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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孤怀激烈

文渊阁之名始于明代,其阁亦始建于明初。明太祖朱元璋“始创宫殿于南京,即于奉天门之东建文渊阁,尽贮古今载籍”,此即文渊阁建阁之始。明成祖迁都北京后,仿南京已有规制营建北京宫殿,亦有文渊阁。随着明朝内阁制度的发展,文渊阁成为大学士等官员专门入直办事之所,不再仅仅是藏书之所,而是上升为秘阁禁地。

年去年来白发新,匆匆马上又逢春。关河底事空留客,岁月无情不贷人。

一寸丹心图报国,两行清泪为思亲。孤怀激烈难消遣,漫把金盘簇五辛。

坐拥红炉尚怯寒,边城况是铁衣单。营中午夜犹传箭,马上通宵不解鞍。

主将拥麾方得意,迂儒抚剑漫兴叹。东风早解黄河冻,春满乾坤万姓安。

——于谦《立春》二首

位于东四牌坊附近的金桂楼这几日格外热闹,盖因刚过进士放榜日不久,新科进士们争相摆宴庆祝。金桂楼名字取得好,素来是新贵们的首选之处。

新科进士丘濬今日亦在金桂楼摆酒请客,庆祝只是其一,更多的是为了一个承诺。他在正统九年(1444年)即考中举人,在广东乡试中名列第一,然赴京会试却名落孙山,之后入国子监深造,一直留在京师生活。期间也曾参加过一次礼部会试,直至今年才金榜题名。会试时,主考官内阁大学士商辂列其文章第一,然殿试时因策文不合明景帝朱祁钰心意,只能屈居二甲第一。虽然未能成为大明状元,但却是十八名入选翰林院的进士之一,仍然荣耀无比。

十年异乡生活,寒窗苦读之余,亦是思念亲人。正当丘濬在京师国子监苦读时,其结发妻子金氏在家乡琼州亡故,甚至未能见到最后一面。

初接到消息时,丘濬伤心欲绝。然彼时国家亦多灾多难,五十万京军覆没于土木堡,英宗皇帝也被瓦剌俘虏,他的个人情怀很快淹没在巨大的忧虑中。

那一日,丘濬遇到伯父、父亲均战死沙场的将门之女吴珊瑚,见到对方清瘦哀戚的容颜,心中陡然起了巨大的波澜,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关心她、爱惜她。二人同病相怜,彼此呵护,彼此抚慰,逐渐走到了一起。

然吴珊瑚是蒙古人,即便是再婚,丘氏家族依然不同意丘濬娶异族女子为妻。丘濬借回乡探亲之机,欲设法说服亲朋好友。吴珊瑚竟摒弃京城富贵荣华,跟随丘濬到了海岛,又拜当地渔家为义父,以普通渔家女的身份留在琼州。

传统中国人在感情表达上多含蓄深沉,对女子的期待尤其如此。吴珊瑚此举,曾在北京激起了轩然大波,然南方海岛风俗淳朴开放,倒也不认为有什么出格之处。

吴氏本是蒙古王族,出身豪门,自小万事无忧,本来连做饭、缝补之类的小事也不会做,两年海岛生活下来,竟成为织网好手,小有名气。丘家感怀万状,终于认可了这桩婚事。丘濬遂许下诺言,一旦金榜题名,便正式迎娶吴珊瑚为妻。因而今日金桂楼酒宴,不独是庆祝他进士及第,亦是要当众宣布婚期。

锦衣卫指挥佥事朱骥早早便赶到了金桂楼,能够亲眼看到儿时玩伴嫁个好男子,自然令人欣慰。只是他到得太早了些,主角丘濬、吴珊瑚都还未到,只有吴珊瑚兄长吴瑾在包厅里里外外张罗。他便自己在大堂寻了个位子,正待坐下,临窗一桌的年轻男子忽道:“这金桂楼一到饭点,便火爆得不行,兄台反正只是等人,何必多占一张桌子?不妨过来这边挤上一挤。我也在等人,我们算是‘同等’。”

朱骥抱拳道:“承教了。”走过去坐在那男子对面,刚要询问对方姓名,却不禁讶然呆住。一时还不能相信,微一犹豫,便伸手往那男子眼前晃了几晃。

那男子笑道:“兄台不必再试探了,我确实是个瞎子。”

朱骥忙道:“抱歉,是我失礼了。阁下既然看不见,如何知道我在等人?”

那男子笑道:“我眼睛瞎,心可不瞎。”

朱骥见对方态度随意自然,显然不以自己是瞎子为耻,心念一动,问道:“莫非阁下就是仝寅?”

那男子笑道:“不错,正是我。嗯,兄台能知道我的名字,应该是官府中人了。听你行走矫捷轻便,应该是身怀武艺之人,不是京营将官,便是锦衣卫。”

朱骥道:“锦衣卫也算是京营,不过我确实是锦衣卫。”当即报了自己姓名。

仝寅道:“原来是朱指挥,久仰。”朱骥道:“我也久仰仝先生大名。”

仝寅字景明,山西安邑人。十二岁时双目失明,无以谋生,于是拜师学占卜之术。其人聪慧敏捷,技成之后,占祸福多奇中。石亨为大同参将时,仝寅父亲仝清带着儿子经过大同,仝寅为石亨占卜,无不灵验。石亨大为称奇,便将仝寅留在身边。北京保卫战后,石亨因军功封武清侯,成为武臣之首,风光显赫。仝寅也跟着来到北京,住在石亨府邸中。京城中的达官贵人都爱来找仝寅占卜,一时享有盛名。

仝寅笑道:“久闻是真,久仰未必。朱指挥想必对占卜这等江湖之术不屑一顾,也不如何相信。”

朱骥心中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不便当面承认,只笑道:“哪里的话,仝先生言重了。”

仝寅道:“朱指挥,你有位好友就快要到了。”

朱骥心道:“我独自来到酒楼,又曾上楼看过,仝寅大概听到动静,不难猜到我在等人。即便他看不到我身穿便服、未携兵器,但我是锦衣卫指挥,大白天的来到酒楼,当然是为私事,等的人必是朋友。这些我都能推测到,仝寅猜到‘好友就快要到了’又有什么稀奇?如果说这也叫占卜,那杨埙应该称得上神算。”也不说破,只笑应道:“希望他快些到吧。”

仝寅大概听出了朱骥的漫不经心,便微微一笑,不再言语,只安心饮茶。

邻座几名酒客正在议论当下传得沸沸扬扬的复储一事,即重新立英宗之子朱见深为太子。

明景帝朱祁钰以庶子身份幸运登上大宝,地位稳定后,将兄长英宗朱祁镇囚禁在南内,又费尽心机,废掉了英宗之子朱见深,改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甚至不惜送礼物讨好群臣,废除原配皇后汪氏。这一赤裸裸的出于私利的做法,令景帝的名望和威信大打折扣。

尽管朱祁钰在改立太子的斗争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胜利太过短暂,他的宝贝儿子朱见济当上太子仅仅一年,便夭折于襁褓之中。因为朱祁钰只有朱见济一个儿子,幸运女神再度向英宗之子朱见深招手。

民间甚至有不少议论,认为景帝朱祁钰夺兄位、废兄子,是犯了天忌,所以老天爷都不帮他,有意要让他绝后。

那几名酒客显然也同情明英宗父子。一个黑脸汉子道:“我以前就听人说过,太上皇是天命所归,一个宫女的儿子,却当上了皇帝。后来被瓦剌捉去,还能完好无缺地活着回来。这些可都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另一个红脸汉子接口道:“什么天命所归!真有天命的话,还会被关在冷宫中做太上皇?”

黑脸汉子答道:“当今皇帝没有儿子,大宝之位最终还是要传给太上皇的儿子。到了那个时候,太上皇等于还是皇帝,这不是天命所归吗?”

一个白脸男子道:“那倒也未必。当今皇帝年纪不大,也许还会有子嗣。”左右看了一眼,刻意压低声音道:“听说皇帝近来日夜忙碌于后宫嫔妃的床笫,为的就是尽快生下儿子。我昨晚去丽春院,还听说了一件奇事……”

他有意停顿了下来,几经同伴催促,才不无得意地道:“听说皇帝已经慌不择食,连教坊司的妓女也看上了,连夜派人召她进宫呢。”

同伴听说此等风流韵事,大感兴趣,急忙追问被明景帝看上的妓女是谁。白脸男子道:“好像叫蒋琼琼。”

红脸汉子忙道:“我知道蒋琼琼,她以前曾是丽春院头牌红妓,长得一朵花儿似的,我有个富豪朋友还摸过她。”

白脸汉子笑道:“如此,你那位朋友岂不是与皇帝共摸过同一个女人?”

红脸汉子道:“是这个理。不过算起来,那蒋琼琼年纪不小了,至少有三十好几了。当今皇帝还要比她年轻许多,不知如何会看上她。”

白脸男子笑道:“也许皇帝偏偏喜欢那种半老徐娘呢。”

他三人暗中议论宫廷大事,虽只是取乐,却也怕朝中耳目听到后招惹祸事,声音甚是细微。朱骥却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闻言立欲起身,却被仝寅及时按住了手,不禁一怔。

仝寅摇头道:“坊间闲言碎语,当不得真。朱指挥虽是锦衣卫官员,可也别失了身份。”

朱骥未及回答,忽听到有人招呼自己,回头一看,却是锦衣卫指挥卢忠。卢忠原先在兵部当差,父亲曾是郕王府管事,算是明景帝朱祁钰私人,因为这一层的关系,朱祁钰将卢忠安插进锦衣卫做了长官。

朱骥不大喜欢卢忠,但对方毕竟是自己上司,忙起身见礼。

那黑脸汉子等三人看到卢忠穿着一身锦衣卫的飞鱼服,料想朱骥也必是锦衣卫,他适才坐在邻座,也不知听到了多少对话,吓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敢多想,忙不迭地起身走了。

卢忠笑道:“这儿不是官署,朱指挥不必多礼,我也是来赴朋友私宴。”

原来卢忠与司礼监太监王瑶交好,今日凑巧是王瑶义父老太监阮浪生日。那阮浪在永乐朝便已净身入宫,是目下紫禁城中资格最老的太监,皇宫许多后进宦官都是他的义子或是门下弟子,王瑶也是其中之一。阮浪最爱金桂楼的菜式,王瑶便与另一名出自阮氏门下的大太监曹吉祥一道在金桂楼定了一桌豪华酒席,要为义父贺寿。

朱骥忙道:“我也是为朋友贺喜而来。”

卢忠瞟了仝寅一眼,问道:“朱指挥的朋友该不会就是他吧?”

朱骥道:“不是,我朋友在楼上包厅。这位是……”

正好司礼监太监王瑶率一众人护着阮浪进来,卢忠便甩下朱骥,自去招呼寒暄。朱骥只好回来坐下。仝寅忽开口道:“我朋友到了。”

朱骥道:“既是如此,我便不打扰仝先生与朋友会面。”

起身时,一名青衣女子施施然走了过来,正是李惜儿。她已长成一名灵秀少女,虽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依然难掩丽色。人也变得成熟了许多,大大方方地招呼道:“朱指挥。”

朱骥道:“惜儿,好久不见,你又长高了一截。”又问道:“你来找我有事吗?”

李惜儿摇头道:“我是来找仝先生的。”

朱骥一怔,不及多问,便见到丘濬引着众人走进堂来,忙道:“我朋友到了,得空再去教坊司找你。”

仝寅叫道:“朱指挥,你我今日因‘同等’而相识,可谓有缘。我赠你一句话,你今日只是为庆贺朋友金榜题名而来,切莫多管闲事。”

朱骥不解其意,也不便回应,只朝李惜儿点了点头,便转身去迎朋友。

丘濬见到朱骥,招呼了一声,笑道:“我是主人,反倒迟了。”

朱骥问道:“珊瑚呢?”丘濬道:“她和珠娘在后面。”

朱骥走出几步,再度回过头去,却见李惜儿与仝寅正窃窃密语,似是交谈甚欢,疑心李惜儿要找仝寅占卜,可又不便多问,只好先跟随丘濬等人上楼。

虽然是喜宴,丘濬却不想大张声势,只邀请了少数几个朋友。除了吴瑾、吴珊瑚兄妹、朱骥和蒯玉珠外,国子监同窗只邀请了林鹗、杨集二人。

林鹗已于景泰二年(1451年)中进士,目下官任监察御史,因铁面无私而大名鼎鼎,号称“举以总三法司奏按”。杨集则与丘濬同榜中进士,昔日同学,又成同年,喜上加喜。

监察御史钟同及礼部郎中章纶也在受邀之列,二人均是林鹗同僚,因此而与丘濬结为好友。

当然也不是没有遗憾,丘濬同乡好友邢宥正以御史身份巡按辽东,人不在北京,无法参加今日的宴会

另外还有一位贵客——衍圣公弟子源西河。现任第五十八代衍圣公孔彦缙自永乐八年(1410年)便袭封衍圣公,而今年事已高,独生爱子孔承庆又已病逝,长孙孔宏绪才只有几岁,便命最得意的弟子源西河长驻京师衍圣公府,专事应付处理朝廷事务。

衍圣公府比邻国丈孙忠府邸,源西河没事的时候,常常去找孙国丈饮酒聊天。而土木堡之变后,孙忠亦经历着巨大的失意。尤其外孙朱祁镇成了太上皇、曾外孙朱见深不再是太子后,常有校尉上门滋事,设法盘剥孙府财物。源西河每每见到,均挺身而出,厉声呵斥对方。他是衍圣公在京师的代表,连皇帝都礼让三分,校尉也不得不就此退去。孙忠很是感慨,时常戏称自己是落魄的太上国丈。

丘濬在国子监就读多年,这次能高中进士,最感激前后两位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和萧镃。尤其是李时勉,在被大宦官王振戴枷示众后,便主动辞官回乡,然依旧不忘写信勉励昔日学生。其人已在土木堡之变后不久因伤痛国事而过世,丘濬追忆其音容笑貌,时常感怀涕泣。他也格外感激当年仗义营救恩师的国丈孙忠,时常上门拜访探视,如此倒与源西河相熟起来,结为了好友。而今孙忠病重,不能亲身来金桂楼向丘濬道贺,源西河便身兼两种身份出席,同时代表他自己和孙忠,还携带了两份礼物。

吴珊瑚兄长吴瑾已袭封恭顺侯。他提前到了金桂楼,早已安排妥当。只出了一点儿小意外,丘濬定的包厅刚好在司礼监太监王瑶隔壁,吴瑾因小事跟王瑶手下争了几句,但王瑶到后,认出了吴瑾,另一名大宦官京营监军曹吉祥又与吴瑾同在京营为官,算是同僚,双方各让一步,也就算了。

丘濬见宾客差不多已经到齐,便请诸人就座。杨集笑道:“不等新娘子了吗?”丘濬道:“珊瑚说了,让我们先开席,不必等她和珠娘。”

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前有人哈哈笑道:“可算是赶上了。”却是杨埙到了。

朱骥登时大喜,忙上前握住好友双手,问道:“杨兄何时从苏州回来的?”

杨埙笑道:“刚刚。我听说丘兄金榜题名,今日在金桂楼摆宴庆贺,便不请自来了。”

丘濬忙道:“杨匠官大驾光临,正求之不得。今日珊瑚还念叨过,说要是杨匠官和苏娘都在京师就好了。”

杨埙道:“珊瑚娘子和苏台交情好,互相念叨是正常的。但珊瑚娘子念叨我,一定是想请我给她新房刷漆吧?”

众人见他说得风趣,均笑了起来。

朱骥问道:“苏娘可还好?”杨埙笑道:“她很好,刚刚又生了个大胖小子。”

众人闻言,忙齐声道贺。

源西河笑道:“既是如此,杨匠官膝下已有一子一女,儿女双全,还舍得离开娇妻爱儿吗?”

杨埙摇头道:“没办法,谁叫我是匠户呢?朝廷连下了两道诏书,命我必须尽快赶回京师,不然以抗旨论处。”

吴瑾道:“朝廷急召杨匠官回朝,应该是为修缮太庙一事。”

杨埙笑道:“公事回头再说,喝酒要紧。”

林鹗笑道:“杨匠官,你脸上多了这道伤疤,非但不难看,还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杨埙笑道:“多谢林御史褒奖,我妻子苏台也这么说。我在苏州跟人口角,旁人一见我脸上刀疤,便立即吓得退让三分。每每与人争执获胜,我便格外感谢当年那坏人朱公子在我脸上来了这么一刀。”

众人闻言,无不哈哈大笑。丘濬请杨埙入席坐下,便命开席。

金桂楼之所以声名在外,主要是菜式精致,都做成了花样。菜名也取得风雅吉利,比如“花好月圆”“大展宏图”之类,是以格外为士人所喜。众人知道吴珊瑚是蒙古女子,不拘礼法,也不等她,先自开席畅饮。

酒过三巡,不免又议及时势来。众人因朱骥在锦衣卫任职,不便提及目下京城热议的复储一事,只谈瓦剌新可汗,即前瓦剌太师也先。

此前瓦剌内部三大首领太师也先、可汗脱脱不花、阿剌知院纷争不断,尤以也先与脱脱不花矛盾最为激烈——

脱脱不花是元室嫡裔,蒙古名义上的可汗,但自也先父亲脱懽起,蒙古大权就落到了瓦剌太师手里。脱脱不花不甘心徒居虚名之位,想真正复兴其蒙古宗主的地位,自进攻北京失利后,便单独向明朝派遣贡使,想取得明廷支持,至少是名义上的认可。明廷亦想利用脱脱不花来削弱也先的势力,对脱脱不花所派遣的使臣,宴劳赐赏要远远优厚于也先的使臣,故意厚此薄彼,使之互生猜忌。果然,也先和脱脱不花的矛盾越来越深。

瓦剌三大首领中,也先因得专权,兵力最强。脱脱不花虽名为可汗,兵力较少,阿剌知院兵力更少。三大首领外亲内疏,联兵南侵时,利多归也先,有害则均受,因而矛盾重重。

当时脱脱不花所立太子非正妻之子,而其正妻是也先之姊。为了自身利益,也先希望脱脱不花改立姊姊的儿子做太子,为此特意邀请脱脱不花及诸部落首领在明安哈剌举行会盟,商议蒙古太子的问题。脱脱不花因为势力不及也先,也不敢公然得罪对方,遂应邀前来。

就在这次会盟上,早有安排的也先忽然率军攻打脱脱不花。脱脱不花没有任何准备,一败涂地,只率领部属十余人逃往兀良哈部,想去依靠沙不丹。沙不丹曾是脱脱不花的岳父,女儿曾嫁脱脱不花,但却被脱脱不花遗弃。沙不丹本来为女儿之事恼恨脱脱不花,加上畏惧也先的势力,非但没有收留脱脱不花,还杀死了他,将其首级砍下,献给也先。

脱脱不花一死,也先乘胜威胁诸部,东及建州、兀良哈,西及赤斤蒙古、哈密诸卫,一时又恢复了昔日威风。

此时蒙古已无可汗,也先便干脆自立为可汗,年号添元,以示继承元朝之大统。并于不久前派遣使者到明朝来朝聘,文书上称“大元田盛可汗”。书称:“往者元朝受天命成为夷夏之主,今我已得其位,拥有国土和人民,并得传国玉玺,敬请遣使修好。”

此传国玉玺即为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父子穷兵黩武、费尽心机想得到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玉玺。明廷见事已至此,不得不优礼厚币答报,回书上称“瓦剌可汗”,等于正式承认了也先的可汗地位。

杨埙久在江南,少闻北方之事,听说也先最近称汗,很是惊讶,道:“听说只有黄金家族成员才能当可汗,也先不是因没有资格,之前才立脱脱不花为可汗的吗?虽然不是他亲手杀人,脱脱不花却也是因为他而死,蒙古部众如何还能服他?”

吴瑾是蒙古人,熟知蒙古习俗,道:“也先只是暂且以武力压服蒙古诸部,并没有真正赢得人心。他这可汗之位,怕是坐不长久。”

丘濬道:“这也先也是太贪慕虚名,其实他只要立脱脱不花与其姊之子为可汗,便名正言顺,而他自己还能继续掌握大权。”

钟同摇头道:“这可不是虚名,这关系到留名青史的问题。唐代武则天自高宗时代起便已经完全掌握了朝政大权,最终还不是要自己过一回皇帝瘾,不惜以妇人之身篡位登基?”

杨集道:“既然也先不能服众,日后瓦剌内部矛盾更重,对我大明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正闭门议事,门扇忽被撞开,众人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进来的却是今日主角之一吴珊瑚,她明显精心修饰打扮过,但脸上妆容却因为汗水涔涔而弄得花了。

朱骥首先站起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吴珊瑚急道:“玉珠……玉珠出了事。”

众人一愣,忽听到外面有人喊道:“强盗,有强盗!”

朱骥反应最快,先冲出门去,却见两名大汉正拖着那老太监阮浪往楼梯口行去,呼救声正是自阮浪口中发出。

朱骥喝道:“什么人?还不快些放手!”

他未带兵器,直冲过去,一记勾拳,击在左边大汉下颚上。那大汉吃痛,手上劲松,朱骥便趁机将阮浪夺了过来。

那大汉恼羞成怒,还要再上前与朱骥搏斗,却被同伴及时拉住,说了一句什么。大汉转头见众人皆闻声从包间出来——锦衣卫指挥卢忠穿着飞鱼服、佩带绣春刀,一看便是锦衣卫——不由心下发怵,便与同伴掉头往楼下逃去。

卢忠已喝得半醉不醉,一边做出拔刀的架势,一边问道:“出了什么事?”

朱骥道:“卢指挥,你照顾阮公公,我去追强盗。”

阮浪却一把扯住衣袖,道:“不要追。”见朱骥面露惊异之色,又解释道:“穷寇莫追。”

吴瑾过来急告道:“珊瑚说玉珠在前面街道口被人捉走了。”

朱骥便不再理会阮浪之事,欲先去追查蒯玉珠下落,脚下刚动,便觉得踩到了什么硬物,拾起来一看,却是一柄金刀,雕镂精细,一望就不是凡品。

阮浪忙道:“这是我的。一定是刚才强盗捉住我时,我不小心从身上掉下来的。”

朱骥正要将金刀还给对方,司礼太监王瑶却好奇道:“义父什么时候有这样一柄漂亮的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朱骥沉吟道:“这不是普通金刀……”又觉得要阮浪这样资格极老的太监当众证明他是金刀之主,实在有些失礼,便住口不说。

阮浪已明朱氏言外之意,只得实话告道:“这是太上皇赏赐我的生日礼物。”

朱骥这才会意,忙将金刀还给阮浪,与吴瑾一道下楼去寻蒯玉珠。正好在楼前遇到内兄于康,忙道:“阿兄,你来得晚了。”

于康已娶蒯玉珠为妻,道:“我跟玉珠约好酉时在金桂楼会面,不算晚呀。”

朱骥道:“玉珠出了事。”他也不明究竟,只简短告道:“阿兄先上楼去,问清楚珊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和吴大哥赶去前面看看,事情刚发生不久,也许能追到歹人。”

忽听到有人道:“仝先生告诫过,切莫要多管闲事,难道朱指挥忘了吗?”

却是李惜儿扶着仝寅站在身后。她一身布衣,婀娜俏丽,仿若原野上盛开的野花,烂漫而明亮。

朱骥顾不上理睬,与吴瑾先赶来街道口,向路边小贩打听。小贩忙告道:“适才真有一伙人在对面树下拦住两名女子,将其中一人抢走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朱骥问了方向,一路追来。再沿路打听时,却没有了消息。料想那些歹人制伏或是迷晕了蒯玉珠,将她藏在马车中或是用其他方式带走,由此掩盖了踪迹。一时无迹可寻,又见天色不早,只得先回来金桂楼。

王瑶一行正要离去,阮浪特别向朱骥道了声谢,道:“今日全亏了朱指挥。”

朱骥道:“这是我分内之事。”又问道:“阮公公可认得那两人?”阮浪连连摇头道:“不认得。”

杨埙跟出来问道:“阮公公既不认得对方,金桂楼这么多人,他们为何独独盯上了您老人家?”

阮浪道:“我适才起身去茅厕,出来时正好遇到那两人,不知道怎么就被他们盯上了。”

王瑶忙道:“义父气派非凡,一望就知不是普通人,被歹人盯上也是正常。好在只是虚惊一场。”也不理睬朱骥,自率人护着阮浪去了。

锦衣卫指挥卢忠醉得不轻,需要人从旁搀扶才能行走。他虽然认出了朱骥,却只是摆了摆手,大概是让他不要将醉酒一事说出去。

朱骥忙重新进来包厅,询问事情经过。吴珊瑚气鼓鼓地道:“我已经说了好多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和玉珠赶来金桂楼时,忽然有一伙人拦住了我们,问谁叫蒯玉珠,玉珠刚应了一声,就被他们捉住。我上前理会,也被对方抓住。领头的络腮胡子将我粗暴地推倒在地,便带着玉珠扬长去了。我跌得不轻,等起身时,那些人早不见了。我没有法子,只好赶来金桂楼报信。”

朱骥道:“你可有看清那些人的脸?”

吴珊瑚道:“别的人不一定记得,但那络腮胡子我记得一清二楚。”又向于康歉然道:“于大哥,实在抱歉,都是我不好,非要去换胭脂水粉,这才和玉珠落了后。不然我们跟濬哥哥他们一道来金桂楼,歹人就无机可乘了。”

于康道:“这不怪你。歹人指名找玉珠,一定有所图谋,不过是凑巧赶上你二人落单罢了。”

丘濬料想朱骥必定要立即展开行动,以及时营救蒯玉珠,忙向众人致歉。

钟同道:“找人要紧。我还要回去准备明日上朝的奏章,就不多留了。”

章纶也道:“丘兄既已选了翰林,日后便会常住京师,我们有的是时间再聚。”与钟同拱手辞去。

源西河还想留下帮忙,于康忙道:“源兄有心,毕竟你是衍圣公的代表,身份尊贵,不便参与这些事务,还是请你先回去。”

源西河听罢,亦拱手辞去。

朱骥道:“丘兄,我和你陪珊瑚去锦衣卫官署,画出歹人图像,再尽快发出通缉告示。”

杨埙道:“我和于康兄赶去蒯家,以防歹人与蒯家联络。”

朱骥踌躇道:“好是好,只不过杨兄刚刚回来京城,舟车劳顿……”

杨埙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况且玉珠是我同乡,寻她回来,我亦是责无旁贷。”

林鹗道:“我这就赶回官署,通知巡城御史,搜索全城,看是否有所发现。”

外面天色已黑,众人遂不再迟疑,分头行事。

蒯府尚不知道蒯玉珠被歹人当街劫走一事,闻讯后无不大惊失色,蒯母甚至当场晕厥了过去。蒯父人在昌平,正为明景帝朱祁钰营建寿陵,因而蒯家无主,只能指望祖父蒯祥。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匠官倒是神色镇定,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于康扶住岳母,又命众人退出,亲手关好门窗,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祖父知道些什么?”

蒯祥看了杨埙一眼,没有说话。杨埙忙道:“既是蒯老爷子有话单独对孙女婿交代,我这就出去。”

蒯祥摆手道:“不必。小杨,你我同为苏州人,我跟你祖父自小相识,我尊他为兄长,情分比亲兄弟还要亲,怎么会信不过你?”叹了口气,又道:“其实我以前一直想把玉珠许配给你。”

杨埙大吃一惊,道:“什么,还有这样的事?那玉珠她……”

蒯祥道:“是玉珠亲口告诉我,你只钟情于制扇子的蒋家娘子蒋苏台。她也觉得蒋苏台才貌双全,跟你更为相配。”又转头道:“康儿……”

于康忙道:“祖父请放心,这些玉珠早已跟我提过,我从不介意。”

杨埙一时百感交集。一向伶牙俐齿的他,竟久久无言,不知该说什么好。

蒯祥又道:“康儿,你是我孙女婿,也算是我蒯家人。玉珠这件事,我本该指望你,但你义父于少保是本朝兵部尚书,是社稷栋梁,不能有丝毫闪失,因而我要将这件事交给小杨来办。你不必再管,这就回家静候消息吧。”

于康先是一愣,随即慨然道:“义父于我有养育之恩,我感激不尽,终生不敢忘记。但我和玉珠已结为夫妇,夫妻同体,而今她有事,我怎能置身事外?况且听祖父话里的意思,玉珠是牵涉进了什么不好的事,我是她丈夫,无论如何都会有所牵连。”

他深知蒯祥脾性,一旦作了决定,旁人难以改变,是以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杨埙。

杨埙却是站在蒯祥一方,道:“蒯老爷子虑事周全,他既然这么决定了,一定有他的考量。于康兄,你还是先回去。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一定会将玉珠救出来。”

于康无奈,只得讪讪出去。他虽退出堂屋,但心中忧虑爱妻被歹徒捉去,又见蒯祥神情闪烁,分明知道些什么,哪肯就此离去?便在庭中徘徊,预备等杨埙出来,再细细询问究竟。

过了一刻工夫,忽听到堂中杨埙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老爷子晕倒了!”

于康吓了一跳,闻声推门而进。却见蒯祥躺倒在堂首太师椅中,杨埙正站在边上,神色焦急。他转头见到于康,愣了一愣,才问道:“于兄怎么还没走?”

于康道:“我怎么能走?祖父他老人家怎么了?”

杨埙道:“我刚在说营救玉珠之事,他就晕了过去。”

于康忙上前察看,见蒯祥双眼紧闭,嘴角有白沫泛出,似是中了风,忙高声呼叫仆人去请大夫。又见杨埙要抬脚溜走,忙一把拖住他问道:

“祖父他老人家对你说了什么?”

杨埙道:“能说什么,还不是设法寻找营救玉珠的事。”

于康道:“你们在里面单独待了一刻工夫,只说了营救玉珠的事?如果只是这件事,为何祖父要赶我出来,还说跟我义父有牵连?”

杨埙挣脱掌握,正色道:“于兄,你素来精明,所以于少保才让你掌管于家。蒯老爷子用心良苦,难道你还想不到缘由吗?唉,这也怪不得你,当局者迷。”

于康呆了一呆,凝思半晌,才逐渐回过味来,道:“你是说,歹人捉住玉珠,只是扣作人质,他们真正意图在我义父?”又道:“一定是了!我义父出入侍从甚多,宅邸也有军士守卫,外人难以靠近。璚英最近一直住在娘家,且足不出户,只有玉珠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杨埙道:“正是如此。所以蒯老爷子才将你打发出去,他老人家准备牺牲玉珠一命,宁死也不答应歹人要求。”

于康“啊”了一声,登时流下泪来,往蒯祥身边跪下,道:“我枉为男子,竟不知祖父大人如此高义。”

杨埙劝道:“于兄也不必难过。蒯老爷子只是说无论如何不能答应歹人要求,但我们还是有机会救出玉珠的。”

于康忙起身道:“既然歹人对家父有所图谋,我该立即赶回于家,以防他们送信上门。”

杨埙道:“尊父于少保是本朝重臣,皇帝专门派有京营卫士贴身保护。那些卫士都配备火铳,歹人再厉害,哪敢靠近于府?照我看,他们有所要求的话,一定会来蒯府,让蒯府人出面转告于少保。于兄只需等在这里便好。”

于康这才恍然大悟,道:“是了,杨兄分析得极是。难怪朱骥平日总夸杨兄,果然是个思虑周全的人。”

杨埙道:“那好,于兄留在这里,一边照看,一边等待歹人送信。我先去锦衣卫官署找朱骥,看他那边是否有所进展。”于康应道:“也好。”

杨埙便在蒯府借了一匹马,一路赶来锦衣卫。官府画工史平已应召而来,并根据吴珊瑚描述,画出了络腮胡子的相貌,朱骥派人将画像连夜送去刑部,请当值官员签发通缉告示。

杨埙进来时,朱骥刚派人将公文送走。杨埙问道:“丘兄和珊瑚人呢?”朱骥道:“我让他们先回新居了,不然也是白白耗着。”

杨埙问道:“画工走了吗?”朱骥道:“还没有。夜色已深,我让他在公房歇下了。”

杨埙道:“太好了!朱兄,你派人去叫画工起来,然后让他画出你今日在金桂楼见过的两名强盗的相貌。”

朱骥道:“是了,金桂楼阮浪那件案子我倒是忘了。不过天实在太晚了,还是明日……”

杨埙坚决地道:“不行,非得今晚画出来不可。”

朱骥一怔,料想杨埙不会平白无故关注阮浪一案,问道:“难道杨兄认为金桂楼的案子跟玉珠当街被劫有关联?我跟丘濬、珊瑚反复商议过,都认为歹人当街绑人是因为她是我岳父于少保的儿媳,就跟当年那对男女贼人意图对璚英下手一样。”

杨埙道:“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让于康等在蒯府,随时静候歹人上门提条件。”

朱骥道:“但阮浪这件案子……”

杨埙正色道:“朱兄,你称呼我这个漆匠为杨兄,表明你真心拿我当朋友。我站在朋友立场劝你一句,这件事,你莫要多管。”

朱骥闻言,不禁笑了起来。

杨埙狐疑道:“你笑什么?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笑得这么奇怪。”

朱骥道:“杨兄是今日之内第二个叫我莫要多管闲事的人。”

杨埙立即警觉起来,问道:“另一个是谁?”朱骥道:“仝寅。”

杨埙皱眉问道:“仝寅是谁?”

朱骥道:“杨兄这几年不在京城,不知仝寅大名。他是个瞎子,靠占卜为生,极得武清侯信重,来京城后一直住在石府。达官贵人争相找他算命,据说极其灵验。”

杨埙道:“名气那么大,应该有几分本事。”

朱骥道:“今日在金桂楼,仝寅先对我说,我有位好友就要到了。我原以为是废话,结果后来杨兄你就出现了。这算不算灵验呢?”

杨埙道:“当然算了。既然仝寅都这么说了,朱兄就不要再管闲事了。但你今日跟那两名强盗近距离交过手,应该记得他们的相貌,不妨先找画工画出来。”

朱骥疑心愈重,料想杨埙不肯明说,便派人叫来画工史平,画出了两名盗贼的图像。

杨埙仔细看过画像后,又请画工多描了一份,自己收了,道:“案子发生在金桂楼,是不是该由东城兵马司接管?”

朱骥道:“按照惯例,阮浪才是苦主当事人,先得给他看过画像,请他出面指认后,再移交相关官署。东城兵马司有权接管这件案子,不过我们锦衣卫……”

杨埙道:“别管这件案子,真的,朱兄,算我求你。”

朱骥道:“我可以不管,但杨兄得把话说清楚。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杨埙道:“那好,我实话告诉朱兄,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所预感。我人虽在江南,可也听闻了不少宫中之事。而今太子病死,又有复储一说,正是敏感时期。那阮浪是宫中老太监,凡是跟宫廷沾边的事,都切莫插手。”

朱骥道:“杨兄既让我不要多管阮浪一案,为何又要连夜画出两名强盗的画像,还自己收下一份?”

杨埙笑道:“因为我没看清强盗的脸啊。我留下一份画像后,下次再遇见这两人,就知道他们是强盗了。”

这是明显的谎话,朱骥当然不信,道:“杨兄你……”

杨埙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我好困啊。我家几年没人住了,估计灰有一尺厚,进不去人。这里有睡的地方吗?”

朱骥道:“屏风后面有一张睡榻,是我临时休息用的。”杨埙道:“那好,我先去睡了。”当真转到屏风后,不客气地躺了下去。

次日天还未亮,已得到消息的于谦先赶来锦衣卫官署,问道:“可有玉珠的消息?”

朱骥道:“没有。目下已悬赏发出通缉告示。那络腮胡子特征明显,如果他出现,应该有人能认出来。”

于康匆忙进来,告道:“我在蒯府等了一夜,也没有人来送信。”

于谦看了义子、女婿一眼,问道:“你们都认为歹人绑架玉珠是针对我吗?”

他为人严峻,居家也是如此,只对女儿和两位儿媳和颜悦色,是以于康、朱骥均不敢答话。

于谦沉吟片刻,道:“这样,阿康还是继续回蒯家等候消息。一旦歹人上门送信,提出条件来,你先不要有回应,只说一定会转达给我,我也会认真考虑。”

于康闻言大为惊愕。他之所以焦急万状,是因为熟知义父性情——一个从来以大局为重,当年坚决拒绝与瓦剌和谈、完全不顾也先握有太上皇的朝廷重臣,又怎么会因为儿女情长,而向恶人低头屈服呢——却不想于谦语气竟有圆转之意,即使是缓兵之计,也是从所未有了。

于谦却有自己的考量,若对方绑架的是自己的儿子、女婿,甚至是最钟爱的女儿璚英,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谈判,但偏偏是儿媳玉珠。当日老匠官蒯祥亲自将玉珠的手交到了他手里,郑重托付,情形历历在目。他须得对得起蒯老的这份信任,不希望其最爱的孙女因成为于家媳妇而遭受厄运。

朱骥也对岳父的态度很是意外,忙道:“我已经在蒯府附近安排了人手,都是最精干的探子,一旦歹人信使出现,便能徇迹跟踪。”

于谦摇了摇头,道:“对方挑中玉珠下手,足见不是无能之辈,不会没有防备。”想了想,又道:“朱骥,你再多派人手,携着歹人画像,到市井坊间四下询问,总比坐等他们上门要好。”

朱骥应了一声,正好千户白琦进来,便请对方去办搜查之事。于康却是不肯离开,似还有话说。

于谦问道:“蒯匠官身体可还好?”

于康道:“他老人家昨晚伤心过度,中了风。大夫连夜赶来救治,人是醒了,可有些傻了,什么也不记得了,连人都认不出来了。孩儿想……想……”

于谦道:“你想到请胡尚书出手救治蒯匠官,是吗?”于康道:“是。可是胡尚书素来清简,不肯轻易出手。”

于谦沉吟道:“此刻胡尚书应该正在上朝途中,我会在下朝后跟他提及此事。你先回去蒯府,好好照顾蒯匠官。”

于康道:“是。多谢父亲大人。”这才慌忙去了。

于谦又皱眉问道:“你何以对白千户如此客气?”朱骥道:“白大叔是先父老部下,我初入锦衣卫时,他也带过我,算是半个师傅。”

于谦道:“就算如此,这里是锦衣卫官署,你是指挥,他是千户,你是长官,他是下级,你当众称呼‘白大叔’成何体统?”

朱骥悚然一惊,躬身道:“是,于少保教诲,下官记下了。”

于谦赶着上朝,也顾不上更多,匆忙整了衣冠出去。

朱骥送走岳父,回来见杨埙还在呼呼大睡,料想是远途奔波太过劳累所致,一时不忍叫醒他,便自携带了两名强盗的画像,与百户杨铭带了两名校尉入宫寻找老太监阮浪。

正好在宫门口遇到京营监军曹吉祥。曹吉祥昨日在金桂楼与朱骥照过面,听说对方找阮浪,忙告道:“朱指挥不知道吗,阮公公专事看守南内。朱指挥要寻他,得去小南城。”

朱骥闻言,不禁转头看了杨铭一眼。杨铭即哈铭,他与袁彬在太上皇北狩期间朝夕服侍,与朱祁镇关系匪浅。朱祁镇被囚南内后,杨铭与袁彬亦常常被孙太后召入宫中,并替孙太后将一些日用物品带给太上皇,是以杨氏应对南内情况颇为熟悉。

杨铭忙道:“下官虽去过南内不少次,但连崇质宫大门都没有进过。南内守备十分厉害,根本不让外人靠近宫墙,是以下官不认得南内内侍。”顿了顿,又刻意补充道:“南内守备是靖远伯王骥。”

朱骥登时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靖远伯王骥与他岳父于谦不和,是于谦生平最讨厌的人之一——但出于公心,仍不得不往南内而来。

南内位于东华门外皇城东南隅,永乐年间称东苑,是明成祖朱棣“观击球射柳”之处,类似皇家练武场。每年端午节时,皇帝车驾临东苑,并听任文武群臣、四夷朝使及在京耆老聚观。

宣德年间,钟爱自然风光的明宣宗朱瞻基在此修建了斋居别馆,亦由名匠蒯祥主持,殿阁简陋朴素,内外种植了大量奇花异草,鸡鸭成群,有意呈现田园草舍风光。朱瞻基也为此写下了大量诗句,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各种动物的形态。崇质宫即是斋居别馆中的建筑之一,因是黑瓦,不同于皇宫大内之琉璃瓦,故别名黑瓦殿

自太上皇朱祁镇归国以来,明景帝朱祁钰视兄长为最危险的政敌,生怕朱祁镇寻机联络群臣复辟,因而明令禁止南内内外交往,违令者斩无赦。朱骥虽是锦衣卫官员,却也不能进入南内,只能到崇质宫外,请守备召阮浪出来。

负责守备南内的是靖远伯王骥。王骥字尚德,保定束鹿人。虽是儒生,却身高体壮,精于骑射,刚毅有胆,晓畅军事,永乐四年(1406年)进士及第,官拜山西兵科给事中,镇守山西。当时徐沟盐池因淫雨连绵被水浸淹,王骥请朝廷免除盐民的二十万两课税银,因而在民间获得了美名。

明宣宗宣德年间,精明强干的王骥任兵部右侍郎,长期代理兵部事务,后正式升任兵部尚书。英宗朱祁镇即位之初,在大宦官王振怂恿下,颇有开边的野心,命王骥上诏议边防事务。王骥当时看不起王振这样的阉人之辈,没有立即回复,五天后即被朱祁镇下令逮捕,与兵部右侍郎邝埜一道被关入锦衣卫诏狱。此为朱祁镇激愤之举,当时实际执政者为太皇太后张氏,小皇帝及心腹宦官王振尚未能完全掌控朝政,很快又不得不将两位兵部长官放出。

明廷兴兵征讨麓川思任发后,名将方政、沐昂和宦官王振先后进剿,均损兵折将,无功而回。正统六年(1441年),王骥受命总督军务,与平蛮将军蒋贵督军十五万,在麓川之战中借风纵火,焚栅破寨,一举击败思任发,并因征讨麓川之功封爵靖远伯。后总督云南军务,对于稳定西南边陲起了极大作用。

王骥是几朝老臣,沙场老将,擅长用兵。当年英宗皇帝朱祁镇率五十万京军御驾亲征时,王骥正率领明军主力在南方作战,得以保身。他虽然威名赫赫,政治上却是个投机者,有点儿官迷的味道,曾一度不择手段地巴结大宦官王振,为朝中正直大臣所不喜,譬如兵部尚书于谦便极其讨厌他。

明景帝朱祁钰选中王骥到南内看守太上皇朱祁镇时,王氏已年过七旬。至于朱祁钰为何会选中他,迄今仍是个谜——

有人说是因为英宗初登基时即因王骥没有及时回奏而将其下狱,险些处死,王骥心中一直有怨;也有人说因为王骥不是什么正经人,七十多岁了,仍然好走马游乐,饮酒吃肉,甚至频繁出入青楼。而自古以来,贪财好色、污点多多的武将反而最为主上所喜。

但事实上,王骥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为巴结明景帝而刻薄对待太上皇。朱骥人到时,他正要亲自将瓦剌可汗也先派使者送给太上皇的礼物献入南内。

自英宗朱祁镇归国后,也先时常派使者送来一些礼物,指名交给太上皇,半句不提新皇帝。由于事关国体,景帝朱祁钰也不能不如数转交。他见也先如此优待兄长,心中很不是滋味,特意派人送信给也先道:“前日朝廷遣使,未得其人,飞短流长,遂致失好。如果太师有使,朕当优礼待遇!”

意思是说,英宗和王振当政时与也先失和打仗,但现在是他朱祁钰当政,一定会好好对待也先的使者,实际上也是暗示也先应该送礼物给他朱祁钰。

但也先始终没有私礼给朱祁钰本人,即使在他称汗前后急需明廷的支持。后来有人告诉明景帝,说这是也先挑拨离间的诡计,就跟当年明廷厚待脱脱不花、薄视也先使者一样,朱祁钰这才释然。

朱骥几人刚进入南内范围,便有全副武装的京营军士冲了出来,喝问道:“什么人敢擅闯南内?”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素来地位尊贵。校尉见这些军士态度蛮横,个个手持火铳,一副牛气冲天的样子,很是不满,没好气地答道:“还问什么人,看不到我们穿着飞鱼服吗?这位是我们锦衣卫朱指挥。”

军士勉强客气了些,告道:“南内是禁地,除非奉有皇帝谕令,才能入见太上皇。朱指挥进来这里,可奉有皇帝谕旨?”

朱骥忙道:“我们来南内,不是为了见太上皇,而是因为一件案子来找阮浪。”

军士听说,便让朱骥等人等在原处,自赶去禀报王骥。王骥便亲自入南内,叫了阮浪出来。

阮浪似是宿醉未醒,想来昨日是他生辰,没少饮寿酒。他晃悠悠地走过来,一听说朱骥是为昨日强盗之事而来,便立即警醒过来,连连摇头道:“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他若一直是醺醉的样子,糊里糊涂地称不记得,倒也可信。但他摇头之前,分明有一丝锐光闪过双眼。朱骥不由得多了几分狐疑,忙掏出画像展开,道:“这是我请画工画出的强盗相貌,请阮公公看一眼,是不是这两个人。”

阮浪瞟了一眼,眯起眼,摸了摸光溜溜的下颌,道:“是这两人吗?不是吧?”

朱骥道:“这是画工根据我的描述画的,我跟这二人近身交过手,应该不会记错。”

阮浪道:“唉,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真不记得了。”又道:“朱指挥有多少大事要办,何必亲自来管这么件小案子?况且反正我也没丢什么东西。”言外之意,竟也是让朱骥不要多管闲事。

朱骥疑云更重,试探着问道:“阮公公是不是认得那两名强盗?”

阮浪道:“哪有的事?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们,从来没有。”一边摇头如拨浪鼓,一边转身回南内去了。

杨铭为人单纯直率,摸着脑袋道:“常人遇到盗贼,都是立即报官,好及时抓住对方。这阮公公怎么好像生怕我们沾染了这件事似的?”

朱骥也大为不解,便让杨铭与两名校尉带着强盗画像到金桂楼去打探,自己则赶回锦衣卫。

进来官署时,杨埙人已经不见了。校尉告道:“朱指挥前脚刚走,杨匠官后脚便离开了。”

朱骥早料到会有此情形,也不惊奇。转身见到公案上有一封信,信皮写着“锦衣卫朱指挥亲启”,墨迹甚新。他随手拆了,一读之下,惊得一弹而起。这竟是绑架蒯玉珠的歹人送来的信!忙招手叫进校尉,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校尉道:“不知道,是大门守卫送进来的,说是有人放在了官署门前的石狮子座上。”

朱骥心道:“对方不往蒯府或是于府送信,偏偏送来锦衣卫官署,倒真是让人想不到。”

那信中叮嘱朱骥不得声张,见信后立即出门,独自到西四牌楼下等候。朱骥一时无法可想,又不知杨埙去了哪里,便如约来到西四牌楼。

北京最热闹的市井有三处:东四、西四和鼓楼。而西四人最多,也最热闹。西四是西四牌楼的简称,位于西安门外大市街,因路口立有四座牌楼而得名。牌楼建于明初,为四柱三门七楼式,描金油漆彩画木结构,檐下有如意斗拱,朱红漆柱,正脊两端、垂脊顶端有吻兽。四根立柱下面有三尺高的汉白玉夹柱石,各柱顶部前后斜向支撑着一根戗柱,是典型的“街道牌楼”。东边路口牌楼上书“行仁”二字,西边路口牌楼上书“履义”二字,合起来即是“履行仁义”之意。南面和北面的牌楼上各书“大市街”三字。

除了装饰外,四牌楼还分别是金城坊、鸣玉坊、积庆坊、安福坊的出入口。当然,它最为著名的则是另一个别称——“西市”,京师刑场的代名词。

明廷在西四一带设有西帅府、燕山前卫及西城兵马司衙署,杀人刑场则布置在西四牌楼。处决人犯事宜通常由锦衣卫、理刑官、刑部主事、监察御史及大兴县、宛平县合署承办,即“所谓会官处决”。大兴县在西四东转角街楼,宛平县则在西四西转角街楼。

行刑前,要在刑场上搭起席棚,供监斩官员使用。另外还要竖起几根高高的木桩,做处决犯人后悬首示众之用。斩刑与凌迟分别在西、东侧牌楼下执行。犯人被处决后,大兴县领尸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级贮库。分别处理,是有意令死者在死后也不能落个全尸。

朱骥料想歹人选中西四,是因为这里人流穿梭不息,容易藏身。他站在路北牌楼下左右打量,始终不见人来,倒是有不少路人因他一身锦衣卫官服而侧目注视。

又等了一会儿,有个小孩怯生生地走过来,却又不敢走近,似乎颇为害怕。

朱骥走过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大人呢?”

小孩鼓足勇气问道:“你是姓朱吗?这有一封给你的信。”将信塞入他手中,转身就跑。

朱骥欲查明送信人身份,忙抬脚去追。却见小孩滴溜溜地转过街口,躲入了路边的烧饼摊子。

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随口问道:“壮壮,你跑哪里去了?京城坏人多,别瞎跑。”忽见到朱骥过来,回头惊叫道,“你惹上了锦衣卫?”忙将双手往围裙上抹了抹,上前赔笑道:“官爷要吃烧饼吗?”

朱骥道:“我不吃。那是你家孩子吗?我有点儿事情问他。”

摊主道:“小孩子能晓得什么事?”见朱骥神情严肃,不得不回头叫道:“壮壮,出来,这位锦衣卫官爷有事问你。”

那壮壮却缩在桌子下,死活不肯出来。

朱骥料想自己穿着一身飞鱼服,对方害怕,只得走开。拆信一看,却是让他再赶去白塔寺,反复更换地点,分明是怕朱骥有所准备,暗中伏下了帮手。

朱骥心道:“对方如此谨慎,当然是怕我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设法救出玉珠。但目下这是唯一的线索,只能遵照指示了。”便如约来到白塔寺。

白塔寺本名大圣寿万安寺,原是元代皇家寺院,规模宏大,始建于元代至元八年(1271年)。当年元世祖忽必烈改国号为“大元”,为庆祝“遂一天下”,决定建造一处佛教圣地——白塔。忽必烈亲自勘察选址,由入仕元朝的尼泊尔匠师阿尼哥主持,经过八年的设计和施工,才算大功告成,随即迎请佛舍利入藏塔中。

白塔塔体为砖石结构,由塔座、塔身和塔刹组成:塔座为三层须弥座式;塔身为覆钵式;刹顶为铜制鎏金小型佛塔,塔刹由硕大的下大上小十三重相轮,托起一个巨大铜制华盖,其周边垂挂着带有佛字和佛像的华盖,下面各系一个风铃。

白塔竣工后,元世祖忽必烈莅临,以塔为中心,往东南西北四方各射一箭,以射程为界占地,兴建了规模宏大的大圣寿万安寺。从此这里便成为元代皇家寺院,是蒙古人心中的神圣之处,也是百官习仪和译印蒙文、维吾尔文佛经的地方,寺内香火极为旺盛。因位于大都城西,所以又称作“西苑”。元朝皇帝常常到此主持佛事活动,最多一次参加者达七万之众。然而到了元末至正二十八年(1368年),一场雷电大火焚烧了寺院所有殿堂,唯有白塔幸免于难。

白塔寺寺庙无存,白塔却是香火仍旺。朱骥来到白塔下,转了两圈。有个戴笠帽的人走过来,问道:“你姓朱吗?”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朱骥道:“我是朱骥。请教娘子尊姓大名。”那女子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内嫂在我手中。”

朱骥道:“总要有个称呼,才方便交谈。”那女子道:“朱指挥就叫我紫苏好了。”又命道:“转过身去,面朝白塔,双手放在塔上。”

朱骥遵命照做。紫苏走上前来,抽出匕首,抵在朱骥后心。外人看起来,倒像是一对情侣靠在一起,在白塔下许愿私语。

朱骥问道:“娘子要我做的,我都已经照做。你们想要什么?”

紫苏道:“一件对大明来说无足轻重的东西。”

朱骥道:“哼,无足轻重的话,你们还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吗?到底是什么?”紫苏道:“郑和下西洋的宝图。”

郑和下西洋是永乐时期的重大事件。郑和原本姓马,小名叫三保,自幼阉割,为燕王府太监。因聪明能干,得到朱棣信任,赐名郑和。后又得高僧道衍召引,成了佛门弟子,法名福善,人称“三宝太监”。朱棣当上皇帝后,听说建文帝朱允炆从海上逃走,担心朱允炆会卷土重来,便派遣心腹太监郑和率领船队浮海寻找。

之所以选中郑和,除了他为人干练外,还因其人是回回出身。郑和祖父、父亲均信奉伊斯兰教,甚至亲身到过麦加朝圣,其马姓本为先知穆罕默德首字“穆”的音译。郑和自小便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外国的一些情况,另外他还身兼回教、佛教两种身份,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谓“西洋”,是指中国南海以西的海洋,包括印度洋和沿海地区。郑和统率的船队称为“宝船”或“西洋取宝船”,每次出海有宝船五六十艘,规模最大的第七次出海有海船二百余艘。最大的宝船有九桅十二帆,长四十四丈,可容一千人,足见当时中国造船业的发达。每次出航,船队中有水手、军士两万多人。船上载有大量中国的特产,用以和外国做交易。

船队从太仓刘家港出发,最远到达东非海岸,历十七国。从永乐三年(1405年)起,郑和七次率领庞大的舰队下西洋,每到一处,都以瓷器、丝绸、铜铁器和金银等物,换取当地特产,从事贸易等。

虽然郑和并未寻找到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然其下西洋之后,航路畅通,贸易发展。所经诸国都纷纷派遣使节前来中国修好通商。渤泥、菲律宾、马来亚等国国王还亲自到中国来进行友好访问,促进了中国与亚非国家的经济文化交流,亦出现了明成祖朱棣渴望的“万邦臣服”的盛况。

然浮海西洋花费太过巨大,且中国对待友邻邦国素来厚出薄进,明廷消耗不起,宣德之后,便叫停了下西洋。明英宗朱祁镇即位后,好大喜功的他在大宦官王振怂恿下,一度想重开西洋之旅,但最终被众大臣谏止。

所谓“宝图”,即是指郑和所绘下西洋路线及所经各国地貌图。因事隔多年,早已被人遗忘,此刻从这名叫紫苏的女子口中说了出来,倒像是尘封已久的古镜被衣袖拂亮,又现出一抹黯黯的光华来。

朱骥应道:“宝图不是藏宝图,只是航海路线图,对寻常人没什么用处。你要宝图做什么?”

紫苏道:“轮不到朱指挥发问。想要你内嫂活命,就把宝图拿出来。”

朱骥道:“宝图是前朝文卷,我一时哪里能寻到?”

紫苏道:“你拿不到,你岳父兵部尚书于少保还拿不到吗?”

朱骥道:“不是,我是说时间久远……”

紫苏喝道:“再推三阻四,我这就去杀了蒯玉珠。”

朱骥只觉得背心一痛,料想衣衫已被对方匕首刺破,只得道:“那好,你给我点时间,我总得回去跟我岳父商量一下。”

紫苏道:“给你一日时间。”

朱骥道:“一日哪里够?我岳父正上朝议事,退朝后还要回去兵部官署办公,我晚上才能见到他老人家……”

紫苏厉声道:“你当这是买卖玩意儿吗,还敢讨价还价?”

朱骥道:“我性命全在娘子掌握中,哪敢讨价还价?只是一日实在太少。”

紫苏却不由分说,道:“你拿到宝图后,明日再来这里,自会有人跟你联络。敢耍花样,就等着给蒯玉珠收尸。日落之前,不见你人与宝图出现,也等着给蒯玉珠收尸。”又吩咐道:“你先站在这里别动,等我走远了再转身。”

朱骥只觉得背心一松,料是对方收了兵刃。又等了片刻,刚要转身,一支箭呼啸而来,钉在他右脚边,却是一支小巧的袖箭。

朱骥料想紫苏还有同党在暗中监视自己,只得强行忍住。又等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却见人来人往,紫苏早不见了踪影。他将脚底袖箭抽起,笼入袖中,便赶回千步廊兵部官署。

于谦尚未下朝,朱骥便先回来锦衣卫。百户袁彬正在官署等候,见长官回来,忙禀报道:“杨匠官现在在蒯匠官府上。”

原来早上朱骥离开官署时,特意安排了袁彬暗中留意杨埙,若是杨埙离开,便一路跟着,看他去了哪里。

袁彬又告道:“杨匠官离开锦衣卫后,最先去了工部衙门,还在门前跟上朝迟到的工部江尚书说了几句玩笑话。”

朱骥道:“杨埙辞官归乡几年,这次是应召回京,想必是去工部报到了。”

袁彬道:“下官也是这么想。然后杨匠官便往东去了,去了东城武清侯家。”

朱骥闻言大为惊异,道:“他去石亨石将军家做什么?”

袁彬道:“下官也是好奇。不过到石府大门时,有个瞎子从府里出来,迎上了杨匠官,似是早已约好见面。”

朱骥问道:“然后呢?”袁彬道:“然后瞎子便跟杨匠官到巷口的茶铺喝茶去了。下官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看到二人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话。杨匠官又吃了一大碗阳春面,然后摸摸肚皮,就往蒯匠官府上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那瞎子一定就是占卜先生仝寅了。袁彬说仝寅与杨埙事先约好见面,朱骥却知不是——

昨日杨埙刚到京城,便匆忙赶到金桂楼,而后蒯玉珠出了事,他便与于康一道去了蒯祥府邸,后又赶来锦衣卫官署,晚上也歇宿在这里,没有片刻闲暇。况且杨埙根本不认识仝寅,又怎么可能事先与其约好?

唯一的解释是,那仝寅倒真有几分神算本领,预先算到杨埙回来,所以提前迎了出来。

又或者根本就是巧合,仝寅只是刚要出门,凑巧在门口遇上了杨埙。

剩下的问题是,杨埙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儿去找素昧平生的仝寅呢?莫非是要请对方占卜蒯玉珠的下落?

朱骥又去了一趟兵部,于谦仍没有回来。他料想朝上必是出了大事,便让袁彬守在兵部官署,一旦于谦下朝,便火速去蒯府找他。

赶来蒯府,于康迎出来道:“仍然没有歹人消息。”

朱骥道:“我倒是接到了歹人的信。”大致说了经过。

于康忙问道:“那郑和下西洋宝图在哪里?”

朱骥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在工部,也许是在文渊阁中,又或许收藏在内府印绶监中。”

于康问道:“为什么郑和宝图会在工部?”

朱骥道:“当年郑和下西洋所乘的宝船,全部由工部下属造船厂承造,按理该收藏在工部。但是‘七下西洋’是本朝盛事,宝图收藏在文渊阁或是内府也说不准。”

工部亦是中央官署,位于兵部和鸿胪寺之间。文渊阁和印绶监则位于紫禁城中,尤以文渊阁为禁中之禁。

文渊阁之名始于明代,其阁亦始建于明初。明太祖朱元璋“始创宫殿于南京,即于奉天门之东建文渊阁,尽贮古今载籍”,此即文渊阁建阁之始。明成祖迁都北京后,仿南京已有规制营建北京宫殿,亦有文渊阁之建。

南北两京文渊阁均位于皇宫中,起初主要用于藏书,如著名的《永乐大典》即贮藏于文渊阁。又是“天子讲读之所”,皇帝不时在此翻阅书籍,并召集翰林儒臣讲论经史。明太祖朱元璋于此“万几之暇,辄临阁中,命诸儒进经史,躬自披阅,终日忘倦”。明成祖朱棣“或时至阁,阅诸学士暨庶吉士应制诗文,诘问评论以为乐”。明宣宗朱瞻基也曾利用“听政余闲,数临于此,进诸儒臣,讲论折衷,宣昭大猷,缉熙问学”,并特撰《文渊阁铭》,述其盛况。

随着明朝内阁制度的发展,文渊阁成为大学士等官员专门的入直办事之所,不再仅仅是藏书之所,而是上升为秘阁禁地。阁门上还高悬圣谕,严申规制:“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郑和下西洋宝图果真在文渊阁中的话,想在一日之内取到,无异于登天。

于康跺脚道:“宝图若在工部官署,还勉强能想想办法。若在文渊阁或是内府中,如何才能在一日内取到?”

朱骥道:“我也知道难办,甚至不可能办到,可对方就是这么要求的,且态度极其强硬。岳父他老人家还未下朝,我不敢擅作主张,只好先来这边看看。”又问道:“昨日你和杨埙一起回来蒯府时,可有发现他有什么古怪之处?”

于康道:“没有啊……嗯,一定要说怪的话,就是祖父他老人家先将我赶了出来,说有话要单独跟杨埙说。”

朱骥忙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于康道:“我问过杨埙,他说只是关于营救玉珠之事。嗯,这么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奇怪,他二人单独在堂中说话,大概有一刻工夫。后来我听到杨埙惊呼,再进去时,祖父已经不省人事了。而今人完全傻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只是不停地念叨玉珠。”

朱骥道:“杨埙人呢?”于康道:“在内室陪着祖父呢。”

朱骥便让于康叫杨埙出来,肃色问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埙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朱骥道:“昨晚你跟蒯匠官单独在一起时,发生了什么事?你必须得说清楚。”

杨埙道:“我已经告诉于康兄了啊,只是营救玉珠之事。其实蒯老爷子说的不是营救玉珠,而是不必营救,因为事情必然要牵扯到兵部尚书于少保。”见朱骥一脸不相信的神情,不由也有些着恼,反问道:“怎么,难不成朱指挥怀疑是我害得蒯老爷子成了现在这样?”

于康忙道:“朱骥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怕遗漏了重要线索。歹人已经联系他了。”

杨埙大吃一惊,道:“什么,歹人直接找到锦衣卫了?呀,这一招还真是高明,我竟没有想到。”又急急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朱骥道:“你明明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杨埙道:“我怎么会知道?”朱骥道:“你不知道,怎么还去管阮浪的闲事?”

杨埙道:“怎么又提起那档子事了,我不是叫你不要多管闲事吗?”又追问道:“歹人提了什么具体条件?”

朱骥见对方神色,愈发起疑,想要再套套杨埙的口风,于康关心妻子安危,忍不住先说了出来,道:“他们要用宝图去换玉珠。杨匠官,你素来多智,可有什么办法?”

杨埙道:“之前知道的人少,还能想想办法,目下你们都知道了,还能有什么法子?!这帮歹人说聪明也真聪明,说蠢笨也真蠢笨,为什么要去找你朱骥呢?”

朱骥道:“你果然早就知情!是不是歹人绑架玉珠的同时,就已经派人找过蒯匠官。蒯匠官怕我等有公职在身为难,所以只私下将事情告诉了你,让你暗中想办法?还有,你今早赶去工部,是不是为了打听宝图下落?”

杨埙道:“朱兄,朱指挥,你是锦衣卫长官,难道不知道你眼皮底下发生的要案吗?工部收藏的皇城图纸已经全部失窃了。”

于康怔了一怔,忙问道:“皇城图纸失窃?那宝图呢?郑和下西洋的宝图呢?”

杨埙张大了嘴,一下子愣住了。

朱骥见杨埙诧然之极,这才会意过来,道:“原来杨兄说的图,是皇城图纸。”

杨埙道:“朱骥,你小子一向老实,这次居然使诈。”

朱骥抓住杨埙肩头,逼问道:“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埙摇头道:“我不能说。”

朱骥道:“为什么不能说?”杨埙道:“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总之我可以告诉你,那个紫苏向你索要宝图的事是假的,对方是有意转移你的视线。”

朱骥转过身子,指着背心被匕首刺破的洞,道:“紫苏费尽心机约我见面,又用匕首对准我背心,防我反抗。这种情况下提出来的交换条件,怎么可能是假的?”又从袖中取出袖箭,告道:“这是监视我的紫苏同党防止我追踪射出的箭。他们这么费心安排了一切,怎么会是假的?”

于康却一眼看到朱骥手心有蛛网状的黑色细纹,惊道:“妹夫,你的手……”

朱骥奇道:“咦,这是……”

杨埙忙举袖将袖箭拂落在地,道:“朱骥中了毒!于康兄,快去请大夫。”

于康吃了一惊,忙不迭地去了。

朱骥却是不信,道:“我怎么会中毒?”

杨埙道:“袖箭上有毒。朱兄,你中计了。那紫苏手中根本没有玉珠,她只是凑巧知道了玉珠被绑一事,利用这件事来诱你上当。”

紫苏手中并无筹码,但目下朱骥既然中毒,解药便成了极有效的筹码。所谓明日以宝图换蒯玉珠一事,其实是以宝图换取解药。

杨埙又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朱兄所中毒药一定是世间奇毒,只有紫苏才有解药,不然她这一切的精心布置就失去了意义。”

朱骥只觉得手掌慢慢失去知觉,竟连握掌成拳也做不到。他便用另一只手抓住杨埙,道:“你快些告诉我真相,不然我死不瞑目。”

杨埙却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行。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不能。况且朱兄一时半刻不会死的,那紫苏还指着拿你的性命换郑和宝图呢。”

朱骥道:“杨兄为什么始终不肯对我说实话?”

杨埙道:“我有我的理由。朱兄信不信得过我?”

朱骥道:“信。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涉险。”退开几步,提一口气,反手拔出绣春刀,对准自己右手腕,道:“你告诉我真相,不然我就斩下我这只手。”

杨埙笑道:“哪有用自己身体威胁他人的道理?”

朱骥道:“你以为我不敢吗?好,那我就……”

忽听到屋里有人叫道:“你们都进来吧。”却是蒯祥的声音。

朱骥一时愣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埙叹了口气,道:“进去不就知道了?”

原来蒯祥并未真的中风失忆,昨晚他将孙女婿于康赶出堂中后,杨埙问道:“玉珠到底牵涉进了什么大事,竟连于康也要回避?”

蒯祥叹道:“对方意图不在玉珠,玉珠只是筹码。”

杨埙道:“我猜也是。对方想借于康之手,从于少保身上得到什么?”

蒯祥一怔,随即摇头道:“不,对方不是针对于少保,针对的是我。”

杨埙“啊”了一声,凝思半晌,有所醒悟,问道:“他们想从蒯老爷子身上得到什么?”蒯祥道:“紫禁城东苑建筑图。”

杨埙奇道:“东苑?那是什么地方?”

蒯祥道:“噢,我年纪大了,老糊涂了。东苑是永乐时的称呼,后来改名小南城,也就是而今太上皇居住的崇质宫。”

杨埙这才恍然大悟——一定是有人想营救太上皇,但又苦于宫禁森严,无法靠近,竟异想天开地想到了打蒯祥的主意。蒯祥是紫禁城设计者,内中一砖一瓦皆十分熟悉。那些人想通过他寻到一条出入南内的便捷通道,如此便能不惊动禁卫,不动声色地救出太上皇,再以太上皇的名义振臂一呼,图谋不轨。

杨埙忙问道:“那些人已经先找过蒯老爷子了吗?”

蒯祥点了点头,告道:“前些日子我到工部办事,听说有人混进官署,偷走了一堆图纸,当时还不明白小偷偷取图纸做什么。前几日归家途中,有人持刀拦住我,索要南内的建筑图。我那时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料想那歹人应该就是从工部偷走图纸的小偷,便告诉他说图纸在工部,而且已经失窃了。”

杨埙道:“但工部留存的图纸是老图纸,南内还是叫东苑。就算歹人手中有东苑图纸,却不知道那就是崇质宫,于是又来找蒯老爷子。”

蒯祥道:“我也想明白了这点,但却不能实话告诉对方。那歹人果然说他手中有皇城的全部图纸,唯独缺少南内。我说那就是工部的事了。那人道:‘你是皇宫设计者,没有了旧图纸,也应该能重新画出一张来。’一边说着,一边拿刀子抵在我胸口。我便道:‘我年纪大了,实在记不住事。’那人倒没有再威逼,只冷笑几声,便收了兵刃,转身去了。”

杨埙道:“蒯老爷子可有报官?”蒯祥道:“没有。你看看目下太上皇和前太子的处境……唉,如果我上报,皇帝一定会……”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却不言而喻——明景帝朱祁钰囚禁太上皇在先,废除太子朱见深在后,其为人已是天下皆知。一旦他知悉有人试图闯入南内营救太上皇,一定会斩草除根,将太上皇杀死,再弄个“病殁”之类的由头公告天下。

杨埙得知缘由,也极感为难,问道:“那目下该怎么办?”

蒯祥道:“就算我同情太上皇的遭遇,也不能就此画出图纸,再交给歹人。可是玉珠……”

杨埙忙道:“蒯老爷子放心,歹人还没有达到目的,玉珠暂时没有危险。朱指挥正根据珊瑚描述画出歹人画像,很快就会发出通缉告示,全城搜捕。”

蒯祥惊道:“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是要将事情弄得更糟?”

杨埙道:“歹人当街抓走玉珠,有诸多人证,玉珠更是本朝于少保的儿媳妇,官府如果不立即追捕缉拿,未免显得太无能了。”

蒯祥道:“不是,我是担心歹人试图营救太上皇这件事……”

杨埙忙道:“蒯老爷子放心,大家都想不到这一节,一定会以为绑走玉珠是要针对于少保。之前曾发生过一起类似事件,也是贼人想利用于少保爱女来对于少保下手。”

蒯祥道:“但我知道歹人真正想要什么,他们捉了玉珠,一定会上门来找我,到时我该怎么办?”

这位营建过无数著名建筑的工匠竟急得六神无主,大粒大粒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杨埙道:“蒯老爷子相信我视玉珠为亲妹,一定会出尽全力营救吧?”

蒯祥道:“那是当然,不然我也不会赶走于康,只将事情告诉你了。”

杨埙道:“那好,我建议蒯老爷子什么都不要做。你目下只能装病、装糊涂,你不记得什么图纸,也不记得曾被人持刀威胁过。歹人想要南内地形图纸这件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而今我当作没听过,蒯老爷子你也病得失了忆,全然不记得了。旁人只以为歹人绑架玉珠是对于少保有所图,我们也这样以为。”

蒯祥道:“那玉珠怎么办?”

杨埙道:“只能通过官府渠道营救玉珠,这才是保全蒯家上下的唯一办法。”又道:“老爷子放心,除了玉珠这件事外,我还有别的线索,一定能找到玉珠的。”

蒯祥踌躇许久,才点头道:“好,我信得过你,玉珠的性命就托付给你了。”

杨埙点了点头,又叫道:“老爷子!”蒯祥道:“什么?”杨埙道:“该你装病装糊涂了。”

蒯祥叹了口气,坐回太师椅中。又舍不得新泡的春茶,端起来喝了一口,这才假意闭上眼睛。

杨埙俯身过去,嘱咐道:“老爷子千万记住了,戏要一直演下去,对谁都不能透露。歹人再来找你,你也是失了忆,认不出对方来。”

蒯祥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发怒道:“我知道了。装病,装糊涂,不正是我朝大臣所长吗?”

杨埙嘻嘻一笑,忽大叫道:“来人,快来人!老爷子晕倒了!”于是才有了后来之事。

杨埙说完经过,又道:“实在抱歉,我是顾虑太深,才不敢告诉朱兄你。但若是昨晚我对你说了实话,今日你赴紫苏之约时,便会从对话中发现对方其实没有抓住玉珠,你警觉之下,应该就不会中毒,甚至能设法捉住紫苏。对不住,是我害了你。”

朱骥摇头道:“那紫苏布置周密,安排有同党在附近接应,就算我发现了她是在用玉珠诓骗我,她和同党也足以制伏我,令我中毒。杨兄和蒯匠官虑事周全,我深为感激。只是玉珠既是家嫂,我有责任为营救她出力。”又问道:“昨晚杨兄便已与蒯匠官演了一出好戏,骗过了所有人。那时杨兄你还不能预料今日紫苏毒害我一事,你说还有别的线索,那是什么?”

杨埙见事已至此,只好实话告道:“就是阮浪一案。”

他昨日在金桂楼时,偶然听到司礼监太监王瑶手下议及老太监阮浪是专事南内的内侍,本来也没有太当回事,再听到蒯祥说歹人是为南内图纸一事而绑架蒯玉珠时,便恍然有所醒悟——这两件案子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那就是南内。

想来歹人出于某种目的,一心想营救太上皇朱祁镇出来,除了想向蒯祥索要南内地图外,还欲将阮浪发展为内应。但阮浪平日都在深宫中,歹人无缘得见,好不容易等到他出宫参加生日宴会,便想暗中与他通气。

那阮浪自永乐一朝便入了宫,几十年来,见识过多少风浪,焉能不知轻重利害,想必不是装糊涂,便是断然拒绝。歹人还想继续劝说,阮浪却是不肯再听。歹人一时着急,便想将他拉到僻静处继续劝服,却不想阮浪高声呼救,引得朱骥出手相助。

杨埙既想到此节,料定出现在金桂楼的两名强盗与绑走蒯玉珠的歹人必是一伙,吴珊瑚只记得歹人首领有络腮胡子的相貌特征,如果再画出另两名同党的画像,无疑会增大寻找的概率,于是杨埙坚持让画工连夜画出了两名强盗相貌。但因为跟蒯玉珠被绑一样,案情涉及太上皇,是以不便告知朱骥真相。

早上杨埙赶去工部,只是例行公事去报到,跟所谓的郑和宝图无关。他之后去找占卜先生仝寅,则是因为朱骥曾提过在金桂楼遇到时,仝寅告诫他不要多管闲事。仝寅既是武清侯石亨的心腹,石亨又执掌京营兵权,杨埙怀疑想要营救太上皇的歹人已预先拉拢过石亨,仝寅或许听到些什么。

杨埙到达石府时,仝寅先行出来,说是已经算到有贵客临门,且不方便在石府中谈话,所以主动出迎。

当时杨埙很是惊异,然在茶铺坐下后,略谈几句,便对仝寅刮目相看。这人还真是眼瞎心不瞎,对时势洞若观火。

一番试探下来,杨埙认定仝寅不知有歹人意图营救太上皇一事。他之所以让朱骥不要多管闲事,或许真是洞悉天机,测算到了什么。又或许是听到或是感觉到一些事情,断定金桂楼将有事发生,再联系到当今皇帝久久不令兵部尚书于谦入阁、明显有猜忌之心的局势,提醒朱骥主动避开麻烦,亦是情理之中之事。

至于老太监阮浪对朱骥寻上门问案的反应,也不足为奇。他当然不敢与歹人合作,甚至沾都不敢沾一点边。但他也不希望这件事传扬出去,否则当今皇帝知晓后,势必对太上皇不利,而他亦会受到牵连。

朱骥听了杨埙一番解释,这才明白究竟,忙问道:“那么阮浪这条线可有进展?”

杨埙道:“我已将强盗画像交给茶铺店家,请他帮着通传全城商铺,凡是肯出力帮忙的,我杨埙无偿赠送杨倭漆一桶。提供准确线索寻到强盗的,店铺里里外外的漆活儿我全包了。”又不无得意地道:“强盗也是人,总得吃喝吧,我不信他们不露面。”

朱骥又想起西四烧饼摊那个叫壮壮的小男孩畏惧自己是锦衣卫的情形,叹道:“这一招,确实比派锦衣卫校尉拿着画像四处询问线索要好使多了。”

蒯祥道:“全城商铺加起来,怕是有几千家。小杨这次要破费了,怕是你俸禄加上你平日接私活儿捞的外快也不够使的。我这些年的俸银加上皇帝赏赐,也有不少,回头我让人拿给你。”

杨埙笑道:“蒯老爷子见外了,说这话做什么?况且您老人家现下不是糊涂失忆了吗?”

蒯祥道:“是了,我还得继续装病。朱指挥,这件事,还望你不要告诉他人,包括你岳父于少保和康儿。”

朱骥忙道:“是,蒯匠官放心,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我绝不会泄露出去。”

杨埙问道:“朱兄手臂可还好?”

朱骥右臂已全无知觉,却不愿意旁人为自己担心,只咬牙道:“这不是要命的毒药,没事,我挺得住。”又觉得有些不解,道:“紫苏既是要用下毒要挟我,如何不将毒药直接涂抹在信笺上?”

杨埙道:“这就是对方的狡诈之处。紫苏及同党不知绑走玉珠的歹人的真实目的,大概也以为对方意在于少保,只想抢在前头与你联络,让人误以为他们跟歹人是同一伙人,如此混淆视听。我等误以为对方握有玉珠及解药两个筹码,就算不乖乖就范,也会将案子重点放在绑架玉珠的歹人身上,无论如何难以追查到紫苏等人的真正身份。”

蒯祥也道:“紫苏以假乱真这一招确实高明。她抢先冒充歹人出面联络,等到真的歹人再出现时,官府便完全糊涂了。”

忽听得有仆人叫道:“张大夫来了。”

杨埙便向蒯祥使个眼色,令其躺好,自己扶着朱骥到外堂坐下,再去开门,请大夫进来。

那张大夫低着头,提着药箱,一步跨进门槛,便直奔内室。

杨埙道:“喂,病人在这里。”忽见朱骥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心念一动,又改口道:“我跟大夫开玩笑呢,蒯老爷子在里面。张大夫请。”

张大夫问道:“蒯匠官好些了吗?”杨埙道:“昨晚老人家受刺激中了风,而今口吐白沫,连人也认不得了。”

张大夫道:“我知道,我昨夜来过。我开了些宁神的药,蒯匠官服下后可有好些?”

杨埙不禁一愣。他见这张大夫神情鬼祟可疑,原以为是歹人假冒,却不想是真的大夫,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到朱骥大叫一声,转头一望,他人已经晕了过去。

杨埙忙奔出来,撸起朱骥臂上衣衫,却见他整条臂膀布满网状黑纹,如同刺青一般,甚是诡异。

杨埙忙叫道:“张大夫!张大夫!”

那张大夫应了一声,却是隔了一会儿才赶出来。正好于康进来,忙招呼道:“原来张大夫来了这里,这可实在太好了,我正找你。”

张大夫只简略看了朱骥臂膀一眼,便摇头道:“治不得,治不得。”提了药箱急急出去。

于康道:“喂,张大夫……”

朱骥却又缓缓睁开了眼,道:“我没事……阿兄,你帮我在这里找间静室,扶我躺下。我这半边身子开始麻木,不能动了。”

于康忙上前扶起朱骥。杨埙趁机进来房间,低声问道:“那张大夫可是奉歹人之命来送信的?”

蒯祥道:“是,他说他妻子、儿子在对方手中,不得不走这一趟。两日后,他会再来取歹人要的东西,我拿不出来的话,我家人和他家人都要死。”

杨埙问道:“那蒯老爷子怎么回答他?”

蒯祥道:“我能怎么回答?我不是失去记忆糊涂了吗?”

杨埙这才放心,道:“是了,蒯老爷子死死咬定这一条就好。千万不要心软啊,老爷子不交出东西,张大夫及其妻儿还有可能得救,一旦交了,他全家必定被杀了灭口。”

蒯祥道:“我明白,可终究还是感觉是我牵累了他。”

杨埙忙道:“这不是谁牵累谁的问题,歹人作恶,总会伤及无辜。老爷子,你安心躺着,我该出去忙了。”

于康将朱骥临时安置在同一处院子的厢房中。杨埙跟进来问道:“朱骥怎样了?”

于康道:“人已经昏晕了。”杨埙还不大相信,问道:“他真晕了?”

于康道:“这还能有假?人晕过去前,还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璚英,以免她担心。”叹了口气,道:“看他这样子,怕是一日之内,毒性便要蔓延全身了。”

杨埙道:“难怪那紫苏限定一日之内拿到郑和宝图,原来毒药药性也是一日之限。”

于康只以为下毒加害朱骥与绑架妻子者是同一伙人,咬牙切齿地道:“想不到歹人如此狠辣,他们已经捉了玉珠,还要再用朱骥来多做一层保障。”又问道:“为什么杨匠官之前说紫苏向朱骥索要宝图的事是假的,只是为了转移视线?”

真正知情者蒯祥、朱骥均已卧床不起,一个真的中了毒,一个虽是假病,却不能起身。杨埙一个人难以应付两头,不得不说了实情,只是未提张大夫已遭胁迫、被逼充当了信使一事。于康这才知道事情牵涉重大,愕然呆住。

杨埙道:“于兄不必担心,朱骥之前已安排了大量人手搜寻玉珠,我也托请了不少朋友私下帮忙,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于康道:“歹人没有送信来,也许是见官府追捕正急,想等风头过去。我虽担心玉珠,但她总算有惊无险,倒是朱骥……该怎么办?”

杨埙道:“郑和宝图收在哪里?”于康道:“朱骥说如果不在工部,多半就在文渊阁或是内府中。他原本想等我义父于少保下朝后,二人商议个可行的法子,却不想出了中毒这件事。”

杨埙道:“如果事关玉珠,她是外来的媳妇,又是女子,于少保还有可能考虑妥协。朱骥中毒既是跟玉珠一案并没有直接关联,于少保一定会直接拒绝对方,决不会交出宝图。”

于康道:“杨匠官倒是熟知我义父的性子。”

杨埙道:“天下谁人不知于少保是社稷为重,君为轻。嘿嘿,能为玉珠向歹人屈服,即便只是有这个可能,已经是罕见的慈父柔肠了。”又道:“这件事,绝不能告诉于少保。不然他一定会调派重兵包围白塔,那时就算能捉住紫苏,怕是也得不到解药,不能解救朱骥了。”

于康也同意此点,又踌躇道:“但我们没有宝图,始终换不回解药来救朱骥。”

杨埙道:“实在不行,明日我去白塔会会那紫苏。”

于康道:“你去?朱骥好歹还穿着一身锦衣卫官府,对方又不认识你,如何认出你,又怎么会相信你?”

杨埙道:“朱骥中了毒,明摆着不能赴明日之约。紫苏显然也不会真的期待朱骥会出现,只要是跟朱骥或多或少有关系的人,她就会上前联络。我也有法子让她相信我。”

于康道:“你没有宝图,如何能换回解药?”

杨埙道:“我只能设法拖延。对方真正想要的是郑和宝图,不是朱骥的性命,一定会考虑我的提议。不过除此之外,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还要另想办法。上次我听朱骥说,礼部胡尚书医术高明……”

于康登时眼前一亮,道:“是了,也许胡尚书有法子能救朱骥。”

话音刚落,便有仆人进来禀报,说是礼部尚书胡濙到访。

杨埙狐疑道:“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不是太巧了?”

于康道:“一定是我义父恳请胡尚书来救祖父。”忽又想起一事来问道,“那祖父装病这件事,要不要事先告诉胡尚书?”

杨埙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能告诉。”

于康却是不无担心,道:“胡尚书医术高明,万一他看出来怎么办?”

杨埙失笑道:“胡尚书何等人物,就算他看出来,也不会揭破的。正如蒯老爷子所言,装糊涂正是本朝大臣所长。”

于康半信半疑,一时不及思虑更多,忙出庭迎接胡濙。胡濙神色极为凝重,却又有一丝黯然。

于康心中一紧,问道:“可是朝上出了事?”

胡濙叹道:“出了大事!唉,大事!又有人要因此丢掉性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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