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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邓州出粮济蒲虞 柴绍引军围朔方

张、皇甫二刺史第二日离开州衙,分头到邓州所辖县境内走动。就见沿途青山绿水之间,到处都立有水车,百姓们轮班立于其上踏动,口里吆喝着宛中小调,细辨其音曰:

脚踏风轮转吆,嗨嗨

风拂田埂香嗨,吆吆!水来,水来,嗨嗨!水就来了吆!……

两位刺史观察沿途,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就是这里的人精神面貌很好。他们不禁感叹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粮壮人胆啊。

待他们见到各自的子民,则别有一番滋味。灾民在异地见到自己的官府老爷,皆嗫嗫嚅嚅不敢吭声,让两位刺史最脸红的是,其中一些人竟然表示要定居在邓州。两位刺史听了这样的话,心里不免有气。然细想想,若让他们返归乡里,那里无食无火,与这里实有天渊之别,他们也不好意思出声斥责。

三日后,两位刺史返回邓州府衙。陈君宾这次身着官服在堂上接待他们,笑问道:“两位大人几日来定是劳乏得很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想法?”

两人这些日子一直在想陈君宾的答案,早已经迫不及待,他们连声道:“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陈君宾示意陈别驾说话。

陈别驾道:“陈大人这些日子日日对我们下属说,蒲、虞两州遭灾,灾民流到邓州,则邓州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换句话说,眼看着灾民忍饥挨饿,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所以灾民到来后,本州先给他们腾出住所,再给以吃食,此为本州赈灾的第一步。”

张、皇甫两人拱手向陈君宾致谢道:“陈大人仁义为怀,我们代灾民感谢邓州的大恩大德。”

陈君宾挥挥手,示意陈别驾接着说:“至于第二步,即是专为蒲、虞两州设计的。陈大人的意思,是想让两州的灾民近日各自返回家园。两位大人到下面巡查的日子里,本州各县已经报来灾民的数字,并造有名册。计有蒲州人口六千七百八十一名,虞州五千三百六十名。另听说邓州周围州县里,也散落有两州人口,就请两位大人详查了。

“这些灾民返乡,必然面临无口粮及种子之虞。陈大人已经想好了,这些口粮及种子由本州提供,可按每州一万人口计算供给。另为解眼前燃眉之急,本州分别赠送给你们两州五千石粮食,克日即可解送至境。至于如何战胜天旱,如何使本州官民行兴农大事,两位大人胸怀韬略,其实不用下官多说。

“最后一步,若贵州秋后果然大熟,请逐年将本州所供之粮返回,此次赠送之粮食不在此列。陈大人说了,若秋后天不与便,收成不好,这些粮食就统统不用还了。”

两位刺史张大着嘴巴,觉得就像是凭空里掉下一张大馅饼来,不禁喜极而狂。他们连声说:“要还,要还。只要渡过了眼前的难关,秋后定加倍偿还。”

陈君宾拱手道:“两位大人,本州所供给粮食,只能解眼前之困。如何振兴本州农桑之事,皆赖两位大人之力,君宾在这里心有余而力不足。唯祈祷贵州群策群力,加上老天爷开恩,以彻底摆脱困厄之局面。”

皇甫刺史道:“本官以前仅闻陈大人之大名,今日方知道陈大人的胸怀。我和张刺史此行非虚,既学知了邓州的兴农举措,又凭空得了厚赐。陈大人,本州百姓定会记下你的恩德,当立功德碑以记之。”

陈君宾道:“皇甫大人错了。我陈君宾做的是大唐之官,对天下百姓应有责任之心。此次蒲、虞两州受灾最重,两位大人又亲自来访,没有二话,邓州必然要提携邻州。不过邓州毕竟能力有限,若再来两家,那也是支应不起的。说起来,我们还是有缘分的。你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来了。若让百姓感激恩德,其实最应该感激的是你们两位。你们能够循着流民的脚步寻其行止,这番爱民之心不是每一个官员能做到的。你们是好官呀。”

张刺史说道:“我此次来到邓州收获不浅,回去后定以陈大人为榜样,亲自带领家人躬耕垄亩。我既然这样做,州县官吏人人也不能闲住。陈大人,本官回去后另要上表一章,将你的这番功劳报与朝廷。”

皇甫刺史连连点头:“对,对。虞州也要上表,定将陈大人的功劳说足。”

陈君宾淡淡说道:“嗯,本州此次向蒲、虞两州供粮,我也要呈表报与朝廷。毕竟这么多的粮食出去了,须使朝廷知道去向。两位大人,你们上表中可以略提一提,以资验证。至于种种溢美之词,可以免了。要知邓州此行非为树私恩,毕竟是皇上的恩荫所至。这一点,请两位大人切记。”

两人连连点头,他们知道当今皇上虽开明,然为臣子者若跋扈傲扬,那也是遭忌的,他们保证说上表时自会注意分寸。

此后数日,邓州衙役们组织蒲、虞两州灾民回归家园。灾民们听说回家后有粮吃,有田耕,毕竟热土难离,遂雀跃欢呼,欣喜而行。

针对各地发生的粮荒,李世民决定再从国库中拨出粮食赈济灾民。这时,司农卿面露难色,禀道:“陛下,去岁以来,仓廪只出不入,已近极限。朝廷有制,仓廪储粮需保有常数,以备急需。若倾库放出,万一朝廷有事无粮供给,则是臣之罪。”

此时,已迁为黄门侍郎的王珪在侧,他插话道:“是啊,现在北有颉利、梁师都在那里虎视眈眈,西有吐谷浑及西突厥觊觎中原,司农卿说得对,国家应该保有存粮以备万一。”

李世民沉吟片刻,然后说道:“王卿,你以为隋文帝若何?”

王珪答道:“隋文帝勤劳思政,亦是励精图治之主。”

“不错,隋文帝的确是位贤主。然你仅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欺负孤儿寡母以得天下,深恐群臣内怀不服,因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要自己决断,他自己劳神苦形,结果未必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更加不敢直言,宰相以下,唯知道承顺而已。朕以前说过,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若无臣下匡谏其失,则乖谬即多。其后隋炀帝独断专行以至亡国,应该说也有文帝的责任。我们今日不多说这个话题,还要说储粮一事。”

“文帝时候天下富饶,其储粮最多。”

“朕前日读了一段书,不知道你留意没有?隋开皇十四年大旱,当时各地百姓极度缺粮。是时国家仓库里粮食盈溢,文帝竟然不许赈济,而让百姓自己想办法。文帝不怜百姓而惜仓库,到了他执政末年,其仓库存粮可供应天下人食用六十年。结果呢,隋炀帝恃此富饶,所以奢华无道,终于灭亡。由此来看,隋文帝非贤主也。”

隋文帝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为一代贤主。王珪和司农卿今日第一次从李世民的口中听到如此言论,可谓独到。

李世民接着道:“朕说了这么多话,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凡理国者,务必积德于人,不在盈其仓库。古人云:‘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但使仓库可备凶年,此外何烦储蓄!眼下正是凶年,此时不用存粮,何时再用?至于颉利等人,不足为虑。传朕旨意,可拨仓库存粮一半以赈济灾民。”

司农卿受命而去。

李世民又仰头思索了一阵,对王珪道:“百姓受灾,须使百官知之,以节衣缩食赈济百姓。要使百官有所动作,朕须示范之。如何示范,就需要压缩宫中开支。去岁虽出宫女五千,然太上皇宫及掖庭宫宫人还嫌太多,可择而出之,令其回乡任求伉俪。王卿,你可向杜正伦和岑文本传达朕之旨意,让他们两人主持此事。”

此后数日,岑文本和杜正伦立于掖庭宫西门,手持宫女名册,择多余者出之,并随发路费令其归家。宫女们长期幽闭深宫,闻听要放自己出去并且可以自主嫁人,其欢喜之色跃于脸上,一个个接过钱物雇驴回家,前后共出宫三千余人。

百官见皇帝尚且如此,一个个不敢怠慢,纷纷向户部捐出钱物赈济灾民。捐钱物最多者当推裴寂,他宦中所积甚多,许是想在李世民面前表现一番。果然,李世民闻讯后,意甚嘉许。

不料裴寂还是犯下事情来。原来去冬以来,京城里来了一个名叫法雅的和尚。他一直在五台山设坛讲经,有相当的名气。此次来京后居于通化坊净影寺内,日日开坛讲经,将一部《金刚经》讲得天花乱坠,惹得京城内的善男信女簇拥于此。法雅此次入京讲经很快出了名,京城中的达官贵人自然竞相邀请其人宅讲经。裴寂现在虽名为司空,然终日无事情可做,他将法雅邀入宅中,竟然盘桓五天之久。

法雅若一心讲经,本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偏偏他口无遮拦,讲话漫无边际,竟然与时事相连。他一日当众讲道:“时下灾异连年,为佛嗔其弊。欲使天下平安,须多立寺院讲经以修其罪愆。”

这话传入了李世民的耳中,让他登时大怒。他立刻召来戴胄,命将法雅投入狱中,大骂道:“这个该死的妖和尚,竟然敢在朕眼皮底下妖言惑众,其罪当诛。戴卿,你好好查一查,这个妖僧的背后还有什么人?他从五台山来此,凭空里怎么能说出这样无端的话?”

戴胄下去一查,立即查出法雅在裴寂家中呆的时间最长。李世民铁定以为裴寂心怀怨望,才借妖僧之口散布流言雷霆震怒,立刻下诏免去裴寂的一切官职和一半实封,令其返乡。裴寂接诏后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已经年老难受下乡之罪,遂厚着脸皮求见李世民,请求道:“罪臣年老,望皇上念着老臣有佐治之功,乞留京城养老。”

李世民看着裴寂那可怜兮兮的面孔,心中更是生厌,忍了多年的火气一下子迸发出来:“朕原来念着你佐太上皇取得天下的功劳,不问你逊职平庸,仍然与你的恩泽为群臣第一!你位居司空,实封最多,何以还有怨望之心?其实你的罪愆也很大,像武德年间,朝廷贿赂公行,纪纲紊乱,皆是你蒙蔽太上皇而致。朕以你有旧勋不忍责你,今日让你返归乡里得以养老,已经宽宥之极,你还有脸面再来提要求吗?”

裴寂看着李世民那坚毅的脸庞,想起自己当初与李建成、李元吉抱成一团的往事,心想今日的结果正是自己那时种下的,怨不了别人,遂叹了一口气,黯然退下。当日,他就带领家人回到了故乡蒲州。

李世民将裴寂逐出京外,又想起了萧瑀及陈叔达等老臣的好处,遂下诏授两人为特进,令其参与朝政。同时,他还调整了其他一些职位:迁魏征为秘书监,授为特进,令其参与朝政;迁王珪为门下省侍中;授孙伏伽为谏议大夫。高士廉任职以来,因办事少有成色,被人密奏其“寝而不言”,此次被罢侍中,出为安州大都督。经过几番调整,李世民基本上将重臣都换了一遍,根据各人的才具和特点委以重任,可谓恰到好处。

此次授任诏书一下,萧瑀等人自然当堂谢恩。李世民微笑说道:“自古以来朝中重位如宰相者,人们皆纷竞谋求。其实为君为臣者,若尸位素餐,仅仅谋其位以享其荣华,当然做得越大,实惠越多。其实官大一分,则责任又多一层。譬如朕即位以来,遭遇灾年,与卿等劳心费力,共理国是,并未感到为君者的快活,还不如为藩王时自由自在。朕今日授任萧公等人的职位,其实是想让你们愈加尽力为朝廷办事。”

萧瑀等人又复谢恩。

李世民又道:“萧公,朕如今君临天下,以天下为至公,不敢偏私。武德七年以后,太上皇有废立之心,朕实有功高不赏之惧,且为兄弟不容,朝臣中以随隐太子者为多。独你和陈公两人,不惧威权,每每与太上皇面争,真社稷臣也。你与陈公的这般好处,朕时刻牢记。然你守道耿介,善恶太明,常有失处,这正是上次罢你与陈公官职的原因。你们今日复职又擢以高位,请谨记此点。”

陈叔达答道:“陛下即位以来的作为,老臣一直瞧在眼里,喜在心中。臣等职位或降或升,皆以大计为本,其中道理臣等心知肚明。”

“你们知道就好,朕也就不多说了。朕即位以来,不管老臣新臣,或者原来与朕私交远近,皆平等视之。人人只要心想国是,朕都有相应的封赏。裴寂此次被贬归乡里,那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事儿。望卿等以裴寂为鉴戒,不可效之,否则事情做出来以后,我们君臣心里都不是滋味。”

这时,给事中杜正伦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李世民示意他讲话。

杜正伦奏道:“臣闲暇时候整理武德年间的起居注,发现已故之封德彝实在阴险,且善伪饰,蒙蔽皇上至今。”起居注是史官随侍皇帝身边所记录下来的皇帝言行,当时在位皇帝按例不许翻看。

李世民有些不满意杜正伦的行为,说道:“杜卿这样做,不好。要知朝中之臣多在武德年间任职,你如今泄露太上皇起居注的内容,极不妥当。这样吧,你今日只将封公的言行择要说出,其他的一概不许涉及。”

杜正伦面对李世民的斥责,不免冒出冷汗,遂颤声答道:“封公在武德七年之后,对陛下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其密言太上皇曰:‘秦王恃功,颉颃太子,若不早立,则亟图之。’对隐太子曰:‘为四海不顾其亲,乞羹者谓何?’太上皇欲立陛下时,是他极力谏止。臣以为其两面三刀,与其赠号不配,请陛下还赠改谥,以彰其恶。”

李世民极度震惊,想起自己当初与李建成相争之时,封德彝多次在自己面前言说李建成之短,并数进忠策。这样一个两面三刀之人,看其表面时显得非常恭顺,居处衣服等也很朴素,而险佞如此,人莫能探其膺肺。想起他居然能在自己的手下得以善终,李世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有心想出言詈骂一番,然朝堂之上终为不妥,遂立起身来,呼道:“取笔墨来。”

台下群臣寂静无声,不知道李世民要行什么动作。那边的太监快步送来笔墨,将绢纸铺在龙案之上。

李世民手执毛笔,微一凝神,飞笔在纸上写了一首五绝。他侧头观察了一番,觉得还算满意,遂抬头道:“萧公,朕今日赐诗一首,你可向群臣宣读。”萧瑀接过绢纸,见上面写道:

赐萧瑀诗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萧瑀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心里激动万分,大声将该诗念了一遍。

李世民道:“萧公,想后面的人并未听清楚,你可再大声念上两遍。”

待萧瑀声歇,李世民说道:“萧公,这首诗名为赐你,其实也是赐给众卿的。你与封德彝相比,一个昭如日月,一个幽暗如鬼。朕说过要行清明政治,君臣之间,臣臣之间,官民之间,皆须行阳谋,不得行阴谋。望众卿谨记。”

下面群臣应道:“臣等遵旨。”

李世民接着道:“至于杜卿所言,似有必要。可诏夺其司空之赠,另改谥号为缪。封德彝在世之日,毕竟也为朝廷做了一些有益之事,实封就照旧吧。”李世民说到这里,想起了当初围攻洛阳之时,是封德彝回京找李渊陈说,终于挽回了李渊的回兵之意,才有了此后的洛阳、虎牢大捷,此功很大。

朝会散过后,李世民召来魏征责怪道:“魏卿,朕看你对杜正伦的评语有些太过。封德彝既有恶行,其后终将彰显。他不该当堂将起居注的内容泄露出来,你以为呢?”

魏征点点头:“不错,他今日的行为有些孟浪了。臣回头找他,要深深规诫一番。”

这年四月之后,北方诸州普降甘霖。饥渴的大地有了雨水的滋润,绿草复起,半枯的树木又绽出了新芽儿。百姓眼望喜雨,松了一口气。田亩中所种下的麦、桑、豌豆、葵等物,已经枯死大半,剩下的也奄奄一息。有了雨水,这些作物就可以活下来,再适当补种,秋收之时虽要歉收,然不至于绝粒无存,这样来年就有了指望。

蒲、虞两州得了邓州的资助,两位刺史又照搬陈君宾的做法在境内施行,竟然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他们设法引水补种,多造水车及时灌溉,种苗成活率很高。到了天降喜雨的时候,这两州和周围之州相比,境况要好上一大截子。两位刺史眼见秋收有望,不禁喜极而泣。要知道蒲、虞两州原来受灾最重,这下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非为易事。他们追根溯源,更加感激陈君宾及邓州的恩德。这两位刺史又不约而同上表,其中先说本州所发生的变化,最后又推许陈君宾和邓州的功劳。

李世民阅罢两州上表,召来房玄龄、杜如晦道:“你们看看蒲、虞两州的上表,若其言甚确,这陈君宾其功大焉。”

房、杜两人分别阅表,房玄龄最先看完,奏道:“邓州去年收成不错,吏部的考功员外郎曾经亲往实地考察,此事吏部留有存照。另邓州赈济各地灾民,山南道大使也查证确实,陈君宾并不吝啬。至于其资助蒲、虞两州之事,臣尚未听说过。”

杜如晦微笑道:“陈君宾能有今日的功业,与其到任时得到的一笔横财大有干系。去岁末有人密报,言说陈君宾在南阳发现隋时粮仓未报朝廷。臣接报后让刑部派员暗暗查访,果有其事。只是陈君宾未将陈粮中饱私囊,而将之以为本州及流民的口粮,以此度过荒年。”

李世民一开始眉头紧皱,渐渐又舒展开来,说道:“陈君宾如此大胆,竟然敢隐瞒不报。不过他最终将之用于百姓,也有可恕之处。”

房玄龄道:“陛下所言极是,臣观这蒲、虞两州上表,其中言说兴农措施,颇为独到。像官吏自耕自足,与皇上亲耕籍田精神符合。官吏如此,则百姓更有耕作的热情。还有,其变赈为赊,百姓不是一味等待,而是努力耕作,以倍其获,很有新意。”

杜如晦道:“陛下号召农为邦本,并说各地刺史以农事为要。以臣所观,这陈君宾虽有所失,然瑕不掩瑜,实为一出类拔萃之刺史。其治农事,颇有政绩,且致富之后不忘天下,慷慨以赈济灾民,帮助他州度过艰难,真良吏也。”

李世民听得出来,杜如晦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大力表彰陈君宾一番。他用眼光征求房玄龄的意见,只见房玄龄热切地连连点头。他拿起蒲、虞两州的上表看了一眼,说道:“陈君宾固然可以大加表彰,这蒲、虞两州的好处也要说上一说。玄龄、如晦,看到这三位刺史的作为,朕感触良深,觉得去岁以来所行政务已初步见了效果。他们心想百姓,勤于农事,恪守官道,不容易啊。玄龄,此诏由你亲手拟出,然后明发天下,令天下刺史效法。至于陈君宾瞒报之事,今后不可再提。”

当日,这道诏令明发天下,其中赞扬陈君宾曰:去岁天下诸多州谷不登,糇粮少,令析民房逐食。闻刺史与百姓识朕此怀,务相安养,还有盈粮,出布帛赠遗行者。此知水旱常数,更相拯赡,礼让兴行,海内之人皆为兄弟,变浇薄之风,朕顾何忧?已命有司录刺史以下功最;百姓养户,免今年调物。

此诏经驿传至各州刺史手中,与邓州邻近的诸州刺史纷纷来邓州现场观看。邓州府衙一时忙碌起来,门前车水马龙,陈君宾每日接来送往,不胜厌烦,然也只能赔着笑脸殷勤接待。前来观摩的刺史回去后依样画葫芦,将陈君宾的做法在当地施行。大江南北,到处都轰传着陈君宾的大名。

襄州刺史尉迟敬德看到陈君宾资助虞、蒲两州,不禁大怒,接连两次到邓州找到陈君宾大骂,认为其沽名钓誉。因为襄州与邓州州境相连,襄州也遭灾不轻,陈君宾坐视不管,反而资助离京城不远的蒲州,明显是想向朝廷邀功,且没把尉迟敬德放在眼里。陈君宾看到尉迟敬德那蛮横的样子,感到无法说理,哭笑不得。

颉利自从在渭水便桥上与李世民盟约之后,回到突厥牙帐还算老实,从未再兵犯唐境。他这样做,并非为了遵守盟约,实际上因为自己后院起火,无暇南顾。

东突厥当初强盛时候,其统领朔漠诸部落,威震塞外。所统部落较大者共有十五个:薛延陀,回纥,都播,骨利干,多滥葛,同罗,仆骨,拔野古,思结,浑斛薛,奚结,阿跌,契苾,白霄,颉利。诸部落中,以薛延陀和回纥的势力最强。这些部落臣服于东突厥,完全是慑于东突厥的军事威胁。东突厥靠武力征服了这些部落,但这些部落之间并没有共同的民族语言和经济利益。若突厥势力稍弱,这些部落马上就会起来反抗。

最先举起叛旗的是回纥六部,其酋长菩萨率其部落七万余人,宣称从此不受颉利的约束。颉利闻讯,不能容忍反叛势头兴起,遂派其兄子欲谷设带领突厥铁骑来讨伐回纥。面对大军压境,回纥部落在菩萨的带领下,万众一心,集合了五千骑在马鬣山设伏迎击之。他们以少胜多,大败士气低落的突厥兵。欲谷设兵败之后向西逃窜,菩萨领军穷追不舍,一路上俘虏了不少突厥兵。这样一直追到天山,终于将欲谷设率领之军彻底打散,至此,其带来的十万突厥铁骑损失殆尽。

受到回纥的影响,薛延陀酋长夷男也跃跃欲试。他与菩萨不同的地方,在于要先找一个可以托庇的靠山。其时周边以三方势力最大:东突厥、西突厥和大唐。西突厥距离太远鞭长莫及,他只有选择大唐一途。夷男遣其弟统特勒入长安见李世民,表达了要投靠大唐的意思。李世民此时未有任何迟疑,当即答应,并册封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赐以鼓纛。李世民另特别赐给夷男宝刀和宝鞭,面谕统特勒道:“归语尔兄!所部中或有大罪,用此刀处斩,小罪用此鞭作笞,幸勿宽纵为要!”夷男得讯大喜,遂在郁督军山下建牙设帐,号令近部,明确表示与颉利决绝。

颉利恼怒非常,既恨李世民挑拨之举,更恼夷男背叛自己。他权衡利弊,觉得还是先将薛延陀收服最好,大唐那里权且放一放,遂派突利可汗统兵击之。

突利领兵进军郁督军山,那边的薛延陀早已经严阵以待。夷男一面发铁骑设伏,又派人与回纥、拔野古等部落联络,陈说其中利害,要求他们派兵增援。菩萨等人深知颉利是诸部落共同的敌人,只有将来犯突厥兵打败,方保境内安定,遂各自派兵增援薛延陀。诸部落如此众志成城,可怜那突利一路兴兵,其军中士气不高又无地利优势,所战皆北,只好节节败退。此仗不仅没有达到预先的目的,反而将东突厥所辖之地丢失了不少。眼见抵挡不住,突利放弃进攻转为防御,自己带领从人轻骑返回东突厥牙帐。

颉利闻讯,急召突利入帐。两人刚见面,颉利便开口责骂,并令从人将其鞭挞一番。如此还不解气,又将突利幽禁十日,方才放出。由是,两汗之间结怨更深。

颉利想起了李世民册封夷男的事儿,又复暴跳如雷。他当即派人入长安,请李世民到朔州边境会猎。其名为会猎,实际上是行恫吓之事。

却说兵部尚书李靖,知道李世民目前最重要的事儿是兴农致治,不愿意轻易动武。他明白此节,所以不轻言武事,唯令边防加强整固,并时刻掌握四方动静。眼前对边境最有威胁者,以东突厥最为紧要。李靖到任后,令镇守朔州、夏州的李世、李大亮等人,想法刺探东突厥及梁师都的各种情报,并让其日日报入京师来。这次颉利派人来京的消息,李靖已经早数日闻知。他又将各方消息看了一遍,心中默默地想好了对策,以应对李世民的询问。果然,李世民这日在政事堂阅罢了鸿胪寺的奏章,即差人去叫李靖。

现在来政事堂议事的人员略有变化,走了一个高士廉,其余共八人。他们是房玄龄、杜如晦、温彦博、王珪、魏征、长孙无忌、萧瑀、陈叔达。李靖入门后向李世民施礼,李世民示意让他坐下,说道:“药师兄,颉利约朕到朔州会猎,如何应付?其他人刚才说了不少,你为兵部尚书,谈谈你的看法。”

李靖答道:“臣以为颉利只是虚声恫吓,不足为虑。他现在焦头烂额,怎么会有精力南顾?”李靖说完,将东突厥的最新情报说了一遍。

李世民目视萧瑀道:“萧公,听了药师兄所谈的突厥现状,你还劝朕去修古长城以备突厥吗?”

萧瑀道:“陛下现在以兴农为要,唯求安静。古长城横亘于北境,其大势连接,唯有部分残缺。若修之以备突厥,所费不多,实有益于国内安静。长城复起以为屏障,则突厥不敢轻易犯边,臣以为有必要。”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药师兄深谋远虑,深知突厥之弊。朕今日让他来言,其实想为我之佐证。大家都听到了,突厥现在灾异相连,颉利不惧而修德,反而暴虐益甚,骨肉相攻,其亡在朝夕。朕正准备扫清沙漠荡平东突厥,再劳民远修古长城,岂不成了自己的羁绊?”

萧瑀依然不服气,言道:“陛下与颉利在渭水便桥盟约后,曾经说过要偃武修文,如今元气未复,又要劳师远征,岂不矛盾?”

李世民一笑释然,又对温彦博道:“温卿,你在突厥日久,如何看待如今形势呢?”

温彦博答道:“突厥兴衰,从其羊马身上即可看出端倪。东突厥现在民饥畜瘦,此将亡之兆也。陛下,东突厥现在内外交困,若使李尚书统领奇兵击之,再与薛延陀等部落联合,相信定能拿下。”李世民摇头不许:“现在去攻东突厥,不是最佳时机。朕即位以来,天下一直大旱,百姓的日子过得很是艰辛,国库存粮又不多,现在动兵征讨,无疑是雪上加霜。嗯,朕看东突厥内部纷争,现在只是开了个头,我们静观其变即可。萧公,须知征伐一事亦分两极,如隋炀帝征伐高丽,实为好大喜功之举,我所不取;如颉利之流,屡屡侵凌我国,危及国之兴安,那是必须征讨的,只是要选择好时机而已。”

杜如晦奏道:“陛下,西突厥统叶护可汗遣人来,言称欲献万钉宝钿金带及马万匹,以迎唐公主成婚。其使者已在驿中多日等候,如何答复,请陛下示意。”

李世民不直接回答,而是说道:“眼前有兵法大家在此,药师兄,你如何看待西突厥求婚这件事情?”

李靖每每到了李世民面前,皆沉静有度,不敢擅越。他稍微考虑,缓缓答道:“孙子曰‘远交近攻’,若陛下欲图东突厥,似答应西突厥的求婚为好。”

“药师兄既这样说,那就与西突厥和亲吧。如晦,你告诉来使,让他们克日来京迎娶即可。至于眼前的事情,温卿,你熟悉东突厥习俗,可携带礼物出使一趟。你见了颉利,就说朕正忙于国内救灾,无暇分身,过两年再会猎吧。朕想颉利这样做,无非是虚声恫吓,他见了大批宝物,以为朕又服软,定会偃旗息鼓。

“药师兄,你可嘱李世、李大亮、张公谨他们加强戒备,勤于练兵。颉利眼下自顾不暇,又见我国边防整备,他不敢轻易犯边。还有,那梁师都素来仰仗颉利之势,此次颉利要与朕会猎,听说他又在朔方那里鼓噪不已。哼,朕不想兴兵扰民,因任这跳梁小丑逍遥了几年。如今东突厥势衰,该是收拾他的时候了。这里有一道夏州都督刘闵的上表,言说梁师都与其属下互相猜忌,正是进击的时机。”

李靖答道:“梁师都为颉利之鹰犬,朔方百姓早已将其看透。就外势而言,我军为防备梁师都侵扰内地,日日修筑城池以为屏障,已经将梁师都压迫得无腾挪之地。皇上说得好,梁师都内外势衰,其靠山也无暇顾他。若我朝令一将出征,即可以摧枯拉朽之势灭之。陛下既然下定决心,李靖愿意领兵出征,定生擒梁师都至陛下面前。”

李世民复向众人说道:“朕欲兴兵讨伐梁师都,众卿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魏征说道:“如今国内已平,仅有梁师都在那里招摇,且讨伐他不用大动干戈,又可灭掉颉利在国内的一颗棋子,臣以为可行。”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我们君臣形成共识,先拔掉梁师都这颗棋子。药师兄,如何筹划军事,由你主之。杀鸡焉用宰牛刀,你不用亲自上阵,选一上将领五万兵马前去讨伐即可。”李世民思索一下,接着道,“这样吧,朕帮你点将。可由柴绍为行军总管,薛万彻为行军副总管,克日讨之。”

对付颉利的方略就如此定了下来,李靖回衙后立刻行文调兵,并召来柴绍、薛万彻面授机宜。

柴绍现任右卫大将军,李婉娘死后的第二年,李世民即让长孙嘉敏为他访得了一门亲事。该女系隋郎将裴仁基的幼女,她生得美貌,性格又温婉。柴绍与其成婚之后,感受到了其温柔似水,那是在李婉娘身上难以得到的滋味,他们家居日子过得很和顺。

薛万彻原来跟随李建成,玄武门之变后亡奔终南山中,李世民派其兄薛万均数次入山方将其召回,授为右领军将军。李世民最早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河北,薛万彻当时作为李艺的将领一起来攻刘黑闼,其勇猛力战给李世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亡奔终南山中,表现了对李建成的忠诚之心,李世民更为欣赏。这时,万贵妃所生幼女丹杨公主到了适嫁的年龄,万贵妃让长孙嘉敏帮助挑选夫婿,长孙嘉敏又将这番话说给李世民,李世民脱口而出:“我看薛万彻就不错。”此后,万贵妃和长孙嘉敏又亲眼看了薛万彻本人,觉得还算满意。这样一来二去,薛万彻就当了驸马,成了李世民的妹夫。

李世民此次令柴绍、薛万彻为正副行军总管出征朔方,两人领兵五万出京城,过庆州,不日就到了夏州境内。闻听大兵来到,夏州都督刘闵、司马刘兰成出城迎接。他们将柴绍等人迎入城内,听罢柴绍宣读了李世民征讨梁师都的旨意,然后将与梁师都的对阵形势说了一遍。

原来刘闵和刘兰成皆是有心之人,他们整固城池以防备梁师都,渐渐稳住阵脚。刘闵此时又多次派轻骑深入梁师都所辖境内,专事践踏其庄稼,使其粮食不足。其间,刘闵派人潜入朔方城内,想法疏离梁师都的君臣关系,成功实行了反间之计。一名叫李正宝的将领被反间成功,他表示要拿下梁师都归唐。孰料有人告密,李正宝仓促之间只身逃出投奔刘闵。经过此事后,梁师都的内部猜忌更重。刘闵感到该是进击梁师都的时候了,遂修表一道,请求李世民发兵来攻朔方。

柴绍听完了刘闵的述说,赞扬道:“刘都督,你的这番功劳皇上已经记下了。我临行之时,皇上谆谆告诫,此战许胜不许败,且不可动静太大以扰百姓。梁师都困守朔方,已为瓮中之鳖,拿下他是迟早的事儿。我现在最担忧的是,万一我们攻打梁师都,他定会向颉利求援,如不能速战速决,倒是一件为难的事儿。”

刘闵沉吟道:“不错,梁师都一遇进攻,定会向颉利求援。突厥兵若来援,有两条道儿可行:一条是沿着朔州、银州边境东面来袭;第二条即是经过河套地区,沿着河水南下再入朔方。”

薛万彻道:“东面的路线不妨,李大亮、张公谨他们已在那里布下铜墙铁壁,谅他们难撼动一分。”

刘闵眼望柴绍,说道:“如此,我们专力对付其北路即可。”

柴绍沉吟了片刻,决然道:“如此,我们先对梁师都围而不打,静观其变。万彻,你领三万兵马到怀远一带设伏,只要有突厥兵出现,立刻痛击将之打败,此举定会让梁师都胆寒。我想,颉利如今内外交困,难以拿出大批兵力来援救梁师都。且我们领兵来此,一路上偃旗息鼓,动静不大,颉利定然以为对付梁师都的兵力仅是夏州的守军而已。估计他不会重视,所派人马不会超过二万。”

薛万彻依计带领三万兵马悄悄潜往怀远。柴绍又令领兵据守夏州,自己和刘闵分带两支人马,一东一西去袭扰朔方。梁师都见来袭兵马不多,遂大开城门带领人马冲杀出来。柴绍和刘闵的兵马与之一触即散,既而不知所踪。梁师都见对方力怯,心想此次要好好煞煞夏州的威风,遂放马到夏州城下,竭力攻打。城中的刘兰成偃旗息鼓,对之不理不睬。夏州城坚壁厚,梁师都一时无计可施,只好在那里跳脚大骂。这样挨到天黑,梁师都见今日难有结果,遂鸣金班师返回朔方。

刘兰成见梁师都已退过城门二里开外,随即一声断喝,只见城门大开,手执火把的兵士不绝地拥出城来。他们大声吆喝,奋力向前方追击。这时,埋伏在两侧的柴绍和刘闵,也令兵士大张火把现身出来。梁师都三面被围,只好没命地向朔方方向狂奔,其军大败,被唐军俘虏者甚多。

次日,唐军旗幡将朔方城围得密密匝匝。梁师都新败之后不敢再战,遥望北方想起自己的突厥主子,遂派人混出城外,星夜找颉利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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