都赞成由他出任留后最是合适。行式体弱多病,自己也自愿谦让,太尉夫人都没有意见,林推官久不在成都,如何一回来就如此质疑?”
韦行式素来羸弱,不为父亲韦皋喜欢,他的妻子正是卢文若亲妹,美貌有名,卢文若既然这么说,想来确实是韦行式自己不愿意做留后。
刘辟也不多言,做了个手势,一名牙兵抢上前去,将一旁书吏记录下来的讯问文书一把扯烂。林蕴怀疑丽娘就是真凶后,本来还认为刘辟也许并不知情,此刻见他指使手下销毁犯人笔录,心中才肯定他与丽娘勾结,气得全身发抖,道:“刘辟,我本来还不敢想象会是你,现在我可知道了,你这分明是欲盖弥彰。”
卢文若道:“林蕴诽谤新任留后,来人,将他拿下了。”林蕴大怒,道:“刘辟,你目无国法,公然犯上……”不及说完,已被牙兵捂住嘴,反剪双臂,押了出去。
刘辟这才走到段文昌面前,问道:“段少府为何不奉召就私自回来成都?”
段文昌正是因为与刘辟不和,被其谗言贬去灵池任县尉多年,他亲眼看见林蕴猜到真相、顶撞刘辟的下场,知道今晚自己也难逃大劫,低声道:“是下官的不是,下官甘领责罚。”
刘辟道:“听说段少府前一阵子收留了一名朝廷通缉重犯,名叫刘叉,可是真的?”段文昌道:“是,不过此事已经禀告太尉知晓。”刘辟道:“太尉现在人不在了,你当然可以随便说。”
段文昌料来他要用刘叉这件事来对付自己,昂然道:“我敬慕刘叉是条好汉,别说太尉知道,就是太尉反对,我也一样会收留他。”他表面不愿意向刘辟服输,心中却着实担忧,生怕对方立即派人到灵池围捕刘叉,眼下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惟有盼刘叉能仗恃武功和机警逃过大难了。
刘辟道:“好,段少府快人快语,不过,我并不打算追究这件事。少府可知道薛涛薛洪度此刻正在成都府大牢中?”
段文昌当即会意过来,对方是要拿薛涛来要挟他。果听见刘辟道:“听说太尉生前下令对她五日一拷讯,可怜一代才女,娇娇弱弱,哪里吃得了这个苦?段少府在节度使府任校书郎的时候,不是常常与薛家娘子一道校正古籍、编定诗笺么?想来交情匪浅。”
段文昌忆起往事,不免惆怅万分,又想起奉韦皋命审理赵存约行刺一案时,薛涛握住自己的手悲戚地道:“段郎,我怕是捱不过这次了,我若死了,请你来为我写墓志铭㊟。”心头叹息,再无疑虑,低声问道:“刘相公想要我怎样做?”
刘辟见他终于肯向自己屈服低头,又及时乖巧地改了称呼,心中大悦,笑道:“我就知道段少府是个聪明人。少府,精精儿和玉箫勾结谋害太尉一案已经了结,你既然受命林推官参与了复审,也请你在结案陈述上签字画押吧,然后你就可以去狱中接出薛家娘子,送她回浣花溪去。”
段文昌知道凭他一个小小县尉之力绝无能力对抗已经有留后名分的刘辟,真相既难以大白天下,不如救得一人是一人,当即点点头,道:“好。”上前翻过文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刘辟哈哈大笑,命人送段文昌去大狱接薛涛出去。又命人搬来各种刑具摆在玉箫、精精儿面前,冷笑道:“来人,让这两个死不改悔的死囚好好尝尝随意翻供的滋味。”玉箫脸如白纸,连连磕头道:“不要……我再也不敢翻供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牙兵却不由分说,将她左手手指一根根套入夹指中。那是一种专门用来夹手指的刑具,源自上古,由十一根圆木组成,各长七寸,径围各四分五厘,用绳子穿连小圆木套入手指,用力收紧绳子圆木就会紧夹手指,十指连心,使人痛苦不堪。玉箫一想到接下来将是无穷无尽的非人折磨,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精精儿怒道:“欺负女人算什么英雄,有本事冲着我来。”刘辟一心要折磨玉箫,不及理会精精儿,命道:“来人,将这囚犯带去狱中严刑拷打。”牙兵不顾精精儿大声叫骂,将他拖了出去。
玉箫哭道:“使君……不……相公……刘相公不是喜欢玉箫么?玉箫愿意做牛做马,侍奉相公。”刘辟骂道:“你看看你这副丑样子,还有哪个男人会要你?刘某当日巴结你,不过因为你是太尉宠幸的女人,你竟敢背地里向太尉告状。”
玉箫这才知道刘辟为何恨自己入骨,一定要诬陷是自己与精精儿通奸谋害太尉,背上黑锅,原来是韦皋将当日好心要他提防戒备的话告诉了刘辟,事已至此,知道再无任何侥幸,便哭道:“杀了我……求相公开恩杀了我吧……”
刘辟冷笑道:“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你与精精儿勾搭成奸,谋害太尉,既害死朝廷重臣,又犯了奸淫之罪,照例要凌迟处死,之前还得骑木驴游街。只等回批下来,便要明正典刑。来人,让这贱人好好尝尝刑罚的滋味。”
原来正是刘辟暗中策划了谋害韦皋的阴谋,只不过并非与丽娘同谋。
昨晚丽娘和玉箫迷药发作倒下后,刘辟也佯装倒地,其实他早服了解药。等到侍卫楚原赶过来抱起韦皋时,被晋阳从背后给了他一刀,至于他后来大难不死,可全是他自己的造化了。刘辟见楚原倒地,这才爬起身来,上前将韦皋扶到地上躺好,忽转头见晋阳怔在一旁呆望着,他虽然收买了晋阳,毕竟不是亲信,不能完全放心,便命其下楼等候。等晋阳出去,这才掀起韦皋衣衫,从袖中取出一根钢针,往肚脐上方一寸处狠狠扎了下去。那位置有一处穴位名叫水分穴,是任脉上的重要穴位,决计不能扎针。韦皋本已为药迷晕,痛极之下竟然惊醒,道:“来……来……”声音嘶哑,始终叫不出下面的“人”字来。
刘辟道:“太尉别白费力气了,酒中掺有迷药和哑药,况且你的心腹不都被你施恩放回家与家人过中秋去了么?”韦皋道:“是你……预谋……为……为什……”
刘辟道:“太尉莫怪卑官心狠,卑官也只是奉旨行事。”韦皋断断续续道:“旨……皇帝……”
刘辟知道他是想问是哪个皇帝要杀他,笑道:“太尉素来精明,如何不知道当今皇帝是谁?太尉志在得到三川,成为真正的三川王,其实这也没什么错,男人总该有点野心,卑官一样也有这个心思。怪只怪太尉自己威望太高,蜀中只知道有太尉,不知道有皇帝,这跟河北魏博田氏又有什么分别?况且蜀中是国之根本,财赋重地,朝廷能不忌惮你么?”
韦皋道:“到底……是……是谁?”刘辟便俯身下去,低声说了一句话,韦皋低低“啊”了一声,眼睛瞪得老大,露出全然不能相信的样子。
刘辟不再多言,手起针落,往水分穴上连扎三下。韦皋大力挺身而起,随即摔落地上,不再动弹。刘辟又等了一会儿,探得韦皋鼻息全无,这才收好钢针,重新为他理好衣服,迅疾下楼到设厅,牙将邢泚早率领数名牙兵等在那里。
刘辟道:“人带来了么?”邢泚道:“带来了。”命牙兵拖过一个黑布袋解开系绳,里面装的却是一个活人——竟然是二月前就已经逃逸失踪的精精儿,一身黑色劲衣,只是手脚均被镣铐紧紧锁住,人兀自昏迷不醒。原来他并未被师兄空空儿救走,而是刘辟半途派人劫走了他,之后一直被关押在一个极其秘密的地方,为的就是今日派上用场。
刘辟便命人将精精儿抬到三楼,扶他倚靠在墙上,搬动机关,墙上弹出两个铁环将他胸口、双腿圈住,再开了他手铐脚镣。布置妥当,又带人上楼来抬玉箫,却是大吃一惊——玉箫人还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但一旁韦皋的人头却是不见了,断之颈处犹有鲜血冒出。
邢泚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不能相信那断头之人就是令无数人胆寒畏惧的韦太尉。
刘辟更是瞠目结舌,无法回答。他刚刚用钢针扎死韦皋,离开时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忽而之间人头就不见了?这百尺楼四周遍布牙兵,均是他的心腹亲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防范森严,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闯进来割走韦皋的人头?莫非是风传了许久也不见踪影的吐蕃论莽热收买的刺客?
正惊疑间,转头一看,丽娘却是不在,原地只有一件她今晚所穿的淡黄衣衫,更是吃惊,问道:“丽娘呢?她怎么不见了?”邢泚道:“啊,快,快派人去找。”刘辟道:“找什么?她喝了药酒,能自己走么?”
一言既出,顿时恍然大悟——问题肯定出在丽娘身上!他和韦皋、玉箫、丽娘四人均喝了混有迷药和哑药的锦江春酒,只有他自己事先服了解药,所以没有晕倒。丽娘现在人不见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在一座围得如铁桶般严密的楼中?她要么根本就没有饮下药酒,要么也跟他一样,早已服了解药,如此居心叵测,可见早有计划。这才后悔不迭,暗骂自己道:“原来她在剑门与自己邂逅是早有图谋,说不定她正是吐蕃派来的刺客,割走首级才好向论莽热邀功请赏。我本来一直想不必自己动手,等论莽热的人来杀韦皋,坐收渔翁之利。难怪等了这么久也不见动静,哪知道刺客就在自己身边。”一时间脊梁冷汗直冒。尤其是丽娘割走韦皋首级,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没有了首级,他难以嫁祸给精精儿和玉箫。
在场众人为今晚之事已经筹谋多时,早已算好各种突发事件的可能性,惟独没有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变故。邢泚道:“不如顺势嫁祸给丽娘,城门早已经关闭,她就算能出节度使府,也出不了成都城,咱们这就派人去搜捕。”刘辟道:“不行!”
刘辟原来的计划是:玉箫早与精精儿勾搭成奸,有心离开节度使府,所以她在酒中下了药,迷倒了其他人,等精精儿进来,二人正要一起逃走时,韦皋突然醒来扯住了她裙角,精精儿情急之下,顺手捅死了韦皋。二人下到三楼芸晖堂时,玉箫去取内间奇珍异宝,精精儿误中机关被扣住,外面牙兵听到动静后冲了进来,玉箫料想难以逃脱,便从三楼窗口跳下摩诃池。而刘辟自己则假装一直昏迷不醒,自然毫无干系。这计划只要把握好时机,本来天衣无缝,本来一会儿就该喂精精儿和玉箫服下解药,再弄响警铃,将玉箫扔进水中,一切罪过自有他二人承担,不料突然临时冒出个丽娘,割走了韦皋人头,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精心布置安排的一切眼见全要泡汤。
刘辟谋杀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长官,无论律法、道义上都说不过去,韦皋在蜀中威名赫赫,万一走漏一点风声,他再也无法在西川立足,还如何继任当新一任的西川节度使?嫁祸给丽娘再容易不过,可她明明已是刘辟侍妾,他自己亲自将她带进节度使府中,若她是谋杀太尉的真凶,他又如何能脱去干系?尤其丽娘假装晕倒,一定看见了他用针扎死韦皋的情形,此妇深藏不露,心机深远,绝非普通人,想抓到她,也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万一她被追捕得狗急跳墙,逢人讲出他针刺韦皋致死的经过,仅是流言已足以毁灭他谋划的一切。她要的是韦皋人头,她有他的把柄,他也有她的把柄,也许暂时可以互不揭发、相安无事,等他坐稳西川后再来想办法对付这个可怕的女人。
邢泚却没有刘辟这般深谋远虑,见他沉吟不语,忍不住又催促道:“使君,到底要怎么办?”一名站近西面窗口的牙兵忽指着窗口道:“这里有人系了根绳子。”
刘辟抢过去一看,却是丽娘腰间的黑丝绦,结在窗框上,极细极韧,肉眼一时难以发现,推开窗户往下一望,那丝绦几近百尺,一直垂落水中,愈发肯定是丽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趁他下楼时割走了人头,再由丝绦缒下摩诃池,自水路逃走。
邢泚跺脚道:“使君,再迟可就来不及了!”刘辟到底还是进士出身,沉断有谋,想了一想,道:“嗯,事已至此,只好随机应变,将丝绦取下来,你去将精精儿带上来,弄些血到他和玉箫身上,再将他们带下楼去,喂他们服下解药。我一会儿从楼上拿件东西扔进摩诃池中,假装是人头被精精儿的同党先带走了,我正好醒过来,等我一出声叫喊,你们先将他二人推入水中,假装是精精儿正要带玉箫从水中逃走,你们再捕他二人上来。”
邢泚道:“可是已经有许多人看到丽娘进来节度使府,她现下人不见了,旁人问起来要怎么说?”刘辟道:“这确实是个麻烦事儿。这样吧,你先把血弄到他二人身上,然后将楚原、太尉尸首和丽娘的衣衫也扔进摩诃池中,这样可以说丽娘也被精精儿杀了,沉入水中,找不到尸首。一会儿我自己从窗口跳下,假装也是被人扔下,你们再救我上来。可别再出差错。”
邢泚道:“遵令。”急忙带人下去,扳开机括,松开精精儿,拖上楼来,将他双手按在韦皋断颈处,又往他衣衫抹了几下,照猫画虎拖过玉箫如法炮制一番。
刘辟走到窗口一看,见脚下深不见底,一阵晕眩,不免有些畏惧,忙道:“我还是跟你们下到一楼再跳。你们留个人在这里,等我们到一楼了,先扔太尉尸首,再将那铜烛台扔下去,假装是丽娘落水。”
安排妥当,当即来到一楼设厅,先喂精精儿和玉箫服下解药。等了一会儿,果然听见“砰砰”两声巨响,有重物自楼上坠下,落入水中。外面牙兵已然惊觉,喝道:“是谁?”刘辟便爬上窗口,叮嘱道:“千万要快些救我上来。”邢泚道:“遵令。”刘辟一咬牙,跃入摩诃池中。晋阳早往腰间自刺了一刀,也跟着跃入池中。
此刻精精儿正好清醒过来,茫然睁开眼睛,邢泚一挥手,牙兵们一拥而上,将他和玉箫抬起来扔入水中。外面有牙兵禀道:“邢将军在么?楼上似乎出了事情。”邢泚拉开门,皱眉道:“本将也听见了,可太尉交代过,不得他命令,谁也不准上楼。”忽听见窗口一名牙兵道:“水里有人!”
众人慌忙赶来水榭,果见水中有两个人正在挣扎,却是迷药已解的精精儿和玉箫。邢泚故作惊讶地叫道:“咦,这不是被通缉许久的精精儿么?来人,快抓住他,弓弩手上来,可别再让他逃走了。”牙兵轰然答应,当即有数人跃入池中去拿精精儿,另有数人弯弓搭箭,对准了精精儿。精精儿忙叫道:“别射,别射,我不会游水。”
一名牙兵叫道:“刘使君也在那边,好像还有几个人,”邢泚道:“快,快,都救上来。”
片刻之间,大批牙兵赶来水榭。精精儿药劲刚过,手脚酸软,又根本不会游泳,呛了一肚子水,很快被人扯上来,重新上了手铐脚镣。他自两个多月前在百尺楼误触机关被韦皋擒住后,一直被囚禁,其间虽有变故,但从来是镣铐加身,手足不得半分自由,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忽见玉箫也被从水里捞了上来,湿漉漉地极是狼狈,更加不明究竟。
至于后来林蕴和段文昌从卷宗中发现蛛丝马迹,多方讯问求证,推断出丽娘才是凶手,刘辟与她合谋,却还是距离真相甚远。刘辟早知林蕴为人执拗,段文昌聪明过人,听说这二人一回到成都就提审精精儿和玉箫,后来又召了重伤中的楚原问话,知道二人起了疑心,急忙率兵赶来成都府署,不惜撕破脸皮将林蕴囚禁,又拿薛涛威逼段文昌就范,这才算缓解了危机,长舒了一口气。
本来按照新任支度副使卢文若的意思,既然已经有玉箫和精精儿的供状画押,找个机会将二人当堂杖死,然后对外公布是病死狱中,从此一了百了,永绝后患,再也无人知道真相,这也是原先早已安排好的计划。然而自出了丽娘横空冒出、割走韦皋首级的意外后,刘辟便改变了主意,虽则他严令不得外泄韦皋人头被割走一事,但毕竟许多牙兵亲眼看见无头尸首被捞上岸来,韦皋尚有不少心腹,这些人一心要为太尉报仇,不光是要精精儿和玉箫性命那么简单,追索同谋、寻回首级才是最要紧的事,这当然要从精精儿身上找出线索,从他口中拷问出同党下落。狱中秘密处死极容易落人口实,尤其今日出了林蕴意外赶回问案的事后,更需要小心行事,不然惹起军中骚动可就前功尽弃。
另有一则,刘辟威望远远不及韦皋,想要拥护韦皋之子韦行式为下任西川节度使的人不在少数,若他能漂漂亮亮办好这件案子,将精精儿和玉箫公开行刑,不仅可以立威扬名,还可以赢取人心。韦皋夫人张氏已经几次询问案情,似乎并不相信玉箫有胆量勾结外人谋害韦皋,她祖父、外祖父、父亲均是宰相,显历台阁,家族势力在朝中根深蒂固,其兄长张弘靖是朝中名臣,风传即将拜相,这样的人刘辟当然要尽量笼络,若能让她亲眼看见杀害她夫君的凶手被处死,自然会深深感激他,说不定日后还会提携他。况且已经过了秋分㊟,只要朝廷批复即可执行死刑,少则数日,多则半月,也不在乎多等几天。
不过眼下的麻烦事是,不能公然追捕带走首级的丽娘,因为她已经“溺死”,尸骨无存,必须得再找一个人作为精精儿的同党抓起来,到时与精精儿、玉箫一起处死,案子方能圆满结案,至于找不找得到首级倒不那么重要。精精儿根本不明白事情究竟,也不了解是谁带走了首级,刘辟下令刑讯,不过是恼恨他与玉箫眉来眼去,存心让他多受痛苦而已。
可怜精精儿和玉箫无辜卷入一场大阴谋,各受过一遍酷刑,昏死过去,又被重新拖回死牢囚禁。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精精儿隐隐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勉力睁开眼睛,却是卓二娘,心头一喜,便要坐起来,哪知道百骸俱散,根本动弹不得。
卓二娘见他面如金纸,气息昏昏,忙道:“精郎还是不要动的好,你……找我来有事么?”
她一直对精精儿很有好感,不料他两个月前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只在次日有牙兵来搜了他住的房间,将行囊全部拿走,才知道他因擅闯节度使府重地被捕,已经骇异得嘴巴歪了。昨日又听侄子郑注说他是一个剧盗,而且还与太尉侍妾玉箫勾结害死韦皋,更是匪夷所思。一早成都府狱卒老武来请她,她本不愿意惹祸上身,老武找到了精精儿藏在房中的飞钱,得了大好处,当然极力游说,说这是犯人死前最后一个愿望。卓二娘被劝不过,只得勉强来到府狱,但见到精精儿如此凄惨状况,跟两月前的翩翩公子判若两人,又大生同情,忍不住问道:“精郎,你当真是剧盗,害死了韦太尉么?”
精精儿道:“我是剧盗不假,可二娘真相信我会勾结玉箫杀死韦太尉么?”
卓二娘当日亲眼见到刺客在酒肆行刺韦皋,是精精儿从旁出手相助,他若要害人,当时才是大好时机,何须再费尽心思闯入节度使府中?不过她一个小小老百姓,怎敢去妄谈这些涉及大人物的事?也不敢接话,只问道:“精郎有什么事?”精精儿道:“我想请二娘帮个小忙。”
卓二娘早猜到他找自己是因为信不过狱卒,这“小忙”一定非同小可,她敬慕韦皋有如天神,实在不愿意跟害死他的人再有任何瓜葛。精精儿看出她的不情愿,忙道:“精精儿是个孤儿,并无父母亲人,自师傅去世,所挂念者惟有我师兄一人,我只求二娘能帮忙带给口信给他。”
卓二娘毕竟妇道人家,一听“孤儿”二字,心中顿时软了下来,咬咬牙,道:“好,你想让我怎么帮你?”精精儿道:“九月初二是我师傅忌日,我与师兄约好在八月二十日——也就是明日在合江亭相会,再同去峨眉山拜祭师傅。二娘只须当日代我去合江亭见我师兄空空儿,告知他我如今身陷牢狱,无法再同他一道回师门,请他自己去峨眉,也代我在师傅坟前上一柱香。”
卓二娘闻言大大松了口气,道:“这么简单?”精精儿道:“就这么简单。当然不会让二娘白跑,精精儿自有酬谢。我在我房里房梁上藏了一包东西,二娘搭个梯子爬上去就能找到。”
卓二娘已经知道狱卒老武从房中床下木板中找出一张飞钱,而且顺利到酒肆对面的米氏柜坊兑成了现钱,忽听说房梁上还有东西,大是惊奇,问道:“是什么东西?”精精儿笑道:“二娘自己去看了就知道了。传话给我师兄的事,就拜托二娘了。”卓二娘道:“行,这事不难。那我先走了。”精精儿道:“是,多谢。”
卓二娘出来大狱,却见卢文若带着数名牙兵守在门口,笑道:“二娘今日怎么有空来大狱这种的地方?”
卓二娘精明伶俐,当即猜到有人暗中在监视精精儿的一举一动,不敢谎言欺骗,忙上前将精精儿的话据实禀告,甚至连房梁上藏东西的事也没有隐瞒。
卢文若道:“二娘是个聪明人,这样吧,梁上的东西就归二娘所有,当是奖赏给你,至于代精精儿跑腿给空空儿送口信一事,就由本官派人替你去办吧。你放心,口信我一定带到。”卓二娘不敢违抗,道:“是。”
她一路小跑回来南城,赶路太急,在万里桥上迎头撞上一名白衣女子,将对方手中的几枝桂花撞得脱手飞出,掉下了水中。亏得那女子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没有心思计较。
卓二娘回来店里,低声对丈夫说了精精儿托付带话一事,她倒不是想要同鱼成商量,而是本能地觉得今日之事不会这么容易解决,想找个人说说心中顾虑。鱼成迟疑道:“不管精郎在外面是什么人,但在咱们店里,他是贵客,他所求之事是人之常情,二娘好心答应了他,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卓二娘道:“嗯,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卢使君从中作梗,非不要咱们再管这事,听说他那人没什么本事,全靠将漂亮妹子嫁给了太尉儿子才得以为官,你说他会这么好心去派人帮精郎传话么?”鱼成吞吞吐吐地道:“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忽见侄子郑注飞快地奔进来,低声道:“咱店里进来了几名官兵,穿得都很光鲜,不怎么说话,可就是赖着不走,怕是来打秋风白吃白喝的。”鱼成道:“我去招呼他们……”卓二娘一把拉住他,道:“打什么秋风,他们是节度使府的人,一定是卢使君派来监视咱们的。”所谓“监视”,自然是要防止卓二娘再去合江亭给空空儿带话。
郑注不明所以,问道:“什么监视?是跟住过咱们这里的精精儿有关么?”卓二娘也不回答,心中却道:“明日才是八月二十,这些人做事如此周密,即使是代传口信这样的小事也要大力阻止,莫非……莫非精精儿当真是被冤枉的不成?”
然而眼下的局面,她还能有什么法子?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就算她想帮精精儿一把,怕也是有心无力。
次日便是八月二十,合江园一带一大早已经是热闹非凡——这里既是码头渡口,无数舟楫停泊来往于此;又是集市,时值金秋八月,正有桂市开张,商旅游客穿梭不绝。合江园则是闹中取静的游览之地,主亭合江亭恰好位于郫江和流江的交汇之处,四周又有芳华楼等阁楼台榭,遍植花草,珍木周庇,奇花中缛,尤以梅花居多。这里号称“一郡之胜地”,历来是文人墨客宴饮娱乐、吟诗作赋的首选之处,流风所及,蔚然成景,无论迎来送往,还是赏景休憩,成都官民都爱选在此地进行。
合江亭为连体双亭,垒基高达数尺,由十根亭柱支撑,构建巧妙,意味隽永。拾级而上,绿野平林,烟水清远,二江风物,尽收眼底。
合江园的管界巡检吕大早早就守候在亭侧的台阶前,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登级合江亭的游客,但一直到中午,始终没有等到他要找的人。忍不住心急,登上亭子一望,却见有一名年轻男子靠在亭柱坐在地上,正在闷声拿着酒袋喝酒,不觉一愣。他不记得见过这样一个落魄的男子上亭,怀疑此人是昨晚便在此等候,忙上前问道:“郎君可是空空儿?”
那男子果然放下酒袋,起身应道:“正是,你是……”吕大道:“小的是这里的管界巡检,有人托我来给郎君带句话。郎君可认识精精儿?”空空儿道:“精精儿是我师弟,巡检怎会知道他?”
吕大道:“郎君师弟精精儿因为谋害太尉身陷牢狱之中,不方便见你,特托小的来给郎君传话。”空空儿一呆,道:“什么谋害太尉?太尉是西川节度使韦皋么?”吕大道:“是,不过这里不方便说话,不如到小的官署再谈,就在前面市集中。”空空儿道:“好,多谢。”
二人一前一后出来合江园,迎面走过来一名戴着帷帽的白衣女子,虽看不清面孔,却极尽飘逸之姿。空空儿停下脚步,怔怔望着那女子发呆,一种阔别已久的感觉像潮水一般覆盖住他。
那白衣女子正是苍玉清,却是看也不看空空儿一眼,仿若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惟在擦肩而过时低声道:“有诈!”
空空儿一愣,正不解其意之时,忽然自集市人群中抢过来一条大汉,高声嚷道:“空空儿,你怎么在这里?”
这彪形大汉正是刘叉,他本一直盘桓在灵池县尉段文昌住处,因不见段文昌回来,又听说西川节度使韦皋新近暴毙,担心有事,所以赶来成都瞧瞧究竟。灵池在成都东五十里,合江园是入城必经之路,不过他刚好能在这里遇上空空儿,也真是再凑巧不过。
空空儿乍然见到刘叉,也是惊奇万分,问道:“刘兄如何也在这里?”刘叉道:“说来话长,你来成都做什么?”空空儿道:“与我师弟精精儿相会,他……”一旁吕大忙道:“二位久别重逢,不如到官署坐下来再叙旧不迟。”
空空儿朝苍玉清望去,却见她虽然走出老远,却停下脚步,似在等待自己,便道:“多谢巡检传话,不过我还有要事……”吕大慌忙上前扯住他衣袖,道:“你走不得!”回头大嚷道,“他在这里,空空儿在这里!快来人,快来人!”
刘叉上前一把将吕大扯开,推倒在地,喝道:“你做什么?”空空儿见前面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呼喝,知道有大队人正朝这边赶来,忙道:“快走。”忙拉住刘叉,赶上苍玉清,问道,“清娘,你……”苍玉清道:“先离开这里再说。”领着二人下来渡口,登上一条乌篷小船,艄公旋即操浆划水,慢慢往西而去。
却见岸上市集大乱,人群来往奔跑,尘土飞扬,大队牙兵涌出,四下张望搜索。刘叉道:“空空儿,这些官兵到底是要抓你,还是要抓我?”空空儿苦笑道:“我哪里知道?清娘,还请告知究竟,这些官兵为何突然出现?你怎么也会在这里?”苍玉清道:“你师弟精精儿因为杀死前任西川节度使韦皋被捕下狱,这些人拿你是因为怀疑你是精精儿的同党。”
空空儿道:“清娘说我师弟杀人?不会,他虽然爱做些梁上君子的勾当,但决计不会杀人,更别说是西川节度使这样的大官了。”苍玉清道:“听说他是为了一个女人。”空空儿道:“女人?是不是叫杜秋娘?”苍玉清道:“不,叫玉箫,不过听说是后来才改的名字,原先叫什么名字我可不知道。”
空空儿道:“我师弟现下情形怎样?”苍玉清道:“还能怎样?他在酷刑下认了罪、招了供,只等朝廷批复下来就执行死刑。”空空儿道:“那好,请娘子让船靠岸,让那些牙兵抓到我带我去官府,我想见见我师弟。”苍玉清道:“你去就是送死。”
空空儿道:“我昨日刚到成都,又没有犯法,他们凭什么拿我?我去官府只想见见我师弟。船家,请将船靠边停一下。”苍玉清怒道:“我说了不准去,你自己去送死容易,你还想救出精精儿么?”
空空儿一呆,道:“什么?”苍玉清道:“我知道精精儿不是真凶,但具体情形经过我也不清楚。从成都到京师路途遥远,韦皋死讯至今还没有传到京师,就算执行精精儿死刑的批文回复下来,那也是半个月后的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先查出真相。”
空空儿道:“娘子为何要救我?”苍玉清道:“我不是要救你,我自己也想要查明韦皋死因。”
空空儿闷了半天,实在无话可说,半晌才问道:“怎么不见第五郡娘子?”苍玉清道:“她私自去江南找你义兄侯彝了。”
刘叉奇道:“原来你和侯少府结拜成兄弟了。”空空儿点点头,这才问道:“刘兄如何也在这里?”刘叉便大致说了经过。
苍玉清道:“刘郎竟与段文昌熟识?那再好不过,他和推官林蕴一道重审过精精儿的案子,但很快林蕴被捕下狱,段文昌却被放了出来,他一定知道些底细,咱们先躲一躲,晚上再去找他。”
刘叉道:“段少府现今人在哪里?”苍玉清道:“在浣花溪薛涛居处。”刘叉道:“段少府到底还是跟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了。”他与段文昌在一起厮混几月,酒酣之时互相吐露心声,早知段文昌心底一直爱慕薛涛,只是畏惧韦皋,不敢流露。现下韦皋既死,障碍已去,檀郎谢女当可终生厮守。
小舟划过万里桥,来到米氏柜坊后院旁的渡口停下,这后院尽是一间间仓库,专门租给行商存储货物用。三人下船来,苍玉清拿钥匙开了一间仓库,闪身进去,里面堆了一些货包,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角落边有桌椅、食物、水、被褥等物,显是早有准备。
刘叉道:“娘子就住这里么?这也太不像闺房了。”苍玉清道:“你们先住在这里,我住在对面的锦江春酒肆。”指着墙角道,“这儿有几坛酒,你们先喝着,不够再告诉我。”
空空儿关怀精精儿下狱一事,破天荒地没有被酒立刻迷住,只问道:“娘子是如何知道我师弟并非真凶?”苍玉清道:“想要韦皋死的人很多,轮不到你师弟来动手。”她似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道,“你可知道,你们魏博武官赵存约行刺韦皋不成被擒住,一直被关在狱中,不过他没有露出身份,韦皋至死也不知道他是魏博的人。”
空空儿大奇,心道:“赵存约何以会刺杀西川节度使?不过无论如何他是隐娘的夫君,隐娘于我有恩,我总要想办法救他出来。”忙问道:“赵存约人关在哪里?”苍玉清冷笑道:“你眼下自身难保,既想救这个又想救那个,还是先解决眼下的难题再说。”不再理睬空空儿,自己开了门出去,回身将门锁上。
刘叉道:“空兄很忌惮这位娘子么?她到底是什么人?”空空儿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刘叉道:“那你为什么总是听她的话?”
空空儿一愣,无言以对,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大吃大喝。苍玉清留下的酒是烧酒,又醇又烈,正对空空儿性子,当即饮了个痛快。外面不断有马蹄声、呼叫声传来,大约是官兵正在四处搜捕,酒肆、客栈肯定是重点搜查目标。
到了晚上三更时分,苍玉清果然来开了门,领着空空儿、刘叉二人摸黑出来,重新上了小船,依旧是那名艄公,悄悄往上游划来。河水轻缓,无边的宁静中自有一派诗情画意。两岸间或几盏昏黄的灯光,没精打彩地在黑暗中挣扎。
划出三四里路,艄公停在北岸边,道:“到了。”听声音甚是年轻,浑然不像他外表那般苍老。
苍玉清道:“前面半里处的精舍就是薛涛住处,原本是节度使别墅,韦皋特意划了一处别院给她。这件事我们不便出面,你二人自己去找段文昌问个清楚。”刘叉奇道:“我们?娘子说的还有谁?”苍玉清也不理睬,只道:“我在这里等着,小心有刘辟的人在暗中监视段文昌。”空空儿道:“多谢。”拉着刘叉跳上岸来,往前赶去。
刘叉问道:“你的剑呢?”空空儿道:“被魏帅收了。”刘叉听说魏博节度使收了浪剑,不免很是惊奇。
原来空空儿被放出掖庭宫后不久即被聂隐娘制住,押回魏博进奏院,他义兄田兴已经返回魏博,进奏官曾穆倒也没有杀他,只将他囚禁在槛车中送回魏州,请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发落。田季安命推官邱绛审讯空空儿,邱绛也查不出他杀死曾穆心腹的实证,又加上田兴从旁求情,只以屡次违令为由将他重责了一百军棍。不过他的浪剑却被田季安收去,不予发还。那剑原是田承嗣赐给田兴之物,田兴为此颇生芥蒂,好在空空儿全不在意。
刘叉道:“你跟田兴是结拜兄弟,论起辈分,不还是魏帅的叔叔么?”空空儿苦笑道:“我算哪门子的叔叔?”
二人摸索行到薛涛精舍外,灯火朦胧,大门微掩,门口果有两名监视的牙兵,正倚靠在门槛上打盹。刘叉道:“我去杀掉他们。”空空儿道:“何必多杀人?咱们翻墙进去。”
正要离开,忽见两名跨刀男子奔近大门,牙兵登时惊醒,急忙上前拦住,道:“唐侍卫,你们不能进去。”
这两名男子正是唐棣、唐枫兄弟,他二人昨夜听信精精儿信口胡言,连夜到武担山搜索,一直忙到今日中午,却始终没有发现什么林空,这才知道是上了精精儿的当,忙回来大狱,欲再向精精儿逼问,却被牙将邢泚率兵挡住,说留后刘辟有命,任何人不得靠近杀害太尉的凶手,以防万一。二人悻悻出来,意外听到府中差役谈及推官林蕴昨夜审问精精儿后被莫名下狱,这才觉得事情蹊跷。唐枫道:“该不会真如精精儿所言,真凶另有其人?”二人急忙去找晋阳和楚原问案发情形,虽然与官方说法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唐棣却发现晋阳腰间的伤口在左前侧,刀刃分明是自前面刺入,这可与他所称的被人从背后袭击大不相同。晋阳忙声称记不清了。唐氏兄弟愈发起了疑心,从楚原那里听到段文昌也参与了复审,便欲来找他问明究竟,只是一直有人暗中跟踪,好不容易到晚上才甩掉监视的牙兵,摸黑赶来浣花溪。
唐棣见薛涛住处也派了牙兵,愈发起疑,正要往里强闯,忽听得背后马蹄得得,牙将邢泚率大队骑兵赶到。兄弟二人交换一下眼色,当即拔出刀来,制住两名牙兵。邢泚命人围住二人,怒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太尉尸骨未寒,你们就要反叛么?弓弩手!”骑兵一齐张开弓弩,对准唐氏兄弟。
唐棣道:“我们兄弟只想见见段少府,问几句话就走。”邢泚道:“留后有急事召你们回府,速速放下兵器跟我回去,不然我可要不念旧情、下令放箭了。”唐枫冷笑道:“你试试看!”邢泚当真一挥手,数支羽箭飞出,射到唐氏兄弟脚下。
唐棣道:“好。”放开牙兵,抛下腰刀。唐枫道:“大哥,你……”唐棣厉声道:“放手。”唐枫无奈,只得松手丢了兵刃。邢泚命人收了腰刀,让出两匹马来,道:“这就走吧。”带人拥了唐氏兄弟飞骑离去。那两名牙兵面面相觑一阵子,照旧回来门槛守卫。
刘叉瞧见情形,咋舌道:“这刘辟当真是要一手遮天了。”空空儿低声道:“走吧。”绕到后院,轻松攀过院墙,往灯火处摸去。
只见院中寂寂,段文昌正在月下徘徊,低低吟道:“西风忽报雁双双,人世心形两自降。不为鱼肠有真诀,谁能夜夜立清江。”丝毫不为适才门前的吵闹介怀。刘叉一见之下大喜过望,从花丛中现身叫道:“段少府!”
段文昌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慌忙往前院看了一眼,问道:“刘兄如何来了这里?”刘叉道:“我带了一位朋友来看你。”招手叫空空儿出来。段文昌道:“呀,你是精精儿的师兄空空儿么?”空空儿大奇,问道:“段少府如何知道是空某?”段文昌道:“我听刘兄讲过你许多事,心下早仰慕已久。如今这成都城里怕是少有人不认得你,就连薛家娘子的大门上都贴有你的图形告示呢。快,二位跟我进来。”
领着二人进来房中,掩好门窗,将灯光挑得弱些,这才道:“抱歉,这里一直有人监视,薛娘子又已经歇息,怕是要怠慢了。空郎冒险前来找段某,是想知道你师弟精精儿的案子么?”空空儿道:“是,还望少府将实情相告。”
段文昌当即说了精精儿的供状及卷宗上描述的杀人经过。空空儿道:“这不可能,我师弟再笨,也不会笨到杀人后将尸首丢进水中,那不是有意要暴露自己么?况且他以偷盗为生,向来独来独往,不会有什么同党。”段文昌道:“尸首落水是最大的疑点,我和林推官也一眼就发现了。询问你师弟时,他说自从他两个多月前入百尺楼盗窃不成被擒后,一直被囚禁。他本来被关押在节度使府地牢中,一个多月前转押到府狱时半路为人救走,当时已经风传是你空空儿所为,韦太尉为此大发雷霆,下令全城搜捕,这一节我倒是早就听过。”
空空儿道:“可是我明明昨日才到成都。”段文昌道:“嗯,我猜可能是有人故意劫走你师弟,然后将他秘密关押在某处,为的就是后来将太尉之死嫁祸给他。不过既然你师弟无辜,也没有同党,可太尉首级又去了哪里?这是我一直未能想通的一点。”
空空儿吃了一惊,立即想起苍玉清来,那块神秘的苍玉早已经归还给她,每每那块苍玉出现,不都是有一具无头尸首出现么?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魔咒。韦皋之死,她刚好出现在成都,这绝不会是巧合。若真是她所为,她又为什么要救他,还指引他来找段文昌问明真相?
段文昌道:“刘辟现在派人搜捕你,就是因为找不到所谓带走太尉首级的精精儿的同党,没有办法结案交代,你正好适时出现,又是精精儿师兄,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替罪羊。”刘叉怒道:“奶奶的,这些官员为了名利,不惜陷害无辜,空空儿,不如我跟你一道去劫狱,将你师弟救出来。”
段文昌道:“如今西川尽在刘辟掌握,劫狱只是白白送死。空郎,我猜刘辟并不知道你魏博巡官的身份,你不如以魏博名义堂堂正正地去拜访他。刘辟意在得到西川节度使的位子,他虽得将士死力,但在朝中没有任何名望地位,正需要外援,只要你亮出魏博的名字,他肯定不敢再对你下手。”
刘叉道:“可既然精精儿没有杀人,刘辟肯定怕空兄从旁相救,他自己送上门去,岂不是正好自投罗网?”段文昌道:“正因为如此,刘辟才可以拿精精儿来要挟利用空郎。他是进士出身,绝非一般纠纠武夫。”
空空儿不愿意拿出魏博的名头,不过段文昌提议直接去见刘辟也许是个没办法中的办法,当即道:“好,我明日就去找刘辟。段少府,你已经猜到谋害韦皋的真凶就是刘辟本人,对么?”段文昌沉默不应。
刘叉却是不能相信,道:“怎么会是刘辟?他不是韦太尉最信任的心腹么?”空空儿道:“他们四个人在百尺楼顶饮酒,机密重地,旁人谁也不准上去,结果韦皋被杀,丽娘沉水,玉箫成了勾结我师弟的杀人凶手,惟有刘辟一人安然无恙,而且成为韦皋之死的最大受益者,我实在想不出谁比他更像凶手。”
段文昌道:“这只是推测,即便如此,也无法解释太尉首级失踪一事。另外丽娘甚是可疑,我和林推官都怀疑她……”忽听得隔壁有女子低声叫唤一声,忙道,“薛娘子醒了,我得去看看。”
刘叉和空空儿便起身告辞。空空儿道:“段少府冒着生命危险告知我真相,空某感激不尽,大恩来日再报。”段文昌道:“何足挂齿,段某帮你们其实也是帮我自己。韦太尉风云西川二十年,心机、谋略、胆识无不是上上之选,何等英雄人物,却能被人杀死于无形间,对手不可小觑,二位千万要小心。”
空空儿、刘叉二人谢过段文昌,依旧照原路翻墙出来,回到江边,苍玉清果然还等在那里。几人一道乘船回来仓库,进来后也不点灯,摸黑坐下。苍玉清问道:“问到了么?”刘叉道:“段少府是个爽快人,人也够仗义,当然问到了,真凶就是刘辟,精精儿是被嫁祸的。”
黑暗中看不清对方脸色,但苍玉清的声音听起来毫不惊奇,只问道:“具体情形如何?”空空儿便将段文昌所言详细转述了一遍,道:“娘子对那那无头尸首如何解释?”苍玉清没有理会他话中背后深意,只道:“这个不难解释,韦皋人头是被丽娘带走了。”
空空儿大吃了一惊,他听段文昌提到丽娘被抛下楼后溺水而死,还微微奇怪了一下,为何独有她的尸首没有找到,不过并未多想,哪知道苍玉清一语点破关键,虽然匪夷所思,但确实如此解释最为合理。所有人想不到这一点,一是因为丽娘是刘辟侍妾,二是一个弱质女流难以有此胆识和心机。丽娘带走了首级,现场少了一个人,所以不得不将韦皋尸首及其他人抛入摩诃池中,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丽娘失踪的事实。而刘辟之所以不敢明目张胆追捕丽娘,而是另外需要一个替罪羊,因为丽娘亲眼看见了他杀死韦皋,有他把柄在手。
这些关节他一瞬间即想得明白,只是惟一不能理解的是苍玉清为何能一语道破天机?她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成都到底有什么目的?正待发问,忽听见苍玉清厉声道:“空空儿,有件事我要问你,你得老老实实地回答。”
刘叉忍不住失笑道:“娘子,你何必用这种口气?空空儿素来吃软不吃硬,你好言好语问他,他准保什么都告诉你。”苍玉清喝道:“空空儿!”空空儿叹了口气,道:“是。”
苍玉清道:“你与罗令则一度走得极近,是么?”空空儿道:“是,我们是酒中知己。”苍玉清道:“你可知道正是你这位酒中知己挖地道救走了吐蕃内大相论莽热?”
“什么?!”空空儿的惊讶更是远在刚才得知丽娘带走韦皋首级之上,他这才知道罗令则为何要买下崇仁坊王景延的故宅,原来就是因为它恰好在论莽热被软禁的宅邸的旁边,就算不是凑巧因为王景延杀人逃走、王立着急出手,罗令则多半也要另想办法弄到手——他早有图谋,要营救吐蕃内大相论莽热出去,若强行闯入营救,必然满城风雨,从长安到吐蕃万里迢迢,关卡无数,如何能出长安城就是个大问题,自王宅下挖地道确实是最省事最安全的法子。当日罗令则曾亲口告诉空空儿吐蕃赞普出五百万贯的高价,招徕江湖侠客营救论莽热回吐蕃,莫非他也是为了五百万贯钱?这确实是令人想不到的一点,空空儿回想起当日与罗令则一道在翠楼豪饮阔谈,而今不到一年功夫,已经是物是人非,就算将来遇到,还不知道是友是敌,不由得很是心酸。
忽听得刘叉也诧异道:“我在灵池听段少府提过,据说论莽热被人救出后并没有回吐蕃,而是来了西川刺杀韦太尉。莫非……丽娘是论莽热派来的杀手?”苍玉清道:“我去打听过,丽娘是刘辟本年五月自京师回成都时半路收的,恰好是在论莽热逃走后,你说怎么会这么巧?”又喝问道:“空空儿,这事你可参与其中了么?”
吐蕃是唐朝大患,曾一度攻陷长安,代宗皇帝被迫出逃,而今又尽占西域、河西之地,唐军无还手之力。空空儿知道这件事太过重大,必须得说个明白,忙道:“我确实不知此事,也不知道罗兄会为了钱财营救论莽热出去。娘子认识我空空儿已非一日,当知道我为人,这等背叛朝廷之事,我是决计不会做的。若是我当日知道罗兄心怀叵测,也一定会加以阻止。”苍玉清道:“好,这是你说的,背叛朝廷之事,你是决计不会做的。”空空儿道:“是。”
刘叉道:“到底是刘辟是凶手,还是丽娘是凶手?”苍玉清道:“我猜是刘辟,如果是丽娘,他不需要再找精精儿做替罪羊,之前精精儿转狱时被人救走,也定是他暗中派人所为,不然时机哪能拿捏得刚刚好?可见他处心积虑,早有预谋。”
刘叉道:“那我们干脆将刘辟的恶行公布于众,这样大伙儿都知道他才是真凶。”苍玉清道:“这可不行,咱们既没有真凭实据,精精儿、玉箫也已经招供画押。”
刘叉道:“难道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刘辟只手遮天?”苍玉清道:“虽则在你我看来,刘辟这些人只手遮天,玩弄权势,草菅人命,胡作非为,但西川老百姓却未必这么认为,百姓们只在意衣食温饱,蜀中富庶,只要局势平稳就能人人生活无忧。现在韦皋暴死,蜀中无主,再次面临动荡局面,这是西川士民最不愿意看到的。韦皋之子韦行式不成器,刘辟出来主持大局,正是大势所趋,说他众望所归也不为过,起码他在西川十几年,是个熟面孔,总比朝廷新派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节度使要好。刘辟既得军心,又得民心,至于他用了什么手段,铲除多少异己,没有多少人会在意。”
她这番黑暗中的迂谈阔论,不仅刘叉听得目瞪口呆,就连空空儿也是叹为观止,自他认识她以来,她一直隐身在神秘的阴翳中,他暗中揣度她的身份,只以为是个身份神秘的女侠,类似王景延一般,或许背后有什么权势显赫的人物在支持也说不准,然则此刻听到她一番话,才知道她高见远识,不比朝中那些重臣差多少,一时间,心下更是自惭起来。
隔了好半晌,刘叉才讪讪问道:“那要如何才能救出精精儿?”苍玉清道:“我倒有个主意,就看你们二人敢不敢做。”刘叉道:“有什么不敢做的?空兄,不如你我今晚一起去劫狱,杀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苍玉清道:“我说的可不是劫狱。你二人武艺再高,终究寡不敌众,况且刘辟早有防备,大狱四周埋伏了许多弓弩手,你二人冒险前去,只能白白送死。”
空空儿问道:“娘子有什么主意?”苍玉清道:“刘辟现下惟一畏惧的人,不是你空空儿,而是那带走韦皋首级的丽娘。我猜她应该是江湖刺客,丽娘也不是她的真名,她混到刘辟身边,一定是想要刺杀韦皋,只是被刘辟抢先下了手,她坐收渔人之利,趁机取走韦皋首级,给刘辟留下了一个难以收拾的乱摊子,所以卷宗上才会有那么多漏洞。我打算冒充丽娘,去引刘辟出来,他一心要除去这个心腹大患,肯定会调动大批人马伏击,节度使府防范大不如平常严密,你二人趁机闯入后署,绑走韦皋夫人张氏和儿子韦行式,用他二人的性命来交换玉箫和精精儿,这是惟一的办法。”
刘叉失声笑道:“既然刘辟都敢下手杀死韦皋,如何还会在意他妻儿性命?”苍玉清道:“这可未必,韦皋声望卓著,刘辟若能救得他妻儿性命,那可是大大提高了他的形象,再也无人怀疑他是谋害韦皋的真凶。”刘叉摇头道:“即便如此,这等绑架妇女的行径非大丈夫所为,我刘叉也是不屑去做。空兄,你说呢?”
空空儿心中好生矛盾,他确实不愿意去绑架无辜的韦皋妻儿,可除此之外,还真没有别的办法能救出师弟。正踌躇间,又听见苍玉清道:“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况且你们绑架他们母子后,可以借机将真相告知,还韦皋一个公道。张夫人是名宦之女,眼光见识非寻常妇人可比,定然一听就能判断谁真谁假,说不定她还会主动帮助你们。”
空空儿便不再犹豫,道:“好,我愿意去做。刘兄,你本与这件事无干,不如趁早离去,到南方去避一避风头。”刘叉道:“你要我临阵脱逃、置身事外,那可不行。好吧,绑人就绑人,反正都是为了救人。”
空空儿道:“不过刘辟一定会布下天罗地网捕捉丽娘,清娘你有把握能脱险么?”苍玉清道:“只要谋划得当,脱身不难。”
空空儿心中很是感激她为帮助自己孤身涉险,道:“不如由我装成丽娘引刘辟出来,清娘和刘兄去节度使府绑人。”苍玉清道:“不好,万一你被刘辟捉住,只有死路一条,我若是被捉,因与此事无干,还可以再谋脱身之计。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二人既想救人,就听我号令,不得再啰嗦。”空空儿无奈,只得道:“是。”
当下三人在黑暗中密密谋划一番,预备次日黄昏动手,那时正是商贩收摊、庶民归家之时,更容易混入人群中趁乱逃脱。
次日中午,空空儿和刘叉化装成贫苦脚夫的样子,各自拖了一辆偷来的鸡公车㊟来到城中。一路有无数巡查的牙兵,不过那些人正在搜索客栈、酒肆、民居等易藏身之处,倒也没有遇到麻烦。刘叉到一家杂货店铺买了两条大麻布口袋、擀面杖、麻绳等物,二人来到节度使府后院外等候。
后院外是一片小小的树林,树林南面则是一座寺庙,白日进香拜佛的游客倒是不少,日落西山时人渐稀少。到暮色苍茫时,忽听到北面人喊马嘶,有大批人马来回奔走之声。刘叉道:“成了!”
按照计划,苍玉清该在此时将刘辟引往北面的武担山。空空儿又等了一会儿,听见人马声渐行渐弱,这才道:“走吧。”二人带好家什,空空儿依旧拿出精精儿送他的攀墙铁棒,与刘叉先后攀进府署。走过花园,来到楼榭最多处,里面灯烛已经掌起,依稀见到有仆妇来回忙碌。
空空儿道:“刘兄,你我分头行事,你去绑张夫人,我去绑韦行式,一会儿后墙下会合。”刘叉道:“好。”他嗓门甚大,话音未落,便听见有人笑道:“这下你们跑不掉了。”
却见无数牙兵高举火把自廊中涌出,空空儿大惊失色,正要往回退,却见墙头也是伏兵四起,弓弩手弯弓搭箭,成百支箭头一齐对准了二人。哈哈大笑声中,西川留后刘辟和牙将邢泚排开牙兵走了出来。刘辟上下打量着空空儿,见他极其落魄,全无精精儿的潇洒风姿,问道:“你就是空空儿?”空空儿道:“是。”刘辟又道:“这不是刘叉么?我见过你的图形告示。空空儿,你明明是魏博巡官,为何跟你们魏博通缉的杀人犯在一起?”
空空儿大感愕然,不知道刘辟如何知道了自己身份,想来这也是对方手下留情、没有下令立即放箭的原因。他生性沉静,当此处境,也丝毫不乱,问道:“阁下想要怎样?”刘辟道:“你若肯束手就擒,我就放刘叉走,而且派人送他去南方,保管你们魏博的人找不到他,如何?”空空儿微一沉吟,道:“好。”
刘叉大怒,道:“你们都当我是死人么?刘辟,老子今日……”脚下刚动,几支羽箭呼啸飞来。空空儿手里只有一根擀面杖做兵器,伸杖一拨,打偏两支箭,另一支却射穿了刘叉右腿,他脚下一个趔趄,当即摔倒在地。
刘叉怒道:“你最好射死老子,射老子大腿算什么准头!”
邢泚一挥手,又飞来两支箭,一支射中刘叉肩头,一支射穿他左脚,将他钉在地上。虽非致命伤,却都关节要害处,刘叉痛入骨髓,冷汗直冒,忍不住破口大骂。
刘辟也不生气,笑道:“久闻魏博田氏善于治军,兵马天下最强,我西川将士跟魏博比起来如何?”
空空儿别无选择,只好道:“好,你们放了刘叉,来拿我吧。”抛下了手中木棒,不再抵抗。数名牙兵奔过来,拿镣铐锁了他手脚,仔细搜他全身,摸出一根铁管来。刘辟一见便笑道:“你还真是精精儿师兄,本帅在他身上也见过类似的工具。”
空空儿不知道对方如何能算到自己要来绑架韦皋妻儿,心中很是不甘,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刘辟笑道:“本帅带你去见一个人。”空空儿顿时心底一沉,暗道:“糟了,一定是清娘已经为对方擒住。”
刘辟倒也真是守信,回头指着刘叉命道:“将这个人送去南方。”刘叉道:“老子不去!”刘辟道:“那可由不得你了。”命人将刘叉抬走。
到了前院官署,天早已经黑定,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只是在堂中等候的却不是苍玉清,而是聂隐娘,她虽无镣铐加身,四周却是牙兵环伺,手扶刀柄,虎视眈眈。空空儿大吃一惊,当即猜到聂隐娘是为营救夫君赵存约而来,想来她公然表露了身份,刘辟由此知道她夫妇均是魏博的人。
聂隐娘乍然见到空空儿更是惊讶,问道:“空郎,怎么会是你?”又道,“原来那要以丽娘名义引刘相公出去的人是你。”空空儿不明究竟,问道:“隐娘如何会知道?”聂隐娘歉然道:“抱歉,隐娘不知道这一切,坏了你的大事。我本来已看到通缉你的图形告示,可四下找不到你,又着急救存约出来……”
空空儿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辟道:“今日能顺顺当当地擒住你,真要多谢这位聂隐娘通风报信呢。”
原来今日下午聂隐娘忽然来到节度使府署外,表明魏博武官的身份,自称有要事求见留后刘辟。牙兵见她一介女流,如何能信她是魏博武官。聂隐娘当即告知她有丽娘在手,刘辟听说后立即火速召见。聂隐娘称已经擒住了丽娘,想用她来交换夫君赵存约。刘辟不免半信半疑,聂隐娘拿出了一根发簪,倒真是韦皋被杀当晚丽娘所戴的首饰。可即便聂隐娘真有丽娘在手,她定然也知道了事情真相,刘辟又如何能轻易放她离开?聂隐娘又询问正被通缉的空空儿到底犯了何事,并告示他也是魏博武官,而且是节度副使田兴的结拜兄弟,更是让刘辟吃惊。二人正交锋僵持之时,忽有飞骑自节度使府门飙过,马上骑士射出一封书信到牙城上,牙兵送进来一看,是丽娘所写,要挟刘辟到武担山相会。刘辟有意将书信拿给聂隐娘看,聂隐娘一见便笑道:“这是贼人调虎离山之计,他们肯定是要到后衙去绑架太尉夫人。”刘辟道:“娘子如何知道?”聂隐娘道:“不瞒相公,这法子我也曾想过。”刘辟这才恍然大悟,一边假意派兵往武担山而去,一边亲自带人来后衙埋伏,果然等到了空空儿、刘叉二人。他既忌惮魏博田氏威名,不愿意空空儿拼死相搏,所以拿刘叉性命要挟他束手就擒,反正刘叉留在西川早得韦皋许可,又不过是一介莽夫,成不了气候。
空空儿听说经过情形,长叹一声,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又能有什么法子?惟有盼望苍玉清能逃过此劫,不要再来救他了。
刘辟道:“你们二位既是魏博的人,刘某倒也不敢怠慢,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要怎样解决,还想听听二位的建议。”聂隐娘道:“我用丽娘换我夫君,再用论莽热的人头换取空空儿,如何?”
刘辟大奇,问道:“隐娘知道论莽热在哪里?”聂隐娘道:“当然,不然隐娘如何能捕到丽娘?”言下之意,已经确认丽娘就是论莽热所派来的杀手。又道,“她的名字也不叫丽娘,而叫王景延。”
一旁空空儿听见,不免惊奇万分,那个在翠楼杀了神策军中尉杨志廉并割走首级的女商人不正是叫王景延么?该不会跟聂隐娘所称的王景延正是同一人?她在京城崇仁坊的旧居被情夫王立转手卖给了罗令则,罗令则又从那处宅子下挖地道救走了论莽热,论莽热脱身后转瞬派来一个名叫王景延的女刺客,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不成?
刘辟尚在沉吟,聂隐娘又道:“刘相公若是有了论莽热的人头,居功至伟,不仅是在西川声望倍增,就连朝廷也要对你刮目相看,这难道不是相公眼下最需要的么?”刘辟笑道:“隐娘真是我的知己。好,咱们一言为定。”
聂隐娘道:“不过这件事还望相公保密,事成后一切功劳都归相公所有,论莽热也是相公手下所杀,与隐娘无干。”刘辟心道:“这女人可真奇怪,她明明知道我不敢轻易杀魏博的人,包括她夫君和空空儿,为何还要将这场大功劳白白送给我?魏博为何不趁机拿论莽热的人头向朝廷邀功,虽说以魏博实力无须如此,可嘉诚公主不是还在世么,她不倚靠朝廷,何以在魏博立足?除非……魏博本身就卷入了论莽热这件事,而嘉诚公主并不知情。可魏博与吐蕃并不接壤,距离极远,卷入这件事能有什么好处?”一时间也想不通魏博为何要如此,只笑道:“这是当然,娘子放心,我刘某进士出身,绝对是个守信之人。”
空空儿道:“那我师弟精精儿怎么办?”刘辟道:“你师弟是待决死囚,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不过若是空郎能说服你义兄田兴上奏朝廷,请立刘某为三川节度使,我倒可以考虑网开一面。”空空儿摇头道:“这我办不到。”刘辟道:“那就抱歉了。”
聂隐娘道:“蜀道艰难,还望相公宽限些时日,咱们以半年为限。这之前,我想见一见我夫君。”
刘辟听她以半年为限,猜想丽娘和论莽热均不在西川,当即笑道:“隐娘既是魏博的人,久闻燕赵之地多侠义之辈,一言九鼎,我信得过娘子,这就先将尊夫交还给你。不过空空儿嘛,可要你同时拿丽娘和论莽热的人头来换。”聂隐娘道:“既然相公如此慷慨,隐娘想冒昧请相公先放空空儿,将我夫君扣作人质。”
刘辟深感意外,随即笑道:“好,先人后己,隐娘果然是女中豪杰。来人……”空空儿忽道:“多谢隐娘美意,我愿意以自己换我师弟精精儿出来。”刘辟道:“可令师弟已经画押招供承认谋害太尉,如今是待决死囚,朝廷钦犯,岂能轻易说换就换?”空空儿道:“我师弟对一切都不知情,整个事情经过我比他更清楚,刘相公杀我比杀他更有益处,你们只须拿我当精精儿,我绝不会反抗,你们加给精精儿的一切罪名,我也都会承认。”
刘辟心道:“这人明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却因顾念师兄弟情义不肯逃生,倒也真是条好汉。他既是魏博田兴的义弟,当然比精精儿更有价值,说不定日后能派上大用场。”当即应允道,“好。”招手叫过邢泚,命他带聂隐娘和空空儿去成都府狱,让聂隐娘跟赵存约见上一面,再用空空儿换精精儿出来。
空空儿被押来成都府,果见灯火明处站有牙兵,暗处埋伏有弓弩手,防守极是森严,如临大敌,无懈可击。进来重狱牢房,见精精儿刑具缠身,坐卧不得,只能勉强靠在墙上,悲从心来,叫道:“师弟!”
精精儿这两日未被刑讯,又得狱卒暗中照顾,精神好了许多,闻声抬起头来,大喜道:“师兄,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忽见空空儿也是镣铐铛铛,道:“师兄也失手被擒住了么?”空空儿点点头,道:“你出去后跟聂隐娘走,她是我的朋友,会照顾好你。”精精儿一呆道:“什么?”
邢泚挥了挥手,示意狱卒上前开了脚枷,又去掉精精儿颈间长枷,两名牙兵上前将他拉起来。精精儿当即会意,道:“不,我不要你用自己换我出去。”牙兵哪里管他情不情愿,将他大力拖了出去。
精精儿手足间镣铐未去,无力挣脱,只不断叫道:“师兄!师兄!”又听见隔壁牢房有女子叫道:“精郎!精郎!”却是玉箫的声音。精精儿叫道:“玉箫!”叫喊声渐行渐远。
邢泚道:“空巡官,这可要得罪了。”空空儿点点头,狱卒上前将他拖坐在地上,如同对待精精儿一般,戴上长枷,套住双脚,这才锁了牢门去了。
空空儿再次限入牢狱之灾,知道此次远比前一次在京师时凶险,正如苍玉清所言,这西川独立于中原之外,当权者翻云覆雨,视国法为儿戏,就连韦皋这样的人物死后真相都被掩盖,他一个小小的百姓又能怎样?现在惟有期盼苍玉清和精精儿尽快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只是不明白聂隐娘如何会知道论莽热和丽娘的下落。
忽闻见脚步声,抬头一看,聂隐娘正来到牢门前,扶着栏杆道:“空郎,隐娘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些。我猜刘相公未必会杀你,你自己多保重。”空空儿道:“是,我师弟就暂且托付给隐娘照顾,千万别让他再来救我,空空儿若逃不过这一次,来世再报隐娘大恩。”聂隐娘凄凉一笑,道:“好,那我去了。”
空空儿本想请聂隐娘到万里桥知会苍玉清,请她千万不要再来相救,然则邢泚始终率领牙兵从旁监视,不得丝毫机会,只好作罢。
等到狱卒、牙兵尽数退出,大牢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空空儿勉强挪了挪身子,好让颈上的重压减轻些。忽听得隔壁有女子问道:“郎君是精郎的师兄空空儿么?”空空儿心念一动,道:“是我。你……是玉箫?”玉箫道:“是。空郎,你是用自己换走精郎么?”空空儿道:“是,其实也不是,是刚才那位聂家娘子答应帮刘辟做一件大事。”
玉箫忽然“呜呜”哭了起来,道:“可我该怎么办?你们都是大有来头,外面都有人拼命营救,我别无亲人,该怎么办?”空空儿听她哭得甚是凄凉,又说“别无亲人”,心中一软,安慰道:“你别哭,我若能脱此牢狱,一定救你出去。”玉箫喜道:“当真?你不会骗我?”空空儿道:“当真,绝不骗你。”
玉箫道:“精郎原先说空郎会来救我们,现下他走了,空郎自己又被关了进来,他……精郎会来救我们么?”空空儿道:“他一定想来的,不过却不一定来得了。”
精精儿被带出成都府后押在一旁。邢泚陪着聂隐娘出来大门,笑道:“娘子可要记得遵守诺言,尊夫还在大狱中等娘子回来相救。”聂隐娘道:“这是当然。”邢泚道:“眼下城门已闭,娘子得等明日一早才能出城,前面就有客栈,请自便吧。”命人开了镣铐,将精精儿交给她。
聂隐娘道:“咱们走吧。”精精儿道:“我不要师兄换我出来,我要回大狱去。”不料聂隐娘虽是妇道人家,却是力气奇大,搀住他的手臂宛如铁箍一般,他竟是挣脱不开。
聂隐娘道:“我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可没有功夫跟你小孩子过家家胡闹,你自己安静些,也好让我省点心。”精精儿怒道:“什么小孩子过家家,我师兄身陷险境,你这般说,还算是他的朋友么?”聂隐娘道:“你师兄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精精儿道:“我要回去救他。”聂隐娘道:“你一身是伤,回去只会白白送命。”精精儿道:“这用不着娘子多费心。”聂隐娘道:“我既答应了空空儿要照顾你,就该费心管你。”挟持着精精儿来到客栈。
有一名年轻男子正等在门内,见状迎上前来笑道:“二位的客房已经订好了。”聂隐娘见对方虽是一身伙计打扮,却戴着一顶胡帽,压得老低,颇为诡异,不知什么来路,料来是跟空空儿一伙白天飞骑射书的人,当即道:“请前面带路。”
那男子便领着二人来到后院一间上房,敲了敲门,有一白衣女子举灯来开了门,道:“请进。”
聂隐娘将精精儿扔在椅子中,回身道:“我是魏博聂隐娘,他是精精儿,空空儿的师弟。二位尊姓大名?空空儿的朋友我可是都知道。”白衣女子道:“我叫苍玉清,这位是大郎,我们也许算不上是空空儿的朋友,可一样想救他出来。”
聂隐娘道:“是二位想出的绑架韦皋妻儿以交换精精儿的计策么?这种主意空空儿可是想不出来。”苍玉清道:“是,可惜功亏一篑。”
精精儿道:“喂,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苍玉清冷冷道:“不是我们要救你,是空空儿要救你,我们只是帮忙。”
聂隐娘道:“如今打草惊蛇,要想再救人难上加难。抱歉的是,我明日一早要离开成都,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刘辟已经知道空空儿魏博武官的身份,应当不会轻易加害。”
苍玉清道:“救人我们自有办法,不过,我们想请隐娘帮个忙。”聂隐娘道:“什么忙?”苍玉清道:“精精儿身上有伤,隐娘要带他走只能乘坐马车,我想借你们的马车带一个人出城。”
聂隐娘心道:“如今因为韦皋暴死的关系,成都进出城搜索极严,她独请我带人出去,自是知道刘辟会暗中派人监视我,相应地,进出西川一路也会畅通无阻。这苍玉清到底是什么人?她是真心要救空空儿,还是别有所图?”尚在沉吟间,忽听得精精儿笑道:“谁说我要走了?我要留下来跟这位美貌的小娘子一起救我师兄。”他一脱困,立即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浪荡子本色。
苍玉清根本不睬他,只问聂隐娘道:“如何?”聂隐娘道:“好。”也不多问对方要送走的人是谁。
苍玉清道:“那就这样吧,这房间给你们用。我会去跟店家说好你要雇一辆大车,明早自有马车赶到门外来接你们。”聂隐娘道:“客栈外面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你们小心些。”苍玉清道:“多谢。”开了门与那大郎一道出去。
片刻后,大郎又折返回来,带来一身衣服给精精儿,好让他换下囚衣。精精儿道:“多谢,不过这身衣服也太寒碜了。”大郎白了他一眼,道:“那你还是穿你的囚衣好了。”精精儿笑道:“那倒也不必。”
聂隐娘送走大郎,闩好房门,道:“这里有金创药,你抹了伤口,换好衣服,这就到床上去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精精儿道:“那娘子睡在哪里?”聂隐娘不搭理他,吹了灯,搬了一张椅子坐到窗下,似在凝思,又似在打盹。
精精儿是风月老手,素来极得女人欢心,今日却一再碰壁,一时不敢再闹,乖乖自己涂了药,换了干净衣裳,慢慢爬到床上。他被囚禁两个多月,不但被禁锢得手足不得自由,也一直无法躺下睡觉,这时往床上一倒,才知道自由真好,虽则全身刑伤依旧疼痛不已,但比起被锁在牢中的动弹不得的情形,无异于天上地下。可转念想到师兄空空儿此刻正代自己受苦,不由得又是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等到半夜,见聂隐娘头歪到一旁,似已经睡着,便悄悄从床上跃了下来。他被禁锢日久,身手不及从前十分之一,双腿又受过重刑,刚一落地便触动伤口,忍不住“哎哟”一声。聂隐娘立即惊醒,点燃灯烛,见精精儿扶着腿歪倒在床边,当即上前将他抱上床,解下腰带,缚了他手脚。
精精儿无力反抗,惊道:“娘子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想下床方便而已。”聂隐娘道:“你再闹我就将你的嘴也堵上。”精精儿无奈,只好道:“我怕了娘子啦,娘子预备带我去哪里?”聂隐娘道:“京师。”精精儿还待再问,聂隐娘当真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了他口中。
次日一早,精精儿从昏睡中醒来,鼻尖、额头微有汗珠渗出。明明已经过了秋分,成都却还残留着浓浓淡淡的夏季余温。他见聂隐娘已经打好行囊,挣扎着“呜呜”叫了两声。聂隐娘便过来掏出他口中衣襟,解开手脚束缚,道:“车子也该到了,咱们走吧。”精精儿道:“你绑了我一夜,我得先去方便方便。”
聂隐娘从床下拖出一个瓦罐,道:“就在这里解决吧。”精精儿道:“这里?娘子不是开玩笑吧?”聂隐娘道:“你既是空空儿师弟,想来本事也不小,又诡计多端,我可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精精儿道:“多谢娘子夸赞,那么请娘子先出去一下。”聂隐娘道:“我历来视你师兄空空儿为幼弟,你是他师弟,更是小弟弟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竟是不肯出去,只背过身子。
精精儿这才知道这女人精明厉害,做事滴水不漏,要从她手上逃脱怕是难如登天,只得背转过去,往那瓦罐中解了手,穿好衣裤,老老实实地扶了聂隐娘出来。
客栈门口早停有一辆马车,赶车的正是昨晚见过的大郎。几人相见,佯作不识,大郎问道:“是娘子要的马车么?”聂隐娘道:“是。”
大郎便跳下车来,帮忙扶了精精儿上车,聂隐娘自己一跃跳上来。精精儿赞道:“娘子好身手。”
聂隐娘见那马车座位宽大,当即猜到位子下面是空的,苍玉清要送走的人应该就藏在里面,也不点破,只坐在精精儿身边。大郎道:“这就走么?”聂隐娘道:“嗯,先出蜀中再说。”
一路来到北城门,果见牙兵盘查极严,牙将邢泚正率人等在那里,聂隐娘命大郎将车停下来,掀开车帘问道:“将军还有事么?”
邢泚上前往车里一望,见精精儿歪倒在车座上,头倚靠着板壁,双目紧闭,似是已经昏了过去,不禁一愣,问道:“他怎么了?”聂隐娘道:“他吵着要回去救他师兄,所以我打晕了他。”邢泚哈哈大笑,道:“娘子带着他,一路可有得麻烦了。”挥手命人放行。
马车出来成都城,聂隐娘道:“好啦,别再装了。”精精儿从车座上爬起来,笑道:“姊姊,我演得如何?”聂隐娘一愣,问道:“你叫我什么?”精精儿道:“姊姊啊,你不是说一直拿空空儿当弟弟么?我是他师弟,当然也是你弟弟了。”聂隐娘道:“嗯,不管你叫我什么,我都不会放你回去救你师兄的。”
不过她长年累月奔波劳碌于魏博军政大事间,对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姊姊”颇感温情亲切,又补充道,“你师兄是我魏博兵马使的结拜兄弟,刘辟野心极大,志在三川,他绝不会就这么杀了空空儿,一定会有所要挟。你放心,等我们回到京师进奏院,再慢慢想办法救他。”
精精儿笑道:“姊姊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又拍了拍座位,道:“也不知道下面藏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么久都不吭一声。”
马车往北行了七八里地,大郎将车停在一处僻静林边。聂隐娘扶着精精儿下车,大郎跳进车去,掀开座褥,取下座板,从里面抱出个人来。却是一名靓装年轻女子,手脚均被绑住,口中塞了衣襟,人已经晕了过去。
精精儿道:“呀,想不到我屁股下面坐的是个绝色美女,她是谁?”大郎道:“卢文若的妹子卢若秋,也是韦皋的儿媳妇。”聂隐娘道:“你们要拿她换空空儿么?怕是极难。”大郎道:“嗯。”聂隐娘见他不愿意多谈,便道:“那好,我们这就告辞了。”大郎道:“多谢。”
精精儿还恋恋不舍地望着那昏迷中的卢若秋,颇垂涎她的美色。聂隐娘狠狠将他塞入车中,自己赶了马车,继续往北驰去。
大郎则负了卢若秋穿过树林。林子尽头是一条小小的溪流。两岸怪石嶙峋,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极见山野之趣。
苍玉清早牵了两匹马等在那里,问道:“还顺利么?”大郎先将卢若秋放到一块大石上,道:“一切如清娘所料,刘辟派人守在城门口,我猜他已经连夜派人知会各驿站、关卡,沿途均会有人严密监视聂隐娘。不过一旦出了西川,局面就不是刘辟所能控制。”又问道,“清娘当真认为聂隐娘手中有丽娘么?”苍玉清道:“嗯。”
大郎道:“可她为何不直接带来西川跟刘辟交换赵存约出去?”苍玉清道:“韦皋刚死不到五天,路途遥遥,京师都尚未得到消息,聂隐娘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丽娘,她再有本事,也难以凭借人力办到,这实在太不可思议。”
大郎道:“清娘是说聂隐娘与丽娘是一伙子?”苍玉清道:“至少她知道丽娘在哪里,说不定也知道论莽热藏身之处。”大郎道:“那咱们还等什么?眼下最要紧的,无非是要除掉论莽热,以免他逃回吐蕃后又再次领军犯我大唐领土。”苍玉清望着地上的卢若秋,一时沉吟不语。
大郎道:“眼下有不少大事要办,除了论莽热外,北方好几个藩镇都蠢蠢欲动,平卢节度使李师古正打算趁新皇帝登基、朝中不稳之时,发兵攻打义成军节度使李元素㊟,争夺地盘。我们不该为了一个空空儿耗在这里。虽然他在青龙寺救过清娘,可他毕竟是魏博武官,就凭他上次在京师惹出那么多事情,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苍玉清道:“这样吧,大郎先跟着聂隐娘,尽量超在她前头,免得她起疑。我留下来处理卢若秋,多则两日,少则一日,无论能不能救出空空儿,都会立即动身去追你,我们在东川节度使李康那里会合。你先到梓州后,请李相公立即派人去江南召第五郡回来。”大郎道:“也好,娘子自己多保重。”牵了一匹马,自上马而去。
苍玉清目送大郎远去,这才转头凝视地上的卢若秋。她依旧昏迷未醒,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恍若沉睡中的婴孩。现在成都城中该有人发现这位又美丽又娇气的韦公子夫人已经失踪一夜了吧?
实际上,直到当日中午才有人发现卢若秋失踪。卢若秋自恃美貌,娇纵傲气,经常与丈夫韦行式争吵,之后便赌气离开节度使府署回去兄长卢文若家,韦皋在世时已是如此。节度使府的人不见她,以为她回去了兄长家。卢文若不见妹子,以为她在节度使府署中。直到客栈伙计意外发现被绑在房间不得动弹不能出声的侍女阿曼,才知道出了大事。
卢文若得知消息后,急忙拿着贼人留在阿曼身上的书信来找节度使府蜀刘辟。卢若秋被人劫走,他当然是天下最着急的人,倒不是如何关爱妹子,而是卢若秋是他卢家攀上韦太尉的惟一纽带,他之所以能得到刘辟着意笼络,妹子是韦皋儿媳妇身份这一因素占了很大比重。
不料刘辟看信后只是一言不发,要他拿空空儿去换回卢若秋,这买卖并不划算。况且绑走卢若秋的肯定就是昨日假冒丽娘想诱骗他去武担山的人,既被聂隐娘意外破坏好事,应该不会是魏博一方的人,那么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一定要救空空儿出去?本来聂隐娘肯拿论莽热人头来换这个貌不惊人的空空儿已经足够令人惊奇,现下却还有另一拨人一定要救他出去,莫非他身上当真有什么大秘密不成?
卢文若见刘辟若有所思,并无焦虑担忧之色,知道他不愿意帮忙,忙道:“现下我妹子是咱们惟一同韦太尉有亲属关系的人,韦行式是个银样蜡枪头,不足为虑,倒也罢了,太尉夫人那边还是要放个自己人才好。”
刘辟历来视卢文若为心腹,这次能成功除掉韦皋,平稳接掌西川大权,他功不可没,不愿意令其心存芥蒂,道:“你放心,本帅一定会救你妹子出来,不过这件事还须从长计议,得先弄清对方是些什么人。”
当即派兵去搜索卢若秋下落,自己和卢文若领人来到成都府大堂,命人自狱中提出空空儿,问道:“空巡官在狱中过得可还好?”空空儿道:“甚好。”刘辟道:“你朋友绑走了这位卢使君的妹子,也就是太尉的儿媳妇,你可知道此事?”空空儿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清娘原来还没有走,唉,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为我孤身涉险,我当真不值得她这么做。”
卢文若厉声道:“你肯定早就知道你的同党还会来救你,所以才拿你自己先换走精精儿,是也不是?”空空儿道:“我确实不知道。”卢文若道:“快说,你同党将我妹子藏在哪里?”见空空儿不应,便要命人用大刑逼供。
刘辟道:“慢着!卢家娘子被贼人绑走在空空儿被捕后,他应该真的不知道。”卢文若急道:“相公,贼人要求今日黄昏前送他出北城门,不然就要割下我妹子一只耳朵来。”
刘辟沉吟片刻,道:“卢使君,你先出去带人搜寻你妹子下落,本帅有几句要紧话要问空空儿。”卢文若大感愕然,可又不敢强行留下,只得躬身道:“遵令。”瞪了空空儿一眼,恨恨退了出去。
刘辟走到空空儿面前,道:“本帅本来敬慕你们魏博威名,所以特意网开一面,答应了聂隐娘到交换条件,你既愿意拿自己换出师弟,这份高义也足令人感动,这可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要进来这里。眼下你同党绑走一个无辜的女人,用她来要挟本帅交你出去,你说我该怎么做?”空空儿道:“原来相公也知道有无辜一说。”言下之意,无非是暗讽刘辟谋害长官,却嫁祸无辜。
刘辟摇了摇头,道:“政治的事你不懂,你以为本帅愿意么?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敬你是条好汉,不愿意对你酷刑加身,可太阳一落山,卢家娘子就要性命难保,你说该如何是好?”空空儿道:“我说什么相公就会照做么?”刘辟道:“不妨先说出来听听。”空空儿道:“好,我要你放了我和玉箫,我们就此离开西川,你还照旧当你的留后节度使。”
刘辟奇道:“玉箫当真有本事,你被关进来还不到一日,她便能说服你与其共进退。郎君这个条件开得太高,你虽有朋友在外面接应,你自己拿什么做讨价还价的筹码?”空空儿道:“什么?”刘辟道:“你身上肯定有什么大秘密,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赶着来救你,你若肯说出这个秘密,我可以考虑放你走,但是玉箫不行。”空空儿道:“我不知道什么秘密。”
刘辟道:“你也知道我不会杀你,但我会一直关住你,当着你的面反复拷打玉箫,你这般怜香惜玉之人,岂不是比死还难受?至于你的同党也逃不出西川,等本帅抓住你同党,一样要严刑拷问,你早晚要被迫吐露口实,何不现在说出来,这样大家都好。”
空空儿见刘辟先是令卢文若退出,后来才说这番话,并不见得如何爱惜卢若秋性命,也知道他所言是实,若他一定要弄出鱼死网破来,早晚会捕到苍玉清,便问道:“相公想知道什么秘密?”刘辟道:“是你们魏博勾结吐蕃,救走了吐蕃内大相论莽热么?”空空儿道:“不是。救走论莽热的人名叫罗令则,住处就在崇仁坊论莽热宅邸隔壁,我曾去过他家几次,竟是没有留意到丝毫蛛丝马迹。”
刘辟道:“罗令则人现在在哪里?”空空儿摇头道:“我在他家住过一晚后不久就被人囚禁,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过他,至于他挖地道救走论莽热也是后来才听说,根本不知道他人去了哪里。”
刘辟道:“噢,你被人囚禁?什么人敢囚禁魏博武官?”空空儿道:“是……”一时也回答不出到底是谁囚禁了他,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心念一动,想起被关在掖庭宫中那间天井囚室时看过的那行小字,当即道,“倒真有一个涉及宫廷的大秘密,不过是我无意中在看到的,并不知道真假,相公若是想知道,我想用它来交换玉箫出去。”
刘辟是官场中人,深知往往就是无意中看到的不知道真假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秘密,忙道:“换你本人出去可以,换玉箫绝对不行。”
空空儿不明白刘辟为什么一定要扣住玉箫这样一个弱女子,想来她跟在韦皋身边时深深得罪过他,一时无奈,只能等自己先出去后再想办法救她了,道:“那好。我被关在掖庭宫时,曾看到过一行字……”刘辟大奇,问道:“你又不是罪人女眷,如何会被关进掖庭宫?”空空儿道:“这个说来话长。”
刘辟愈发相信他卷入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宫廷秘密中,忙问道:“是什么字?”空空儿道:“太子用美人醉毒杀郑王于大历八年岁次癸丑五月乙亥朔十七日。”
刘辟道:“美人醉?那是什么?”空空儿道:“传说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忽而想到当日太子李诵——也就是当今太上皇——中毒时不也是毫无征兆么,莫非中的正是美人醉剧毒?这等宫廷奇药常人不易得到,想来李诵在赶出宫相送侯彝前就已经中毒。那些将空空儿深夜捆进掖庭宫的人之所以没有再刑讯拷问他,也没有杀他,大概已经查明了真相,知道他不是下毒凶手。
刘辟哈哈大笑道:“好,本帅已经明白了,果然是个天大的秘密。”
他进士出身,既熟知朝中各种掌故,又朝夕阅览西川进奏院刺探来的种种朝廷密报,见闻博识远非空空儿所能比拟。当年德宗皇帝李适还是太子时与弟弟郑王李邈争宠不已,皇宫曾经失火,危及四方,惟独李适寝宫没事,代宗皇帝怀疑是太子派人所为,准备改立李邈为储君,关键时刻,李邈突然病故,改立太子一事才就此搁置。难怪德宗皇帝会对李邈之子舒王李谊多方宠爱,想来就是因为杀弟夺位、心中多有愧疚的缘故。至于当今太上皇李诵还是太子时离奇中风,肯定也是舒王李谊派人下毒,若不是被人凑巧用天河水解毒,早就命陨当场,当时德宗皇帝还在位,李诵一死,肯定会立舒王为新太子。偏偏李诵半死不活,拖了几个月病情还不见好转,老皇帝正召集舒王进宫时,却又突然去世,李诵才得以以太子名分登基,现任宪宗皇帝才由此捡漏即位,谁在其中作梗捣鬼一目了然。
刘辟虽不知道空空儿就是用天河水解了李诵奇毒的人,但这句外人看起来没由头的话对他确实是个大秘密,他已经有了当今皇帝一件大把柄,西川节度使必是囊中之物,若再多一件,三川岂不是唾手可得?连韦皋都没有达成的心愿,就要在他手中实现。越想越是得意,挥手命道:“来人,开了空空儿枷锁,放他去吧。”
牙将邢泚大是吃惊,上前一步,低声问道:“相公真要放走空空儿么?须知纵虎容易捉虎难,况且卢家娘子还没有回来。”刘辟摆摆手,道:“本帅信得过他。空空儿,你这就去吧,让你朋友将卢家娘子放回来。不过你若再与本帅为敌,下次见面绝不轻饶。”
空空儿想不到一行字竟能果真换到自己的自由,抚摸手腕上被镣铐磨破的伤处,一时难以相信。忽听见邢泚厉声道:“还不快去让你同党放卢家娘子回来?”空空儿道:“那好,告辞了。”
邢泚目送空空儿出去,又安排人手前去跟踪监视,以接应卢若秋回来。转头见刘辟满面喜色,更是不解,问道:“相公就此放了空空儿,不是太便宜他了么?”刘辟道:“反正留住他也暂时用不上,不如放他去吧。”
邢泚道:“那相公为何要放空空儿而不是玉箫?他是魏博田兴的义弟,不是更有利用价值么?”刘辟道:“你不懂,你看空空儿一张口就要换玉箫出去,全然不顾及他自身,肯定是承诺了那贱人要救她出去,他这般重情重义,一定会守信再来,到时咱们再设陷阱捕住他,岂不又有筹码在手?”
邢泚这才恍然大悟,道:“相公远见卓识,属下不及万一。”刘辟“嘿嘿”一笑,道:“你去狱中叫人开了玉箫身上的大枷,让她过得舒服点,活得长命点,好帮咱们钓到大鱼。”邢泚道:“遵令。”
空空儿出来成都府,深感侥幸,他担心苍玉清到了时辰不见他真的会伤害卢若秋,便径直望北城门而来。几近城门时,忽见苍玉清正在前面,忙跟了上去。正想如何摆脱后面跟踪的牙兵时,横地里奔过来一名七八岁的孩子,拿着一封信交给了为首的牙兵。牙兵拆开一看,对同伴道:“是贼人写来的,卢家娘子在新南城米氏柜坊货仓中。”一边派人回去报信,预备自己继续跟踪,以防有诈,抬头一看,却早不见了空空儿踪影。
苍玉清骗开牙兵,接到空空儿,领着他疾步出城来,问道:“你有没有受伤?”空空儿道:“没有。”苍玉清便不再多问,到城门处茶博士那里取了寄存的马匹,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二人飞身上马,往东北驰出十几里,暮色渐趋苍茫,依稀见到前面竹木蔚阜,一座半坍塌的小庙掩映其中。进来小庙,拴好马匹,到残垣下坐下,苍玉清问道:“刘辟为何如此干脆放了你?”空空儿道:“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当即说了与刘辟用所谓的大秘密交换一事。
苍玉清深感意外,半晌不言。空空儿道:“娘子也觉得奇怪么?”苍玉清道:“嗯,刘辟当真是精明之极,我们原本以为他比韦皋容易对付,看来看走眼了,这下可要糟了。”
空空儿道:“娘子说什么?”苍玉清意识到自己失言,忙道:“换你出来的秘密是你在掖庭宫黑狱中看到的字么?”空空儿道:“嗯,我当时根本没有当回事,今日刘辟非逼着我讲出什么秘密,我随便想到这个说了出来,他竟然真放了我,我自己都不相信天下会有这样的便宜事。”
苍玉清迟疑半晌,终于说道:“你被关进掖庭宫后,有人来问过我你的事,是我告诉来人你是个大麻烦,应该将你先关上几个月再说。”空空儿吃了一惊,问道:“娘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苍玉清道:“你是在怪我么?”空空儿道:“不是,娘子行事高深难测,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苍玉清咬咬嘴唇,低声道:“我不想我们那么快就成为敌人。”
空空儿奇道:“娘子几次三番救我,怎么会成为敌人?”苍玉清道:“你忘了你被金吾卫捉走之前正在追查的事了么?”
空空儿微一回忆,他当时迫于形势追查的无非是前任御史中丞李汶遇刺及进奏官曾穆两名心腹在魏博进奏院中遭人割喉惨死两件案子,按照苍玉清的说法,她应该跟这两件事有关——李汶遇刺案早已经真相大白,是江湖有名的黑刺杀手王翼所为;剩下的就是魏博卫士被杀一案,凶手不及查到,他也因此被押送回魏博审讯,幸好审案的推官邱绛认为没有找到凶器,查无实证,最终只将他打了一百军棍了事。苍玉清不惜将他关在黑狱中也要阻止他调查,莫非……莫非是杀死魏博卫士的人正是第五郡或是苍玉清本人?第五郡有奇物吉莫靴,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曾出入进奏院,极熟悉地貌。当日空空儿在万迁家时,她还去找过他,骑走了波斯公主借他的马,肯定也见到了在万迁家外跟踪监视的人。
一念及此,忙问道:“是娘子杀了进奏院的两名卫士么?”苍玉清道:“不是我,可也差不多。”空空儿心道:“果然是第五郡。那两名卫士殴打万老公,死不足惜,只是清娘她对我……”心中激荡,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
忽听得苍玉清叹了口气,道:“这里有饼,吃了就早些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空空儿道:“娘子是要回京师么?我想留下来救玉箫,然后还要回峨眉拜祭师傅。”苍玉清道:“玉箫?是韦皋的侍妾么?”空空儿道:“是,她也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我答应了要救她出来。”
苍玉清道:“你去救她就等于再投罗网,你自己想想看,明明扣住你用处更大,那刘辟为何偏偏要扣住玉箫?他知道你这个人死脑筋,答应了人家一定会去做,正要留着玉箫再等你上钩呢。”空空儿沉吟道:“话虽如此,可是我答应了玉箫。”
苍玉清忽然恼怒起来,道:“这件事你别再管了,我自有办法救她出来。”空空儿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发怒,想问却又是不敢问。
隔了半晌,苍玉清怒气平息,才道:“西川也许即将有战事发生,刘辟肯定会派兵封锁蜀道,将所有人扣作人质,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拜祭师傅一事,可以暂时请人代去照料,等日后蜀中平息,你再与精精儿同去不迟。你师傅地下有知,一定也不希望你留下来冒险。”
空空儿知道她关心自己安危,不愿意自己留下来再陷险境,不敢忤逆她,只好道:“是。”这才想起卢若秋来,问道:“卢若秋人呢?”苍玉清道:“她在城外,我留了封信在你呆过的那间仓库里,他们自会找到她。”
空空儿见她办事周密,很是感激,道:“多谢娘子搭救之恩。”苍玉清冷冷道:“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如今咱们扯平了,以后互不相欠。”
空空儿道:“我当日救娘子不过是凑巧路过,娘子几次救我,却是冒着生命危险,还是我欠娘子的多些。”苍玉清道:“那好,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你愿意去做么?”空空儿道:“敢不为娘子效力。”苍玉清道:“我要你追上聂隐娘,一路跟着她,从她身上追查到丽娘和论莽热的下落,然后杀了这二人。”空空儿道:“就是这件事么?不用我动手,隐娘自己也要去取丽娘和论莽热的人头。”当即说了聂隐娘拿论莽热和丽娘人头向刘辟换取自己和赵存约一事。
苍玉清大为意外,半晌才幽幽道:“聂隐娘对你可真是不错,宁可她夫君在牢里受苦,也要先换你出来。”空空儿道:“我也没有料到隐娘会这样做。”苍玉清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空空儿脸一红,道:“隐娘素来视我为弟弟……”
苍玉清道:“不是这件事,我说的是聂隐娘怎么会事先知道是丽娘取走了韦皋首级?韦皋八月十七暴死,我们是二十日晚上问过灵池县尉段文昌才推算到事情经过,今日二十二日,蜀难艰险难行,驿马飞传,最快今日消息才能传到京师。按马力来说,丽娘现在人应该才刚刚逃出东川,聂隐娘如何就能知道她的下落,并要拿她的人头来换赵存约?”
空空儿当即会意,心中暗道:“不好,这只能说明隐娘早就知道论莽热派了丽娘来西川取韦皋首级,她既知道丽娘就是王景延,肯定见过本人,说不定也见过论莽热,她是节度使心腹,向来只办机密大事,看来魏博早就参与其中,有大图谋。果真如此的话,隐娘取丽娘和论莽热人头,不等于是公然反叛魏博么?”
苍玉清见他不答,知道他多少猜到了究竟,缓缓道:“你前日当面承诺过我,背叛朝廷之事,你是决计不会做的,是也不是?”空空儿道:“是。”苍玉清道:“如果魏博背叛了朝廷,你要站在哪一边?”
空空儿一时难以回答,问道:“娘子是朝廷的人,对么?”苍玉清道:“对。”沉默良久,忽然悲切起来,道:“我不该救你的,我最亲的亲人在魏博失踪多年,多半已经遇害,我曾发誓要为他复仇,眼下我却救了一个魏博武官。”
她掩住脸,身子轻轻地颤抖着,恍若冬日梧桐树上最后的一片枯叶。空空儿挪坐过去,扶住她肩头,温言道:“我的命是清娘救的,你想要的话,随时可以拿走。你肯救我,我很感激。即便你不来救我,你在我心中,也照旧是我的亲人,那些被关在掖庭宫黑狱的日子里,我总是会想到你。”
苍玉清听了他这番鼓足勇气说出来的话,半晌无言。空空儿虽看不到她满脸红晕,但见她低下头去,娇柔羞涩,大异寻常清高冷峻之姿态,不觉又爱又怜,既想将她揽入怀中,却又生怕亵渎了她。其实去年深秋那晚在青龙寺时,苍玉清衣衫为大雨湿透,空空儿怕她着凉,曾摸黑帮她褪下全部衣衫,当时一心救人,别无杂念,与此刻心境大不相同。迟疑许久,最终还是放开了手,叹道:“你放心,我宁可死,也绝不会与你为敌。”
一轮弦月升上了天空,微光乘着无形的羽翼,轻盈地洒落大地。山河寂寂,流露出清透、空灵、澄净、安宁的况味。草尖上星星点点,闪露着荧光,恰如缤纷的绮丽梦想。清新的香气四处荡漾,将人的思绪带到悠远。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没有夏日浮躁的炎热,没有冬夜孤寂的寒冷,有的只是温和与亲切。
月色温柔似水,轻轻触动着情感,抚摩着心灵,荡漾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等待大地苏醒的那一刻,这一男一女终于倚靠在一起。
也许,多年以后,又是这样一个秋风乍起的夜晚,月亮还那么慵懒散漫地挂在天上,离人有所感怀,轻轻地抬头仰望,会不由自主地怀念起现在的某些人、某些事来。轻纱朦朦,似女子溢满泪珠的眼眸里淡起的翳雾,迷蒙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