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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惊天大刺杀

裴府果然混乱无比,他一个陌生人在府里转来转去,撞见数名仆人、婢女,竟无人上前问他身份。他想既然王翼受了伤,必然要先设法止血,因而只选僻静的地方去。果然在西面下人住处附近发现点点血迹,一路洒入一间房中。忙踢门进去,当真有一人倚靠在房内床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往断臂处涂抹金创药。

一斗之胆撑脏腑,如磥之筋碍臂骨。有时误入千人丛,自觉一身横突兀。

当今四海无烟尘,胸襟被压不得伸。冻枭残虿我不取,污我匣里青蛇鳞。

——施肩吾《壮士行》

魏博首改河北藩镇世袭惯例,举六州之地归顺朝廷,刳河朔之腹心,倾叛乱之巢穴,影响极其深远。宪宗赞赏田兴不贪专地之利,不顾四邻之患,毅然归命圣朝,特赐名弘正。又将田怀谏召到朝中为官,极尽笼络之事。田怀谏才十一岁年纪就当上了右监门卫将军,赐第新昌坊,风光无限,若不是他年纪还小,怕是皇帝还要以公主下嫁,此即宰相李绛所言“重赏过其所望,使四邻劝慕”。

魏博东邻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恨田兴开此先例,有意与成德联兵攻打魏博。宪宗诏命宣武节度使韩弘写信警告李师道:“若兵北渡河,我将奉诏以兵东取曹州。”

李师道见西川刘辟、镇海李锜、昭义卢从史、魏博田季安等皆凭险割据,以为根深蒂固,朝廷无力制裁,然最终皆被削平,身死家亡,惧怕皇帝果敢刚毅,倾朝廷之力对付平卢,果然不敢再妄动。

至此,天下强藩要么归顺,要么束手,再也不敢公然抗命朝廷,这是唐朝自安史之乱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局面。宪宗皇帝登基仅七年,便在削藩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天子继续养兵蓄锐,必欲平定天下。

然则到了元和九年九月,随着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的病死,削藩风云再起。

淮西统领申、光、蔡三州,府治蔡州,地盘虽不大,但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倚荆楚之雄,走陈、许之道,山川险塞,田野平舒,战守有资,耕屯足恃。自首任淮西节度使吴少诚开始的三十多年中,淮西屡叛屡降,反复无常,共谋反叛变十多次。淮西往西北推进,一日之内就能逼近东都洛阳,往东北一旦控制汴州,就能切断运河交通,威胁帝国的漕运,唐朝廷深为头疼,不得不往淮西四周囤积重兵,常以数十万大军防遏。

宪宗平定西川刘辟后,本欲立即对淮西用兵,将腹心之地的大患首先拔出,但后来成德战事先起,淮西一事反倒耽搁了下来。吴少阳之子吴元济早知皇帝有心平定淮西,若是公然自任留后,必然会像上次成德一样引来朝廷大军讨伐,因而有意隐瞒父丧,只说父亲病重,由他暂领淮西军务。

当时淮西判官杨元卿在长安奏事,宰相李吉甫召他入中书省政事堂,晓以君臣大义,杨元卿便尽以淮西虚实告知。李吉甫立即上书皇帝,请求讨伐淮西。因淮西与河朔不同,四邻均是朝廷直接控制的藩镇,孤立一地,只要下定决心,定能图取。

偏巧李吉甫在这个时候病逝,宪宗便听从另一宰相张弘靖的建议,先派工部员外郎李君何赴淮西为吴少阳吊丧,吴元济下令紧闭城门,不但不放李君何进来,还在城头当面杀死淮西判官杨元卿之妻及四个儿子,拿五人鲜血染涂箭靶射堋。李君何回朝据实禀告,宪宗遂决意出兵征讨。

转眼过了新年,朝廷大军未发,吴元济派兵四出,杀人放火,劫掠州县,小队精锐骑兵甚至闯入河南府境内,一路侵掠至东都洛阳。幸被东都留守吕元膺和洛阳县令侯彝发兵打败。宪宗闻报大怒,特下制书削夺吴元济官爵,命招抚使严绶率十六道兵马进讨。只是朝廷军令不严,再次上演了之前官军征讨成德的僵持局面,屡战屡败。

吴元济之父吴少阳未发迹前曾经是魏博军将,历来听命于魏博田氏,宪宗遂下令魏博出兵,魏博节度使田兴派长子田布率领三千兵马前去增援严绶。魏博骁骑名闻天下,吴元济深为惊恐,急忙派使者向成德王承宗和平卢李师道求救,二人遂上表请求赦免吴元济,这二人也是朝廷心腹大患,宪宗怎肯听从。李师道遂表示支持朝廷,派二千人南下,声称要跟魏博一样,前去帮助官军讨伐吴元济。

自淮西公然与朝廷对抗以来,首当其冲的河南府一直处于高度紧张戒备状态。古语有云:“得中原者得天下。”所以才有用“逐鹿中原”来寓意争夺天下的说法。自三皇五帝以来,“居天下之中”的河南就是中原腹地,是中国长期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洛阳号为天下之咽喉,又是帝国东都,自然是重中之重。

元和十年四月底,洛阳县令侯彝带了一批差役、弓手巡视全城,到洛水河边时,正遇到五名穿着孝服的大汉护着一具灵车过新中桥。侯彝远远一望就起了疑心,暗道:“这些人的葬礼似有不妥,若是预备远葬,过分排场了,若说近葬,又未免太俭省了。”便带人疾步追赶过去。

那五人见侯彝一行过来,神色开始紧张起来,一人更是低下了头。侯彝心中有数,也不露声色,上前问道:“你们这是要出安喜门下葬么?”领头的大汉道:“是啊。”

侯彝道:“棺中所躺是你们何人?”那大汉道:“小人们的父亲。”侯彝道:“原来你们五个是亲兄弟?”大汉道:“是。”神情呆板,始终不肯多说一句话。侯彝点点头,道:“你们这就去吧,别耽误了事。”五人如释重负,忙一齐推着灵车上桥。

新中桥位于中桥东面,是武则天执政时宰相李昭德统领新修的石拱桥,南对外郭城长夏门,北近漕渠。当年安史之乱,常山太守颜杲卿拼死反抗安禄山,结果城破被擒送洛阳,因不肯投降,全家三十多人均被绑在桥上柱子上一刀一刀肢解处死。

这座桥虽有上坡,却因为桥长三百步,坡度还不算特别陡峭,五人却推得十分吃力。侯彝一旁观看,疑虑更深:照理一副棺材加一个人并没多大分量,又放在车上,可这几个壮汉却如此吃力,棺材里面装的肯定有别的什么东西。他向差役使了个眼色,几名差役会意,上前道:“我们哥几个来帮你们一把。”抢上前将在后面顶住灵车推手的两名大汉拉开。众人“哎哟”一声,那灵车骨碌骨碌往后就滑,余下三名大汉扯也扯不住,灵车滚下斜桥,正撞在一块突出青石板上,车子一顿一抖,棺材登时飞出,一头栽下,挡在车子前面,又连棺材带车子滑了一段才停下来,棺材盖板也被掀至一边。

侯彝假意骂道:“你们是怎么帮忙的,这可对不住了。”上前一看,棺内并无死人,而是整整一棺兵器。转头一看,那五人正要过桥逃走,大喝道:“拿下了!”差役急忙冲上前拿人,那些大汉手无兵刃,四人束手就擒,一人逃到对岸桥头时被弓手射死。

差役将四人捆缚停当,押到侯彝面前跪成一排。侯彝指着棺材的兵刃问道:“你们要拿这些兵器做什么?”四人均是默不作声。侯彝一指适才答话的领头大汉,命道:“将他砍了,斩下首级来。”

那大汉破口大骂,却被差役背后一刀砍在后颈上,鲜血四溅。他向前仆倒在地,抽搐了几下死去。差役也不是专职的刽子手,又上前补砍了好几刀,才将首级斩下来,摆在余下的三名大汉面前。

侯彝又指着适才那一见他就低下头的大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颤声道:“杨……杨进。”侯彝道:“是淮西吴元济派你们来的么?”杨进脸有惧色,却只是犹豫着望着身边同伴。

侯彝道:“来人,将中间这人砍了。”中间大汉惊道:“你明明问的是杨进……”却被差役自后一刀砍倒,如法炮制割下首级摆在前面。

侯彝厉声问道:“是不是淮西吴元济派你们来的?”杨进不及回答,惟一剩下的同伴已经抢着答道:“是,是蔡帅派我们来的。”侯彝便指着杨进道:“将他也砍了。”杨进面如土色,连连捣蒜磕头道:“小人愿说,是郓帅派我们来的,不是淮西节度使。”他同伴怒道:“杨进你……”一语未毕,已被差役一刀砍倒在地。

侯彝叫过一名差役,低声吩咐几句,那差役飞一般地奔过桥头去了。

侯彝问道:“当真是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派你们来的么?”杨进见他瞬间号令下属连杀三人,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一阵发冷,忙道:“是。郓帅说要救淮西,最好是扰乱朝廷后方。我们一批人奉命来洛阳,计划焚毁东都宫阙,好让官军撤离淮西前线,回师相救。”

侯彝道:“你们一批人?还有其他人么?”杨进道:“郓帅一共派了三批人出来,小的一批来洛阳,一批去了长安,还有一批去了河阴。”

河阴有转运院,囤积了大批布帛钱粮,均是上年江淮租赋,宪宗特命不转运两都留在河阴,好方便供给淮西前线诸军。侯彝一听李师道派人去河阴,当即明白他们是要焚毁河阴粮储,忙命人速去禀告东都留守吕元膺,发出飞骑驰赴河阴示警。

侯彝问道:“到长安的那批人也是要去烧杀抢掠、扰乱腹心么?”杨进道:“那倒不是,带队去长安的可是圆净上人……”

侯彝吃了一惊,空空儿之前曾提过这个圆净,正是第五郡惨死的始作俑者,忙问道:“圆净是名年纪极老的僧人么?”杨进点头道:“已经有八十余岁了,可还是身手敏捷,一般人靠近不了他身边三步,三任郓帅均视他为心腹。”

侯彝问道:“圆净去京师做什么?”杨进道:“听说是要去寻一件宝物玉龙子。”

侯彝闻言不敢怠慢,忙命差役押了杨进和棺木回去县廨,自己率弓手朝平卢东都进奏院赶来。洛阳守将蒋良已得侯彝手下通报,正发兵要去包围进奏院,两队合作一路,赶去城北敦厚坊。洛阳也跟长安一样实行坊区封闭管理,只是洛阳水系纵横,多条河流穿城而过,地形更为复杂。

还没有到敦厚坊坊门,远远就听见有刀剑相击,铿锵作响。侯彝知道定然是平卢东都进奏院出了变故,忙请蒋良率轻骑先行赶去弹压。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平卢东都进奏官訾嘉珍不知道如何得知风声已经走漏,率领进奏院中近千名兵士闯出坊门,强力夺取仓城马匹、武器,再杀死徽安门数十名卫士,逃出洛阳,往嵩山方向去了。蒋良生怕城中有变,不敢出城追击,只命封闭城门,大索平卢余党。

东都留守吕元膺得知消息后赶来洛阳县廨,侯彝禀明情况,又说多少知道一些玉龙子的事情,主动请命押送杨进进京。吕元膺遂写好奏表,以八百里急件发出,命侯彝立即押运囚车启程。

侯彝不敢延误,匆匆回家跟妻子儿女交代了一声,点了五十名兵士,将杨进锁入囚车即刻出发。刚到城门,便见数名兵士正在捆缚一名彪形大汉。侯彝见那汉子极是眼熟,分明是已有多年不见的刘叉,忙上前喝住兵士,命人解开绑索,问道:“刘郎,你不是在长安韩愈韩夫子门下么?”

原来刘叉当年在西川被刘辟伏兵擒住后立即捆送到南方。他本受了箭伤,因性情执拗倔强,动辄怒骂不止,一路没少吃押送兵士的拳打脚踢,伤势更重。押送兵士到达目的地后只将他随意扔在道旁,他昏厥中为正奉召入京为官的韩愈所救,韩愈之前贬官正是因为上书揭露前京兆尹李实罪恶,极赞赏刘叉刺杀李实的勇气,遂将他带回京师,晓以书义,刘叉从此折节读书,投在韩愈门下。他本是草莽游侠,几年浸濡下来,竟然能写得一手好诗,如有《偶书》: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诗风峻怪,粗旷豪放,才气纵横,独树一帜。

侯彝早从空空儿书信中得知刘叉已经一改故态,成为韩愈门客,韩愈此时正在朝中任礼部郎中,极得御史中丞裴度赏识,却不知道刘叉何时来了洛阳,又如何为洛阳兵士所擒,忙询问究竟。兵士道:“这人身怀巨金,形迹可疑,小的生怕他是淮西细作,刚拦下来盘问,他就要拒捕,只得捆拿起来细细审问。”将刘叉的行囊奉上来,果见里面金光湛然,竟有近十斤黄澄澄的金子。

侯彝道:“刘郎携带这么多财宝,是要离开京师回魏博么?”刘叉虽然经历了很多,也改变了许多,却还是保持有昔日的爽朗,笑道:“是。不过不瞒明府,这些金子不是我本人的,是韩夫子给人写墓志铭的润笔。我实在见不得他阿谀墓中人揽财,所以擅取了十金,当作回魏博去的盘缠。”

原来韩愈文名日盛,因善写墓志铭,长安中争为碑志,若市买然。他亦来者不拒,收取高额润笔费,最少一篇要收四百贯钱,而他的月俸才二十五贯钱,当官反而称了副业,颇为士林所轻。

侯彝闻言哈哈大笑,只是他有要务在身,不及多谈,命人送刘叉出洛阳,以免再为兵士怀疑。刘叉携重金回魏博后,从此声名不显,不知所终。

虽说侯彝神奇破获棺材兵器案,然而纯粹是机缘巧合,不及平卢谋划多时。他派往河阴的飞骑尚在半道,有数十名武艺高强的盗贼持兵器攻打河阴转运院,杀伤十余名守卫兵士,纵火焚毁了部分仓库,虽有大批官军及时赶到努力扑火,还是烧毁了钱帛三十余万缗匹,谷三万余斛。民间汹汹难安,群臣纷纷奏请罢兵,宪宗李纯坚决不肯。

等侯彝一到京师,李纯立即召见,也不问他不奉召私自进京之罪,径直问道:“你知道玉龙子的下落?”侯彝道:“臣曾经听人提过。”李纯道:“是谁?”

侯彝一时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义弟的名字,他知道皇帝利用空空儿做了不少事,但也只是当做一件工具使用,事前呼来骗去,事后打骂关押,从来没有好声好气过,至今还将空空儿羁留在京师,不肯放走。

李纯见他踌躇,却已经猜到究竟,冷笑道:“一定是空空儿,不然有谁能值得你冒着丢官的危险匆忙赶来京师?侯彝,你好大胆,身为朝廷重臣,竟然隐瞒镇国之宝玉龙子下落。”侯彝忙道:“空弟他也不知道玉龙子下落,是罗令则死前告诉他说将玉龙子留给了他,至于在哪里,根本提也没提。陛下了解空弟的为人,从无名利之心,别说他压根没去找过玉龙子,就是有人当面递给他,他也不会要。臣愿意请命,请陛下准许臣暂留长安围捕平卢亡命之徒,追查玉龙子下落。”

李纯这才颜色稍缓,道:“你此次发现平卢阴谋,立下大功,不过擅离东都,功过相低,朕就不追究了。朕准你暂时留在长安,专门追查这件事,准你任意调动神策军,方便行事。”侯彝躬身道:“多谢陛下。”

李纯道:“不过事情决计不可对外张扬,也不可带兵搜查平卢进奏院。”侯彝知道皇帝欲全力对付淮西,暂时不想同平卢撕破脸皮,道:“遵旨。只是神策军素来骄恣,臣怕反而将动静弄大,请陛下改调左金吾卫归臣节制。”

李纯道:“准奏。”却不命侯彝退出,神思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如何看待淮西战事?”侯彝道:“淮西不过申、光、蔡三个小州,残弊困剧,此刻正当天下之全力,破败可立而待。”

李纯这两天耳朵里灌的尽是朝臣要求从淮西撤兵的话,听侯彝说淮西毁灭指日可待,心下大悦,问道:“诸军久讨淮西,毫无建树,人心浮动,为何独你看好官军?”侯彝道:“官军迟迟攻不下淮西,是因为陛下所遣派的是诸道兵,各道一般只派出二三千人,势力单弱,羁旅异乡,不熟悉敌军情况。而官军统帅威名不盛,只靠朝廷名义压服各道,待之既薄,使之又苦,如此兵将相失,心孤意怯,难以有功。”李纯道:“照你说来,平定淮西岂不能难上加难?”侯彝道:“只要陛下有决心,一点都不难。听说与淮西交界的许多州县村落百姓为保护乡里,均有兵器,且习于战斗,晓得敌军虚实,不如朝廷出钱招募这些人,当可组成一支出奇制胜的奇军。”李纯深受鼓舞,心中激荡,半晌才挥手道:“好,你去吧。”

侯彝退出大明宫,与中使一道来到永兴坊的左金吾卫。中使传达了皇帝旨意,当值的金吾将军武厉笑道:“久仰明府大名,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侯彝道:“将军请选一百名兵士给我,不过须得换上便服。再请找一位善画面貌的画师来。”又派人到宣阳坊将暂押在万年县的杨进秘密押来金吾厅,请画师根据杨进的描述画出圆净画像,安排妥当,这才得闲来找空空儿。

空空儿正住在永兴坊中,这是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借给他的一处宅子,他如今在神策军中挂职,也成了被迫食朝廷俸禄的武官。

随从正欲上前叩门,侯彝见院门虚掩,道:“你们等在这里。”上前推门轻入,但见院子里遍种芭蕉,绿荫匝地,极见幽静。侯彝朗声叫道:“有故人来访。”

只见堂间帘子一掀,出来一名二十来岁的女子,惊叫道:“四郎,怎么是你!”

那女子正是镜儿,原是侯彝兄长侯臧家的奴婢,后来被侯彝转送给了空空儿。空空儿被逮来京城后,她居然千里迢迢地跟来,在神策军外苦候几日,终于等到空空儿释放出来,欣喜无限。空空儿见她如此情深,也极是感动,在长安生活了一段时间后,遂与她成亲,不过只能娶她为妾——他虽然烧毁了镜儿的卖身契,但因为她父母均是奴婢,她没有户籍,依旧是贱民身份。唐律等级森严,贱民不可与士民通婚。昔日武后时名士乔知之爱慕家中美婢窈娘,因条律限制无法娶其为妻,只得为之终身不娶,结果上演了一出《绿珠怨》的悲剧——不过镜儿全不在意,总说郎君该配上更好的主妇。此刻她忽然见到大恩人大媒人侯彝出现在眼前,又惊又喜,忙回头叫道:“郎君,侯四郎来了。”

空空儿昨夜喝多了酒,宿醉未醒,只哼了一声。镜儿歉然道:“空郎昨晚又喝醉了酒……”侯彝笑道:“无妨。不过我可是预备来住下叨扰一段日子。”镜儿笑道:“空郎定要欢喜死了,我这就去准备,一间给四郎,一间给四郎的随从。”侯彝道:“好,我先去办事,晚上再来。”

重新回来金吾厅,杨进还没有押到,侯彝遂带着几名精干手下来到崇仁坊。崇仁坊和平康坊是藩镇进奏院最集中的地方,尤其是崇仁坊为最,东都、魏博、平卢、幽州均在这里。他是东都官吏,来京师公干照例该住在东都进奏院,不过他既与空空儿兄弟情深,又需要其协助追查玉龙子下落,还是住在永兴坊更方便些。东都进奏官慌忙迎接出来,侯彝交代他一定要日夜留意对面平卢进奏院的情形。

直到晚上夜禁后,金吾卫找来的画师才根据杨进的口述画好圆净画像。侯彝带着画像来到空空儿家,正见他站在暮色中翘首探望,忙下马叫道:“空弟!”空空儿大喜,道:“我生怕夜禁阻了义兄行程。”

兄弟相见,欣喜无限。空空儿携侯彝进来,镜儿早准备好酒菜,遂把酒言欢,一叙离别之情。畅谈至深夜,侯彝道:“镜儿,你先去歇息,我跟空弟有一些话要谈。”镜儿依言退下。侯彝这才说了近日在洛阳与河阴发生的事,道:“圆净这人折磨害死第五郡,我誓必要杀了他报仇。”取出画像递给空空儿,问道:“你看是不是他?”空空儿道:“虽然画得不是很像,不过确实是他。既然平卢李师道派去洛阳及河阴的人都已经动手,想来圆净已经潜入京师多日,这人年纪虽高,却是目带凶光,一看就是个厉害人物,要找到他应该不难。大哥,我明日先陪你去青龙寺看看。当日我曾经见过鉴虚跟圆净交谈甚欢,他们是旧识,可能圆净一伙子就藏在那里。”

侯彝笑道:“空弟没有听说‘僧敲月下门’的典故么?”

空空儿一愣,想起当晚去刺杀京兆尹李实时曾经遇到那个傻气的苦吟诗人贾岛,问自己到底是“僧敲月下门”好还是“僧推月下门”好,自己随口敷衍说“僧敲月下门”好,这如何又成了典故?

侯彝知道他虽然人在京师,却从来不问外事,便解释道:“这是以前在青龙寺出过家的贾岛写的一句诗,眼下却被人拿来形容青龙寺住持鉴虚。此人大肆交接朝中权贵宦官,收受贿赂,横行不法,之前平定西川时,多少老成宿将可以出任统帅,宰相杜黄裳偏偏推荐了默默无名的高崇文,原因就是高崇文向杜黄裳贿赂了四万贯钱。后来高崇文死前说出一切,才知道原来鉴虚是牵线人,还收取了五千贯的中间费,杜黄裳被免去宰相,鉴虚却被皇帝特旨赦免。所以人们说‘僧敲月下门’,要想做大官成就大业,非得向鉴虚行贿、去敲他的门不可。”

空空儿道:“大哥是说鉴虚不可能与圆净勾结?”侯彝点点头:“此人横行京师多年,屹立不倒,比宰相还厉害,全赖皇权,他怎么可能舍弃眼前的荣华富贵、去勾结平卢呢?”

空空儿想起当初鉴虚杀波斯公主萨珊丝一事,暗道:“鉴虚当日应该是受皇帝所托,伺机除去波斯公主。立下这样的大功,皇帝怎么可能因为受贿就处置他呢?他有高僧的身份,杀人于无形,正是最好的掩护,谁也不会去怀疑他。只是他这般胡作非为,公开纳贿,未必就是游侠。”

二人计议一番,侯彝决意先派人到各处寺庙察看。只是长安寺庙众多,大大小小有一百余座,分布在各个坊区,找寻起来极费时日,颇有大海捞针的感觉。

空空儿道:“这些人既是为玉龙子而来,虽然我不知道玉龙子在哪里,不如我们弄个假的引圆净出来。”侯彝道:“此计太过危险,关键是天下觊觎玉龙子的非平卢一家,万一我们全力对付平卢时被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但空弟有性命之忧,之后我们可就完全受制于人了。”空空儿道:“那好,全听大哥安排。”

次日侯彝果然派出便装卫士到城内寺庙及附近暗暗打听,有否见过一个八十余岁、目露凶光的白须老和尚。如此找了几日,竟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这一日,空空儿牵马出门,欲去青龙寺看看。虽然侯彝已经派手下查过那里,没有可疑之处,但他始终觉得那个地方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颇为诡异,如苍玉清曾倒在寺外、圆净所住僧房找到血衣。既然苍玉清是朝廷的人,圆净是平卢节度使的人,当晚袭击她差点杀死她的人会不会就是他?圆净这次是来京师寻找玉龙子,而苍玉清当晚在昏迷中不也一直喃喃叫着“玉龙子”么?

刚到坊门,便有一名玄衣仆人骑马追上来,叫道:“空郎!空郎!”空空儿勒马顿住,问道:“我是空空儿,是找我么?”那仆人举袖揩了一把额头的汗,道:“是,小的刚去过郎君家里,你家娘子说郎君刚刚出门,幸好追上了。”

空空儿道:“你找我有事么?”仆人道:“普宁公主命小人来请郎君去府上。”

空空儿大诧,普宁公主是当今皇帝长女,他许多年前曾在大明宫见过一面,当时不过十二三岁,天真明媚,隔了两年,就听说皇帝将他下嫁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第四子于季友,由此平定山南东道。后来于氏父子卷入杀人案,于頔长子于敏被处死,于頔、于季友均贬官,禁锢在长乐坊私邸,想来公主嫁入了这样的人家,并不会怎么幸福。

空空儿一时猜不透普宁公主为何派人来找自己,仆人又不断催促,只得跟随来到长乐坊普宁公主赐第。穿堂绕室走了不少路,来到一间香气缭绕的卧室,有女子声音命道:“拉起帷幔。”

侍女左右拢开纱幔。却见床榻上躺着一名女子,脸白如纸,颦眉蹙宇,两颊深陷,形如枯槁,正是普宁,只是再无昔日半分娇媚公主的影子。

空空儿忙上前见礼,普宁公主甚是虚弱,只道:“免礼。”又道,“空空儿,你可老多了,我也老了,我们大家都老了。”空空儿问道:“公主突然见召,不知所为何事?”

普宁公主道:“你认得郑琼罗么?”空空儿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未婚妻子,谈不上认识,只见过一面。”普宁公主道:“她死啦,父皇虽然宠她,封她为昭容,可她还是病死啦。”

空空儿虽然叹惋,但毕竟与郑琼罗只有一面之缘,且事隔多年,早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问道:“公主召我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么?是圣上让你转告我的么?”普宁公主道:“不是。我上次进宫时看过郑昭容,她有一句话请我转告给你。”

空空儿更是惊异,问道:“是什么?”普宁公主道:“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空空儿道:“是什么意思?”普宁公主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只有这么一句。话我可是带到了。”空空儿道:“是,多谢公主。”正要告退,忽听得普宁公主叫道:“空空儿,你过来。”

空空儿依言走上两步,普宁公主道:“你走到我面前来。”空空儿不知公主何意,又上前数步,走到床边。

普宁公主道:“你坐下来。”空空儿道:“臣不敢。”普宁公主却甚是固执,命道:“坐下来。”

空空儿只得坐到床棱上,问道:“公主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么?只要公主吩咐,我一定尽力。”普宁公主微笑道:“你心中在可怜我,是也不是?”

空空儿心中确实怜悯她本是花样少女,只因生在帝王家,不得不牺牲个人幸福,小小年纪就沦为政治工具,到如今更是成了这副骷髅模样。可他却不能明说,只能违心地答道:“不是。”普宁公主道:“空空儿也会撒谎啦。不过,我确实有件事要你办。”空空儿道:“公主请讲。”

普宁公主忽然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露出几丝血色,道:“我要你抱抱我。”空空儿道:“臣不敢。”普宁公主道:“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不要当我是公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倒宁可自己不是公主。”

空空儿只是不应,也不肯动。普宁公主道:“我就要死啦,你都不肯抱我一下么?”

空空儿心肠本软,见她全无公主的架子,满脸恳求之色,便俯身将她抱入怀中。普宁公主欢喜无限,问道:“你喜欢我么?”空空儿道:“喜欢。”普宁公主满面通红,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空空儿道:“公主!公主晕过去了!”一旁侍女忙过来拉开空空儿,将普宁公主平躺放好,见她气息微弱,慌忙奔出去请御医。

空空儿不便留在公主闺房,怏怏出来,颇为伤怀,信步来到徐氏酒肆,要了一瓶黄桂稠酒。他不敢再去郎官清酒肆,已经成为徐氏酒肆的常客,徐店主一见他就嚷道:“空郎好几天没来了!长安城中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空郎知道么?”

空空儿心念一动,莫非跟玉龙子有关,忙问道:“什么大事?”徐店主答道:“平康坊有位韦夫人手里有件稀罕宝贝,听说只要将水倒进去,再倒出来时就变成了美酒。哎,我可没有骗郎君,好多人都不信,跑去一看,都说是真的。”

空空儿心道:“莫非那宝贝就是师弟曾经提过的西域乌孙奇物青天核?不是收藏在西川百尺楼中么?这韦夫人是什么来头,跟韦皋又有什么关系?”徐店主却叨叨个不停,道:“空郎,你帮个忙,去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只信得过你的话。”

空空儿知道店主是担心那奇物会抢走他主顾,经不住反复求恳,道:“好,我这就去。”徐店主顿时喜笑颜开,道:“好好,我等空郎消息。那韦夫人就住在东门进去右拐第三家。”

空空儿当真骑马来到平康坊,按徐店主告知的地址找到韦夫人家,大门紧闭,门前一片修竹茂林,青翠欲滴。空空儿上前叩门,等了片刻,有名男子开门问道:“阁下有事么?”

空空儿吃了一惊,那男子却是他曾在浣花溪薛涛门前见过的韦皋心腹侍卫唐枫,后被牙将邢泚强行带走,看来这宅子主人韦夫人就是韦皋正妻张氏了。

唐枫却是不认识空空儿,又问道:“阁下到底找谁?”空空儿道:“我想求见韦夫人,见识一下青天核。”唐枫道:“阁下尊姓大名?”空空儿道:“空空儿。”

唐枫立即将门拉开,道:“久闻空郎大名,这就请进来吧。”领着空空儿走进院子。转过朱红屏门,是条五色石砌成的羊肠小径,弯弯曲曲,两边植满苍松、碧梧等树。又穿过一个月亮门,经过一片花苑,才到一座朝南正屋,旁边几处精致亭榭。四名彪形大汉站在堂前,甚是威武。

唐枫请空空儿进客厅坐下,道:“空郎稍候,夫人就来。”空空儿道:“多谢。”唐枫便往堂内去了。等了一盏茶工夫,只听见有人道:“韦夫人到!”环佩声响,四名婢女簇拥着一名女子出来,那女子并非韦皋正妻张氏,而是侍妾玉箫。

空空儿惊讶极了,道:“玉箫,怎么是你?”玉箫微笑道:“空郎,我们终于见面了。”

她虽然与空空儿在成都大狱中隔墙说过话,也见过空空儿从自己牢房前被人来回带出,但却没有真正看见过面孔。空空儿更是没有机会见过她庐山真面目,忙问道:“娘子向来可好?”玉箫道:“有心。”神态怡然,态度不卑不亢,与之前那个只知道哭泣求恳的软弱玉箫简直判若两人。

不待空空儿开口,玉箫主动道:“玉箫知道空郎是想来看青天核,不巧的是,昨日刚好有朋友宴会借走了,空郎不如改日再来。”空空儿道:“好。”便起身告辞。

玉箫亲自送出门来,问道:“精郎可还好?”空空儿摇头道:“自从师弟大闹皇城被逐出京师后,我们就失去联络,我再也找不到他。”玉箫道:“嗯,精郎是个多情郎君,想来杜秋娘被皇帝封为妃子一事对他打击甚大。”空空儿心道:“原来你连这些都知道了。”不便多谈,道:“娘子请留步,改日再来拜访。”

正要上马,忽见一旁竹林后正有一名灰衣僧人在向这边窥探,那僧人身形面貌再熟悉不过,正是他师弟精精儿。空空儿“啊”了一声,丢开缰绳,一边急奔过去,一边叫道:“师弟,你怎么出家了?”

精精儿却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空空儿道:“师弟!师弟!”精精儿始终不肯回头。空空儿大是愕然,暗道:“师弟怎么会不理我?莫非是我认错人了?”加快脚步,却始终追不上那僧人,愈发肯定对方就是精精儿。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平康坊内的清国寺前,精精儿几个箭步跃了进去,不但敏捷,而且落地无声,正是他的独门身法。空空儿刚踏上台阶,一旁打扫的僧人上前拦住道:“今日寺里有事,请施主……”

空空儿急忙将他推开,追进寺里,却见好几名灰衣僧人正在清理甬道,早不见了精精儿身影。在寺中寻了好几遍,始终找不到人,僧人说寺中根本没有精精儿这个人。一直守到几近夜禁,才被僧人们连劝带推请出清国寺。

空空儿重新回来玉箫宅邸前,马却早已经不在,他不得不在夜鼓声中一路奔回永兴坊。若是以前他孤身一个人时,错过夜禁不能回去住处也无所谓,然而他现今有了镜儿,他若不及时回家,她一定会殷殷牵挂,他可不愿意她这一晚寝食难安,这大概就是家的意义。好在平康坊与永兴坊仅一坊之隔,刚好在坊门关闭前进了坊里。

回到家中,镜儿告知侯彝今晚有事不回来这里,空空儿淡淡“嗯”了声。镜儿见他面色有异,马也没有骑回来,问道:“出了什么事?”空空儿遂说了遇到精精儿一事。镜儿道:“这可奇怪了,郎君每每提及精郎为人,分明是个风流潇洒的多情公子,他怎么会去当和尚?”空空儿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我打算明日再去清国寺看看。”

镜儿道:“长安百余座寺庙,精郎未必就在清国寺中。他那么聪明一个人,既然存心躲避郎君,怎么会暴露自己栖身之处呢?”空空儿道:“平康坊就清国寺一座寺庙,如果他不在那里,为何会出现在玉箫府前?”镜儿道:“郎君是为青天核去找韦夫人,精郎说不定也是为它而去。”空空儿道:“对呀,师弟知道我嗜酒如命,当年曾冒险潜入西川百尺楼,就是想窃取青天核送我做礼物。”镜儿笑道:“如此,郎君就不必费心去找精郎了,他肯定也是听到青天核的风声赶去打探,想弄到手后送给郎君,这说明他心中惦记着郎君,迟早会来与你相会。眼下他不肯相认,保不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空空儿心觉有理,这才释怀,笑道:“镜儿,你快赶上侯大哥那般聪明了。”镜儿道:“镜儿不过是旁观者清,哪里敢跟侯大哥相提并论。”

忽听见外面有人大声叫道:“空空儿,出来!”

镜儿惊道:“莫非是精郎到了?”空空儿摇头道:“不是师弟的声音。我出去看看,你先将饭菜摆上桌,忙了一天,我可是早饿了。”镜儿抿嘴笑道:“正好预备了侯大哥的饭,郎君可以将他那份一并吃了。”

空空儿微微一笑,出来堂屋,外面天光已暗,暮色正浓。他走过去拉开院门,问道:“哪位……”一语未毕,便即目瞪口呆,门前正横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准确地说,那已经不能说是一个完整的人,他的右手右腿均被齐根斩去。

空空儿大惊,忙上前扶起那人,问道:“出了什么事?你是谁?”那人神智不失,只哼哼唧唧地说不出话来。空空儿回头叫道:“镜儿,点个灯笼出来。”忽又想到不能让她见到这等血淋淋的场面,忙先放下那人,回来院中。镜儿闻声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空空儿道:“有个男子受了伤,被人扔在咱们家门口,你千万别出来。”镜儿道:“是。”

空空儿提了灯笼出来,往那人脸上一照,登时愣住,问道:“你……你不是王昭么?”

这王昭正是十余年前空空儿初到长安时所破获的郎官清酒肆无头命案的凶手,后来被赦免后到平卢当了牙兵,空空儿在莘县为将时曾在边关遇见过。

王昭哼了一声,却是不答。正巧巡逻的街卒发现有异,赶过来查看究竟。空空儿道:“你们来得正好,这就跟我一起送这人去金吾卫。”街卒知道他在神策军中挂名,不敢怠慢,忙去找了扇门板,将王昭放上去。

空空儿回身叫道:“镜儿,我去趟金吾卫,怕是晚上不能回来了。你吃饭了先睡吧。”镜儿隔墙应道:“是。”

侯彝正在金吾厅中听取属下禀报,忽听说空空儿送了一个断手断脚的血人到堂下,极是惊异,赶出来问道:“空弟,这人是谁?”他曾派人逮捕过王昭,却未见过本人,因而并不认识。

空空儿道:“他就是跟随圆净来京师的平卢兵王昭。”侯彝大喜,问道:“空弟是如何捕到他的?”空空儿道:“不是我。”大致说了经过。

侯彝道:“这可奇了,是谁知道我们暗中在查平卢?又为何要将他扔在空弟家门前?”空空儿道:“这件事我倒是知道究竟,不过日后再找机会告诉大哥。”

他已经猜到定然是王昭这次回到京师后自以为有平卢撑腰,要再去郎官清酒肆捣乱报仇,可他不知道原店主刘太白之子刘大郎并不是普通人,刘大郎、唐斯立等人出手捕到了他,砍去一手一脚,之所以运来空空儿门前,是因为只有空空儿知道王昭当了平卢牙兵。

侯彝不再多问,命人抬王昭进堂审讯,逼问圆净等人藏身之处。审了一夜,手段用尽,王昭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侯彝料想这人断去手脚,已成废人,生无可恋,无论威逼利诱都不会奏效,只得命人将他跟杨进一道秘密囚禁在金吾卫中,等捕到圆净一并处决。

折腾一天一夜,侯彝颇为疲倦。空空儿道:“不如大哥先去家里稍作歇息。”侯彝正有事要私下问他,道:“好。”也不带随从,兄弟二人直朝空空儿住处行来。

侯彝问道:“空弟知道捕到王昭的人是谁么?或许我们可以从他如何捕到王昭入手,追踪到圆净下落。”空空儿叹道:“这怕是不可能了。”当即详述了全部经过情形,包括所知道的所有游侠的事情。又道,“我一直不告诉大哥这些,是怕大哥惹上麻烦。”

侯彝沉吟许久,才道:“这确实是朝廷的大机密,知情者怕是难以有好下场。难怪圣上非要将空弟留在京师,你知道的确实太多了。”又道:“其实我早已猜到苍玉清和第五郡是朝廷的人,当日我在魏州时见你有意出手刺杀前任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知道难以阻止,可又帮不上忙,只得匆匆离开魏州,原是想通过内子找到苍玉清,请她来设法助你一臂之力,这本是有利朝廷的事,想来她一定会欣然参与。哪知道内子也不知苍玉清下落,甚至也不知道第五郡已死多年。”

空空儿道:“我一直不敢将这些事情告诉大哥,就是大哥知道后以为大嫂也是游侠的人。”侯彝道:“嗯,她确实对一切毫不知情。空弟,你处境堪忧,除非你也加入游侠,为朝廷效力,不然终有一天会被圣上找借口处死。”空空儿道:“嗯,我心里早有准备。大哥,你切不可露出半点知情的样子。”侯彝道:“这是当然,不然也会害了你。只是想不到第五郡如此年轻美丽,又是名门之后,居然能舍弃一切荣华富贵,出生入死,只为帮助朝廷削平藩镇,唉,空弟,你我身为男子汉,比起她和那位玉娘来,也该汗颜了。”

回到家中,二人吃了些饭,各自睡下。到正午东市开市鼓声响时,忽有神策军兵士来送还空空儿昨日丢失的马。空空儿听到镜儿站在门口跟那兵士说话,急忙披衣起床出来,问道:“小哥儿如何寻到我的马?”

那兵士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是升平坊的街卒昨晚发现有一匹马在坊区游荡,看到马身上的烙印编号,知道是神策军的马,所以今日一大早送来了神策军中。有人认出这马是中尉送给郎君的,所以特命小的给郎君送回来。”

镜儿掏出一吊钱,塞给那兵士道:“兵大哥辛苦,有劳。”兵士笑道:“多谢娘子,多谢空郎。”欢天喜地地去了。

空空儿大感不解,道:“我的马怎么会自己从平康坊跑去了升平坊?”忽听侯彝在背后道:“马是不会自己跑那么远的,顶多也就是自己跑回家,是有人骑着你的马去了升平坊,情急之下没有拴马便赶去办事,所以马才会自己在升平坊中游荡。咦,升平坊不正是青龙寺所在么?”

空空儿“哎哟”一声,道:“是精精儿吧?莫非他正在青龙寺出家?”侯彝莫名其妙,道:“什么?精精儿又回来京师了么?”空空儿不及多说,道:“镜儿,你将详细情形告诉侯大哥,我先赶去青龙寺看看。”

忙骑马朝升平坊青龙寺而来。到山门前,正遇到住持鉴虚匆匆出来。鉴虚一见他就顿住脚步,问道:“空郎大驾光临,有何贵干?”空空儿道:“我来找个人。”鉴虚道:“是谁?”空空儿道:“我师……”忽想到精精儿重新潜入京师,一定不会用真名,既已出家,更是要以法号相称,便改口道:“我同乡无可。”鉴虚道:“嗯,他人在里面。”

空空儿径直到禅房寻到正在打坐的无可。十年不见,无可竟没有太大变化,想来是清心寡欲、潜心修行的缘故。无可乍然见到空空儿,既意外,又惊喜。空空儿不及寒暄,道:“我来贵寺找我师弟,请禅师帮个忙。”大致描述了精精儿的年纪和外貌。

无可道:“有一位同修相貌倒是与空郎描述得很像,他一年前来青龙寺出家,法号无根,是贫僧亲手为他剃度。不过寺里的僧人都不大喜欢他,他不打坐修行,成天只跟在住持身后拍马屁。他……会是空郎的师弟么?”空空儿道:“无根本名是叫什么?”无可道:“金缕。”

空空儿心道:“师弟不是常说杜秋娘作过一首《金缕衣》送给他么?定然就是他了。”忙问道:“我想见见这位无根师傅。”

无可便带着空空儿来到后院无根房外,道:“他如果不是跟在住持身后,就一定在自己房里。”空空儿道:“这里甚是荒芜,只有无根一人住么?”无可点点头,道:“这里原先是柴房,无根睡觉呼噜打得山响,吵扰了同房僧人,他干脆赌气自己一人搬来这里。”上前敲了两下门,叫道:“无根,有客!”却是无人应声。

空空儿生怕师弟又要从眼前溜走,急忙推门而入,却见桌倒椅翻,满地狼藉,已是空无一人。无可愕然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空空儿一眼看见地上有血迹,心中一紧,问道:“昨夜寺里可有什么动静?”无可道:“有倒是有,不过是有窃贼进寺偷了住持财物,住持发怒,搜捕了一遍,也没有结果。”

空空儿心道:“莫非是师弟又犯了老毛病,他到青龙寺出家就是为了窃取鉴虚贪赃枉法得来的那些财宝,结果昨晚下手时被鉴虚发现,追来房中?适才见到鉴虚人好好的,这地上的血一定是精精儿的,他人分明受了伤,不知道逃去了哪里?”问道:“住持可有说谁是窃贼?”无可道:“没有。住持严令我们不准出自己的房门,他亲自搜索,但最后还是让窃贼逃了。”

这可就奇了,既然有血迹,房内又一片凌乱,有剧烈打斗的痕迹,说明精精儿行踪已经败露,鉴虚早该猜到他入寺为僧是为了窃取财物,为何不公开告诫众僧人无根就是窃贼,再去报官搜捕?莫非鉴虚已经捕获精精儿,要处以私刑报复?

空空儿急忙辞别无可出来,却早已寻不到鉴虚踪影。他既已知道了鉴虚“僧敲月下门”的典故,知道仅凭自己绝难对付此人,只得来到万年县廨报官,说在青龙寺一间僧房中发现血迹,僧人无根失踪。万年县尉韩晤一听是青龙寺出事,说不定有机会巴结上住持鉴虚,极为重视,亲自带着大队人马,令空空儿带路,赶来青龙寺。

鉴虚人刚好回来,只说昨夜有黑衣蒙面客闯入寺中,盗取财物时被他发现,他当即上前拦截,结果那人武艺了得,从容逃走,至于无根失踪、房中有血迹之事,他根本毫不知情。

空空儿道:“既是寺里有财物失窃,住持为何不报官?”万年县尉韩晤也是贪污捞钱的好手,心道:“你真是糊涂,他是靠‘僧敲月下门’得来的不义之财,丢了就丢了,还要报官,那不是自暴其丑么?”果听见鉴虚道:“丢了就丢了,不过是身外之物,何须惊动官府?”

韩晤便领人去无根房中查看,又往寺中仔细寻了一遍,确实找不到无根人影,也不见尸首,这才道:“看来人确是失踪了。无根为何要一人住在后院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鉴虚道:“这可是无根自己要求的。韩少府,贫僧素来喜爱这名弟子,这就请你广派人手,搜寻其下落。”韩晤道:“是。”

空空儿见鉴虚平静中略现焦虑之色,不似作伪,心道:“看来师弟并没有落入鉴虚手中。如果住持确实不知情,应该是有人故意扮成窃贼引开众人视线,另有杀手趁乱赶来师弟房中杀他,会是谁呢?师弟是生还是死?”

越想越是着急,忽想到若精精儿当真受伤,他在京师无处可藏,定然会去自己家里求助。忙舍了众人,离开青龙寺往家中赶来。推门一开,家中一切如故,镜儿也只说他走后不久就有人来接走了侯彝,再无旁人来过。

空空儿愈发肯定精精儿已遭遇不测,可未能发现尸首,只能当作失踪处理。他心急如焚,也不敢告诉侯彝知道,以免兄长分心,只自己每日骑马往城中寻找,可长安城这么大,即使有万年县尉韩晤帮忙搜索,也是大海捞针。

转眼已是六月,这日侯彝临出门前特意对空空儿交代道:“空弟别再盲目去找精精儿,我已经派人通知长安、万年各坊里坊正,一旦有消息,会有人来通知我。”空空儿料来是镜儿暗中告知了侯彝,只得应道:“是。”

忽闻见门前车马辚辚,镜儿忙去开门,问道:“是来接四郎的么?”

却见一名艳装女子正扶着一名男子下马车,那男子一身华丽衣裳,却是光头,分明是个僧人。镜儿大是愕然,忙回头叫道:“郎君,他……精郎……”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排弩箭破空之声,空空儿已抢上前来将她和侯彝扯到墙根下贴墙站好。只听见外面数声惨叫,箭弩呼啸不止。空空儿手无兵刃,不敢贸然冲去,等了一等,再无弓箭声响,这才道:“你们别动,我先出去看看。”

刚到门前,又有两支弩箭飞来,他急忙闪在门后。那箭一直射到廊下槛柱上,插入数寸,犹不住晃动。却听见外面车马声响,有人赶了车马离去。空空儿赶出门一看,门前横七竖八倒着数人,数名青衣骑士手执弩箭,正护着马车逃走。

空空儿不及追赶,慌忙上前扶起那光头男子,叫道:“师弟!师弟!”

那男子正是他师弟精精儿,胸口中了三支弩箭,早已气绝身亡。师兄弟十年未见,一见面即是天人永隔,一时间,空空儿悲愤莫名,泪水涔涔而下。

侯彝赶出来见出了大变故,急忙招手叫过一名街卒,命他速去金吾卫召金吾将军武厉领兵赶来。数了一数,被射死在门前的共有七人,除了精精儿外,一名是女子,另一人是车夫,余下四人似是随从。

忽听见镜儿道:“这人还活着。”侯彝闻声过去扶起那名男子,问道:“你是谁?是谁要杀你?”那男子道:“我叫……楚原……精精儿……精精儿……”侯彝道:“你是说这些人要杀的是精精儿?”楚原道:“是……”

空空儿蓦然扭过头来,喝道:“是谁要杀我师弟?是谁?”楚原道:“我不知道,不过……他说他知道了一个大秘密……”侯彝当即会意是有人要杀精精儿灭口,楚原的口供将至关重要,忙命镜儿去请大夫来。

过了一会儿,金吾卫大批卫士赶来,侯彝遂请金吾将军武厉去追捕凶手,命人守住空空儿住处,将楚原抬进房中,道:“大夫要过一会儿才到,不过你未伤要害,性命当是无碍。无须我多说,你也知道其中利害,大秘密是什么?”楚原问道:“你是谁?”侯彝道:“我是空空儿义兄侯彝。”楚原“啊”了一声,道:“久仰大名。”

侯彝道:“外面死的都是什么人?你们又如何跟精精儿在一起?”楚原道:“外面一人是韦夫人玉箫,一人是我同伴唐枫,我们之前是韦太尉的心腹侍卫。另一人是车夫,余下两人是韦夫人新收的随从。”

他知道事情紧急,不待侯彝发问,大致说了事情经过。原来西川刘辟败亡后,玉箫因得韦皋夫人张氏推荐,朝廷赐“夫人”封号,张氏怜她孤苦,平白受了许多冤屈,送她大批财物,好让她后半生生活无忧。玉箫笼络了楚原、唐枫二人,一齐来到长安。楚原、唐枫二人原以为她是贪慕京师繁华,后来才知道她是来寻找精精儿。有一日终于听到精精儿的消息,竟是他大闹皇城被官府捕获,又被逐出京师,永远不准再回来。玉箫又追到江南,往扬州、苏州、杭州一带繁华之地打听精精儿下落,但始终没有结果。

几年前,玉箫听到空空儿杀死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被押送京师,认为精精儿与空空儿师兄弟情深,他一定会去京师设法营救,于是又千里迢迢来到长安,空空儿却已经被皇帝释放,也并未发现精精儿踪迹。玉箫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主动诱精精儿出来的法子,花费重金命人回西川寻找青天核,终于在不久前寻到,有意放出消息,果然同时引出了空空儿、精精儿师兄弟。

侯彝心念一动,问道:“是你们中一人骑了空空儿的马,只是因为追踪精精儿到青龙寺?”楚原道:“是。当时空空儿去追精精儿后,玉箫娘子命唐枫也去追踪精精儿,命我骑马到清国寺后门等候。玉箫娘子料事如神,果然一会儿就见到精精儿从清国寺后门出来,我一路骑马跟着他来到升平坊,见他上了乐游原,猜想他是要去青龙寺,忙舍马跟上去叫住他。他以前在西川潜入百尺楼时被太尉擒住,认得我是谁。我告诉他玉箫娘子一直在苦苦寻他,请他跟我去平康坊见玉箫娘子。精精儿却是死活不肯,我很是生气,决意将他强行带走,但他武功甚高,我一个人不是他对手。精精儿见我被打倒几次依然一路跟随,不肯离开,只好道:‘我眼下有要事要办,等有空自然会去看玉箫。’我表示不相信他的话,他被逼无奈,只得答应次日跟我去见玉箫娘子。一番耽搁,已经是夜禁,我便要求到寺中与他同睡。他无可奈何,悄悄带我进入后院房中,交代我不可随意走动,他还要赶去服侍住持。我问道:‘你不会趁机逃走吧?’精精儿道:‘已经夜禁,我能逃去哪里?’等他出去,我便自己躺下。过了很久,他忽然踢门进来,还不及说话,就有好几名大汉追进来举刀砍他。”

侯彝道:“你看到追杀精精儿的是僧人么?”楚原道:“当时房中没有点灯,那几人一声不吭,进来就砍,混乱中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应该不是僧人。我跟一人交手时曾擦过他的头发。”

侯彝道:“嗯,我知道了。你先等一下。”匆忙出来,召过一名中郎将,命他速速带兵去封锁青龙寺,不准任何人进出,再将所有僧人集中拘禁在一处,按寺中籍册一一核对,不在籍册上的人立即捆拿到金吾卫拷问来历。

中郎将迟疑道:“青龙寺住持可是鉴虚上人。”侯彝肃色道:“你是军将,当知道军令如山,我既下令,你全力执行便是,出事自然有我顶罪。若是青龙寺走脱一人,你即刻提头来见。”中郎将见他说得严厉,心生惧意,忙躬身道:“领命。”忙带人去查封青龙寺。

侯彝这才重新进来,镜儿已请来大夫。大夫原是军医,一口气拔出楚原肩头、左胸上的弩箭,敷上伤药,动作娴熟,瞬间立即完成,令人叹为观止。侯彝谢过他,命镜儿送他出去,又问楚原道:“你后来与精精儿一道逃出了青龙寺么?”

楚原点点头道:“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武艺不低,我和精精儿都没有兵器,被死死堵在房中。后来我肩头中了一刀,精精儿掏出一件东西,按开机簧,不知道放出什么暗器,当即有两人倒下,他趁机拉着我从窗口逃出。他住在后院,翻墙便即出寺。我们一路狂奔下乐游原,躲进一处民居住宅。我本来还担心被主人发现,精精儿道:‘放心,这房子是我的,我出家前就买下来了。’我这才知道他潜入青龙寺另有目的。他又道:‘眼下要出大事,我知道了一个大秘密,明日得去找我师兄,不能跟你去见玉箫了。’我问他是什么大秘密,他不肯说,只反复在房里踱来踱去,说什么‘六月初六’。”

侯彝道:“六月初六,今日是六月初二,还有四天。精精儿还说了些什么?”楚原道:“没有。他反反复复就说那一句。我当时认为他又在谎言骗人,就跟他当初骗玉箫娘子说要带她远走高飞一样,很是生气,趁他不备,抓起茶壶,悄悄上前将他打晕,找绳索绑了手脚。次日一早,我出门雇好辆车,重新进来打晕精精儿,脱下外衫包住他,抱他出来上车,对车夫谎称他病重,要送去平康坊妹妹家。如此顺利回来。玉箫娘子见我一夜不归,竟然带回来精精儿,很是意外。精精儿正好醒来,从榻上坐起来,笑道:‘玉箫,多年不见,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玉箫娘子想到多年来的辗转奔波、苦苦追寻,满腔怨懟,上前就给了他两巴掌,命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镣铐锁了精精儿。精精儿手脚被绑,无法反抗,只得软语相求,道:‘玉箫,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不听你的话了。’玉箫娘子道:‘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话么?你当日说要带我远走高飞,结果自己逃出牢笼后就将我抛下不理不睬。’回想起所受的无限苦楚,上前又给了精精儿两巴掌。精精儿这才知道玉箫娘子是在记恨当日西川之事,忙道:‘是我错了。不过我眼下有急事要见我师兄,玉箫,你放我去见他一面,我再回来任凭你处置。’玉箫娘子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冷笑道:‘你昨日见了你师兄还扭头就跑,今日就有急事了。精郎,我发过重誓,这辈子一定要找到你,将你锁在我身边。你身上这些精巧的锁链,不会损伤肌肤,却能牢牢禁锢,是我请高手匠人为你做的,这次你可别再想逃走了。’将钥匙交给唐枫保管,自己牵着精精儿进了内室。”

侯彝心道:“这玉箫对精精儿可谓是爱恨交织,只不过就算将男人用锁链强绑在身边,还是得不到对方的心。”又问道,“后来精精儿又如何说服玉箫送他来这里?”

楚原道:“具体情形我也不知道。精精儿一直被关在内室中,他身上的锁链连着铜床上的铐环,站起来走不出五步,吃喝拉撒都由玉箫娘子亲自侍候,我们见不到他的人。本来过了两日,玉箫娘子颜色渐缓,开始露出笑容,不过到晚上时内室忽然传来怒骂声,我和唐枫闻声冲进去,精精儿赤身裸体倒在床上,玉箫娘子正拿鞭子死命抽打他。她力气弱,打了几下就打不动了。唐枫上前道:‘娘子,不如由属下来代劳。’唐枫心中一直爱慕玉箫娘子,可她心中只有精精儿一人,早就恨不得杀了他。不料玉箫娘子怒道:‘出去,你们两个出去!’我们只好悻悻出来,唐枫很是气愤,跟我商量说想就此离开。一会儿玉箫娘子也出来了,哭个不停。唐枫立即将刚才的话放到耳后,上前劝慰。我们才知道原来精精儿潜入青龙寺是为了他的旧相好杜秋娘,也就是当今皇帝的秋妃。”

侯彝这才恍然大悟,精精儿之前擅闯掖庭宫正是为了营救昔日恋人杜秋娘,结果人没有救到,自己被金吾卫捕获,遣送出京,杜秋娘倒是因此引起皇帝注意,由宫奴一跃成为受宠的嫔妃。想来精精儿思念杜秋娘之心不减,但他也知道皇城戒备森严,再硬闯只是送死,所以将宝押在可以随意出入皇宫的青龙寺住持鉴虚身上,这一招借水行舟可谓十分高明,也十分可行。只是人算不及天算,偏偏让他撞见了青龙寺中的什么秘密,遭人追杀,若不是凑巧楚原在他房中,多了一个帮手,怕是已遭暗算。那些追杀者猜到精精儿在京师无处可去,只会来永兴坊找他师兄空空儿,所以早派弓弩手埋伏在四周,等精精儿一出现立即杀人灭口。这些人能瞬间调动弓弩手,埋伏在金吾卫眼皮下多日不被人察觉,适才更是将精精儿、玉箫等六人一举射杀,训练有素,一定是军队的人。

楚原续道:“今日一早,不知道精精儿又用什么花言巧语说服了玉箫娘子,玉箫娘子命唐枫拿钥匙开锁放了他。唐枫有所迟疑,玉箫娘子道:‘他服下了我给的毒药,武功尽失,逃不掉的。’唐枫见精精儿脸色苍白,手足酸软无力,这才上前打开锁链。玉箫娘子细心为他穿上衣服,扶他上了马车,我们几个骑马跟在后面,来到这里……后来……后来发生的事郎君已经知道,不必我再多言。”

侯彝道:“那好,我这就派人送你去金吾卫,先暂时将你拘禁关押,你该知道,这是为了保护你。”楚原道:“是,多谢。”

侯彝遂命人将楚原带走,出来一看,空空儿犹自抱着精精儿的尸首呆坐在外面,镜儿怎么劝也不肯放手。

万年县尉韩晤已带人赶到,他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么多人被当街用弓弩射杀,早吓得面色苍白。侯彝便将处理尸首等善后事宜交给他,自己带人来到青龙寺。中郎将已经按名单清点人头,除了失踪的无根也就是精精儿外,余人非但一个不少,还多了五名伙夫、七名挂单游僧以及借住在寺里的三名香客。侯彝亲自验过不在籍册的人员,并没有发现圆净,便命将这十五人全部捆回金吾卫。又命人带出鉴虚来,问道:“那些要杀精精儿的平卢牙兵藏在哪里?”

鉴虚却不回答,只冷冷望着他,道:“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洛阳县令,凭什么到京师问案?”侯彝道:“很好,我这就给上人一个很好的理由。”命人将鉴虚锁拿回金吾卫,当堂行杖。

鉴虚大怒,道:“你可知道贫僧身份?天子见我也要礼让三分。快些放了我,不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侯彝道:“只要上人交出圆净一伙人,自可免受杖刑之苦。”鉴虚道:“贫僧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圆净。”侯彝命道:“行刑。”

金吾卫士却是不敢动手,侯彝便换上自己的心腹随从执杖,特意交代道:“他若不肯说,就一直打。”

鉴虚倒也强硬,坚持不肯承认窝藏平卢圆净一伙,打满一百下时,人已经晕了过去,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随从停下手道:“明府,犯人晕过去了。”侯彝斥道:“犯人是装晕,想逃避刑罚,你们看不出来么?”

他早知稍后鉴虚被捕消息传开,必有权贵上书营救,皇帝多半要下诏书释放。且不说此人是否与平卢勾结,单凭他贪赃枉法无数足以死无数次,不如将他就此杖毙,一了百了。

随从当即会意,又打了数十下,伸手一探,鼻息全无,即报道:“犯人体弱,受不住刑罚,已经气绝身亡了。”侯彝道:“先将尸首拖到一边。将今日带回的十五人全部押上来。”

金吾卫士将那个十五人押到堂前跪下,侯彝先随意提出一人,问道:“圆净一伙人藏在哪里?”那人闭口不答。侯彝便命人将他拖到一边行杖,再提出一人,问道:“圆净藏在哪里?”见他不答,便又命人拖到一旁行杖。又提审下一人。

那人见鉴虚浑身是血,躺在一边,不知是生是死,又听见两名同伴大声惨叫,吓得全身发抖,不待侯彝发问,即道:“圆净……圆净上人前几日已经离开青龙寺,不知道去了哪里。”

侯彝道:“杀死精精儿的是谁?”那人道:“是于友明将军。”侯彝道:“他人在哪里?”那人道:“不知道。自从精精儿发现我们藏在佛像中后,于将军率人出寺追踪,再也没有回来。”侯彝道:“嗯,你们六月初六有什么阴谋?”那人道:“这个小人可不知道,我们这次来京师,是来找玉龙子的。”

侯彝便下令拖到一旁杖打,那人苦苦求饶,侯彝却是不睬,又提下一人。那人甚是桀骜,冷笑道:“看你们朝廷还能嚣张到几时。”侯彝道:“原来你也是平卢的人。”那人傲然道:“当然。”侯彝道:“好。”命人拖到一旁拷打。

如此将十五人轮审一遍,大多数不肯说话,少数几个招认均跟第一个招供的差不多说法,不过这十五人竟无一人否认自己不是平卢兵,金吾卫士大为称奇。中郎将问道:“明府何以知道这些伙夫、游僧、香客不是平民?”侯彝道:“这些人都是军人,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命人停止拷打,全部押下去监禁。前面几人挨的棍棒最多,早已奄奄一息,动也不能动,被拖了出去。

正在这个时候,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率兵赶来,传皇帝口谕,说圣上要亲自提审鉴虚。侯彝一摊手道:“实在抱歉,鉴虚不肯招认平卢圆净藏身之处,受刑不过,已经死在堂上。将军,请你代我向圣上请罪。”

吐突承璀自上次征讨成德失败被宰相李绛弹劾免过一次官职后,深知结纳朝臣的重要,已经收敛许多傲气,望了一眼鉴虚尸首,笑道:“明府,还是你厉害,昔日御史中丞都搞不定鉴虚上人,你却敢立毙杖下。”

侯彝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现下有空么?何不立即带人去青龙寺,搜出平卢藏在那里的赃款赃物,上缴府库,既解淮西军饷燃眉之急,又是一场大大的功劳。”

吐突承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明府提点得极是。明府放心,那些想救鉴虚的人其实是怕他当堂抖出丑事,受到牵连,现下人既然死了,大伙儿都放心了。明府做了件大大的好事,这京城里多少好人坏人都感激你呢。”自带人去搜索青龙寺,果然搜出三百万贯财物,金如山,银如海,全部上缴府库,充作军饷。一时全城轰动,寻常百姓只以为鉴虚是受贿被杖杀,丝毫不闻平卢之事。

一直忙到傍晚,侯彝心中惦记着空空儿,匆忙赶回住处,空空儿竟还抱着精精儿坐在门前。其他尸首早已被抬走,万年县尉韩晤不敢走开,只带人守在一旁。镜儿见侯彝回来,忙道:“四郎快劝劝空郎,旁人怎么说他也不肯放手。”

侯彝命随从上前将空空儿拉走。空空儿还要挣扎,不过饿了一整天,滴水未进,抵不过几名随从大力,被强行拖进院中。侯彝道:“少府请先将精精儿抬回县廨备案,再为今日所有死者各准备一副上好的棺木,钱由我本人来出。”韩晤道:“是。”慌忙带人抬了尸首去了。

侯彝进堂见空空儿呆坐一旁,神色木然,上前劝道:“空弟,人死不能复生,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杀死精精儿的平卢牙兵。”镜儿问道:“四郎已经查到凶手了么?”侯彝点点头,道:“是平卢牙将于友明。”

空空儿咬牙切齿地插口道:“我认得他。”侯彝道:“那好,空弟明日跟我一起到金吾厅,我请画师来画出凶手的面貌。”

空空儿更加难过,道:“当日要是我跑得快些,追上师弟,就不会发生这些。是我害了他。”侯彝道:“这不能怪你。说起来我的过错更大,这些弓弩手一直埋伏在附近,已有数日,我竟未能觉察。尤其空郎早怀疑到鉴虚,我却没有派人仔细搜查青龙寺,以致贻害今日。”镜儿忙道:“这怎么能怪你们呢?害死精郎的是那些平卢兵。”

正说着,门外有人大力拍门,随从赶去开门,却是神策将军王士则,进来即道:“空郎,圣上召你进宫。”空空儿满脑子全是精精儿之死,根本未听进去。

王士则是现任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的叔叔,在上次皇帝征讨成德前投靠了朝廷,颇见信任,脾气也很好,从来没有神策军将军的架子,当即又说了一遍。空空儿摇了摇头,却是不答。

王士则满脸愕然,问道:“空郎是要抗旨么?”侯彝上前附耳低语几句,王士则道:“我知道了。”叫进来两名神策军士,命一左一右地架了空空儿拉出去。

空空儿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王士则见他魂不守舍,劝道:“空郎,你还是看开些,圣上召见非同小可,你打起精神来。”簇拥他出来上马,先来到左神策军,从夹城带空空儿来到延英殿,因皇帝还在殿中与重臣商讨淮西战事,便站在殿外廊下等候。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兵部侍郎许孟容等人鱼贯而出。武元衡气度娴雅,在群臣中如鹤立鸡群,极引人瞩目。

裴度因三年前抚慰魏博田兴有功才得以升任中枢高位,一直关注魏博在朝中的官员,认得空空儿,特意停下来打了声招呼,道:“我有个门客是空郎故人,常常赞赏空郎为人很好。”空空儿伤痛精精儿之死,昏昏沉沉,竟也不问故人姓名,只随意点点头。

裴度觉察到空空儿神色有异,又见他被神策军士挟住手臂,问道:“出了什么事?”王士则道:“空郎……”尚不及回答,一名小黄门奔出来叫道:“圣上召空空儿进殿。”王士则忙带空空儿进来,禀道:“陛下,空空儿带到。”宪宗李纯道:“你们先退下。”王士则道:“遵旨。”躬身退了出去。

李纯又命道:“你们带上他跟朕来。”两名小黄门便上前携了空空儿,跟在李纯身后。

曲曲折折,穿廊过院,也不知道走过些什么地方,来到一处临水凉亭,四周掌以纱灯,亮如白昼。清风拂过水面,粼粼光影漾动,既恬静又柔美。

早有宫女往亭中白玉圆桌上摆好酒菜。李纯坐下来,招手叫空空儿道:“你也坐下来,陪朕喝一杯。来人,给空空儿换上大杯。”

空空儿每次被宪宗召见,都面临脑袋落地的危险,还从来未见过皇帝这般和颜悦色过,也不推谢,一屁股坐下,颇感茫然。一旁宫女往酒杯中斟满酒,他不待皇帝举杯,自己先一饮而尽。

李纯知道他伤痛精精儿之死,也不怪罪,叹了口气,道:“其实朕很感激你和精精儿,若不是你用天河水救了父皇,怕是难以有朕日后的登基。而且因为你,我得到了琼罗,因为精精儿,朕得到了秋娘。这两个女人,都是上天在朕最困顿时赐给朕的安慰,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前面的话空空儿倒是听明白了,至于皇帝为何将他救顺宗一事与郑琼罗、杜秋娘相提并论,他却是糊里糊涂,也无心询问,只应道:“是。”又举杯一口喝了个见底。

李纯道:“朕一直对你不怎么好,不是朕不信任你,恰恰相反,朕很赏识你,所以一直想收服你,留你在朕身边。不过侯彝说得对,你从无名利之心,难以在官场为官。朕不会再强逼你留在京师,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空空儿连饮三杯,这才道:“不,我不会走,我要找出害死我师弟的凶手。”

李纯道:“朕准你跟侯彝一道追查凶手,不过有一点,凶手不是平卢李师道所派,而是成德王承宗所派,你听清楚了么?”空空儿道:“为什么?凶手明明是平卢牙兵,陛下为何要替真凶掩盖真相?”李纯重重一拍桌子,道:“大胆,你敢当面顶撞朕!”

空空儿生平嗜酒,几大杯酒下肚,思绪大大平复,脑子也清醒了许多,见皇帝发火,当即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李纯怒气稍平,道:“你将朕的原话转给侯彝听,他自会明白。”空空儿道:“陛下不忘上次兵败成德之恨,一直想再找借口对成德用兵,对么?若是被杀的是别人,我原可置之不理,可死的是我师弟,我们一道从艺,一起长大,比亲兄弟还要亲。陛下想放过真凶,嫁祸成德,恕我不能从命。除非陛下杀我关我,不然我一定会亲手杀死凶手。”

李纯竟没有再发怒,只道:“你坐下,再陪朕喝几杯。”他却不似空空儿那般大口大口饮酒,只举杯浅酌,似有无数烦恼心事。

笼罩在朦胧夜色中的大明宫,弥漫着无限的寥落与空虚。

跟皇帝对饮一番,空空儿倒也没有喝得大醉,不过那酒后劲厉害,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晨鼓声响时醒过来,才发现早已经躺在自家床上。镜儿正睡在旁边,呼吸均匀。她从来不会被晨鼓惊醒,这点很让空空儿羡慕。一直等到晨鼓停歇,他才轻轻披衣起床,出来院中,在朦胧晨光中伫立良久,想着要如何去找到那于友明。

忽听见院前有人轻轻拍了两下门,这么早有人上门,只可能是来找侯彝禀事的,忙走过去开门。却见门前站着一名玄衣女子,正是苍玉清。自上次在昭义她盗走浪剑后,空空儿再也没有见过她,没想到她会突然在夏日清晨再次神秘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虽然从来未曾忘怀过她,但自从浪剑失窃事后,他对她只是远远地爱,近近地怕。

空空儿道:“清娘……”苍玉清道:“我……我……”忽然扑到空空儿怀中。

空空儿既不敢抱她,也不敢推开她,只是一动不动,却见怀中的她慢慢软倒下去,这才恍然明白,抱住她身子一看,果见腹部受了重伤,鲜血淋漓,只不过她穿着黑色衣服,形迹不明显。

空空儿大吃一惊,忙抱了苍玉清进屋,叫道:“镜儿,镜儿,快起来。”将她放在窗前榻上。镜儿早已经惊醒,忽见丈夫抱了个血淋淋的女子进来,也不多问,忙去取金创药。

空空儿问道:“是谁下的手?”苍玉清道:“我求你……我求你件事……”空空儿道:“你说。”苍玉清道:“你可愿意为第五郡报仇?”空空儿道:“当然。”苍玉清道:“你……你去杀了王翼。”空空儿道:“清娘如何认得王翼?”苍玉清道:“我曾雇请他去杀京兆尹李实。我们早想杀了他,只是身为朝廷的人,不能自己动手。”

空空儿这才知道当日苍玉清虽从旁提醒,却并不说破王翼才是杀死李汶的真凶,原来她就是那个雇主。怪不得李汶遇刺当日她人在青龙寺外,只因那里是升平坊的制高点,她要从旁观察李实府中动静。

镜儿取来药瓶,打好一盆清水,要为苍玉清清洗伤口。苍玉清道:“不……不必,多谢……你先出去,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夫君交代。”镜儿迟疑地望着丈夫。空空儿知道苍玉清性情刚烈,便点点头,示意镜儿退出。

苍玉清道:“王翼……王翼受萨珊丝雇请,去平卢杀李师古,他为了逃脱,故意暴露我和郡娘……他……他才是害死郡娘的真凶。”

原来王翼是受波斯公主萨珊丝所请,去平卢刺杀前任节度使李师古。当年扬州兵乱,李师古出兵平乱后杀死数千胡商,夺取财物,萨珊丝本人也险些遇害。她早有心报仇,只是李师古盘踞山左多年,连老皇帝德宗都甚为忌惮,不得不封他侍妾为国夫人以示恩宠。萨珊丝寄人篱下,无兵无权,又能拿李师古怎样?之前一直隐忍不发,既准备救出论莽热后离开中原,当然要除掉李师古这个大仇人,所以花重金雇请了大名鼎鼎的黑刺王翼。只是李师古身边高手环伺,王翼也等了许久才等到机会,虽然得手后成功逃脱,却跟苍玉清等人一样被困在魏博莘县,他那个时候才得知萨珊丝已死的消息,雇主已死,收不到余下的钱,遂决意丢弃首级脱身。

苍玉清紧紧抓住空空儿的手,道:“你一定要为清娘报仇。我……我求你……这是我死前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替第五郡求你。”

空空儿知道苍玉清突然身负重伤出现在自己面前,必有重大情由,无非是要利用他,可他不能拒绝她,他以前多次被她利用,却也是心甘情愿,思及虽偶有心痛,却是从来没有后悔过。此刻她命悬一线,命在旦夕,又关及第五郡,他无论如何都要实现她的心愿,他知道她一定不是为了她自己,当即应允道:“好,我答应你。”

苍玉清道:“他人在安兴坊御史中丞府,你……你现在就去,迟了就来不及了。”空空儿大惊失色,忙问道:“王翼是要去刺杀裴度裴相公么?”苍玉清道:“是。他被我和大郎围攻,受了重伤,被斩下一条手臂,逃入御史中丞府。你……你带上我的清钢匕首,快去杀了他。我……我……”不及说完,头一歪,就此死去。

空空儿忙扶起她,叫道:“清娘!清娘!”却早没有了呼吸。镜儿闻声进来,问道:“她……她死了么?”

空空儿心头一阵绞痛,道:“是。”又想起苍玉清临死交代之事,忙起身问道:“大哥人呢?”镜儿道:“神策军昨晚送郎君回来后,又将侯大哥叫走了。”空空儿不及多问,道:“我得赶紧去趟御史中丞府。”

镜儿看了一眼他手中匕首,犹豫着问道:“郎君要去做什么?”空空儿道:“放心,我是去救人。”顺手将匕首插入靴筒。

镜儿指着苍玉清尸首道:“那她……她……”空空儿本无应变之才,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镜儿道:“既然她是郎君的朋友,不如先留她在这里,我给她换一身干净衣服。”空空儿道:“好,就依你。”骑马匆忙出来,却见无数金吾卫士正驰向东坊门,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空空儿急忙策马跟过去。通化坊就在永兴坊东,金吾卫士已经戒严,空空儿出示神策军腰牌,顺利得以通过。来到裴度府前,却见府前也站有金吾卫士,忙上前问道:“裴中丞人可还好?”卫士道:“头上挨了一刀,人还在昏迷中。”空空儿道:“刺客人呢?”卫士道:“听说逃走了,眼下正在搜捕。”

空空儿心道:“王翼为人坚忍,裴度在长安通化坊有私宅,又在安兴坊有赐第,因通化坊位于长安东南角,距离大明宫太远,裴度一半住在安兴坊中。杀人从来不会失手,上次杀李实不成也只是弄错了人。他为清娘所阻,未能当场刺死裴相公,一定会再次下手,眼下一片混乱,正是最好的机会。看来确实如清娘所言,他是逃入了裴府。”忙出示腰牌,道,“我听说刺客逃进了府中,我进去看看。”金吾卫士道:“是,将军多加小心,听说刺客武功十分了得。”

空空儿点点头,当即进来。裴府果然混乱无比,他一个陌生人在府里转来转去,撞见数名仆人、婢女,竟无人上前问他身份。他想既然王翼受了伤,必然要先设法止血,因而只选僻静的地方去。果然在西面下人住处附近发现点点血迹,一路洒入一间房中。忙踢门进去,当真有一人倚靠在房内床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往断臂处涂抹金创药。那人闻声抬起头来,表情僵硬,与空空儿以往见过的王翼面目并不一样,只是一双眼睛难以易容,作不了假。

空空儿道:“你果然在这里。”王翼见他自靴筒中拔出匕首,问道:“你是来杀我的么?”空空儿道:“是。我受人之托来杀你。”王翼冷笑不止,道:“想不到空空儿如今也为虎作伥了。”空空儿道:“之前我曾答应要为你做一件事,你眼下可想到了么?”王翼道:“想到了,过来杀了我吧,我右臂已断,武功尽废,愿意死在你刀下。”空空儿道:“好。”走过去将匕首对准王翼心口,却见他满眼尽是嘲讽之色,当下不再迟疑,用力推出。那匕首锋锐异常,当即没至刀柄。王翼哼也没哼,便即歪倒一旁死去。

空空儿遂拔出匕首,出门时正遇到一名仆人,叫住他道:“我已经将刺客杀死在房里,你快些去叫人来。”

那仆人听说刺杀主人的刺客死了,大着胆子走过来一看,惊叫道:“他不是刺客,是裴相公的门客王义。”望了一眼空空儿手中的匕首,上面犹有血慢慢滴下,吓得一个激灵,转身就跑,大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空空儿脑袋轰然一声,这才恍然明白又上了苍玉清的大当,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临死还要诳骗自己来这里杀王翼,急忙冲出裴府,赶回家中,却见院门大开,心中一沉,进来一看——院中一片凌乱,似有多人进来过;镜儿仰天倒在一棵芭蕉树下,颈间一道大口子,早已经遭人割喉而死,眼睛兀自睁得老大,仿佛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情。空空儿悲愤异常,冲进房中,苍玉清尸首已经不见了,只在榻上留下一大摊血迹。

空空儿连声叫道:“是谁做的?是谁?”他心中明白是有人尾随苍玉清来到这里,等他离开后进来杀了镜儿,再抢走苍玉清的尸首。而他自己恰恰是因为要替苍玉清完成最后一个心愿,离开家门,结果愚蠢地害死了自己的爱妾。

出来怔怔望着镜儿的尸首,回想起这几年来的她温柔体贴、细心照顾,眼泪如山河般奔泻而出,瘫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天黑地,只隐隐觉得有无数人进来院子,有人将他拉起来,搜他身上,取走腰牌匕首,给他戴上手铐脚镣,拖出来装入囚车。空空儿也不知道反抗,任凭人摆布。

坑坑洼洼走了不少路,他被人拉出囚车,架到一间大堂跪下。有人在堂上大声喝问,问他为什么要行刺重臣,他也木然不应。有人打来一桶井水,兜头淋下,空空儿打个冷战,神智稍复,这才发现身处一间陌生厅堂中,两边站满差役,无数火炬点燃四周,亮如白昼。原来天早已黑了,他竟不知道如何过了一整天。

一名红衣官员走下堂来,站到他面前,伸手扶起他来,问道:“空郎还认得我么?”空空儿道:“认得,你是灵池县尉段文昌。”段文昌道:“是,不过我早做了京官,现在官任监察御史,这里是御史台。空郎,我虽不相信你会刺杀御史中丞,可你身上找到的匕首跟裴相公伤口吻合,又有人亲眼看见你杀了裴府门客王义,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空空儿知道自己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中,想道:“既然清娘要嫁祸给我,临死都不肯放过我,那我就如她所愿好了。反正师弟、镜儿都死了,生无可恋,我只求一死。”

段文昌命人搬过一张椅子,扶空空儿坐下,肃色道:“我知道空郎伤痛师弟、爱妾连日惨死,不愿意辩解。可空郎知道么,我岳父宰相武元衡武相公今日清晨也在靖安坊东门遇刺身亡……”

空空儿惊道:“武相公遇刺身亡了?我……我昨晚明明还在皇宫见过他。”段文昌道:“是,今早天色未明亮,我岳父早早起身赶去上朝,因夜漏未尽,坊间路上只有极少朝骑及行人。我岳父刚从居住的靖安坊东门出来,即遭遇弓弩伏击,随从四散,贼人不但上前杀了我岳父,还砍走他的首级。巡逻的街卒发现我岳父被害,立即高声相互传呼‘贼人杀害宰相’,顿时声传十余里外。已经到达大明宫的官员听到传呼,大惊失色,只是不知道死者是哪位宰相。片刻后,我岳父的马跟往常一样,自行跑到大明宫建福门,反复在宫门口徘徊,众官才知被害者是我岳父……”

他讲得甚是平静,然而旁人听起来却是惊心动魄、诡异莫测,举袖擦了一下眼泪,又续道:“内子听到消息昏死数次,我却不顾重丧在身,主动请命来调查裴中丞一案,你义兄奉命调查我岳父一案。空郎,眼下国难当头,只有真相才是祭奠亲人最好的祭品。”

正说着,却见侯彝带人进来,他虽只是洛阳县令,官秩品级却远在段文昌的监察御史之上。段文昌忙迎上前去,歉然道:“明府,我正在问案,嫌犯空空儿是你义弟,按律你该回避。”侯彝道:“我义弟连遭丧亲之痛,我怕他难以承受,只想来看看他。段御史尽管讯问拷打,侯彝绝不插手。”

段文昌听他这么说,不好再下逐客令,便问道:“我岳父一案可有进展?”侯彝道:“我正要告诉御史,根据一个躲在水沟中逃得性命的随从的说法,似乎有两拨人同时行刺,先是两个蒙面人冲出来用弩箭射伤武相公肩部,随后用木棒击打赶散随从。正混乱时,忽有另外一伙大约近二十人冲过来,均手持利刃,见人就砍,那两人又跟后来那伙人打了起来。那两人武功甚高,杀死好几名贼人,不过他们只有匕首,兵器上处在下风,又寡不敌众,一人被弩箭射倒,另一人受伤逃走。后来的那伙人遂从容杀了武相公,取下首级而去。”

段文昌道:“明府可有核对过现场尸首的身份?”侯彝点点头,道:“一共有十具尸首,除了武相公外,有三名是武相公随从。”

段文昌见他办事果断迅捷,十分佩服,低声道:“当日我岳父用酷刑对付明府,难得明府并不记恨。”侯彝道:“这是武相公分内之事,侯彝不敢有怨。段御史,剩下的六具尸首,五人不明来历,另一人却是万年县吏万遇,人称万年吏。”

段文昌道:“莫非是万年吏凑巧经过,看到贼人行凶,所以上前阻截?”侯彝道:“这不大可能,他一人黑色劲衣,面上还蒙着黑巾,可不是凑巧经过的样子。”

一旁空空儿听见,顿时明白万年吏也是游侠成员,难怪会在青龙寺见过他,魏博进奏院的两名殴打过万老公的卫士也是被他割喉而死,所以苍玉清才说“不是我,可也差不多”。忙站起身来,道:“我知道万年吏逃走的同伴藏在哪里。”

侯彝大奇,问道:“空弟怎么会知道?”空空儿道:“这两人跟早上行刺裴中丞的两名刺客是一伙人。”

段文昌更是惊奇,问道:“裴中丞两名随从当场被杀,另一名门客王义被你追入府中杀死,裴中丞至今昏迷未醒,再无其他目击证人,你如何知道有两名刺客?”空空儿道:“是其中一名刺客苍玉清亲口告诉我的,她的同伴是刘大郎。如果我没有猜错,万年吏的同伴一定是唐斯立。”

侯彝早在唐斯立任榷酒处胥吏时便已经见过他,忙命人去郎官清酒肆搜捕唐斯立和刘大郎,又肃色道:“段御史,此事非同小可,麻烦你找个安静的地方,再命空空儿详细说出经过。”

段文昌便找了间静室,命人退出,只留下侯彝、空空儿二人,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空空儿便详细讲了一遍今日一早的际遇,道:“我猜清娘和刘大郎也不知道王翼已经当了裴相公的门客,所以不但未能得手,她自己也受了重伤。她曾雇请王翼刺杀京兆尹李实,王翼认得她的样子,她担心由此牵连出同伴来,所以临死前强撑一口气赶来我家,利用我对她……又谎称王翼才是刺客,而且已经逃入御史中丞府,促使我立即赶去杀了王翼。她……她明明是朝廷的人,为什么要行刺朝廷重臣?”

侯彝道:“苍玉清不是真去行刺,只是想借行刺挑起什么事端。不过江湖黑刺王翼投在裴相公门下,确实是她意料之外的事。她怕牵扯出背后主使,不得不杀王翼灭口,可她同伴伤的伤、亡的亡,再无人手可用,只能利用空弟对她的感情,巧妙除去了心腹大患。”

段文昌奇道:“原来空郎跟女刺客……”忽见侯彝朝自己连使眼色,忙及时顿住话头,道:“明府推断得有理。想来万年吏和他同伴也是一样的目的,假意行刺我岳父,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倒被人弄假成真。明府,你看这件事会不会跟淮西战事有关?”侯彝道:“淮西战事正处在进退不得的胶着状态,群臣汹汹反对,只有武相公和裴相公赞成继续用兵,今日他二人同时遇刺,怕是刻意针对他二人主战的态度。”

空空儿道:“皇帝不是一心要平定藩镇么?他正希望武相公和裴相公这样的臣子越多越好,为何要派人行刺?”段文昌大惊失色,道:“空郎切不可胡说,圣上怎会派刺客行刺重臣?”

侯彝刻意压低声音,道:“万年吏他们绝不会是圣上所派,朝廷虽然是天子殿堂,可一样有许多势力角逐。你看圣上明明不喜欢郭贵妃,即位后立纪美人所生长子为李宁为太子,几年前太子莫名身死,圣上想立次子澧王李宽,却还是被迫立郭贵妃之子李宥为太子。万年吏这些人应该跟军中将领一样,只听命于印信。”

空空儿听了深觉有理,可也颇为失望,他本来一直对游侠又敬又畏,尤其是第五郡之死对他震撼极大,原来这些人所做的事也不全是为国为民,不过是权贵手中的工具。

侯彝自怀中掏出一块苍玉,道:“这是在武相公身上捡到的,空弟应该认得这块玉。”空空儿道:“是,这是苍玉清身上那块李辅国故玉。”段文昌“呀”了一声,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断头玉么?”侯彝道:“这是凶手有意留下的信号。”

空空儿道:“既然大哥说万年吏无意杀武相公,不过是装出样子吓唬他,这块玉一定是平卢牙兵留下的,后来来的那群人就是平卢牙兵。”段文昌问道:“空郎如何知道?”

空空儿便说了他为魏博边将时,苍玉清等人曾去行刺平卢节度使李师古,结果失手,想来那时她已经遗失了苍玉。那晚他在昭义小客栈抱她上床,与她肌肤相亲,并未发现苍玉。

侯彝恍然大悟道:“难怪平卢节度使李师道不惜与朝廷撕破脸皮,派人到两京行凶,又烧毁转运院积存物资,原来既是为了援救淮西,也是为了给长兄报仇,他早从这块苍玉上猜到刺客是朝廷所派。”转头对空空儿道:“空弟,这些人应该跟害死精精儿的是一伙人,他们原来预备六月初六行刺,因为精精儿一事暴露了行踪,仓促提前到今日。只是圣上昨晚召见,命我不可再追查平卢,一定要以成德行凶结案。”段文昌道:“可现在平卢连宰相都敢杀,圣上为了找借口对付成德,就不惜放过真凶么?”

侯彝默然不语,成德是宪宗皇帝即位以来遭受的最大失败,深以为耻,早发誓报仇雪恨,别说放过凶手,怕是连与平卢联兵的事都能做出来。不过还有一点他想不明白,苍玉清这伙游侠与平卢牙兵各有所图,却为何都选在六月初三同一天动手?是巧合还是有人事先有意安排?那新被他杖死的鉴虚到底是脚踏朝廷、平卢两只船,还是受命朝廷有意与平卢交往?如此看来,他命人将其当堂杖毙倒有些莽撞了,实在是应该审问清楚的。

正自沉吟,忽有金吾卫士在门外禀道:“侯明府,刘大郎和唐斯立均不在酒肆中,坊正说他们昨日一早出坊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侯彝道:“知道了。”卫士问道:“要不要发出通缉告示?”侯彝道:“不必了。”

空空儿恨恨道:“肯定是这二人到我家杀死镜儿,抢走了苍玉清的尸首,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死一个无辜的女人?”侯彝叹道:“正是为了死无对证。镜儿一死,再无人替你作证你昨晚人在哪里,正好可以将一切推到你身上。空弟,我和段御史都相信你的话,然而刺客死的死、走的走,一切都只有你自己讲述,你身上搜出的匕首是杀人凶器,你又亲手杀了裴相公门客王义,你怕是麻烦大了。”

空空儿沉默许久,忽然上前朝段文昌跪下,道:“求段御史暂且放我出去,我知道刘大郎、唐斯立朝中有人庇护,我杀不了他们,可我一定要为我师弟报仇。段御史,你岳父也是被平卢牙兵所杀,圣上一定会下旨不准你追查。求你放了我,我除掉凶手后自会回来领罪,绝不逃走。”

段文昌忙扶起他,道:“空郎不必如此。”一时沉吟不语,望向侯彝。侯彝却坚决摇了摇头。段文昌遂道:“抱歉了。”命人带空空儿到御史台狱监禁。

空空儿右肘轻撞,一个侧身,当即甩开左右两名差役,往门口奔去。侯彝早有防备,抢先拦在门口,厉声喝道:“你还嫌麻烦不够多!这里是皇城,你能逃掉么?”招手叫进金吾卫士,命他们与差役一道押空空儿去大狱。

空空儿挣扎着回头问道:“大哥,你知道他们就藏在平卢进奏院中,对不对?”侯彝却是不答,挥手命人速将他押走。

段文昌道:“不如今晚我暗中安排人放空空儿出来,后果自有我一人承担。”侯彝道:“万万不可。段御史,我知道你想为武相公报仇,但此事不可妄行。圣上下令嫁祸成德,确有道理。况且放空空儿出去报私仇,只会陷他于死地。他连丧至亲至爱,遭受重创,行事难以预料,还是先关着他,这对他好。”

忽有卫士进来禀道:“东都进奏院有急件送来。”侯彝拆开匆匆一看,道:“是圆净逃去了洛阳,正在嵩山举兵,留守召我速速回去。”

段文昌却不愿意他就此离开,失去一个强有力的帮手,道:“明府是洛阳令,又不是带兵将领,吕留守召你回去做什么?圣上命你调查武相公遇刺案,可不能就此甩手。”侯彝道:“之前我曾建议吕留守以重金收买山中棚户来对付平卢游骑,现下山棚首领指名要我去交涉,说他妻子阿宝是我旧识,所以我得立即赶回去。”又道:“段御史,你切不可私放空弟出来,一定要将他关好了。圣上一直关注他,自会对他有所处置。”段文昌道:“是。”上前握住侯彝的手,甚是留恋,一直送到皇城前,才依依惜别。

这一日,是元和十年六月初三,京师发生了宰相武元衡遇刺事件,这也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宰相当街被割走人头。全城官民惊惧不安,传说宪宗皇帝在延英殿中呆坐了一天,只默默流泪。当晚,停放在万年县的万年吏尸首神秘消失。关于无头尸体和化骨药水的传说越来越多,恐怖的气氛悄然笼罩了长安。

当时民间早有童谣传唱道:“打麦,麦打。三三三,舞了也。”有人称此谣正是应验宰相遇刺一事——“打麦”为打麦时节,“麦打”谓暗中突击,“三三三”是六月三日,“舞了也”即指武元衡之死。

六月初三正午,太子左赞善大夫白居易上书皇帝,请求立即追捕凶手及幕后主使,成为挺身而出的第一名大臣。白居易刚服完母丧返京为官,借住在昭国坊一个朋友家中。昭国坊就在靖安坊东南面,武元衡遇刺时,白居易正在上朝路上,听到街卒呼叫后骑马赶到现场,亲眼看到武元衡“迸血髓,磔发肉”的惨状。然而他此刻只是东宫闲官,却抢在谏官之前议论朝政,是大大的僭越行为,况且之前因为一再反对宪宗对成德用兵,早为皇帝不喜,当即被勒令闭门思过。白居易之前的种种不妥当行为也迅疾被有心人挖了出来:他倾心爱慕初恋湘灵,为母亲所阻,有情人难成眷属。为了表示抗议,他多年来不娶妻子,直到三十七岁时才在母亲以死威逼下才不得不娶好友杨汝士妹为妻。但还是未能忘怀湘灵,传说其《长恨歌》中“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句正是为旧爱所唱。成亲以后,白居易与母亲关系并不融洽,白母很快神经失常,三年前某日看花时掉入井中淹死,而此后白居易还写了不少赏花的诗。这笔旧账被翻出来后,宪宗当即以“有伤孝道”贬白居易为江州司马,限令即日出京。

六月初四,宪宗上朝登殿,朝堂寥寥几人,等了许久,朝班中的官员仍然不能到齐,这才知道百官不到天大亮不敢走出家门。宪宗不得不颁布诏令,宰相等重臣外出时,加派金吾骑士护卫,又从内库拨发弓弩、陌刀装备金吾卫士,全副武装。

六月初七,有人分别在京兆府万年、长安两县及左金吾卫留下纸条,扬言道:“毋急捕我,我先杀你。”一时间,没有人再敢去追捕贼人。兵部侍郎许孟容面见皇帝时痛哭道:“自古未有宰相横尸路隅盗贼如此嚣张跋扈折,此朝廷之辱。”

六月初八,宪宗颁布诏书,即为著名的《捕杀武元衡盗诏》:“朕以不备,君临万邦,不敢自逸,每怀兢惕。而凶狡窃发,歼我股肱,是用当宁废朝,通宵忘寐。永怀良辅,何痛如之?宜极搜擒,以摅愤毒。天下之恶,天下共诛,念兹臣庶,固同愤叹。宜令京城及诸道所在同捕逐,有能获贼者,赐钱一万贯,仍与五品官,有官超授。如本虽同谋,或曾停止,但能纠告,当舍其罪。仍同此科,敢有藏匿,全家诛戮。布告远近,使明知之。”命朝廷内外四处搜查贼人,获贼者赏钱万缗,官五品,敢庇匿者,举族诛之。于是京城进行大搜捕,公卿权贵家也不能幸免。

六月初十,神策军将军王士则上书告发是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派遣成德军进奏院卫士张晏、严清等人杀害武元衡,张晏等八人立即被逮捕,由京兆尹裴武和监察御史陈中师审讯,八人均在严刑下服罪。

六月十二日,宰相张弘靖上书,表示怀疑张晏等人并不是真凶,请皇帝另选派官吏调查。宪宗不肯听从。

六月二十日,宰相韦贯之以朝廷对淮西用兵军费浩大,请求罢兵,再免去裴度官职,以安抚淄青李师道、成德王承宗。

六月二十五日,韦贯之罢相,御史中丞裴度升任宰相,全面主持淮西兵事。

六月二十八日,张晏等十四人被斩首于西市。当晚,平卢进奏院发生灭门血案,三百余名平卢官员、卫士均在中迷药后被杀。有街卒亲眼看见魏博进奏官聂隐娘带着十数名卫士自平卢进奏院中出来,浑身是血。朝廷无人过问。

八月初二,圆净及部将数千人在嵩山被洛阳令侯彝指挥当地山棚围歼,圆净被擒送洛阳斩首示众。平卢东都进奏官訾嘉珍供认是平卢主持刺杀宰相武元衡,被槛送京师,宪宗置之不问。

空空儿被放出大狱时已是中秋以后,他亲人的后事早已由监察御史段文昌代为料理妥当。回到家中,四下张望,满目熟悉,却也是满目凄惶,痛彻心扉过后,总有种空荡荡的苍凉,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地带走了。可在他的记忆中,镜儿仍然没有离开这里,他仍然能经常想起她,每次出来看到满院芭蕉,镜儿似乎仍然站在那里,轻轻地微笑着向他颔首示意。

这一日,宰相裴度忽然派人来请空空儿到府中饮酒。裴度早在六月苏醒后就已经力证空空儿并非刺客,刺客是一对男女,男子当场为王义所杀,女子负伤,逃走前洒了一些药粉到那男子伤口上,裴度亲眼看见那尸体滋滋作响冒烟,直到化成一泡血水,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化骨药粉并非传说,而是确有其事。

空空儿进来到花厅,裴度正在亲手煮酒,将铜杯斟满酒,放入酒炉上烧沸,再从一旁碟中取一条小鱼,扔进沸酒中。

空空儿一旁看见,甚觉新奇。裴度道:“来,空郎来尝尝我自做的鱼儿酒。”空空儿道:“这是真的小鱼么?”裴度道:“当然不是,这是龙脑,凝结后刻成的小鱼形状。”

空空儿遂拈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味道醇美,回味无穷,赞道:“好酒。”裴度道:“空郎若是喜欢,不妨多饮几杯。”

空空儿果然又饮了几杯,热酒下肚,枯槁的心似也慢慢舒醒,问道:“相公当日真的见到那男刺客被药粉化去么?”他虽被关在狱中,段文昌却时常来看他,讲述时事见闻给他听。

裴度道:“是我亲眼所见。”

空空儿一时无语,看来苍玉清、万年吏的尸首并非被人抢走,而是跟刘大郎一样被游侠同伴用药粉化掉了。几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从尘世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真相也随之消失,再没有人知道是谁指使他们,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们的死自然是有价值的,至少游侠会这样认为。可镜儿的死、精精儿的死又是为什么?皇帝打仗用兵,藩镇坚持割据,兵祸连接,为什么要普通老百姓来承担祸端?

他心中终究不能对自己受蒙骗错手杀死王翼释怀,道:“相公是如何识得王翼的?”

裴度道:“当日我奉旨宣谕魏博,回京时在边境遇到他,浑身脓疮,倒在路边奄奄一息。我遂命人救起他,带回京师,为他治病,后来痊愈后他自称无地可去,希望留在下来。我见他为人老实,就收他做了门客。空郎,若不是你,我当真不知道王义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兀鹰王翼。当日我遇刺遭袭时,王翼一露武功,已经极令我惊诧,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不过我虽不能肯定他是否已改过自新,但确实没有发现他做过什么坏事。”

空空儿道:“实在抱歉,我……”裴度摆手道:“这件事不是空郎的错,当时一片混乱,空郎情急之下也是为了保护我。”空空儿道:“当时王翼明明有机会说出真相,可他只叫我杀了他,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裴度道:“大约他不愿意旁人知道他就是王翼,见已经暴露身份,干脆一心求死。”叹息一回,又问道:“空郎可有什么打算?”空空儿道:“我也不知道。”

回来家中,呆坐许久,忽然牵马携剑出门,就此离开长安,从此浪迹天涯,只以饮酒为乐。

这一日,空空儿在江州江边漫游时意外遇到江州司马白居易,二人并不认识,只相互觉得面熟,白居易派随从上前一问,才知道多年前在郎官清酒肆中见过。空空儿知道白居易因武元衡一案贬官,很是同情。白居易也听过空空儿大名,当即在舟上排宴置酒,叙说一些京师旧事。忽听到岸上传来琵琶声,令人惊绝。白居易奇道:“江州竟有这等琵琶圣手。”忙派人上岸,循声寻去,带来乐手一看,竟是当日名动京师的艾雪莹。

艾雪莹早嫁给商人为妻,认出白居易和空空儿,故人重逢,颇为喜悦。白居易请她奏曲助酒,遂欣然取出琵琶,抚摸拨弄起来。多年不见,她的指法愈发精道娴熟,擒控收放自如,又因为多年的艰辛漂泊,多了一番沉雄苍郁、丰满浑厚的韵致。此番机遇,即白居易名诗《琵琶行》的来历,其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叹引发过无数偃蹇失意者的共鸣,成为千古绝唱。

空空儿却惊讶地发现艾雪莹怀中所抱正是那面紫檀琵琶,也就是他所猜想的玉龙子的藏处。那一刹那,他想起了罗令则临终遗言,又想起普宁公主转达的他未婚妻郑琼罗的话:“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他恍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诗中正暗含着玉龙子的藏身之处。只是有一点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人在深宫、与外界隔绝的郑琼罗会知道玉龙子的下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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