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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剌长安心

皇帝语气虽然客气,空空儿一听就情知不妙,皇帝叫他办的事,定然与魏博有关。他虽厌恶藩镇,可毕竟名义上还是魏博武官。河北诸藩镇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暗通朝廷者不仅本人要被处死,家属亲族也一并诛杀,可谓十分残酷。他当然不是惧死,可是他多年来食魏博俸禄,要他公然背叛魏博、为朝廷做事,确实是件为难之事。不过话说回来,他自己究竟还是大唐子民,难道要当面拒绝皇帝么?

侠客趋名利,剑气坐相矜。黄金涂鞘尾,白玉饰钩膺。

晨驰逸广陌,日暮返平陵。举鞭向赵李,与君方代兴。

——王筠《侠客篇》

永贞元年八月二十二日,韦皋已死的消息终于传到京师,同时送达的有西川将士请立留后刘辟为西川节度使的奏表,奏表上只说韦皋是“暴毙”,未说明经过情形。宪宗皇帝李纯大为震惊,认为韦皋之死不同寻常。偏偏此时又接到西川监军使李回送来的表书,竟然是联合西川诸将士为留后刘辟请封剑南西川节度使一职。监军使向来为朝廷耳目,为什么会不奏报事实,而是先为他人请封?李纯愈发感到事情可疑,紧急召集宰相在延英殿议事。

二十三日,诏令下达,宪宗皇帝坚决拒绝了西川请任刘辟为新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联名奏请,任命袁滋为剑南东、西川、山南西道安抚大使,即刻动身前往西川,名为抚慰,实则要去成都调查韦皋之死的真相。

袁滋字德深,陈郡汝南(今河南汝南)人,其外兄即为大名士元结。袁滋以处士荐授试校书郎,后因代表唐朝出使云南、册封南诏王异牟寻而一举扬名。德宗时任金吾卫大将军,宪宗即位后才刚刚拜相,皇帝选中他前往蜀中,是因为他不但本人老成持重,与韦皋关系密切,且熟悉蜀中风物,兄长袁峰也正巧在西川为经略副使。

关中自八月初四顺宗皇帝退位为太上皇以来,雨水不绝,道路泥泞难行,袁滋受命后不敢耽误,还是冒着风雨上路。

八月二十九日,连绵阴雨多日的长安突然转晴,宪宗皇帝视为吉日,在大明宫宣谕群臣,意气风发,溢于言表。年轻的皇帝才二十八岁,胸怀扭转乾坤大志,一心要亲手解决令朝廷头疼多年的藩镇跋扈、拥兵自重的问题。

接受百官贺拜后,宪宗志得意满,首先将目光投向了西南方——蜀中是京师外室,朝廷根本所在,因而两千里外的西川将是他着手解决的第一个目标,他刻意将王叔文、王伾贬往东川、山南西,正蕴有不为外人知的深意。心中正盘算沉吟,忽听得背后有人问道:“陛下莫非是在思虑西川之事?”

宪宗惊然回头,却见他那出身显赫、论辈分比他还高出一辈的妃子郭念云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到他身后。他虽登基为皇帝,却并未同时立皇后,郭念云以正妃之尊,也只是册封为贵妃。他猜想他这位精明强悍的妻子多少会有些不高兴,然则此刻从她脸上却见不到任何不快,似乎只有真切的关怀,他一时猜不透她的真实心意,愈发忐忑起来。

天气放晴后的数日,空空儿与聂隐娘、精精儿三人到达长安西面的延平门,正遇到一大队神策军士护送百余名打扮怪异的番人进城,中间还夹有一名光头和尚及一辆囚车,煞是扎眼。囚车里坐的也是个胡服打扮的人,双手反结系颈,他不得不仰起头,好让绳索勒得不是那么紧。

此刻太阳即将落山,几近夜禁时分,许多人赶着进城,却被神策军喝住为番人让路,赶到一旁,难免怨声载道。

空空儿见城门拥堵了不少人,便早早勒住马缰,将马车靠边停下。精精儿伤势未愈,照旧乘坐马车,掀开帘子朝前望了望,不满地道:“为何朝廷对这些胡人反倒比对自家百姓好?”聂隐娘道:“这些不是胡人,是吐蕃人。”

空空儿坐在车夫的位子,正好可以越过攒动的人头看到吐蕃人进城的情形,忽然觉得那囚车中的人有些眼熟,心下大奇。忽听见聂隐娘叫道:“空郎!”却见她已经翻身下马走到一边,正朝自己招手,似有话要说。

空空儿忙跃下车来,过来先低声问道:“这些人会不会是为论莽热而来?”聂隐娘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空郎,刺杀论莽热事不宜迟,要尽快动手,你当真决意要与我一道么?”空空儿道:“隐娘本可置身事外,是为了换我出狱才答应刘辟去杀论莽热,如今尊夫还被关在成都府狱,我怎可袖手旁观?”

聂隐娘笑道:“其实也不全为了你,我自己也想杀论莽热,除掉这个隐患。魏帅年轻不懂事,容易被人撺掇,我可不希望他一步走错,就此葬送了魏博。”

原来吐蕃自内大相论莽热被韦皋生擒后,国内无帅,军心浮动,有投降吐蕃的汉人向吐蕃赞普献计,说中原人多贪婪之辈,不如悬以重赏,招募江湖亡命之徒营救论莽热出来。然则悬赏五百万贯营救论莽热的消息放出后,并未有多大动静,这是因为论莽热虽只是被软禁崇仁坊宅邸中,但长安坊区封闭管理,城防极其严密,营救难度太大,就算能用强将论莽热带出宅邸,也带不出崇仁坊,更不要说出长安城了。五百万贯钱确实够荣华富贵几辈子,可一想到没那福分也就没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了。又有人献计不如以利益联合藩镇,吐蕃已占尽河西陇右,西北与吐蕃毗邻的无非是灵武、泾原、凤翔几镇,然因靠近京畿,所任节度使均为唐朝廷信重之人,难以有机可乘,选来选去,最终挑中了河北魏博——所谓“长安天子,魏府牙兵”,魏博在天下藩镇中兵马最强,地盘却是极小,在倒数之列,土地有限,人口和财力自然远远及不上邻近的平卢、幽州、河东等镇,这是魏博几任节度使最为郁结的一点。田承嗣在世时,多次预谋用武力夺取昭义镇领土,昭义节度使薛嵩派心腹高手红线潜入魏州,盗走节度使金印,田承嗣有所畏惧,这才按兵不动,并与薛嵩结为儿女亲家。然而薛嵩一死,红线不知所终,田承嗣立即故态重萌,不但发兵夺取昭义镇相、卫四州之地,还杀死了朝廷刚刚任命的相州刺史,惹得代宗皇帝大怒。在高人指点下,唐朝廷利用藩镇之间的矛盾,发诏调动八大藩镇兵力征讨魏博,战事持续一年,魏博在南北两线的围困下,几遭灭顶之灾。亏得田承嗣狡猾多谋,用诡计挑拨分化八大藩镇,令他们自己内斗,这才逃过大劫。朝廷本无力征讨,全靠以藩制藩,见田承嗣肯主动认错,就此作罢,到德宗皇帝时,魏博益强,不得不以新都公主再嫁田承嗣子田华,又以嘉诚公主下嫁魏博节度使田绪,极尽笼络。魏博虽不敢再轻易过界,但勃勃野心不减,吐蕃正是看中这一点,游说现任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许诺若能营救论莽热,吐蕃将发兵打下河东、河中之地后尽归魏博所有。田季安倒真动心了,瞒着嘉诚公主,指派心腹侯臧专门去办这件事。侯臧认为兵马使田兴正在京师向朝廷讨要军饷,人多易引人注目,仅带着聂隐娘和赵存约二人,连同吐蕃派来的使者老郭一道来到京师。

空空儿这才知道当晚舒王遇刺时在堂内见到的两名黑衣人除了江湖杀手王翼外,另一人正是吐蕃使者,问道:“老郭既是吐蕃使者,如何不多带些自己人?”聂隐娘道:“老郭是汉人,并非吐蕃人,可能是以前镇守陇右的军将,陇右失陷后投降了吐蕃。”她虽是藩镇武官,却也相当鄙薄这类卖身投敌的汉人,不由露出了轻蔑的神情来。又道,“至于他为何自己不带亲信,反而花重金雇请江湖杀手王翼,我也很是费解,也许是因为吐蕃人容貌、口音异于中原汉人的缘故。不过我们当日去波斯公主府邸,并不是要刺杀舒王,而是打算绑走他,因为他是老皇帝最爱的皇子,预备拿他作人质交换论莽热出来。这是老郭出的主意,他对中原局势极其熟悉,到长安后更是如入家门,所以我才说他应该是朝廷前任军将。”

空空儿心念一动,忽想起当晚舒王李谊在波斯公主萨珊丝家遇袭时的情形:金吾卫大将军郭曙一刀向那老郭背上斩去,却被老郭回身挡住,动作极其娴熟,倒是像二人事先操练好了一般,郭曙自己当时也相当意外,特意停手问了那老郭一句什么话。这吐蕃使者既叫老郭,想来是因为姓郭的缘故,莫非他跟郭家有什么干系?可既是郭家的人,又如何能背叛朝廷、投靠吐蕃?一时间也想不明白究竟,只可惜郭曙已经意外亡故,不然还可以直接去问个清楚。

聂隐娘续道:“不过自那次绑架舒王失败后,不但京师警戒极严,舒王身边护卫大大增强,就连论莽热的住处也换了神策军把守,我们再没有机会下手,只好一直等待。至于后来罗令则半路杀出,买下隔壁宅邸,花数月时间挖了一条地道,成功从神策军眼皮底下救走了论莽热,确实高明,相当令人佩服。空郎,你与他有所交往,可知道此人来历?”

空空儿摇了摇头。聂隐娘道:“此人谋划深远,一定是非常人,空郎以后再见到他可要多加小心了。”

空空儿却还是不解,问道:“若说罗令则是为了五百万贯赏金费尽心力营救论莽热出来,那波斯公主萨珊丝富可敌国,又为什么要卷入其中?”聂隐娘道:“萨珊丝虽然有钱,却只是寄人篱下,上次扬州兵乱,死在平卢节度使李师古手中的波斯富商多达数千人,财产全部被平卢夺走,萨珊丝自己也差点被杀。以前的德宗老皇帝打仗钱不够用时,也向她借过钱充作军费,名义是借,其实就是强征。说白了,萨珊丝的钱再多,也不是她自己的,朝廷随时可以找个借口拿走,这种为人所制的滋味并不好受。她祖先曾矢志光复波斯国,到了她这一辈,未必还有这个雄心,但扬州兵乱也给了她一个教训,我想她肯定是希望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至少能像她祖辈俾路斯和泥涅师师那样,在西域吐火罗占据一块故地,建立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由此彻底摆脱大唐的控制,而这个计划吐蕃很容易就能帮她实现。不过,我见过萨珊丝本人,我猜她并没有这等远见卓识,她手下也无此能人,当是罗令则向她游说,只要救了论莽热出来,就能拿他为筹码与吐蕃交涉。”

空空儿道:“隐娘说是罗令则的主意?”聂隐娘点点头,道:“所以我说罗令则一定不是普通人,他应该不会是为了吐蕃开出的五百万贯赏钱才去冒死营救论莽热,当然也不会是为了帮助萨珊丝,一定另有大图谋。”

当日吐蕃使者老郭重金聘请江湖著名黑刺王翼,与聂隐娘和赵存约一道化装成金吾卫士,去萨珊丝宣阳坊府邸绑架舒王,不料竟意外发现空空儿也在夜宴上,聂隐娘担心被认出,只好和丈夫负责外围接应,结果功败垂成,那以后再无机会。老郭又一定要从舒王身上下手,由此与聂隐娘等人起了争执,遂不欢而散。侯臧听到聂隐娘回报后推断老郭一心要绑架舒王可能不止是交换论莽热那么简单,但后来老郭再无联络,侯臧也不得而知究竟,反复思虑后,还是决定继续派人监视论莽热宅邸。后来御史中丞李汶遇刺,刘叉被通缉,空空儿卷入其中,侯臧正命人逮捕空空儿好审问与自己有杀子之仇的刘叉下落时,罗令则与波斯公主萨珊丝突然出现叫走了空空儿,罗令则当时已经引起侯臧留意,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能从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挖地道救走了论莽热。之后虽罗令则和论莽热被广发图形告示通缉,但朝中却没有人怀疑过波斯公主萨珊丝。只有侯臧料到仅凭罗令则一人之力难以完成如此浩大工程,萨珊丝财大气粗,手下众多,一定牵涉进来,遂派聂隐娘暗中调查。聂隐娘某夜潜入萨珊丝宣阳坊宅邸时,正遇到萨珊丝交代一妇人到成都割下西川节度使韦皋人头,聂隐娘一眼就认出那美貌妇人是早先被万年县通缉过的女商人王景延,她本欲继续跟踪萨珊丝追查论莽热下落,但很快就得知丈夫赵存约刺杀韦皋不成失陷在成都狱的消息,只好先赶来蜀中营救丈夫,但成都大狱看管极严,一直不得机会,只能望洋兴叹。

韦皋被杀当晚,月光皎洁,亮如白昼,聂隐娘正在摩诃池边徘徊,思忖要不要学习老郭的法子,绑架韦皋妻儿交换丈夫出来,忽远远见到百尺楼上有重物坠下,一会儿后就有牙兵骚动呼喝声,正惊愕间,水中忽有异响,忙藏身一旁。只见摩诃池中爬出来一人,嘴里咬着芦管,一身黑色劲衣,背负革囊,正是王景延。聂隐娘当即猜到她背后革囊所盛即为韦皋人头,一时猜不透对方如何能孤身在如此戒备森严的节度使府署中刺杀了韦皋,料来一定身负盖世武功,一时迟疑,不敢上前阻拦,任凭她去了,只在岸边捡到一根发簪。至于后来盛传有剧盗与韦皋爱妾玉箫勾结谋害太尉一事,聂隐娘微有耳闻,只是事不关己,也不知道所传飞天大盗就是空空儿的师弟,未去留意。她本以为韦皋遇刺暴死,成都定然大乱,她有机可乘,自狱中救出丈夫来,哪知道支度副使迅疾被众人推为留后,掌控了局面,成都府狱因为关押了谋害韦皋的“凶手”的缘故,防守比以往更严密百倍,根本没有任何希望。她去打探了韦皋遇刺情形,这才明白刘辟新收的爱妾丽娘就是王景延,所谓丽娘被刺客抛入摩诃池中,尸骨无存,其实是因为她割走了韦皋人头,刘辟怕受牵连,不敢声张而已。聂隐娘反复思虑后,决意拿丽娘人头换丈夫出来,哪知道事不凑巧,空空儿正预备当日绑架韦皋妻儿,坏了好事不说,还被刘辟擒住。聂隐娘深感歉疚,遂提出拿论莽热的人头来换空空儿出去。至于后来刘辟故示大度、有意先放一人,空空儿又愿意以自己先换他师弟精精儿,神秘女子苍玉清绑架了韦皋儿媳卢若秋以交换空空儿出狱等种种情形,就非她所能预料。空空儿与苍玉清在成都城外过了一夜后即分道扬镳,空空儿自己先骑马去追赶聂隐娘,以免刘辟悔之不及派人来追捕自己又牵累了苍玉清。聂隐娘车马走得不快,第三日即行追上,精精儿见师兄安然无恙,大喜过望。聂隐娘却因为丈夫还在刘辟手中的缘故,必须得找到王景延或是论莽热其中一人。她猜想王景延既是刺客,收钱杀人,成事后定然远走高飞,难以寻觅,但论莽热的行踪却不难追查,遂往京师而来。

空空儿道:“罗令则救出论莽热后,当会尽快离开长安逃回吐蕃,隐娘何以猜到他们一定还会藏在这里?”聂隐娘道:“若放在平时,肯定是要逃得越快越好,可你也看到今年正月以来京师的局面,三个皇帝,两个年号,如此动荡,他们留下来说不定大有可为。”

空空儿道:“莫非吐蕃要趁火打劫?”聂隐娘道:“趁火打劫未必,吐蕃几年前为西川节度使韦皋所败,元气未复,但我朝新皇登基,宝座不稳,吐蕃很可能趁机要挟皇帝放回论莽热之类。有一件事……空郎认出适才囚车中的吐蕃人了么?”空空儿道:“似乎有些眼熟。”聂隐娘道:“他正是我所提过的汉人老郭。”空空儿道:“呀,难怪!不知道为何吐蕃人将他囚禁起来?”聂隐娘道:“他是中原叛将,也许吐蕃预备将他交回朝廷,以表示求和诚意。”

空空儿当即会意,这更说明进城的吐蕃使者是来与新皇帝谈判讲和,所以聂隐娘才说刺杀论莽热要尽快动手,万一皇帝担心内外交困,同意放走论莽热,那就真正是纵虎归山了。只是萨珊丝宅邸遍布京师,手下胡人多不胜数,她会将论莽热藏在哪里呢?

聂隐娘道:“最有可能的还是她在宣阳坊新买的那处杨国忠故宅,那座宅子紧挨万年县,表面最危险,实则最安全。”

空空儿想起当初刘叉藏身在袄祠中,正在右金吾卫的眼皮底下,却始终没有被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当即道:“那好,我们先去宣阳坊找家客栈住下,安顿好我师弟,夜禁后我们便一起去萨珊丝府中打探。”

忽听得精精儿掀开车帘叫道:“喂,可以走了,你们还在嘀咕些什么?不能让我听听么?”

二人见前面城门处果然已经放行,遂重新上了车马,往城里赶去。刚刚走出墙洞,忽听得城楼上有人叫道:“拦住他!快拦住那辆车!”一旁卫士一拥而上,将空空儿马车拦住,喝道:“下来!”空空儿愕然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一名精壮剽悍的军官上前将空空儿一把扯下车来,道:“叫你下来就下来!”空空儿暗中打了个眼色,示意聂隐娘先走。聂隐娘便提马前行,走出百余步后下马等在一旁。

那军官还要上车去扯精精儿下来,空空儿道:“他身上有伤,行不得路。”轻轻一托,登时将那军官甩在一旁。那军官大怒,便要去拔兵刃,城楼上飞奔下来一名中年男子,叫道:“别动手!别动手!”气喘吁吁地跑到空空儿面前,道:“郎君……可叫我好等!”

空空儿见他一身黄衣,面白无须,分明是个宦官,问道:“你是……”那宦官道:“空郎不认识我了么?”空空儿颇觉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宦官道:“上次侯彝侯少府左迁出京,我家主人前去长乐驿相送,我们不是见过么?”

空空儿恍然大悟,这人是太子——不,应该说是太上皇李诵身边的心腹宦官。那宦官果然道:“我叫李忠言,是太上皇身边的人。太上皇一直想见郎君一面,派人去魏博相召,却说去了蜀中,又派人去蜀中,得到东川节度使李康的飞报,说郎君回来了京城。”

空空儿心下大奇,暗道:“东川节度使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和踪迹?莫非……是清娘?她既是朝廷的人,命人沿途监视我和隐娘也不足为奇。”又听见李忠言笑道:“这里是西来必经之处,太上皇便让我日日在此相候,还真等到了郎君。空郎,这就请随我一道去兴庆宫,太上皇见到你,一定十分惊喜。”空空儿为难地道:“我才新到京师,我师弟又受了伤……”精精儿掀开帘子笑道:“不如也带我一起去吧,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进过皇宫呢。”

李忠言却不理睬,只道:“我这就派人送你师弟去西市宋清药铺。”空空儿料来无法拒绝对方,不然刚回来长安就又落下抗旨不遵的大罪,当即道:“不必。”招手叫过聂隐娘来,低声交代几句。聂隐娘点点头,将马交给空空儿,自己上车将马车赶走。

李忠言早翻身上马,道:“咱们走吧。”空空儿遂上马跟在身后,见那李忠言体态肥胖,骑马甚是吃力,想来是一惯跟在李诵身边,养尊处优惯了,而今李诵退位为太上皇,行动言谈不便,身边没有什么亲信之人,不得不派他出来。

一路东行,到新昌坊时夜禁鼓声响起,二人快马加鞭,刚好在夜禁时赶到兴庆宫通阳门。

兴庆宫位于长安城东门通化门和春明门之间,这里原名叫隆庆坊,因坊区内有隆庆池而得名。这个隆庆池大有来历,原来只是百姓家中一口普通的水井,后来竟天然扩至占地数十顷的大池。一口井变成一个大湖,不费丝毫人力,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奇事。朝廷也认为这池是吉祥之物,特地赐名“隆庆”。玄宗皇帝李隆基未当皇帝之前,与兄弟五人住在隆庆池北面,号称五王宅。唐中宗李显在位时,有个会望气的方士奏道:“隆庆坊五王子宅中,有帝王之气。”一度引起中宗对李隆基兄弟的疑忌。中宗曾经借游幸隆庆池为名,驾幸五王子宅,名为游乐,实为祭天消灾,想以自己真龙天子的身份,压住这里所谓的“帝王之气”。可叹的是几个月后中宗即暴病身亡,不过并非隆庆坊的“帝王之气”把他压死,而是他的结发妻子韦皇后与女儿安乐公主联合下手将其毒死。后来玄宗当上了皇帝,他的兄弟们认识到自己继续住在圣人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是不大合适的,于是将他们的住所献出建兴庆宫。开元十六年,兴庆宫建成,玄宗正式迁到兴庆宫起居办公。因兴庆宫在大明宫之南,因而被称作南内,同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并立为三内。虽不及太极宫、大明宫建制宏大,但却吸取了两处宫殿建筑的有益经验,兼之内有兴庆池的美丽风光,所以具有宫殿和园林两种特色,显得格外绮丽典雅。宫内各殿的布局十分和谐,其中包括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兴庆殿、沉香亭、南薰殿、新射殿、大同殿、长庆殿和金花落等许多著名建筑。自从大明宫建成,大明宫一直是唐朝廷的政治中枢,直到玄宗皇帝时,才改中枢到兴庆宫。这也是最典型的见证着历史兴衰与命运无常的一处宫殿——“安史之乱”后,玄宗皇帝传位给儿子肃宗,自己退位为太上皇,备受冷落,兴庆宫遂和它的主人一样,失去了最高的中心地位,沦为闲宫,成为太上皇、皇太后们养老送终的地方。

把守通阳门的都是全副武装的神策军士,态度倨傲,虎视眈眈。李忠言低声下气解释了老半天,神策军士仔细搜过空空儿全身,才肯放他进去。这大概也是一种象征——太上皇已经失势,他已经极难见到他想见的人,即便是空空儿这样的非朝廷官员。

进来通阳门往北不远,就是兴庆宫最重要的建筑勤政务本楼。天光已暗,楼里早点起了灯火,忽闪忽闪,在这幽深的皇宫中格外显得落寞。李忠言领着空空儿来到楼前,先命他等在阶下,自己进去禀告。楼四周佳木异竹,垂阴相荫,风景奇佳,只是不断有巡逻的神策军士穿梭经过,那种警惕审视之色颇煞风景。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才见李忠言奔出来叫道:“太上皇命你进去。”带着空空儿穿过正堂、设厅,往东拐入一间精致的雅室,上首一名中年男子半躺在卧榻上,正是空空儿在长乐驿见过的李公子李诵。他身旁站着一名二十五六岁的标致妇人,粉腮红润,芳菲妩媚,数名小黄门、宫女立在两边。

空空儿忙上前下跪参拜,道:“空空儿见过太上皇。之前在长乐驿时不知陛下身份,多有冒犯,还请恕罪。”李诵喜形于色,口中“霍霍”连声,做了两下虚扶的姿势,他身旁那妇人道:“太上皇见到你很是高兴,命你起来说话。”空空儿道:“是。”当即起身,垂首站在一旁。

李忠言道:“这位是牛昭容,最知道太上皇心意。”空空儿道:“是,昭容娘子有礼。”他生平头一次进宫,也不知道规矩礼仪,不过随口一叫,一旁宫女听见他称呼昭容牛氏为“昭容娘子”,不禁暗暗好笑。

李诵又“呀呀”一阵,牛昭容似乎也不大明白,便取了纸笔捧上前去,李诵抖抖簌簌地写了几个字,牛昭容这才恍然大悟,转身道:“太上皇说很感谢你当初用天河水救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你想要什么赏赐,不妨现在提出来,太上皇会尽力满足。”她自己说到“太上皇会尽力满足”一句时,脸色黯然,大有凄凉之意,显然也不相信太上皇还有能力报答空空儿。

空空儿心道:“看来太上皇并不知道他中毒后我被囚禁在掖庭宫一事。”他亲眼见到李诵爱惜民力,是以刚刚得知他太子身份时对他抱了很大期望,然而此刻见他无法坐立,嘴角不断有涎水流出,恍若婴孩一般,毫无皇帝尊严,心中很是难过,当即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天河水能解毒,不过是听旁人指点误打误撞,多有莽撞之处,哪里再敢要太上皇赏赐。请陛下安心养病,勿以当日之事为念。”

李诵勉力点点头,颇有欣慰之色。忽然外面有脚步声杂沓纷至,夹有兵甲之声。一名小黄门奔进来道:“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到了,说有重要事情要马上见太上皇。”牛昭容冷笑一声,道:“每次太上皇一见外人,他就要带兵来求见,倒真是来得快。”

李诵嘘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牛昭容便道:“空郎请退下吧,来日有机会再谈。”空空儿道:“是。”欠身行了一礼,道:“陛下多保重龙体。”正欲转身时,忽见李诵眼眶有眼泪潸然流下,一时怔住。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吐突承璀带着数名卫士闯了进来,一见空空儿就愣住,道:“是你。”空空儿点点头,又向李诵行了一礼,道:“空空儿告退。”转身走出雅室。却听见背后牛昭容正怒声喝道:“吐突承璀,太上皇正会见客人,你带兵闯进来,有何用意?”吐突承璀笑道:“昭容息怒……”

一名小黄门领着空空儿出来勤政务本楼,刚下台阶,便见一名黄衣宦官端着几色果子自林中出来。小黄门忙道:“快些送进去,说太上皇夜宵时间到了,将那吐突承璀赶出来。”那宦官只点点头,却不应声。

天色本黑,空空儿心有所感,未多留意四周情形,待到与那宦官擦肩而过时,才觉得他身形十分熟悉,立时醒悟过来,当即回身追上几步,去抓他肩头,道:“罗兄,好久不见了。”

那人正是假扮成宦官的罗令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空空儿,见身份被识破,将托盘一扔,伸手便格,却被空空儿趁势拧住,反别到背后,低声喝问道:“论莽热在哪里?”罗令则笑道:“空郎不是素来不关心军政之事么,为什么要打听这个?你我原是酒中知己,见面只该谈酒才对。”

空空儿手上加劲,喝道:“快说,论莽热人在哪里?是不是在宣阳坊萨珊丝那里?”罗令则手腕被扭得咯咯作响,几欲断掉,他倒也真强硬,犹自笑道:“怎么,空郎是要学武元衡拷打侯少府一般,对我严刑拷问么?”

一旁小黄门早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四周警戒的神策军卫士听到动静,赶将过来,见空空儿制住一名宦官,以为他有异图,忙挺出兵刃,喝道:“快些放手!不然别怪弓箭无情!”

罗令则笑道:“你看,你明明是好人,却被他们当作坏人,这世道就是这样黑白颠倒,即便你一身武功,也是无能为力。”

空空儿恨恨松开了手,神策军卫士抢上前来,将他双臂拧住,拖到一旁。小黄门这才如大梦初醒,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是太上皇的客人,你们不能拿他。”又指着罗令则道:“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

神策军卫士这才知道抓错了人,发一声喊,上前围住罗令则,他也不反抗,任凭被拿住,只道:“带我去见太上皇。”

吐突承璀闻声出楼,喝道:“出了什么事?”听神策军卫士禀明了经过,皱眉道,“先将这两人都带回去再说。”卫士押了二人欲走,罗令则挣扎叫道:“我要见太上皇。”吐突承璀冷笑道:“太上皇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全部押回神策军大狱拷问。”

忽见牛昭容怒气满面地赶出楼来,喝道:“吐突承璀,你这是要造反作乱么?你可别忘了,血浓于水,太上皇怎么说也是当今天子的亲生父亲!”她清喉娇啭,在黑暗中凛凛喊出这句话,颇具威慑。

吐突承璀是宪宗皇帝心腹,新任神策军中尉,兵权在握,奉命严密监视太上皇,闻言也是悚然一惊,暗道:“说的也是,他父子为争权反目,但终究还是父子,万一将来太上皇拼死要皇帝给我安个不尊不敬的罪名,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一念及此,忙笑着赔礼道:“昭容这是哪里的话,圣上命老奴来服侍太上皇,原是怕下人粗笨。我也是着急侍奉好太上皇,有不周之处,还请昭容从中圆缓。”

牛昭容道:“那好,太上皇要见他们两个。”吐突承璀道:“遵旨。”命人押了空空儿和罗令则进来雅舍。李诵勉强扶着小黄门坐起来,摆了摆手。牛昭容道:“太上皇命你和你的人退出去。”吐突承璀迟疑道:“这个……”

牛昭容道:“难不成你还想从旁监视太上皇会客不成?”吐突承璀道:“不敢,老奴是怕这二人伤了太上皇。”牛昭容道:“太上皇若被他们刺死,不正趁了你心意么?”

吐突承璀冷汗直冒,尴尬万分,道:“老奴不敢有违太上皇圣意。”挥手带人退了出去。他因天黑未能认出罗令则就是因营救论莽热被通缉之人,不然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他来。

李诵指了指罗令则,牛昭容道:“太上皇问你是什么人?”罗令则刚上前两步,空空儿便拦在他面前,道:“这个人很危险,太上皇要多加小心。”罗令则冷笑道:“空郎以为我是来刺杀太上皇的么?不,他是我姊夫,我怎会杀他?”

房里所有人都呆住了,最惊讶的当然是李诵自己,他呆呆地望着罗令则,仿佛要从他脸上挖出什么秘密一般。罗令则道:“陛下不认得我,难道连自己的结发妻子也忘记了么?”李诵道:“你……你……你是……萧……萧……”指着罗令则的手指颤抖不止,显见心中激动之极。

一旁牛昭容和李忠言更是诧异不已,李诵自神秘中毒以来,一直不能开口说话,他适才竟然喊出了好几个字,当真是奇迹,一时惊喜交加。牛昭容长居宫中,甚是机敏,忙上前道:“空郎请先离开,日后有机会太上皇自会召见。”叫过一名小黄门,命他送空空儿出去。

空空儿见李诵神色大变,猜想罗令则所言不虚,只是料不到他如此年轻,竟然是太上皇的小舅子,一时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冒险救走论莽热,心中疑问虽多,却是没有机会多问,只得躬身道:“告退。”

出来勤政务本楼,却见吐突承璀正率领一大群神策军卫士守在门口,一见空空儿便上前拦住,道:“你不能走,圣上要见你。”

空空儿心道:“兴庆宫距离大明宫不算近,皇帝如何知道我来了这里?嗯,定是我进宫时就已经有人飞奔去通知了他。唉,他们本为血肉至亲的父子,竟到了儿子监视父亲一举一动的地步,难道权势真有那么重要么?”感叹一回,问道:“圣上为何要见我?”吐突承璀道:“圣上召见是莫大恩泽,还需要给你交代么?这就走吧,不过得委屈你一下。”

空空儿道:“是要绑我么?”吐突承璀道:“不是,你是圣上指名召见的人,说不定一步登天,谁敢绑你?”挥了挥手,一名神策军士从背后抢上来,拿一个黑布袋子套到空空儿头上,另有两人一左一右挟住他手臂。吐突承璀道:“这是惯例,得罪了。走!”

空空儿被人拉扯着往前走,曲曲折折、七拐八弯地走了不少路,忽然一阵凉意袭来,脚步声也变得空旷起来,隐隐有回音来回传递。他这才恍然大悟,以前罗令则曾经告诉他玄宗皇帝为方便出行,修建了一条秘密通道,即所谓的夹城复道,从大明宫开始,沿长安城的东城垣到达兴庆宫,再由兴庆宫通向曲江芙蓉园,他现在走的这条阴森森、空荡荡的路正是传闻中的夹城,吐突承璀命人蒙住他的眼睛,是不想让他知道出口位置。忽然又想到今晚遇到罗令则的情形,他如何能避开森严的守卫进入兴庆宫,莫非也是走的夹城?他既是太上皇的小舅子,又如何要花费心力营救论莽热,与朝廷作对?实在难以想通。

走了小半个时辰,回音忽然消失,呼吸也为之一爽,似是出了夹城。吐突承璀带着空空儿一路来到紫宸殿外,才命人取下他头罩,道:“你先等在这里。”自己先进去禀报,过了一刻,重新出来,领着空空儿进来便殿。

宪宗李纯正捉笔批览奏章,闻声放下毫笔,森然问道:“空空儿,太上皇派人找你什么事?”

皇帝一开口说话,空空儿立时就辨认出对方就是当晚在掖庭宫里点了许多灯烛审问他的人,想来将自己关押在宫中黑狱中也是出于李纯的授意,一时不知道今晚被召进大明宫是福还是祸。

不过在空空儿内心深处,却是对这位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年轻皇帝相当反感,这是因为他一直以来对太上皇李诵极有好感,得知李诵当了二十六年太子终于登基为帝后很是欣喜,知道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哪知道政局风云诡谲难测,李诵很快退位为太上皇,没有死在政敌之手,而是沦为儿子的囚徒,可谓莫大的讽刺。不过大唐多产不孝皇帝,如太宗李世民武力威胁父亲高祖退位,玄宗李隆基逼迫父亲睿宗交权,这二位反倒成了大唐乃至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英主。

一旁吐突承璀低声喝道:“圣上问你话,还不快答?”空空儿道:“也没有什么事,太上皇不能说话,全靠那位昭容转达,说是太上皇感激我当日用天河水救了他,问我想要什么赏赐。”

李纯道:“你怎么回答?”空空儿道:“我不过误打误撞,不敢索要赏赐。”李纯道:“嗯,很好。”重新拿过笔,往奏章上批了几字。又取过一件奏章,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过了许久,空空儿怀疑皇帝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在殿内,忍不住问道:“圣上还有其他事么?没有的话……”吐突承璀斥道:“放肆,圣上没有发问,你不得随便开口说话。”

空空儿心中愈发不以为然起来,这种忽视践踏他人的存在,就是宁可父子相残也要死命争夺的皇帝权威么?

忽听得李纯缓缓道:“朕有件事要你去办,你可愿意?”

皇帝语气虽然客气,空空儿一听就情知不妙,皇帝叫他办的事,定然与魏博有关。他虽厌恶藩镇,可毕竟名义上还是魏博武官。河北诸藩镇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暗通朝廷者不仅本人要被处死,家属亲族也一并诛杀,可谓十分残酷。他当然不是惧死,可是他多年来食魏博俸禄,几次遇险都是靠魏博威名才得以脱身,要他公然背叛魏博、为朝廷做事,确实是件为难之事。不过话说回来,他自己究竟还是大唐子民,难道要当面拒绝皇帝么?

李纯见他迟疑不答,果然面色一沉,很是不快。吐突承璀喝道:“空空儿,你敢当面抗旨么?这可是杀头的大罪。”空空儿道:“不敢。只是陛下交代的事一定非同小可,我在魏博官小职微,又得罪了不少魏帅心腹之人,怕是难以完成使命。”李纯道:“你都不知道使命是什么,怎么就知道会完不成?还是早有心要抗旨不遵?”

空空儿道:“我跟陛下一样,希望天下一家,所有藩镇都听朝廷的话,这样魏博既不用谋划去攻打别的藩镇,也不用日夜防着被别的藩镇夺走地盘,男人不用当兵,女人不必守寡,百姓安居乐业,再不受兵燹之苦。可事实并非如此,眼下割据分裂的局面非一朝一夕所能挽回,我一介村夫,更不能从中帮到什么。我生在魏博,答应要为魏博效力十年,这十年内,我始终是魏博的人,陛下要我对付魏博,我做不到,魏博若是要我对付朝廷,我一样也做不到。还请陛下体谅。”

他这番话虽然平实,却是真实情感流露,饱含复杂深沉的矛盾。李纯闻言耸然动容,半晌才道:“听说你跟侯彝是结拜兄弟,对么?”空空儿道:“是。”李纯道:“朕已经派人召他回京,预备擢升他为御史台监察御史,几日后就该到京师。你既不肯替朕办这件事,朕只好指派侯彝去魏州调查嘉诚公主过世真相。”

空空儿惊得呆了,一是皇帝如此精明厉害,竟然能想到用侯彝来要挟他;二是嘉诚公主过世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上次被进奏官押回魏博,曾穆在邸报中说了他不少坏话,节度使田季安不顾田兴求情,有心杀他,是嘉诚公主出面,说既然空空儿犯了错,就该以国法制裁。田季安本是前任节度使田绪第三子,亲生母亲地位卑贱,全靠嘉诚公主收他为嗣子才得以继承节度使的位子,对养母颇为敬畏,才同意将空空儿交给主管刑狱的推官邱绛审问。偏偏邱绛是个认真的人,认为空空儿杀人证据不足,空空儿由此才逃过一劫,说起来嘉诚公主也是对他有大恩的人,心道:“嘉诚公主还不到四十岁,我离开时还好好的,别说朝廷怀疑她死因可疑,就连我也觉得非比寻常,只是万一公主真是被魏博自己人害死,朝廷与魏博发展至兵戎相见,那可如何是好?”

李纯见他不答,挥手命道:“吐突承璀,空空儿既不肯应命,你这就送他出宫去吧。”吐突承璀躬身道:“遵旨。”转头道,“走吧。”

空空儿再无迟疑,上前单膝跪下,俯首道:“我愿意领命回魏州调查嘉诚公主之死,请陛下恩准。”李纯道:“你当真愿意?”空空儿道:“是。”李纯这才展露出一丝笑容,道:“好。你先留在京师几日,等与侯彝团聚后再启程回去魏州不迟,到时自然会有人跟你联络。”空空儿道:“是。”

李纯道:“吐突承璀,你这就送空空儿回去魏博进奏院。”吐突承璀道:“遵旨。”领着空空儿出来紫宸殿。

一名十二三岁的明媚少女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头撞在走在最前面的吐突承璀身上。吐突承璀以为只是普通宫女,正待喝骂,忽听见那少女咯咯直笑,登时认出她来,忙笑道:“公主殿下,你怎么玩到这里来了?”

那少女正是宪宗皇帝长女普宁公主,淘气顽皮异常,最为皇帝钟爱。普宁公主也不理睬吐突承璀,眼珠一转,落在一身布衣的空空儿身上,问道:“你是谁?”吐突承璀道:“他是……”普宁公主道:“我又没问你,他难道不会自己说么?”吐突承璀道:“是是。”空空儿道:“我叫空空儿,公主有礼。”普宁公主道:“呀,原来你就是空空儿,我听过你。”

空空儿更是惊奇,不知道公主在深宫中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吐突承璀知道公主天真无忌,生怕她随口吐露什么秘密,忙道:“公主,圣上正在便殿,老奴这就派人送你去。”普宁公主道:“嗯。”脚下却是不动,好奇打量着空空儿,问道,“你看起来倒是面善得很,果真如大娘娘所言……”

她生母寒微,口中的“大娘娘”自是指宪宗贵妃郭念云。吐突承璀大是着急,不待公主说完,上前一把拉住她,招手叫过一名小黄门,命他送公主去皇帝身边。普宁公主笑道:“那我去找父皇啦。空空儿,再见啦。”空空儿道:“是,公主走好。”吐突承璀生怕再出意外,催道:“快些走吧。”

因为大明宫到夜晚各城门均落锁封闭,即使是紧急开启也需要极为复杂的手续,且归素来与神策军不和的金吾卫把守,吐突承璀便命人将空空儿蒙了头,依旧从夹城中带出。

再出来时已经是长乐坊附近,空中传来淡淡的酒香,夹杂着桂花的味道,当是长乐坊徐氏所酿造的黄桂稠酒了,此酒名列十大名酒,果真是名不虚传。空空儿许久不曾畅饮,一闻见酒香不免垂涎欲滴,加上不愿意回去魏博进奏院,道:“现下已是夜禁,不如我到最近的坊区找家客栈将就一晚再说。”吐突承璀道:“圣上命我送你回去魏博进奏院,你想要我抗旨么?快些走吧,反正崇仁坊也不远。”空空儿道:“不瞒将军,我跟进奏官曾穆素来不和,他早有意杀我,我实在不愿意回去那里。”吐突承璀道:“圣上有旨,这可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

神策军卫士强行簇拥空空儿来到魏博进奏院门前,吐突承璀命手下拍开大门,道:“我是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有事要见你们进奏官。”魏博卫士听说是神策军中尉大驾光临,慌忙去叫曾穆。曾穆一边披衣一边赶出来,见吐突承璀携着空空儿站在门前,不明所以,笑道:“将军大驾光临,如何不叫人先知会一声?”

吐突承璀道:“嗯,这不是来了么。”自身后卫士中取过一柄长长的物事,剥掉外面的锦袋,却是一柄南诏浪剑,只是比空空儿原先那柄要新上许多。众人正不知所措时,吐突承璀道:“空空儿,这是圣上赐给你的兵刃,是十几年前南诏与我大唐重新结盟时进贡的方物。”

空空儿猜想这肯定宪宗的意思,一时想不明白,皇帝既要自己办事,为何又故意在魏博诸人面前示恩于己?这不是公然让魏博猜忌他、防范他么?当此情形,实在无奈,只得上前接剑谢恩。

吐突承璀指着空空儿笑道:“他是圣上点过名的人,我可是毫发无损地送来的,进奏官别再轻易喊打喊杀了。”

吐突承璀如今是这京师仅次于皇帝最有权势的人,旁人巴结尚且不及,曾穆今晚意外得以结识,自是要把握机会,忙道:“将军辛苦,这就请进去喝杯水酒吧。”吐突承璀笑道:“下次吧,圣上命我将人交给你,还等我进宫复命呢。”曾穆道:“是,是。”送走吐突承璀,这才回身冷笑道:“原来空巡官巴结上了新皇帝,难怪气势都不一样呢。”

空空儿只是不睬,曾穆便叫人预备好房间,送他去歇息。当此情形,又怎能安心入睡?一夜无眠。一大清早晨鼓响时,空空儿匆忙出门,赶到宣阳坊东门客栈,却只有精精儿一人在房里,聂隐娘昨晚就已经出去打探消息,至今未归。空空儿料想聂隐娘武艺高强,心思缜密,当不会有事,忙道:“你先留在这里,我去波斯公主门前看看。”

他昨晚在兴庆宫离奇撞见罗令则后,有意问过论莽热是不是藏身在宣阳坊萨珊丝府邸,料来昨夜罗令则无法轻易脱身,就算赶回来报信也是今早之事,若是论莽热当真藏身在萨珊丝那里,肯定会有所动静,所以他得赶快去监视。

精精儿道:“师兄,不如我跟你一道出去,总呆在房里,闷也闷死了。”空空儿道:“你腿上受过重刑,伤势最重,不完全好怎能走远路?万一留下什么隐疾,成了瘸子,你以后不但再也不能飞檐走壁,怕是也没有女人会喜欢了。”

精精儿吐了吐舌头,笑道:“瞧,还是师兄最了解我,知道我最怕什么。那好吧,师兄请先去办事,回来再跟我说说昨晚进宫有没有看见什么稀奇的宝贝,将来等我的伤完全好了,也可以溜进宫去大偷一把。”

空空儿摇了摇头,径直出来客栈。刚到波斯公主宅邸门前,便看见萨珊丝带着数名胡奴出来,上马往西而去。他心念一动,急忙跟上前去,只是萨珊丝等人所乘均为神骏,瞬间便不见了踪迹。追到西坊门处,向武侯铺的卫士打探道:“小哥可见到波斯公主一行出坊?”卫士道:“没有啊。”回头问同伴道,“你看见了么?”同伴笑道:“波斯公主那些好马谁都认得,从咱们眼前经过哪能不知道?她肯定是去了她自家开的萨氏酒楼吃早饭。”

空空儿忙问了萨氏酒楼地址赶过来,果见门前大槐树下拴着数匹高头大马,两名胡奴站在一旁叽哩咕噜地说着些什么。空空儿装出食客的样子,正要往里闯,一名胡奴早在去年舒王夜宴时就见过他,登时认了出来,上前扯住他大嚷道:“空郎来了。”倒像是债主抓到了欠钱不还的人一般。

空空儿正感难堪之时,酒楼里迅疾抢出数人,有胡人有汉人,将他扯进楼内,摁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环伺一圈,死死瞪着他,距离之近,连对方呼吸都听得见。

空空儿心道:“这些人个个身怀武艺,想来是萨珊丝暗中招募的高手。隐娘说得果然没错,萨珊丝并非安心当她的富足翁。”他倒也真沉得住气,既不跟这些人动手,也始终缄默不语,任凭他们在一旁虎视眈眈。

过了好大一会儿,有名胡奴下楼来,叫道:“公主请空郎上楼去。”围着空空儿的人这才闪身,让出一条路来。空空儿跟着胡奴上来三楼一间雅室,却见门外有四条彪形大汉执刀守卫,如临大敌一般。空空儿更是大奇,暗道:“该不会论莽热就藏在这里?萨珊丝又如何要命人带我来这里?莫非她怕论莽热行踪已经暴露,要杀我灭口?”心中暗生警惕,他未带兵刃,当下凝神戒备。

忽听得萨珊丝在房里道:“是空郎到了么?请进来吧。”空空儿应道:“是。”推门进去,却见房中席地坐着三人,萨珊丝坐在上首,右手坐着一名四十余岁的络腮男子,左手则是一名灰衣僧人,正是昨日傍晚见过的与吐蕃使者一道进城的和尚。

萨珊丝命胡奴掩门退出,这才道:“空郎请坐,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吐蕃使者徐舍人,这位是蜀中高僧延素上人,如今是朝廷贵客,住在鸿胪寺。二位,这位就是我适才提过的魏博巡官空空儿。”

空空儿惊愕异常,那徐舍人已站起身来,拱手道:“空巡官有礼。”空空儿问道:“你是吐蕃使者?”徐舍人笑道:“是。你是看我一身汉人衣服么?我是早上出来时临时换的,不过其实我自己也确实是汉人血统。”

不仅空空儿,就连萨珊丝也才第一次听说,失声问道:“尊使原来是汉人。”徐舍人道:“是,不过却是被大唐追杀不得不流落异域的汉人。先祖徐敬业起兵反抗武太后失败后,我徐家被满门抄斩,曾高祖虽侥幸逃脱,却在中原无法立足,只好逃到高原,以此为家,落地生根。”空空儿惊道:“你是徐茂公的后人?”徐舍人哈哈大笑,道:“原来还有人知道我祖先初出江湖的字号。”

空空儿口中的徐茂公本名徐世勣,字茂公,是隋末唐初风云一时的人物,以足智多谋著称,后投在李世民麾下,成为大唐开国功臣,因赐姓李,又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讳,改名为李勣,封英国公,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其人传奇事迹极多,如王世充降唐后,其部下单雄信勇健有名,李世民势必要杀之而后快。李勣以自己官爵和全部家产替单雄信求情,李世民坚执不允。与单雄信诀别时,李勣用刀从腿上割下一块肉,交给单雄信说:“我本来想随兄一起死,但既以此身许国,事无两遂。何况我死了,谁来照顾你的家人呢?此肉随兄入地下,以表我拳拳真情。”单雄信死后,李勣果然如家人般照顾他的妻子儿女,成为千古义气的典范,也更得太宗皇帝李世民器重。有一次李勣得了暴病,药方须用胡须灰,儒家礼仪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伤。李世民听说后毫不犹豫地剪下自己的龙须作为药,成为千古美谈。徐敬业为李勣长孙,从小善于骑射、有才智,袭爵英国公,历官太仆少卿、眉州刺史。高宗皇帝死后,皇后武则天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废中宗立睿宗,把持了全部朝政大权,引来朝野不满。刚好徐敬业因事被贬为柳州司马,赴任时途经扬州时同被与贬官南方的唐之奇、骆宾王等一起策划起兵反对武则天。徐敬业自称匡复府大将军,领扬州大都督,组织囚犯、工匠、役丁数百人,占有扬州,随即招集民众,以扶助中宗复位为号召,发布了由骆宾王撰作的《讨武曌檄》。檄其中称武则天“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言语犀利,文采斐然。据说武则天曾亲自阅读这篇痛骂自己的檄文,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一句时,十分感慨,叹息说:“失去骆宾王这样的人才,是宰相的过失。”徐敬业起兵后,应者如云,军队飞快增至十余万人。武则天派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统兵三十万人镇压。当时徐敬业的谋士有北上进攻洛阳和南下先取常州、润州两种主张,徐敬业听取了南进意见,先南渡长江攻陷润州。此时,李孝逸大军逼近扬州,徐敬业只得北还迎战,被李孝逸以火攻打败,徐敬业逃往润州途中被部下所杀。武则天睚眦必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不仅诛戮徐氏全族殆尽,还下诏追削李勣父子官爵,创坟斫棺,复本姓徐氏。可怜李勣历事高祖、太宗、高宗三朝,出将入相,位列三公,极尽人间荣华,做梦也想不到会被孙子徐敬业牵累,落了个家族倾覆、破家人亡的下场。

最令空空儿吃惊的还不是徐舍人的身份,而是昔日李勣被朝廷倚之为“长城”,戎马半世,至死都在与夷狄羌狄交战,却不料后人已混迹其中,并在吐蕃出任高官,实在是莫大的讽刺。那僧人延素便是四年前吐蕃大举进犯大唐时掠获的人口,本要当作俘虏押回吐蕃作为奴隶役使,到盐州时,碰巧遇到换防此地吐蕃将领徐舍人,遂将几千汉人俘虏召集一处,道:“大家不要怕,我本汉人五代孙,从前武太后杀唐宗室,我祖先建义不果,子孙流落绝域,至今已经三代。虽然我们几代居此,有兵有地,然思本之心,无忘于国,我这就放你们回去。”有机智之人趁机游说徐舍人归义返唐,徐舍人叹道:“我徐氏在吐蕃日久,旌属繁衍已多,无由自拔归汉了。”于是命延素带领众人返回唐境。

空空儿问道:“那么徐将军这次来长安,为的是什么?”徐舍人道:“当然是来与你们皇帝讲和。吐蕃、大唐战争连年,各有损伤,我劝过赞普,他也不想看到这种局面继续下去,有意求娶汉家公主,从此结为亲家,永息兵戈。”延素合十道:“善哉善哉,徐将军此行,实乃大大造福苍生之举。”

空空儿听说,不由得惊奇地望了萨珊丝一眼,她之前与罗令则合谋营救论莽热,又雇请王景延刺杀西川节度使韦皋,无非是应论莽热所求,要施恩于他,以求更大回报,可果如徐舍人所言,一旦和谈成功,论莽热自可大方离开中原,无须再借她之势力,还会如她所愿么?

却见萨珊丝神色无异,仿佛并不在意此事,又似乎跟此事毫无关系,可若是她手中没有论莽热,徐舍人又何须一大早来宣阳坊见她?

果听见徐舍人道:“公主之前为内大相一事出力甚多,我吐蕃自会知恩图报,以后凡是打有公主狮子印记的商人经过西域,我们不但不抽税,还会派兵沿途护送。”空空儿心道:“这回报未免与萨珊丝的期待差得太远。”

不料萨珊丝却笑道:“甚好。不过到眼下内大相仍是朝廷通缉重犯,我无法将他公然交出。”徐舍人道:“这是自然,这件事要做得干净利索,不能跟公主有任何干系。不过我想先见一见论莽热,不知道是否方便?”

萨珊丝重重看了空空儿一眼,道:“徐将军很快就会得到皇帝召见,请先回去鸿胪客馆,以免有人起疑。稍后我再派人与将军联络。”徐舍人倒也干脆,当即站起身来,道:“如此,我等先告辞。”萨珊丝道:“空郎请稍候,我去送送将军和上人。”空空儿道:“是。”

徐舍人似还有话要对空空儿说,想了一想,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抱拳道:“空巡官,有机会再见吧。之前赞普听信奸人谗言,许诺与你们魏帅联兵,怕是无法成行了。而今中原四分五裂,你们魏帅即便真能夺去河东等地,必会被藩镇群起而攻之,不如安心守护魏博,孜孜求治,兵精粮足,百姓安觉乐业,自是一方乐土。这些话都是我肺腑之言,还望空巡官转达给魏帅。”

空空儿道:“是。也望将军多劝贵国赞普,不要再发兵侵扰我西北、西南边境。”徐舍人道:“这是自然。”

空空儿又问道:“还有一事,不知道将军是否方便告知,昨日进城时那囚车里的人是谁?”徐舍人道:“噢,他是贵朝郭令公的孙子郭钢,当今皇帝贵妃的堂兄。”空空儿道:“是他,我早该猜到的。”

郭钢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第三子郭晞长子。郭晞自幼善于骑射,年轻时常随父亲参加征战,因勇敢善战而被授于左赞善大夫官职。其子郭钢一直在朔方节度使杜希全幕府为官,杜希全因其是名将之后,信任有加,任其为丰州刺史。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郭晞从中大肆阻挠,说儿子弱不任事,不堪大用。不久后德宗皇帝派使者到朔方召郭钢回朝,郭钢就此逃奔吐蕃。因其是郭子仪之孙,此事曾轰动一时,郭晞也受牵连被罢官。

徐舍人道:“郭钢前次擅来京师,处事不当,绑架舒王,惊吓公主,引起满城风雨,又失手杀死金吾卫大将军郭曙,赞普命我将他捆送中原,献给皇帝,略表心意。”

空空儿这才知道当晚与大将军郭曙争吵的人就是郭钢,他大约是怕刺杀舒王时已被叔父认出,暴露身份,所以连夜来找郭曙,结果失手将叔父推在大石上撞死。

徐舍人道:“空巡官,眼下多有不便,咱们找个时间再好好谈上一谈。”空空儿道:“是,将军好走。”遂拱手作别。

萨珊丝送徐舍人和延素出去,门口四条大汉却不跟走,依旧守在两边,显是留下来看守空空儿。空空儿本无趁机逃走之意,他虽然不知道萨珊丝为何丝毫不加忌惮,让自己参与这次与徐舍人机密谈话,但料来她有恃无恐,一早已经洞悉魏博也有过营救论莽热的行踪,预备拿此来要挟自己。

只听见外面马蹄得得,大约是徐舍人等骑马去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见萨珊丝进来,笑道:“空郎是何时回长安的?”空空儿道:“昨日。”萨珊丝道:“你一回来就赶着来跟踪我,是想找到论莽热么?你也听到了,徐将军奉赞普之命来向皇帝谈和,眼下这种局面,还能谈不成么?所以论莽热对你们魏博已经没有用处了。无论如何,吐蕃都不会发兵襄助你们魏博夺取河东之地。”

空空儿心道:“原来她以为我是奉魏博之命来寻找论莽热。”当下不动声色,问道,“公主如何知道这些?”萨珊丝“咯咯”笑道:“我知道的事可比空郎想的多多了。当初侯少府将刘叉藏在袄祠中,不也是我在暗中帮忙么?”空空儿道:“原来是公主仗义相助,这可要多谢了。”

他适才听了徐舍人一番话,已经息了要杀论莽热之心,眼下最要紧的是吐蕃与宪宗皇帝和谈成功,这样不但是帮朝廷、帮边关百姓,也是在帮魏博,再去刺杀论莽热只会节外生枝,只是如此一来,要救出陷在蜀中的赵存约就得另想办法。只是他尚不知道萨珊丝的真实心意,问道:“那么公主是要将论莽热交给吐蕃使者一行了?”

萨珊丝道:“嗯,这件事我不便出面,空郎当然也不便出面,还是让旁人去办比较合适。”空空儿道:“如此,我就告辞了。”萨珊丝笑道:“嗯,空郎是个聪明人,我可不希望跟你成为敌人。”空空儿道:“公主有恩于我义兄侯彝,空空儿不敢忘记。”萨珊丝道:“好,罗郎果然没有看错空郎。”

空空儿心道:“原来罗令则早有预谋,让她事先施恩于我和义兄,为的就是日后索要回报。”猜想她还不知道昨晚罗令则已经失陷在兴庆宫一事,也不多提,告辞出来。

回来客栈中,聂隐娘亦刚好回来,空空儿闻声到她房间。聂隐娘脸有疲倦之色,道:“论莽热不在宣阳坊中。”空空儿道:“隐娘如何知道的?”聂隐娘道:“我昨夜擒住了一名萨珊丝心腹侍女,拷打了她一夜,她说从来没有见过论莽热,而且也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罗令则。我猜这一切都是罗令则策划,他人既然从来没有出现过,论莽热也应该不在那里。”

空空儿道:“我昨晚在兴庆宫遇到了罗令则。”聂隐娘大吃一惊,道:“他怎么会在兴庆宫?”空空儿道:“我也不知道。”大致说了昨晚经过。

聂隐娘听说嘉诚公主去世,沉默许久,才问道:“你昨晚回进奏院可听说此事?”空空儿道:“没有。”聂隐娘道:“若是嘉诚公主当真死于意外,你要如实禀报皇帝么?”空空儿自是明白她话中深意,一时迟疑不答。

聂隐娘道:“空郎,我不希望你那么做,不然我为了魏博着想,一定会杀了你。”空空儿苦笑道:“当日我失信于进奏官,未能按时查出割喉凶手,隐娘就该杀了我。”聂隐娘道:“你自然是看轻生死,可知道活着的人还要忍受多少痛苦。”

空空儿无言以对,半晌才道:“论莽热现下不能杀了,吐蕃使者此行是来议和的。”简略说了一下适才见到萨珊丝和徐舍人的情形。又道,“当日隐娘本来就是说要拿王景延换尊夫,拿论莽热换我,不如我们立即去追查王景延下落,刘辟恨她入骨,一样可以拿她人头换回尊夫。”聂隐娘道:“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空郎,你行踪已露,不能再住客栈,不然只会令人起疑,你先带着精精儿搬回进奏院。”

空空儿见她神色似不愿意就此放过论莽热,还待再说,聂隐娘道:“我忙了一夜,确实累了,先歇息一下,午饭后我去进奏院找你商量。”

空空儿只得道:“是。”掩门出来,回房对精精儿说得搬去魏博进奏院。精精儿本就喜欢热闹,一想到进奏院中肯定有婢女服侍,当然更加乐意。曾穆见空空儿带着师弟搬回进奏院,也无话可说,倒真拨了两名婢女专门来照顾精精儿。

空空儿一夜未睡,安顿好精精儿便自己回房躺下,隐隐听到隔壁传来精精儿笑声,知道他又与婢女调笑上了,不禁苦笑。

一觉睡到下午,有人来敲房门,问道:“空郎在么?”空空儿听出是聂隐娘的声音,慌忙起床去开门。聂隐娘进来径直道:“我大约猜到论莽热藏在什么地方了,一定在十六王宅舒王府邸。”空空儿道:“舒王府邸?这怎么可能?”

聂隐娘道:“你可记得当晚我们去绑架舒王时,罗令则从旁出手缠住王翼,救了舒王?”空空儿道:“记得,可那不过是个意外。”聂隐娘道:“你觉得是意外,这却是罗令则结识舒王的好机会。”

空空儿记起那晚去罗令则家借宿时,正好遇到舒王派人来请罗令则去参加宴会,道:“可舒王贵为皇子,为何要冒险收留论莽热人呢?”

聂隐娘道:“按照之前的情形,论莽热逃回吐蕃,必然要发兵报仇,对朝廷不利,这件事上,能得好处的只有舒王。他本来是储君最热门的人选,只是金吾卫大将军郭曙意外身死后,他失去强援,偏偏太子中毒未死,终于失去了机会。我猜一定是罗令则说服他与论莽热结盟。不过十六王宅有宦官和神策军严密监视,舒王失势后更是如此,他们要互相联络,一定要有条通道,说不定罗令则故伎重施,也挖了一条地道通到舒王宅邸下面。”

空空儿知道她一心想杀论莽热换回赵存约,劝道:“十六王宅戒备森严,论莽热未必就在其中。隐娘,我还是那句话,论莽热眼下有益和谈,轻易杀不得。不如我先去成都,换尊夫出来。”聂隐娘道:“这么说,若是我坚持要去杀论莽热,你是要阻止我了?”空空儿道:“隐娘是最明事理的人,应该知道留着论莽热,对朝廷和魏博都好。”

忽听门外有人道:“你还会心向魏博么?”曾穆推门走了进来。空空儿道:“隐娘你……”聂隐娘道:“抱歉了,空郎,你得暂时受点委屈。”

空空儿料来聂隐娘一心要杀论莽热,要关押自己防止意外,退后几步,抓起那柄皇帝新赐的浪剑,正欲强闯出去。曾穆拍了拍手,镣铐声响,几名卫士架着精精儿拖了进来。

曾穆握住精精儿下巴,道:“空空儿,你敢动一下,我就在你师弟脸上划上一刀,如此俊美一张脸,划伤可就再没有女人喜欢了。”精精儿笑道:“就算我精精儿破了相,一样有女人喜欢。师兄,你不用管我。”空空儿摇了摇头,放下剑来。曾穆道:“到底是师兄弟情深。”命卫士拿镣铐上前锁了空空儿手脚。

聂隐娘道:“进奏官先将他二人关起来,等我取下论莽热人头再放他们出来。”曾穆笑道:“隐娘尽可放心去办事。”命人押空空儿、精精儿去地牢囚禁。

一行人刚出院子,便有一名卫士飞奔进来禀道:“朝廷跟吐蕃的和谈成了,皇帝今晚在麟德殿宴请吐蕃使者和百官。据说不但要赦免论莽热,就连之前所有被发配江淮为奴的俘虏也要一并放回吐蕃。”

空空儿忙道:“隐娘,你不可轻易去行刺,不然事情败露后会牵累魏博。”他知道聂隐娘最在意的就是魏博,想以此来打动她,不料她睬也不睬,只昂首朝前走去。

精精儿叫道:“姊姊!”聂隐娘当即顿了一顿。空空儿忙道:“论莽热刚刚被皇帝赦免,他的首级对刘辟已经失去意义,隐娘你……”还想再劝,却被卫士强行拖走。

地牢阴湿,又不见天日,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照明。空空儿扶精精儿坐在地上,道:“抱歉,师弟,这次是我连累了你。”精精儿笑道:“我们师兄弟同时坐牢,这也是破天荒头一遭,有什么可抱歉的。”空空儿道:“你忘记了,当年咱们在峨眉山学艺,你我下山偷酒被师傅发现,不也一起被罚面壁三天么?”精精儿道:“是啊。”二人回忆起旧日时光,一起大笑了起来。

精精儿问道:“你那位朋友,当真能救出玉箫么?”空空儿道:“嗯,她本事比我大得多,她说她有办法,就一定能做得到。”精精儿道:“嗯,那我就放心了。”

空空儿道:“你很喜欢玉箫么?”精精儿失笑道:“她?怎么会呢?我只是同情她,好端端的一个小娘子,依附在韦皋那样的人身边,成天担惊受怕。不过现下韦皋死了,希望你那位朋友救出她后,她能过上舒心的日子。喂,师兄,你这些年过得怎样?”空空儿道:“嗯,还好。”精精儿道:“有没有遇上喜欢的女子?”空空儿道:“这个嘛……”

他二人均对政事淡漠,既无力阻止事情发生,也只能随遇而安,好在有师兄弟作伴,终于可以将各自分别多年的事情好好说上一说。

到了次日,数名卫士拥进地牢,将空空儿拉了出去。空空儿道:“我师弟呢?”领头卫士道:“进奏官只命带空巡官一人。”将空空儿押来议事厅。聂隐娘和曾穆正在议事,空空儿见他们神色,似乎还没有动手刺杀论莽热,心下略略舒了一口气。

曾穆转头冷笑道:“空巡官果然了得,前日回京,晚上即见到了皇帝,神策军中尉亲自送回进奏院。昨日吐蕃与朝廷和谈刚成,今日就有吐蕃使者徐舍人派人来邀请你赴宴。”

空空儿这才知道为何带自己出来,多半论莽热也会出现在此宴会上,聂隐娘一定想利用这个机会。

聂隐娘道:“进奏官,请你下令开了空郎镣铐,我想单独跟他谈上几句。”曾穆道:“好。”命人去了空空儿手足禁锢,带人退了出去。

空空儿道:“隐娘应该知道我不赞成你去刺杀论莽热,你们若放了我,我一定会阻止。”聂隐娘道:“我知道。”空空儿道:“如今论莽热已经是朝廷座上宾,隐娘杀他又有何用?不如我与隐娘一道去追查王景延下落。”

聂隐娘道:“你道我是为了自己么?听说论莽热被软禁在崇仁坊时,日日夜夜咬牙切齿、怒骂大唐,他逃脱后立即收买王景延去西川刺杀俘获过他的韦皋,这样的人,一旦回到吐蕃,必会兴兵杀回来报仇。说不定要重提与魏帅联兵一事,我可不愿意魏博因为这样一个疯子穷兵黩武,大兴战事,所以我非杀了他不可。”

空空儿道:“即便论莽热一心复仇,可如今吐蕃与朝廷和谈已成,论莽热身为臣子,怎敢不听赞普号令?”聂隐娘道:“且不说论莽热家族势力雄厚,把持吐蕃朝政,单说吐蕃赞普多是反复无常之辈,昔日文成、金城两位公主先后下嫁绝域,带去大量书籍、医药、技工,吐蕃强大后的回报则是夺取了大唐河西、陇右、西域之地。贞元三年,吐蕃赞普诡称与大唐结盟,朝廷派出使者往平凉会盟时,吐蕃突然发兵劫盟,副元帅判官路泌、会盟判官郑叔矩均被俘去,至今陷在绝域未归。你又怎么说?”

空空儿道:“可你若杀了论莽热,破坏和谈,吐蕃不一样要兴兵向朝廷报复?”聂隐娘道:“不对,杀了论莽热恰恰有利于和谈,等于为吐蕃国内的主和派清除了一个大大的障碍。况且我本来就不是朝廷的人,论莽热即使死在长安,也算不到朝廷头上。”

空空儿听了她这番高谈阔论,一时呆住,半晌才道:“进奏官为何也赞成隐娘杀论莽热?”言下之意无非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希望跟吐蕃联兵去夺取河东之地,应该是不主张论莽热死的。

聂隐娘道:“进奏官认为杀死论莽热能破坏和谈,令长安大乱,对魏博有益,所以极力赞成。空郎,确实如你所言,论莽热人头已经对刘辟无用,我不顾夫君陷在西川,执意冒险行刺,你该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也不需要你从旁帮我,你只要装作若无其事赴宴就好。”

空空儿自觉亏欠聂隐娘良多,也深信她跟曾穆不是一路人,当即道:“那好,请隐娘让进奏官放我师弟出来,他身上有伤,受不了地牢寒湿。”聂隐娘道:“这是自然。”到门口叫曾穆进来,道:“空郎已经答应要从旁协助刺杀论莽热,进奏官这就派人放了精精儿吧。”曾穆笑道:“总是隐娘有办法对付空空儿。”挥手命人去地牢放精精儿出来。

空空儿道:“宴会是什么时候?”聂隐娘道:“今日中午,在宣阳坊萨氏酒楼。”空空儿道:“那是波斯公主萨珊斯所开,我去过那里。”当即根据记忆详细说了四周地形以及楼内情形。聂隐娘道:“多谢空郎。”

空空儿道:“可为何是在中午,而不是晚上?”曾穆道:“人家吐蕃使者现今是朝廷贵宾,可是忙得很,晚上鸿胪寺有招待宴会。”空空儿道:“中午更好,不然晚上夜禁后坊门关闭,隐娘得手后也只能藏在宣阳坊里等待天明,万一金吾卫连夜派兵封锁坊区,那就不容易逃脱了。”聂隐娘道:“嗯,我也是这么想。空郎,你先回房梳洗,换身衣服,略作歇息,再动身去宣阳坊。”

空空儿回来院子,却见院中树下有数名卫士徘徊顾望,猜到他们是曾穆派来监视自己和精精儿的,也不说破,进来精精儿房间,却见他正半躺在卧榻上,四名婢女环伺周围,正喂他饮酒吃食。

空空儿道:“师弟!”精精儿坐了起来,笑道:“瞧,刚刚还在地牢,转瞬又是温香软玉,真好像是做梦一般。师兄,你是不是答应了要为他们去做事?”空空儿道:“不是,只是有人来邀我赴宴,他们不得不放我出来。你在这里安心养伤,我去去就回。不过你的伤没好,酒色伤身,可别太过了。”精精儿道:“是。”嘴里应着,手上却是不停,揽住一名婢女的纤腰,往卧榻上倒了下去。

空空儿回到房中,见房中已经有婢女准备好热水,见他进来,便欲上前服侍他沐浴。空空儿忙道:“我自己来,你们先出去。”脱下衣裳,到浴桶中泡了一刻功夫,穿好衣服出来。曾穆正守在进院奏大门口,问道:“空巡官不带兵刃么?今日要赴的可是鸿门宴。”空空儿也不答话。

曾穆便命人牵了一匹马给他,道:“你即使不为魏博着想,也该多想想隐娘,她可是几次为你说情救你性命。”空空儿道:“进奏官放心,隐娘于我仿若姊姊一般,我绝不会令她身陷险境。”曾穆道:“好,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到宣阳坊接应隐娘,就安心等你们的好消息。”

空空儿不紧不慢地来到宣阳坊。萨氏酒楼并不在繁华之地,周遭林木翳如,甚是僻静,可见萨珊丝开此酒楼不过是有个自己的地方宴请宾客,并不是要经营赚钱。楼门前有数名华服胡奴侍立,见空空儿到来,一人慌忙迎上来笑道:“空郎可是来得早了,徐将军人还没到,不过公主和几名贵客已经到了。”空空儿点点头,将马缰交给那胡奴,道:“有劳。”

上来二楼大堂,却见堂中站有不少胡奴婢女,个个盛装打扮,波斯公主萨珊丝正陪坐一名胡人身边,与他密密低语。一旁窗下站有两名僧人,一人是昨日见过的延素,另一人空空儿也认得,竟是青龙寺住持鉴虚。空空儿一时不知道他如何也在宴会上,但见他与延素交谈甚欢,料来也是旧相识。

萨珊丝见空空儿进来,忙起身迎上前来,笑道:“空郎来得正好,我来为你介绍贵客,这位是吐蕃内大相论莽热。”空空儿吃了一惊,见那论莽热凶神恶煞,满脸是饮恨阴毒之色,确如聂隐娘所言,一看就是个极不好惹的角色。

却听见论莽热问道:“你是魏博的人?”语气极其倨傲,桀骜不恭。空空儿道:“是。”论莽热道:“你们魏帅好么?”空空儿道:“大相有心,魏帅安好无恙。”论莽热道:“那就好。”

萨珊丝又引见鉴虚,空空儿道:“我在青龙寺见过住持。”鉴虚却已经不记得他,道:“空巡官何时到过青龙寺?”空空儿道:“去年,不过随意游览罢了。贵寺无本、无可两位师傅可还好?”鉴虚道:“无本?你是说贾岛么?他已经还俗了。无可还在寺中,很好。”

正说着,楼下有人叫道:“将军到了。”随即有一群人上楼来,众人忙迎上前去,只有论莽热坐在原地,动也不动。

数名吐蕃卫士簇拥着徐舍人上来。一见面,徐舍人就抱拳道:“抱歉了,来得迟了,鸿胪寺里有不少事情,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萨珊丝道:“吐蕃与朝廷和约谈成,将军少不得要忙碌一番。”徐舍人道:“今日我做东,只宴请你们这几位朋友,大伙儿别客气。”走到论莽热身边,躬身行礼道:“徐舍人参见内大相。多年不见,内大相可还安好?”论莽热阴沉着脸,神态冷漠,也不答话,只是摆了摆手。

空空儿一旁看见,心道:“隐娘说得果然没错,这论莽热在吐蕃位高权重,若是他回国后坚持兴兵侵唐,怕是徐舍人也无力阻止。”不由得对聂隐娘的远见卓识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一想到将来有朝一日也许真会因为魏博背叛朝廷与她为敌,不免又惴惴不安。

桌案早已经摆好,萨珊丝忙命人上酒上菜。徐舍人和论莽热并排坐了上首,萨珊丝和空空儿依次坐在左首,延素与鉴虚则坐了右首。酒菜如流水端上来,每人的桌案前都摆得满满当当。一队靓装乐妓各执乐器,鱼贯进来坐在右面墙边。丝竹声一响,便有另一队女子翩翩舞了进来,一色白色纱衣,酥胸半露,各自用绿色流苏璎珞蒙着脸,取“苏幕遮”之意。白衣绿面,宛若清水芙蓉,极是养眼。

徐舍人本是个粗豪之人,只想借接回论莽热之机宴请几个新结识的朋友,想不到萨珊丝如此有心,安排了歌舞助兴,很是欣喜,忙举杯道:“我生于边荒,不识大唐音乐,昨晚在麟德殿已大开眼界。公主精心安排,我深以为幸。今日虽然我做东,却算不上真正的东道主,而今大唐、吐蕃一家,各位以后有机会也要去我们逻娑看看。来,我们一起干一杯。”

众人便一起举杯,只有论莽热一动不动,局面煞是尴尬。忽听见楼外有人大叫道:“神策军追捕逃犯,快些让开。”又有人叫道:“快,快拦住他们!”只听见脚步声纷纷沓沓,似有不少人正朝这边赶来。

徐舍人皱眉道:“你们去看看怎么回事?”几名吐蕃卫士应声奔下楼去。萨珊丝使了个眼色,又有几名胡奴奔了下去。

忽听见楼外金刃交接声大起,似有人正在搏斗,丝竹声嘎然而止。正愕然间,一名舞妓忽然亮出一柄白刃,朝堂中上首直奔过去。

空空儿习武之人,反应要比寻常人敏捷许多,况且他知道聂隐娘今日要来行刺,一直处在极度的警惕当中,那舞妓袖中一甩出短刀,他便已经觉察,心道:“这是隐娘么?她怎么会想出假扮舞妓的法子?我倒是真不知道她原来还会跳舞。”

迟疑间,白光已经如流星般闪过眼前,不过她要刺的却不是论莽热,而是论莽热身边的徐舍人。空空儿“哎哟”一声,这才醒悟过来这白衣舞妓不是聂隐娘。他与徐舍人之间隔了萨珊丝和论莽热,距离甚远,不及相救,匆忙间抓起面前的羊腿掷出。那舞妓白刃已近徐舍人胸前,被羊腿一打,刀尖一偏,登时在徐舍人胸口上划出一个大口子。徐舍人“啊”了一声,仰天便倒。

空空儿急忙要冲过去相救,却被萨珊丝一把扯住手臂,叫道:“空郎,我好怕。”空空儿跺脚道:“公主快些放手。”萨珊丝干脆死死抱住空空儿腰间,说什么也不放手。

却见那舞妓跃过桌案,一脚踩住徐舍人大腿,举刀狠狠朝他心口刺下。一旁忽扑过一人,正巧挡在刀尖上,短刀直没入背,却是延素舍命相护。舞妓拔出短刀,一脚踢开延素尸首,后面两名吐蕃卫士已经拔出刀来,刀光霍霍,朝那舞妓攻去。

堂内早已经大乱,乐妓、舞妓、婢女、胡奴争相往楼梯口涌去。空空儿见情形危急,道:“公主,得罪了。”扯脱萨珊丝双手,将她甩倒在一旁。萨珊丝见论莽热尚坐在一旁,忙爬起来,上前扶起他拉到一旁,问道:“大相可还好?”论莽热点了点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舞妓与吐蕃卫士相斗。那舞妓武艺极为高强,两刀就了结了一名卫士,又一脚将另一卫士踢翻在地,举刀追上勉强爬起的徐舍人,正待刺下,空空儿已经几个箭步赶到,伸手抓住她发髻往后一带,登时将她满头的步摇、珠钗一同扯了下来。那舞妓披头散发,面上的璎珞也脱落一地,侧过头来,空空儿登时认出她来,竟然就是王景延。

忽听见房顶“嗤啦”一声,房瓦被揭开一大片,破洞中又有一蒙面人垂绳而下,正巧落在论莽热身后,举起匕首就朝他后心一刀扎下。论莽热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只紧紧握住萨珊丝的手。萨珊丝吓得魂飞天外,忙叫道:“来人!快来人!”忽觉得背心一阵刺痛,一时不知道是谁在后面暗算自己,想要回过头去,却是无力扭动身子,“啊啊”两声,终于朝前仆倒在地。她是波斯公主,还没有结婚生子,如果就此死去,萨珊王朝将在世上再无传人,一时间,心中百般不甘,身子却逐渐冷了下去。

却听见鉴虚道:“哎呀,不好了,快来人!快来人!”

楼外也是刀光剑影,乱成一团,神策军正在围捕几名逃犯,那几人举刀抗拒,勇猛无比,与神策军卫士打作一团。奉命赶出来查看情形的吐蕃卫士见神策军明明人多势众,却始终拿不下几名逃犯,不但不济,还被逃犯冲破包围,向酒楼里面冲来,忙拔出刀来,加入战团。领头的神策军军官忙叫道:“吐蕃使者退下!快退下!来人,快些将吐蕃使者拉开,以免被逃犯误伤!”

外面惊天动地,根本听不到酒楼上的动静。鉴虚走到窗口又喊了几声,还是无人理睬,急中生智,搬起一张桌案连酒带肉自窗口丢了下去,叫道:“出事了,快来人。”

王景延与空空儿斗过几招,见他功夫了得,怕是今日再难以得手,又见萨珊丝也倒在了血泊中,一时不明究竟,当即且战且走,朝窗口退去。空空儿急忙叫道:“王景延!”

那刺死论莽热的黑衣人正是聂隐娘,闻声果然回过身来,从旁侧夹攻王景延,一个侧滚,一刀将她左腿划中,旋即向空空儿使了个眼色,攀了那条绳子,从破洞中爬上屋顶。

空空儿虽不解聂隐娘为何要自己退开,但也依言不再出手阻拦,忙赶过去扶住徐舍人,问道:“将军要紧么?”见他伤口并不致命,虽不断有鲜血涌出,然颜色鲜红,王景延短刀上并没有下毒,这才松了口气,当下用手按住他伤口,助他止血。

却见大批人涌上楼来,有胡奴,有吐蕃卫士,也有神策军卫士,见楼上一片狼藉,数人倒在血泊中,一名白衣女子裙裾上染了鲜血,正援绳攀上屋顶,尽皆呆住。鉴虚见大援来到,忙指着王景延道:“刺客!她是刺客!”

神策军卫士反应最快,执刀冲上去,却是迟了一步,王景延已经爬上屋顶,回身割断绳索。

几名胡奴抢过来扶起萨珊丝,却见她已经气绝身亡,登时放声大哭了起来。他们事先被萨珊丝授意缠住吐蕃卫士,无论楼上发生什么动静也不准他们上楼,但此刻上来,死的却是公主而不是吐蕃使者,不免又悲又惊,全然不知所措。

楼外的打斗早已经歇止,逃犯尽被神策军捕走。神策军一边派兵去追捕王景延,一边将萨氏酒楼封锁,任谁也不准进出。过了好大一会儿,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才带人到来,命人立即送徐舍人去治疗伤,道:“实在抱歉,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徐舍人摇了摇头,道:“将军不必道歉,是论莽热要杀我,刚才那刺客是他派来的。”

除了胡奴预先知情外,余人都吃了一惊。吐突承璀奇道:“尊使何以知道刺客是内大相所派?”徐舍人道:“适才刺客要杀我,论莽热坐在一旁相观,露出得意之色,他是要看着我死。我知道他不想与大唐和谈,杀了我,他回吐蕃去会向赞普说是大唐杀了我,这样就有理由再次兴兵开战。”

吐突承璀心道:“这徐舍人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这样的解释最好不过。”忙道,“如此,还要劳烦尊使向赞普解释清楚。”徐舍人道:“这是当然。不过刺客是论莽热所派,他自己和萨珊丝公主又是被谁所杀,还望将军调查清楚。”

吐突承璀道:“尊使也在场,没有看清楚么?”徐舍人道:“没有,适才情形太乱,还要多亏空巡官出手相救。”转头望着延素尸体,想到他本是方外之人,为促成和谈跟随自己来到京师,又为保护自己而死,心中倍感凄凉。

吐突承璀道:“尊使放心,我一定会给尊使一个交代。请先回鸿胪寺疗伤,我自会派兵护送。”徐舍人道:“好。”朝空空儿拱手道:“多谢空巡官援手。”空空儿道:“将军何须客气?只可惜援救不及,徒令将军受伤、延素上人丧命。”徐舍人深深叹了口气,带了自己人先下楼去了。

吐突承璀急急走到空空儿面前,问道:“你刚才人就在这里,是谁杀了论莽热?”空空儿摇了摇头。

吐突承璀道:“你是不愿意说,还是不知道?”空空儿道:“适才那女刺客名叫王景延,一年前万年县尉侯少府曾因翠楼命案发过她的图形告示,她腿上受了伤,走不了多远,将军不如尽快调派人手往四周搜捕。”吐突承璀道:“用得着你来教我怎么做事么?快说,是谁杀了论莽热?”见空空儿不答,当即叫道:“来人!”

忽听得鉴虚招手叫道:“将军!”吐突承璀应了一声,忙过去道:“上人在此,老奴一心急,多有怠慢,实在抱歉。”竟是对鉴虚自称“老奴”,极为恭敬客气。空空儿不知道鉴虚是皇宫常客,经常为皇帝、后妃说法讲经,见状更是惊疑。鉴虚低声对吐突承璀耳语了一番,吐突承璀连连点头,鉴虚重重看了空空儿一眼,这才扬长而去。

吐突承璀一直送到楼梯口,等鉴虚下楼出门,这才回过身来,道:“空空儿,我本来可以将你拘回神策军大狱关押,看在你救了吐蕃使者的份上,今日暂且放过你。你去吧。”空空儿道:“是,多谢将军手下留情。”

他口中应着,脚下却并不直接离开,而是走到论莽热和萨珊丝的尸首前。他本来以为是聂隐娘先杀了论莽热,又因为什么别的缘故又杀了萨珊丝,可适才他听吐突承璀只追问杀论莽热的凶手,一句不提波斯公主,似乎已经知道谁是杀死萨珊丝的凶手,不免起了疑心。只见论、萨二人均是背心中刀,向前仆倒在地,只是论莽热流出的是黑血,萨珊丝流出的是红血。空空儿这才明白为何适才聂隐娘一刀刺伤王景延便即退开,原来她为保万全,早已经往匕首淬了毒药。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论莽热是聂隐娘所杀,萨珊丝又是被谁从背后一刀杀死呢?

正思忖间,忽听得吐突承璀厉声喝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空空儿当然不能指出尸首伤口疑点,不然只会暴露聂隐娘,只好道:“我这就走。”

宣阳坊已经戒严,到处是全副武装的神策军和金吾卫士,进出坊门之人都被反复盘查。一直到快夜禁时,空空儿才得以离开宣阳坊,回到进奏院。门口早有卫士在等候,一见便笑道:“空巡官可算回来了。”空空儿猜到聂隐娘有曾穆派人暗中接应,早已脱险,还是问道:“隐娘回来了么?”卫士道:“早回来了,正在议事厅等着空巡官呢。”

空空儿忙赶来议事厅。聂隐娘果在议事厅与曾穆商议着什么,见空空儿进来,忙起身道:“空郎,我正等你回来去看一个人。”空空儿道:“是谁?”聂隐娘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领着空空儿下来地牢,却见石室里的横梁下高高吊着一名白衣女子,面色灰白,不失秀丽,正是王景延。

空空儿这才知道聂隐娘为什么一刀得手便即爬出房去,她料到王景延无路可退,只能跟随爬绳逃走,所以早早守在一边将她捕获,负责接应的人早准备好车马,顺利从另一端的坊门逃出。

聂隐娘道:“空郎一定还有许多疑问想要问她,快些问吧,她中了毒,活不过今夜了。”空空儿点点头,问道:“娘子可还记得我么?一年前你往翠楼送绸缎,我们在门前见过一面。”王景延道:“当然记得,是你发现了屏风上的血指印,追查到我身上。”空空儿道:“那么前任神策军中尉杨志廉当真是娘子所杀?”王景延道:“是。”空空儿道:“是萨珊丝收买你去西川刺杀韦皋么?”王景延道:“是。不过我想不到刘辟竟然也有杀韦皋之心,倒让我捡了个便宜。”

空空儿道:“娘子又为何要杀徐舍人?他不是已经应承波斯公主要为她开一条西域商路么?”王景延道:“公主跟论莽热已有协议,只要她派人杀了徐舍人,论莽热回吐蕃后即在西域给她一块土地,然后一起兴兵向朝廷报复。”

空空儿心道:“难怪萨珊丝突然抱住我,原来是要阻止我去救徐舍人。”又道:“你明明是汉人,为何要帮助外番侵我大唐?”王景延道:“我只是为钱杀人,倒是你们两个,自问有资格来质问我么?你们魏博名义上是大唐子民,可几度反叛朝廷,甚至在魏州公然为大唐罪人安禄山、史思明父子立祠堂,号为四圣,这又怎么说?”空空儿一时无言以对。

聂隐娘道:“你说的是魏博,我跟空空儿可是无愧于心。”王景延冷笑道:“当真无愧于心么?我是江湖刺客,你是藩镇豢养的杀手。你不当场杀我,抓我回来,不也是想将今日之事都嫁祸到我头上,好死无对证么?”

聂隐娘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其实并无本质分别,不过我夫君陷在蜀中,我须得拿你人头向刘辟换他出来,这可要对不住了。娘子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么?”王景延知道大限已到,也不求饶,只道:“我攒了一些钱,想求娘子帮我转交给王立。”聂隐娘道:“王立是谁?”王景延道:“是我以前的情郎,在山南道为官,空郎认得他。”聂隐娘道:“好,我答应你。”

空空儿见她念念不忘旧情,临死只求将余财转给昔日情夫,心下难过,不愿意见她横尸眼前,当即转身往外走去。刚到楼梯口,只听见背后一声惨叫,聂隐娘已将匕首刺入王景延胸口,又命卫士道:“放她下来,割下她的首级。”

外面夜幕一片漆黑,空空儿的心头也颇见沉重。他站在地牢口,等聂隐娘出来,说了萨珊丝死于非命一事。聂隐娘道:“我只杀了论莽热,谁耐烦去理那波斯公主。不过,当时有个和尚也在附近,莫非是他下的手?”空空儿道:“鉴虚?他是青龙寺住持,不知道如何会在今日宴会上。而且后来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领兵到来,对他极为恭敬。”

聂隐娘道:“今日之事很是奇怪,事发前,大批神策军追捕逃犯,追到酒楼门前大打出手,我在房顶上看得真切,虽然打得热闹,却都是虚架子,倒像是有人事先操练好的一般。若不是吐蕃人出手阻止,那几名逃犯干脆就冲进酒楼了。而且事发后赶来的也是神策军,而不是金吾卫。”

空空儿道:“隐娘是说神策军是故意到萨氏酒楼闹事,好引开众人视线?”聂隐娘点点头,道:“他们要对付的肯定是萨珊丝,这波斯公主兴风作浪,惟恐天下不乱,朝廷一定有所觉察,只是抓不到把柄,她有钱有势,手下胡人众多,最好的法子就是暗中派人杀掉她,没想到她也派了王景延在宴会上行刺徐舍人。若不是这两方事先有所安排,我今日怕是没有这般容易得手。”

正说着,卫士自地牢出来,将王景延首级奉给聂隐娘,道:“王景延尸首已经扔进水洞里,过几天就会烂掉,再也无人能找到她。”

空空儿第一次听说进奏院中还有水洞这种地方,也不知道里面烂过多少尸首,死过多少冤魂,脊背登时有些嗖嗖发凉起来。

聂隐娘命卫士退下,这才道:“空郎,这里的事已了,我明日就要赶去蜀中接存约出来。进奏官已经将皇帝召见赐剑的事写成邸报传回魏博,怕是很快就有魏帅召你回去的命令传来,你还是主动些,自己先回魏州吧。”空空儿道:“是,多谢隐娘。”

聂隐娘走出几步,又回头道:“空郎,我还是那句话,你如果敢背叛魏博,我一定会杀了你,你可要记住了。”

她手中王景延的人头映着地牢灯火的微光,面颊上流露出惨淡的煞白,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凛凛如有生气,仿佛正被死亡的恐惧深深震撼笼罩着。

与聂隐娘分手后,空空儿径直回来住处,却见精精儿房间灯火通明,不断有女子嬉笑声传出,不便进去惊扰,只好自己去厨下要了些酒肉,端回房中闷闷吃了,和衣躺下。脑海中一直回想今日萨氏酒楼惊心动魄的剧斗场面,尤其对鉴虚大感困惑——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有神策军暗中相助,一刀杀死了萨珊丝?忽想到那一晚苍玉清受伤,不就是在青龙寺外么?他已经知道她是朝廷的人,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关联不成?难不成鉴虚这样的得道高僧也在为朝廷效力?

越想越是疑虑,忽有卫士在门外叫道:“空巡官睡了么?你有个朋友罗令则在门外求见。”空空儿一听“罗令则”三个字,从床上一跃而起,赶到前院,却见进奏院大门紧闭,外面有兵刃交接声,几名卫士正拥在门口从门缝往外探看究竟。

空空儿狐疑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卫士道:“有人在门外打架。”空空儿回身问道:“罗令则人呢?”卫士道:“他人在外面,进奏官不让他进来。”

空空儿“哎呀”一声,急忙将卫士排开,拉开大门冲了出去,正见一名黑衣男子举刀斩在罗令则背上,罗令则惨叫一声,手中长剑脱手掉下,仆倒在地。那男子踏上一步,还待补上一刀,忽见空空儿疾奔过来,急忙转身就跑,迅即消失在黑暗中。

空空儿脱下外袍,卷成一团,堵在罗令则背后伤口上,将他翻转过来,叫道:“罗郎!罗郎!”罗令则道:“空兄……”

空空儿心道:“无论他是什么人,做过什么坏事,我终究做不到见死不救。”当即道,“我先带你进去止血治伤。”正要抱起罗令则,却听见曾穆在背后冷冷道:“你不能带他到进奏院。他适才来找的是我,不是你,是我不肯见他,他才不得不找你。空空儿,这个罗令则曾挖地道救走论莽热,弄得满城风雨,而今论莽热既死,他找上门来,多半不怀好意,长安城里想要他死的人可是不少,他们连萨珊丝都敢杀,更何况他一介平民,你可别惹这档子事,不但祸及自身,还要牵连魏博。”

空空儿道:“那好,我带他走。”曾穆怒道:“空空儿,我是好言相劝,你是逼我下令拦你么?”空空儿道:“救人要紧,等我回来,任凭进奏官处置。”不顾曾穆阻挠,抱起罗令则往南门的药铺赶来,半路遇到巡逻的街卒,见有人受伤,急忙一路护送来到药铺。

医师检视背上刀伤,见那口子足有一尺余长,深及寸余,摇了摇头,表示没得救了。罗令则神智倒还清醒,道:“空兄,你扶我起来,我有话要说。”从怀中摸出一块金牌,道,“我有太上皇御赐金牌在手,你们其他人先退出去。”

医师和街卒们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时难以相信。罗令则怒道:“你们要抗旨么?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旁人被他一吓,虽然真假难辨,还是遵命退了出去。

罗令则这才道:“空兄,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不过怕是来不及,先捡要紧的说。我……我想求你一件事……”空空儿道:“你是要我替你报仇么?你可看清要杀你的人是谁?”罗令则道:“不,要杀我的是游侠,你是斗不过他们的。”空空儿大奇,问道:“游侠?”

罗令则道:“自代宗皇帝起,朝廷豢养了一个秘密杀手组织,取名游侠,专门刺杀皇帝无法公开处理的头疼人物,比如大宦官李辅国等。当今皇帝贵妃郭念云之母升平公主曾一度被德宗皇帝囚禁宫中,家母郜国公主是她姑姑,很是好奇原因,暗中调查此事,结果发现了游侠的秘密,原来是德宗皇帝指使游侠毒死了与他争夺储君之位的郑王,升平公主被囚禁就是无意中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家母深为骇异,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老皇帝安了个淫荡的罪名在宫中秘密处死……”

当年郜国公主一案甚是蹊跷,朝野均认为不过是因为郜国公主之女为太子李诵正妃,德宗皇帝借所谓公主淫荡大兴狱事,不过想找借口废除亲子李诵的太子位,改立舒王李谊为太子。听罗令则(即萧佩)一说经过,这才知道郜国公主是无意中知道了德宗为太子时亲手下毒害死了亲弟弟郑王李邈。料来德宗一直想立李邈之子李谊为太子,大约是心中有愧的缘故。

罗令则又道:“我姊姊萧妃……就是当今太上皇的妻子,当时是太子妃,也被缢杀,说是宫中有鬼祟作怪,须得杀太子妃厌灾……”

他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喘了数口大气,才继续道,“空兄,你是个大大的好人,我……我就快要死了,我求你……求你一件事。”

空空儿知道他心计既深,又一心报仇,临死之前所求之事必然极难,一时沉吟不答。罗令则道:“我未婚爱妻身陷官中,沦为奴婢,如果你有机会,我是说如果你有机会的话,希望你……你能救她出来。”空空儿想不到会是这件事,见他抓紧自己双手,目光流露出恳切之色,再也无法拒绝,慨然道:“好,我尽力而为。你未婚妻叫什么名字?”罗令则道:“郑琼罗。”

空空儿一时呆住,当日他被放出掖廷宫狱时,那服侍他洗浴穿衣的宫奴不正是叫郑琼罗么?

罗令则又道:“空兄,我留了一件礼物给你,是个大酒窖,藏有天下好酒。”空空儿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罗令则道:“你忘了么?你我可是酒中知己。还有……还有一件你想不到的宝物……玉……玉龙子……”空空儿道:“玉龙子?那是什么?”罗令则嘴角浮起一个奇怪的微笑,慢慢松开了手,就此倒在空空儿怀中死去。

一阵空荡荡的感觉遍袭空空儿全身。今日之内,他亲眼见到了多起死亡,延素、论莽热、王景延,还有眼前的罗令则。其实仔细想想,每一个人的生命最终都要归结为死亡,即使是权势显赫的帝王,功名卓著的英雄,到了死亡面前,也不得不屈服在它的权威之下。昔日太宗皇帝惊才绝艳,名震海内,被尊为“天可汗”,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如此丰功伟业,一遇见死亡,也立即化为了尘土。那么,这样的人生,有什么趣味?纵然追求到了世间最大的权力、最高的地位,又有什么用处?又有什么结果?到头也不过是归于虚空,不但人是虚空,万物也是虚空。

他只是木然坐着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群人踢门闯了进来,将罗令则自他怀中抱走。有人将他拉了起来,厉声问道:“你是谁?死者是你什么人?”

空空儿回过神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领头的金吾中郎将便下令先将他扣起来。一名金吾卫士从罗令则身上搜出金牌,奉给中郎将道:“当真是太上皇的御赐金牌。”

自年初德宗老皇帝病死以来,关于其祖父孙三代争夺皇位的传闻颇多,中郎将虽是武官,却深知卷入宫廷漩涡的麻烦,不敢再多问,当即命人抬了罗令则尸首、押着空空儿回去永兴坊的左金吾卫。一名金吾卫士问道:“事关命案,不要将犯人和尸体送去大理寺么?”中郎将骂道:“你懂个屁!”

永兴坊就在崇仁坊正北,还未到坊门,便见一队神策军飞骑而至,领头的正是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拿马鞭一指空空儿道:“这个人本将要带走。”

中郎将不免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忙命人将空空儿和尸首一并交给神策军。吐突承璀也不多说,带着空空儿径直来到左神策军厅。

左神策军厅位于大明宫太和门东,已经深入皇宫腹地。进来厅中,吐突承璀倒也客气,请空空儿坐下,道:“麻烦空巡官将今晚罗令则对你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交代出来。”

空空儿心道:“罗令则与那黑衣人交手时早已经夜禁,坊区内外消息隔绝,适才金吾卫也不知道死者就是罗令则,还一度向我追问,神策军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他已经死在崇仁坊里?看来果如罗令则所言,杀他的游侠是朝廷的人。适才那黑衣人是游侠,鉴虚也该是游侠,难不成苍玉清和第五郡也是游侠?”

吐突承璀见他沉吟不答,冷笑道:“空巡官不肯说也没关系,本将只好像上次一样将你监禁起来,不准任何人跟你交谈。”空空儿道:“也好,这样我就不必去办圣上交代的事了。”吐突承璀道:“你是在要胁我么?”空空儿道:“不敢。”

吐突承璀大是生气,重重一拍桌子,叫道:“来人!”两名神策军卫士应声奔过来,粗暴地将空空儿从座椅上扯了起来。

空空儿也不抗拒,却妙手一探,轻轻巧巧地从一名卫士腰带上取下腰牌,笼入袖中。他既然答应了罗令则要营救郑琼罗出来,皇城掖庭宫非等闲之地,这神策军腰牌也许将来能派上用场。

忽有一名小黄门急急进来,低声对吐突承璀耳语了几句,他点点头,道:“你还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圣上又要召见你,走吧。”打了个眼色,有卫士取了一条黑布袋套到空空儿头上,夹着他往外走去。

空空儿心道:“神策军这里竟然也有夹城入口,如此一来,宦官岂不是随时可以带兵出入宫廷重地?万一有异心,皇帝也要落入他掌握之中?”不免深为骇然。这才明白为什么顺宗皇帝李诵登基后立即授意王叔文削夺宦官兵权,想来也是觉察宦官位重、已经威胁到皇权的隐患。可当今宪宗皇帝即位过程中惊涛骇浪无数,宦官拥戴立下大功劳,不但没有延续父亲削弱宦官的政策,还如同祖父德宗一般,重新重用宦官执掌禁军兵权。一想到顺宗之前目下的种种境遇,不禁要慨叹天意弄人。

走出一段,果然又听见空旷的脚步回音,确是进了夹城。走了大约一刻功夫,出来夹城,有人从神策军卫士手中接过他,继续挟持着他往前走去。跨过几道门槛后站定,吐突承璀取下头套,空空儿这才发现已经身处在一处古香古色的便殿中,面前坐着的正是宪宗皇帝李纯。

吐突承璀躬身禀道:“陛下,空空儿带到。”从旁侧推了空空儿一下。空空儿只得上前跪下参拜。李纯道:“你起来。”空空儿道:“是,谢陛下。”

李纯问道:“罗令则为什么会到进奏院找你?你是前晚在兴庆宫太上皇那里认识他的么?”言下之意,竟似暗指是太上皇指派罗令则去魏博进奏院找空空儿。

空空儿知道其中利害关系重大,必须得说明清楚,忙道:“不是,我去年在郎官清酒肆饮酒时就已经结识罗令则,不过一直不知道他的来历。他适才去进奏院,也并非是找我,是进奏官不肯见他,他因为跟我是旧识,才改口说要找我。”

李纯道:“嗯,萨珊丝既死,罗令则失去强力依托,吐蕃也不能倚靠,只能另谋出路,那就只有投靠藩镇。你们魏博的进奏官倒是个聪明人,他叫什么名字?”空空儿道:“曾穆。”李纯道:“吐突承璀,将曾穆这个人记下来。”吐突承璀道:“遵旨。”

空空儿心道:“记下曾穆的名字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皇帝有个什么名单?”

又听见李纯问道:“罗令则找你有事么?”空空儿道:“他说要我帮他一个忙,他的未婚妻子郑琼罗在掖庭宫中为奴,想让我设法救她出来。”李纯大奇,笑道:“你自觉得有本事从皇城中救人么?”空空儿道:“没有。不过我既然答应了罗令则,少不得要试上一试。”

李纯哈哈大笑,道:“你倒是老实。”顿了顿,又道,“你刚才说罗令则的未婚妻子叫什么名字?”空空儿道:“郑琼罗。”

他明知道希望渺茫,可好不容易有面圣机会,还是忍不住要试上一试,道:“陛下能否开恩,将罗令则的未婚妻子赦免出来?”李纯面色一沉,道:“掖庭宫中都是重罪犯人亲属,岂能你一句话就赦免?吐突承璀,这就派人送空空儿回去。”

吐突承璀忙道:“陛下,罗令则一案尚未审理清楚,空空儿轻易放不得,万一他跟太上皇之间……”忽见李纯脸色大变,忙住了口,道,“是老奴多嘴,老奴这就遵旨送空空儿出宫。”

空空儿道:“等一等,陛下,我有一句话……”迟疑着该不该说出来。李纯道:“什么话?”

空空儿看了吐突承璀一眼,道:“这位中使官任神策军中尉,不但手握重兵,还可以随意出入皇宫,不受宫禁限制,这个……万一……陛下安危……”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措词。

吐突承璀却已经明白过来,勃然大怒,涨红了脸,喝道:“空空儿,你好大胆子,竟敢在圣上面前挑拨诬陷。”空空儿道:“我不是指将军本人,无论哪位中使任神策军中尉,都是一样。”

吐突承璀道:“陛下,老奴一直对陛下忠心耿耿,还请陛下为老奴做主,还老奴一个清白。”

李纯摆了摆手,道:“放心,朕知道你的忠心。空空儿,你敢当着吐突承璀的面说出这番话,足见有忠君爱国之心。不过朕要告诉你,在削宦官和平藩镇之间,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平藩镇。你们魏博不是号称‘长安天子,魏府牙兵’么?朕幼时曾立下重誓,如果将来当上皇帝,一定要削掉魏博,你可听清楚了?”空空儿悚然而惊,不得不应道:“是。”

李纯道:“那么,你打算是忠于朕,还是忠于你们魏博节度使?”空空儿道:“我曾答应要为魏博效力十年,还有四年,期满后我就要辞官还乡。”李纯道:“你是想就此置身事外?”空空儿道:“是,还望陛下体谅恩准。”

李纯冷笑道:“你以为归隐山林,眼里看不见战争,就真的没有战争发生吗?”空空儿低下头去,缄默不语。

李纯道:“不过你为人忠勇,有情有义,罗令则今日这种情形,你都肯出面救他,比那些避之不及的墙头草强上百倍千倍。吐突承璀,朕下旨你不可寻机报复空空儿,他有什么需要,你尽力满足。”吐突承璀躬身道:“是,老奴不敢有违圣意。”

李纯挥了挥手,吐突承璀便领着空空儿退了出去。李纯等他们出殿,招手叫过一名小黄门,道:“你去掖庭宫,查找一名名叫郑琼罗的宫奴,悄悄带她到后宫,然后再来这里禀报。”小黄门道:“遵旨。”飞一般地跑去办事。

郑琼罗日后得幸于宪宗皇帝,封为昭容,宠冠后宫,生下一子,取名为李忱。贵妃郭念云嫉恨交加,对郑琼罗母子多有轻慢侮辱之举。宪宗迫于某种压力,被逼疏远了郑琼罗母子,郑琼罗在怅恨中郁郁而终,李忱也被囚禁在十六王宅。许多年后,在一场宫廷兵变后,李忱意外被宦官扶上皇位,即为宣宗皇帝。他终于有机会为母亲郑琼罗复仇,对历经宪、穆、敬、文、武宗五朝的老太后郭念云很是怠慢。唐宣宗大中二年,被软禁在兴庆宫的郭念云忽然翻越勤政务本楼栏杆,试图从楼上跳下,幸被宫女及时拉住。宣宗闻讯,面色如铁,认为郭太后有意跳楼自杀给自己难堪。当晚,兴庆宫中即传出郭太后的死讯,引来朝野无数猜议。这是后话。

吐突承璀派人送空空儿回来崇仁坊时,已经是后半夜。曾穆见他只穿着单衣,一身是血,竟然还平安归来,一时无语。空空儿折腾了一天一夜,进房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沉沉昏睡中,忽觉得面上有什么东西闪过,本能地横手一抓,是一只软绵绵的女子之手,当即惊醒,坐起身来,却是第五郡正站在自己床前。忙松了手,左右望了一下,问道:“这里是我房间么?”第五郡笑道:“你睡傻了?当然是你房间啦。”空空儿道:“既然是我房间,你无声无息地闯进来,又要干嘛?”第五郡道:“咱们老久不见了,你怎么也不嘘寒问暖一声?瞧你这样子,怎能讨得玉清姊姊的喜欢?”

她一提苍玉清,空空儿便无话可说,半晌才问道:“我义兄侯彝可好?”第五郡道:“咦,你知道我去江南找侯彝了?他很好,我给他介绍了一个好女子认识,他已经娶了她做妻子。”

空空儿大奇,隔了好大一会儿,才讪讪问道:“你……你不是……”第五郡咬着嘴唇道:“你是想说我不是喜欢侯彝么?我是真心喜欢他,可我不能总跟他在一起,无法时时刻刻照顾他,只能把他让给别人,这是为了他好。”

她虽然说得轻松,然而要将自己喜欢的人让给别人何尝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古以来,女子为争夺男人宠爱各使心机手段的故事不绝于书,倒是第五郡这样为了让心爱的男子时时刻刻有人照顾,甘愿将其让出,这又是一种怎样的爱?

空空儿默然,暗道:“看来她果然是朝廷的杀手,是罗令则所称的游侠之一,所以才说不能总跟义兄在一起。”

第五郡道:“好啦,不说这个了。我今日来找你,是要问你白日在萨氏酒楼的混乱到底是怎么回事?论莽热是谁杀的?”空空儿心道:“她谁也不问,只问论莽热一人,可见确实跟鉴虚是一伙子。”当即道,“今日死的人不少,你为什么只关心论莽热?一句不问萨珊丝公主?”第五郡先是一愣,随即面色一沉,道:“你不肯说,是也不是?”空空儿道:“是。”第五郡道:“那好,你可别后悔。”推开窗子,轻轻跃了出去。

空空儿摇了摇头,下床关好窗户,重新躺回床上。忽听得远远有人喝道:“是谁在哪里?站住!”

大约是有人发现了第五郡踪迹,不过她穿有吉莫靴,出入进奏院如履平地,又是朝廷的人,也不必为她忧虑。空空儿也不出去查看究竟,继续睡觉,果然听外面吵嚷了一阵子便安静了下去。不久后晨鼓声响,外面嘈杂声又起。空空儿只是不理,一直睡到日正午,才起床到精精儿房中为他换好药,刚要一道出门,便见进奏官曾穆率几名卫士气急败坏地冲进房来,道:“精精儿,你做的好事!快将你偷走的财物交出来!”

原来昨夜进奏院大闹飞贼,人人床头财物被偷得精光,曾穆曾听聂隐娘提过精精儿是名飞天大盗,当即猜想是他所为。

精精儿道:“笑话,我腿伤未好,身边又有这么多美女相伴,哪里有空去偷什么财物!再说进奏官经常派人来院中监视我们师兄弟,请问你们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偷了财物?”空空儿道:“昨夜不是闹过一阵子么?是不是有人闯进了进奏院?”曾穆道:“确实是有人闯进了进奏院,可难保精精儿不会趁火打劫。”精精儿道:“那好,我这里任进奏官搜个遍,不过若找不到财物,你可得出我们兄弟的酒钱。”

曾穆也不客气,命人在房中仔细搜查,连空空儿的房间也搜了,却没有找到丢失的财物。他甚是没趣,只好取了几吊钱递给精精儿。精精儿笑道:“谢了啊。师兄,咱们喝酒去。”

空空儿出门雇了辆大车,这才扶精精儿出来。精精儿笑道:“师兄,你别当我是病秧子,我的腿伤其实早好啦,你那位朋友送的可是难得的良药。”空空儿却是不依,道:“还是多养几天好。”又问道:“当真不是你偷了进奏院财物?”精精儿笑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空空儿不再多问。二人上车,往虾蟆陵郎官清酒肆而来。

相比于去年的冷清,郎官清酒肆已经热闹了许多,笑语喧哗,人人都在谈论升平公主的笑话,说是她女儿郭念云失宠于宪宗皇帝,只封贵妃,未能晋封皇后,升平公主为了讨侄孙兼女婿的李纯的欢心,精选了十五名美女进献,却被宪宗言辞拒绝,碰了个大大的钉子,没趣得紧,一气之下病倒在床。被吐蕃绑送回朝的外侄郭钢也被皇帝下令斩首。又有人说,宪宗钟爱宫人纪氏所生的长子李宁,不喜欢郭念云生的第三子李宥,为了避免郭氏一门势力过于强大,预备要立李宁为太子。

空空儿倒不惊于这些流言蜚语,奇的是酒肆中不见了原先的店主刘太白,坐下后召来伙计一问。伙计道:“刘店主的大儿子刘大郎跟人跑了,二儿子又去教坊学琵琶了,刘店主一气之下生了病,不得不将生意转了出去,不过清酒还是他家酿的,只是酒肆改由旁人经营了。”又压低道,“郎君该知道吧,刘店主的老婆也是九年前跟野汉子私奔跑了。”

精精儿问道:“店主夫人跟男人私奔还有话说,这刘大郎又是为什么跟人跑了?”伙计道:“这小的可就不清楚了,反正人家都说虾蟆陵这里青楼女子太多,风水不好。”

空空儿脑海中灵光一闪,心道:“呀,当日在成都,跟清娘在一起的船夫可不是就是刘大郎么?难怪,我当初就觉得他眼熟,原来是认识的人。”

他这才知道这些游侠背后是朝廷杀手,表面却都有一个公开的身份做掩饰,如苍玉清是郭府乐妓,鉴虚是青龙寺住持,刘大郎是酒肆店主的儿子,一时间颇感毛骨悚然,不知道身边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游侠。萨珊丝、罗令则这些对朝廷有威胁的人都被刺杀,下一个该轮到谁?又想起昨晚宪宗信誓旦旦要削平魏博的话来,别说目前朝廷根本赋税之地西川和淮南动荡不稳,天下藩镇各自为政,皇帝手中能调动的只有一支神策军而已,神策军有禁军地位,养尊处优,骄恣已久,与魏博精兵相差太远,怕是数年之内都难以讨平魏博,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如此,他会不会想要走捷径,派游侠直接刺杀节度使,令魏博先自乱阵脚?

正沉吟间,却听见伙计道:“店主来了!”空空儿闻声转过头去,新店主不是旁人,正是之前拿走他所支付的“仰月”铜钱、从而引发一连串风波的榷酒处胥吏唐斯立。

唐斯立还记得空空儿,过来打了声招呼,交代伙计道:“这位是老主顾,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空空儿道:“多谢。”唐斯立点点头,径直进了内堂。

精精儿低声笑道:“师兄,这店主是个会家子,他肩头新近受了刀伤,我都能闻见那股子混杂有金创药的血腥气。”

空空儿料想唐斯立也是游侠的人,不愿意精精儿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道:“别惹事。师弟,我打算近日回去魏博,你要跟我一道去北方么?”精精儿道:“不去,你们那里穷山恶水,有什么好?”

空空儿自知回去魏博吉凶难料,道:“也好,你先回去江南,等我忙完魏博的事再去找你。”精精儿道:“师兄,你还是别当这个劳什子魏博巡官了,又窝囊又受气。不如跟我一起去江南,我攒了很多钱,足够我们师兄弟逍遥快活一辈子。”

空空儿摇头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忽见大门处一人正望着自己微笑,“啊”了一声,忙起身迎上前去,握住那人双手,道:“义兄!”

那男子正是侯彝,他奉召进京,昨晚已经到了长安,今日到吏部递上公文后便去进奏院找空空儿,听说他午饭前出了门,一猜便是来了郎官清酒肆,果然在此寻到了他。

空空儿欣喜万分,忙领着侯彝过来坐下,为精精儿引见。侯彝笑道:“久仰精郎大名,也要多谢精郎手下留情,没去侯某的地盘上妙手空空。”精精儿见他爽朗豪放,又是师兄的义兄,很是高兴,道:“侯大哥言重了。我听过你的事,你如今侠义之名天下共传,谁敢到你的地盘闹事,我精精儿第一个不放过他。”

正好酒菜上来,三人久别重逢,把酒言欢,心情极是舒畅。侯彝道:“我离开京师后,有人追上来询问当日在长乐驿面见太子——也就是当今太上皇一事,我当时还很纳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直走到江南任上才得知太子中风的消息,我猜想应该我离开长安当日太子出了事,你凑巧跟太子一道回城,不知道你是否牵连其中,心急如焚,我又被放为外官,不奉召不能回来京师。只好托人到京师打探,魏博进奏院说你杀了人逃走了,我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不过后来第五郡来江南找到我,说你没事,已经回去魏博了。”

空空儿心道:“她说得倒轻松,她来魏博进奏院杀了人,旁人都怀疑是我下的手,若不是邱推官秉公审案,怕是我早就被魏帅杀了。”不愿意再提这些往事,笑道,“我没事。义兄一直可还好?”

忽见一名素服女子走了过来,柔声叫道:“夫君。”侯彝忙站起来,握住那女子的手,道:“我为二位贤弟引见,这是我夫人卞素云。”精精儿道:“大嫂好,大嫂人好漂亮。”卞素云浅浅一笑,道:“二位郎君有礼。”

空空儿早惊得目瞪口呆,这卞素云他竟也认得,正是他以前在咸宜观见过的那名温柔秀美的女道士。

侯彝道:“怎么,贤弟认识素云?”空空儿道:“她……”他料想咸宜观是苍玉清、第五郡的落脚之处,二女行踪诡异,卞素云与她们住在一起,很难不知情,说不定她也个游侠之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卞素云笑道:“我以前在咸宜观做女道士的时候,见过空郎几次。”侯彝笑道:“这样更好,介绍都免了。来,素云,你坐在我旁边。”空空儿见他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决意不提此事。

卞素云道:“不坐了,我来是告诉夫君,宅子已经租好了,就在常乐坊北门,我雇了车马,还要去东市买些日用东西。”又道,“夫君与空郎久别重逢,何不请空郎、精郎二位今晚到舍下一叙,我回去买些酒菜。”侯彝道:“好,二位贤弟,咱们今日就学古人之风,来个秉烛夜谈,一醉方休,如何?”空空儿道:“甚好,只是有劳嫂夫人。”卞素云道:“不过做妻子的分内之事,何劳之有?”

精精儿最爱巴结讨好女人,忙道:“师兄,不如我陪大嫂一起去逛市集,正好还没有去过天下闻名的东市呢。”空空儿迟疑道:“你的伤……”精精儿道:“我的伤早好了。”空空儿料来也阻挡不住,道:“那好吧,不过可别惹事。”精精儿道:“我跟大嫂一起,怎敢惹事?大嫂,咱们走吧。”

侯彝目送二人出去,笑道:“精师弟倒是个极会讨女人喜欢的浪荡公子,跟贤弟完全判若两人。”空空儿尴尬一笑。侯彝便迅速转了话题,问道:“贤弟听到吐蕃内大相论莽热和萨珊丝公主遇刺一事么?我今日去了万年县,听说刺客竟是那女商人王景延。当日我未能及时捕获她,才致有今日局面。当日萨珊丝公主曾助我将刘叉藏袄祠内,想不到那一面竟是永诀。”言中颇为感叹。

空空儿心道:“果然所有的罪过都推到王景延身上了,偏偏不是她杀了论莽热和萨珊丝。”他生怕卞素云也是游侠成员,不愿侯彝卷入这些事情,以免徒然引来横祸,只道:“昨日萨珊丝公主被刺时我人正在当场,不过内中情形复杂,义兄还是不知道为好。”侯彝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也好。”果然不再多问。

空空儿问道:“朝廷这次召义兄进京,可有新的任命?”侯彝道:“任命要隔几日才会下达,不过我猜我在京师呆不长久。”

空空儿一惊,问道:“义兄如何知晓?”侯彝道:“当初御史中丞武相公因李汶一案刑讯过我,结果我被老皇帝亲自释放,他徒然落了个恶人的名声。如今他重掌御史台大权,深得新皇帝倚重,拜相是早晚之事。”

空空儿道:“义兄是说武元衡会记恨当日之事,加以报复?”侯彝道:“此公恰好是个凡事要较死理的人,绝不会公报私仇。我当初身为京畿县尉要职,公然藏匿逃犯,也是以身试法,触犯律条,他必定会以这一条向皇帝据理力争,不容我再呆在京师。”

空空儿一呆,心道:“皇帝该不会借机将义兄派往魏博?”却听见侯彝道:“我猜想朝廷多半要指派我去东都洛阳。也好,自我中进士后,已经近十年未回过嵩山,正好要去看看。”

空空儿知道侯彝见识过人,他既这么说,肯定是有所预见,这才放下心来,道:“我很快就要离开长安回去魏博,有一件事想要向义兄请教。”侯彝道:“什么事?”空空儿压低声音,问道:“义兄可知道玉龙子是什么?”

空空儿几次听过玉龙子,一是苍玉清昏迷在青龙寺时;二是江湖黑刺王翼逼迫他答应如果得到玉龙子,必须得交出来;三是昨晚罗令则临死说留给他一件难得的宝物玉龙子。可是他至今不知道这玉龙子到底是什么,也不敢轻易询问旁人,想来侯彝进士出身,博学多识,也许会知道。

果听见侯彝道:“玉龙子,那可是本朝镇国之宝。”空空儿大吃一惊,道:“镇国之宝?”

侯彝便详细说明究竟,原来玉龙子是一件长宽五六寸的玉器,形状似龙,温润精巧,最初由太宗皇帝李世民得自晋阳宫。传说此宝有王者之气,拥有者当雄霸天下。唐高祖李渊建立唐朝后,李世民因是第三子,未被立为太子,却顺利发动玄武门兵变登基为帝,成就了“天可汗”的千秋伟业,据称与玉龙子的庇护不无关系。玉龙子之后一直为太宗皇后长孙无垢收藏,皇子李治诞生后第三天,长孙皇后将玉龙子赐给尚在襁褓中的爱子,后来太宗皇帝为选皇位继承人一事伤透脑筋,反反复复多次,但最后皇位还是落在了不为父皇喜欢的李治手中,玉龙子庇护的神奇传说再次不胫而走。后来武则天掌权,召集皇孙们到殿上嬉闹玩耍,将西域国家进贡的玉环、钏、杯、盘等拿出来摆放在地上,让孩子们随意争夺拿取,她自己则从旁观察。皇孙们争先恐后,各有所获,只有孙子李隆基坐在一旁,不为眼前情形所动。武则天大奇,叹道:“这个孩子会成为一个太平天子。”于是命人从内府中取出玉龙子,赏赐给李隆基。这位意外得到稀世之宝的皇孙,就是后来的玄宗皇帝。

玄宗先后杀死伯母中宗皇后韦氏、堂妹安乐公主以及姑姑太平公主,在血雨腥风即位之后,也感恩于玉龙子的庇护,亲自收藏于寝宫中。每当京城久旱不雨,他必定要虔诚地向玉龙子祈祷,不日后便有大雨倾盆而下。最奇特的是,每每即将霖雨时,玉龙子鳞角及鬃毛翕合张动,凛凛如生。开元年间,三辅大旱,玄宗皇帝又向玉龙子祈祷,但十多天后也没下雨,他将玉龙子悄悄地投到南内兴庆宫的龙池中,顷刻之间,云状的东西骤然而起,紧接着风雨大作。干旱虽由此而解,但玉龙子从此也不复见到。失去了宝物,大唐的是非也多了起来,宰相专权误国,边将包藏祸心,不久后安史之乱爆发,叛军所过州县,唐军望风瓦解,如入无人之境,随即潼关失守,洛阳、长安两京迅速沦陷,整个帝国陷入极大的混乱之中。玄宗皇帝被迫出逃蜀中,路过渭水时,一名到河边洗脸的侍卫无意中从河沙中捞出一件玉器,正是那件失踪已久的玉龙子。玄宗皇帝万分惊喜,泫然流泣,从此日夜不离半步,每每到夜晚,玉龙子都把屋里照得通亮,如光彩辉烛。人们都说:“这是大唐气数未尽、还要东山再起的征兆啊。”后来唐军果然收复长安。玄宗皇帝将皇位传给了儿子肃宗皇帝,自己带着玉龙子退居兴庆宫中。

空空儿心道:“如此,玉龙子应该一直收藏在兴庆宫中。莫非是太上皇召见我的那晚,得知罗令则是他亡妻的弟弟之后,亲手将玉龙子交给了他?”

却听见侯彝深深叹了口气,续道:“玄宗皇帝虽然退位为太上皇,但却依旧迷恋权力,经常在兴庆宫长庆楼宴请宾客,如剑南道奏事吏、名将郭子仪等,赏赐礼物给他们。这些事虽然不大,却引起了肃宗皇帝的顾虑,加上玄宗手中还有玉龙子,很是担心太上皇会复位。从此父子二人开始互相猜忌警惕,兴庆宫成了肃宗无法排遣的一块心病。肃宗身边的亲信大宦官李辅国猜出皇帝的心思,便买通玄宗身边的小黄门,将玉龙子偷了出来。又向肃宗献计将玄宗迁往西内,彻底隔绝太上皇同外界的联系。肃宗一时还下不了决心,当时没有接受李辅国的这个建议,却将原来兴庆宫原有的三百匹马减去二百九十匹,只留了十匹马。不久,李辅国率五百射生手强行将玄宗迁居到太极宫甘露殿,又贬黜了玄宗身边几个仅有的亲信:如高力士被流放,陈玄礼被勒令致仕,玉真公主也出居玉真观,只剩下玄宗皇单身一人,茕茕独处,形只影单,极为凄凉,不久就在极度郁闷中溘然去世,临死前还在吟诵诗人梁锽所作的《傀儡吟》:‘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

空空儿听到这里,不知怎的又想起顺宗与宪宗皇帝父子来,心中有所感怀。

侯彝道:“李辅国虽然谄媚肃宗皇帝,逼死了玄宗,但却隐瞒玉龙子落入己手的事实,暗中截留了玉龙子。传说得玉龙子者得天下,天下有多少豪杰人物觊觎这玉龙子,李辅国不过是个阴阳人,竟然野心勃勃,胆敢将镇国之宝据有己有,也难怪会身败了。不过据说早在他被神秘暗杀前,玉龙子已经被高人窃走。但也有人说,是李辅国自己主动交出了玉龙子给新任禁军首领程元振,以换取活命机会,此后玉龙子就在执掌禁军兵权的大宦官手中流传。去年不是有流言说玉龙子已经落入了舒王手中,所以他才求雨成功么?”

空空儿道:“不,玉龙子不在舒王手中。”侯彝道:“贤弟如何知道?”空空儿道:“嗯,义兄,我们一道去赵氏乐器铺看看。”

摸出一吊钱扔在桌上,与侯彝一道出来酒肆,乘坐来时所雇的车马来到崇仁坊东门附近的赵氏乐器铺,依旧是那名老乐师在抚弄一面琵琶。

空空儿问道:“老公可还记得我么?”老乐师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空空儿道:“去年教坊成辅端成都知曾替翠楼艾雪莹送来一面紫檀琵琶,老公说那琵琶音色有点闷,怎么也调不好……”老乐师道:“是呀,有这么回事。”

空空儿道:“那面紫檀琵琶后来去了哪里?”老乐师忽然露出了警惕之色,问道,“郎君打听这个做什么?”空空儿道:“是不是被罗令则取走了?老公后来看见朝廷通缉他的图形告示,认出他来,才知道他是救走吐蕃内大相论莽热的人,所以不敢告诉旁人?”老乐师道:“郎君什么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不过他当时来取琵琶时,可没有说他叫罗令则,只说他是莹娘的好朋友。”

空空儿谢过老乐师,拉着侯彝出来,道:“我总算知道事情究竟了,唉。”

他到此刻才算明白为什么罗令则总在郎官清酒肆中流连——吸引他的并非美酒,而是对面的翠楼;而翠楼吸引他的也并不是艾雪莹的美貌和琵琶技艺,而是经常神秘光顾翠楼的神策军中尉杨志廉;他也并非想刺杀杨志廉,或是从其身上捞到什么好处,而且正如侯彝所言,天下至宝玉龙子只在执掌禁军兵权的大宦官手中,他的目标是杨志廉手中的玉龙子。玉龙子既是历任神策军中尉保命立身之宝物,杨志廉当然不会收藏在神策军或是自己胜业坊的私宅中,这些地方都是显而易见的目标,太容易被人猜到。宫廷内斗得厉害,一旦为人所制,他有玉龙子在手,起码还有保身的筹码。罗令则肯定认为杨志廉将玉龙子藏在了翠楼中,那里有秘道通往夹城,来去方便自如,又是烟花之地,决计没有人想到镇国之宝会在那里。杨志廉被杀后,翠楼现场一片凌乱,不是凶手王景延所造成,而是后来赶到的罗令则在寻找玉龙子。至于后来为什么宫里有大宦官出面买下翠楼,将所有的家具、物品都运走,原因也不言而喻。所谓舒王求雨成功,不过是个巧合。杨志廉死后,玉龙子下落不明,知情人都找不到它,其实它正巧在杨志廉被杀当天被教坊都知成辅端带出了翠楼——玉龙子正藏在艾雪莹新得的那面紫檀琵琶内,因内中藏有异物,所以才会音色沉闷,总也调不好。知道紫檀琵琶送去乐器铺调校的只有艾雪莹、罗令则、空空儿、成辅端四人,成辅端后来被京兆尹李实杖杀,艾雪莹被驱逐出京,罗令则后来终于想到玉龙子就藏在杨志廉送给艾雪莹的紫檀琵琶中,所以用谎言骗走琵琶,取到了玉龙子。只不过他有这件宝物在手,也还是未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至于他临死前说将玉龙子留给了空空儿,却没有来得及说出地址,到底在哪里,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些经过空空儿瞬间就已经想得明白,大致对侯彝说了经过。侯彝肃色道:“义弟千万不可再将这件事告诉旁人,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虽然你并不知道玉龙子下落,可别人一旦知道罗令则临死将宝物留给了你,定会穷尽一切手段从你身上逼问。”空空儿道:“是。”

侯彝忽然眉头一挑,问道:“你们魏博死了什么重要人物么?”他所站位置,正好可以远远望见魏博进奏院大门。

空空儿回头一看,却见正有卫士掌挂素盖灵幡,大是愕然,心中暗想:“莫非是嘉诚公主死讯传到?”忙对侯彝道,“义兄稍候,我去问一问。”

到得大门,正遇见一身孝服的曾穆,空空儿问道:“进奏官,出了什么事?”曾穆道:“嘉诚公主新近过世了。空空儿,魏帅有令,召你速回魏博,不得迟疑有误。你这就去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

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而冷酷的微笑,丝毫不为嘉诚公主的去世伤痛,而是为空空儿回魏博后即将面临的可怕命运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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