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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片时春梦

杏花花色又红又白,会随着花期发生变化,此即大名士杨万里所云:“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目下正是杏花花期尽时,落英纷纷,如同白雪一般,在春风中回旋飘洒,极见超逸。一时间,几疑是在春梦中了。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南宋 陈与义《临江仙》

南宋开国皇帝宋高宗赵构即位于应天府南京,不久即在金兵的追击下放弃登基之地南渡,驻跸扬州,在那里设置行宫。金军再次大举南下时,宋高宗又弃扬州逃到杭州。

杭州号武林,又称钱塘,次称胥山。武林又作虎林,原是杭城之西灵隐山的称谓。钱塘得名于钱塘江,是一直沿用的古县名。胥山即指吴山,是内城南山脉的总称。三种代称均得自山水,形象地描述出了杭州“地倚山林,环抱江湖”的天然地理面貌。

杭州城在隋代便初具规模,大运河开通后,因是大运河的南终端,一跃成为交通枢纽,到唐代时,已跻身大城市之列,成为“咽喉吴越,势雄江海”的东南名郡。五代时期,杭州成为吴越国首府。大宋得天下后,吴越王钱俶又主动向大宋纳土称臣,因而杭州未受中原战乱影响,一时成为南方乐土,经济发达,文化昌盛,号称“东南形胜第一州”。宋初名士潘阆有《洒泉子》赞道:

长忆钱塘,不是人寰是天上。万家掩映翠微间。处处水潺潺。

异花四季当窗放。出入分明在屏障。别来隋柳几经秋。何日得重游。

稍晚于潘阆的词人张先则有《破阵乐》道:

四堂互映,双门并丽,龙阁开府。郡美东南第一,望故苑、楼台霏雾。垂柳池塘,流泉巷陌,吴歌处处。近黄昏,渐更宜良夜,簇簇繁星灯烛,长衢如昼,暝色韶光,几许粉面,飞甍朱户。

和煦。雁齿桥红,裙腰草绿,云际寺、林下路。酒熟梨花宾客醉,但觉满山箫鼓。尽朋游、同民乐,芳菲有主。自此归从泥诏,去指沙堤,南屏水石,西湖风月,好作千骑行春,画图写取。

与张先齐名的大词人柳永更有《望海潮》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三位词人笔下均极尽灿烂华丽之状,可见北宋年间的杭州已是美轮美奂,令人流连忘返。

传说柳永《望海潮》咏钱塘之词远播四方,为金主完颜亮所闻,“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他每次派使节出使宋朝时,都要暗中派画工混在其中,目的即是观摩宋京师临安山水。画工归国后,便将所见描摹成画,制作成屏风。完颜亮还派人在吴山绝顶上画了自己的像,并在上面题诗,其中有“万里车书已混同,江南岂有别江封?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之句,表明他要灭亡南宋的勃勃雄心。可惜他最终身死名裂,既未能掳获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宋高宗妃子刘氏,亦未能亲眼得见杭州的繁华。

宋高宗赵构逃到杭州后,亲眼见到杭州烟柳画桥,楼台霏雾,不是人寰是天上,已有定都于此的心意。然而当时宋、金尚未议和,朝堂上仍然是主战派占据上风。为了恢复中原需要,大臣们大多强烈建议将京师定在江宁府建康。如集英殿修撰、提举杭州洞霄宫卫肤敏道:“余杭地狭人稠,区区一隅,终非可都之地,自古帝王未有作都者,唯钱氏节度二浙而窃居之,盖不得已也。今陛下巡幸,乃欲居之,其地深远狭隘,欲以号令四方,恢复中原,难矣。前年冬,大驾将巡于东也,臣固尝三次以建康为请,盖倚山带河,实王者之都也,可以控扼险阻,以建不拔之基。”迪功郎张邵也上书说:“钱塘僻在海隅,其地狭,恐金人闻之,谓我弃江淮而退……诚非持久之便。”

当时一些领兵大将也赞成定都建康。宋高宗一时有所顾忌,不得不妥协,下诏道:“钱塘非可久留之地,便当移跸江宁府。”

然而很快南宋朝廷再度被金兀术军队追得望风而逃,宋高宗感到所谓的建康“险实天设”“可控扼险阻”等,不过是句空话。比起莅临前线的建康,杭州显然要安全得多;比起收复中原,迎回徽、钦二帝,保住自己的性命显然更为重要。高宗皇帝最终下定决心,升杭州为临安府,宣布以临安府为“行在所”,相当于正式定都于此了。

名儒朱熹曾对此评价道:“东南论都,所以必要都建康者,以建康正诸方水道所凑,一望则诸要害地都在面前,有相应处。临安如入屋角房中,坐视外面,殊不相应。”

他认为宋高宗最终定都于僻居一隅的临安是重大失策,由此失去了恢复北方的机会,深为惋惜。

由于临安无险可恃,许多仁人志士都跟朱熹看法一样,认为南宋朝廷选择它作都城并非万全之策。甚至在宋高宗退位、宋孝宗即位后,仍有人上书极言迁都。如名士陈亮以临安地势低于西湖,容易引发湖水倒灌为由,主张移都建康,并在武昌设立行宫,联控江、淮、荆、襄,实现北伐恢复大计。

自从南宋小朝廷定都后,迁都之议不绝于耳,但临安作为京师的地位从来就没有真正动摇过。这座城市由于成为“天下首善之地”,获得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发展机会,一时间,城池苑囿最富,风俗人物最盛。

临安府下辖钱塘、仁和、余杭、临安、於潜、富阳、新城、盐官、昌化九县,其中钱塘、仁和为附郭赤县,临安城区为两县共辖。城市南倚凤凰山,西临西湖,北部、东部是平原地带。南宋朝廷定都临安后,便开始花费巨资扩建原有宫殿建筑,增建礼制坛庙,同时疏浚河湖,增辟道路,改善交通,大力倡导商业、手工业,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可惜不尽如人意的是,尽管杭州有许多无可比拟的优越性,占尽天时,却无地利——它不像唐代长安和洛阳那样一开始就是作为都城而设计,杭州最初只是作为州城而建设,从吴山北端向北扩展的街市,早在隋代就已定型,加上运河、西湖、钱塘江等地理条件的限制,整座城市南北修长而东西狭窄,被形象地称为“腰子城”,又称“腰鼓城”

作为南宋都城,临安沿城设有十三座旱门,五座水门——旱门南有嘉会门,东有便门、候潮门、新开门、崇新门、东青门,北有艮山门、余杭门,西有钱塘门、丰豫门、清波门、钱湖门等;水门则有保安水门、天宗水门、余杭水门、涌金门等。

“腰子”的最南端是凤凰山,由皇帝居住的宫城占据。这里原先是吴越国钱氏时代的子城,也就是北宋杭州的州治所在地——周围大约九里,坐西朝东。西面是凤凰山,东面是军营,军营外即为钱塘江。由于地势的限制,宫城不设东、西两门。北侧靠东设东华门,南侧靠东设东便门,作为出入宫城的侧门。

宫城真正的大门是正北门、和宁门。和宁门亦是天街的起点。天街又称御街,横贯临安南北,南起和宁门,北面一直到达景灵宫,长达十里。

南宋皇城图(据《咸淳临安志》)

临安的厢界划分(引自斯波义信《宋代江南经济史研究》)

御街是临安城最重要的主干道,以其为界,城市分为左右两大区域。每区又划分为四个厢,加上皇宫所在的宫城厢,共有九厢。除宫城厢外,每厢下设若干坊巷,但这里的坊不同于唐代长安封闭式坊里结构,只是在街巷入口处建上牌楼,作为地域标记。

御街南段,即从和宁门往北到朝天门一带,是中央官署机构所在地,依次为六部、三省、白马庙、太庙、五府、太医局等,因而又被称为“官厅街”。这一段东侧亦设有商业区,但多为官府经营。

过了朝天门往北,即是御街中段,是全城最繁华的区域,为中心商业区,又称“繁华街”。街道两旁画栋雕楼,商肆林立,“无一家不买卖者”。商品琳琅满目,纷繁多样,数不胜数。街巷中还有若干行业市街及娱乐表演集中的“瓦子”,令人目不暇接,热闹非凡。许多达官贵戚的府邸就设在御街旁商业街市的背后。

御街北段武林坊、招贤坊一带是官营手工业区及仓库区,有御酒库、草料场及存放官粮的丰储仓、常平仓等。最大的粮食批发市场城北米市及鱼行也位于这一片。米市中俱是米行,米分数等,有早米、晚米、冬舂、上色白米、中色白米、红莲子、黄芒、上秆、梗米、糯米、箭子米、黄灿米、蒸米、红米、黄米、陈米等。米市每日消耗不下一二千石,足见临安居民之众。而鱼行中亦是种类繁多,其品种多达二百余种。因杭人喜食鲜物,鱼类销量极大,日不下千万。

最高学府国子监、太学、武学则位于靠近西湖西北角的钱塘门内,形成独具特色的文化区。

临安城中还有盐桥河、市河、西河和小西河四条主要河道,水深足以行船,其中南北走向的盐桥河为主要运输河道。沿河两岸多置闹市。城外河流更多,纵横交错,密如蛛网,均与大运河相勾连。水运极大方便了货运交通,对促进临安经济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自南宋定都临安以来,经过近百年的发展,城市人烟稠密,城内外不下数十万户,人口多达一百多万,堪称彼时世界城市之最。因经济发达,为全国之冠,城中市民生活亦颇为富足,就连普通的贩夫走卒穿的也是丝制的鞋子和衣服,这就是为什么宋慈、岳珂等初遇弄潮儿顿筑,发现他一身短打布衫时会格外惊异。

临安府官署位于御街西面的左三厢,恰好在丰豫门和清波门之间,离丰乐楼极近,只不过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隔城墙东西相望而已。

丰豫门原名涌金门。北宋末年,方腊起义,其妹方百花曾率领义军血战涌金门,自此门攻破杭州,东南由此大震。

进来丰豫门,北面便是涌金池。这是第二任吴越国王钱元瓘在位时开凿的大池,目的是引西湖水灌入城中运河,以利舟楫和居民饮用。钱元瓘曾大书“涌金池”三字,刻石留念。有人赋诗咏道:“涌金春色晚,吹落碧桃花。一片何人得?流经十万家。”

丰豫门南面则是临安府府署。再往东是临安府学,继续往东便是岳珂寓居的三桥了,因西河、小西河及涌金池水道相汇于此而得名。

岳珂与禁军统制罗日愿一道进城后便分道扬镳,罗日愿赶去太师府向韩侂胄禀报案情进展,岳珂则带着禁军卫士押送丰乐楼楼长等人到府署,预备将这些人及证物先移交给府署。刚到北门,便迎头遇见殿前司武官徐景望。徐景望是蜀中人氏,虽只是个武节郎,官秩不高,却是吴家军旧部之子,亦是殿前都指挥使吴曦的心腹。

一见到岳珂,徐景望便主动扬声招呼,略一寒暄,径直问道:“昨日丰乐楼那些案子如何了?蒋楼长他们都有嫌疑吗?”

岳珂料想是吴曦派他来打探案情进展,便道:“目下只查到事情由一名叫任会的男子而起,我带来了他的画像,正要请赵知府发出图形告示缉拿。”

徐景望有意左右望了一眼,将岳珂扯到一旁,避开卫士,低声问道:“之前那疯汉子贾涉混进丰乐楼来,当众侮辱我家少主。他会不会跟刺客有所牵连,其实是故意来分散旁人注意力?”

岳珂心下这才明白徐景望是有意等在这里——无非是吴曦恼恨昨日贾涉当众令他出丑,想将其攀诬进行刺案,如此便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这颗眼中钉——明知道不能轻易得罪吴曦,还是答道:“行刺一案应该跟贾涉无干。弩箭通过西湖水中的机关发出,是事先布置好的。贾涉如果知情,断然不会前来丰乐楼捣乱。因为他这样做,除了徒然惹祸上身外,并无半分好处。”

徐景望“嗯”了一声,又道:“岳飞将军是我家少主生平最仰慕的英雄人物,岳郡马是将门之后,少主也一直有心与郡马结交。不知可否请岳郡马帮一个忙,少主自有回报。”

他虽没有提及到底想让岳珂帮什么忙,但不言自明,自是希望能指控贾涉涉入行刺案。

岳珂道:“吴太尉是殿前司长官,统领京师禁军,下官则执掌军器监,于公而言,下官理该为吴太尉效力。吴太尉有任何需要,只要直接下令即是,哪里谈得上‘帮忙’二字?下官惶恐,愧不敢当。”

他表面谦和,实则将对方提及的私交概念偷换到了公务之上。徐景望毕竟只是个粗人,如何是岳珂的对手?一时哽住,半晌才道:“岳郡马昨晚一直在丰乐楼中今日才离开吗?”

岳珂一时不明其意,答道:“是的。徐将军想必已经知道,韩太师指定太学生宋慈来查丰乐楼行刺案,又命下官从旁协助。”

徐景望道:“那么岳郡马也不知道韩太师昨晚离开后又再度遇刺了?”

原来昨晚丰乐楼变故忽起后,殿前都指挥使吴曦亲自护送荣王赵曮一行人回宫,进城后方才觉得不妥——荣王是贵妃杨桂枝嗣子,而杨贵妃正是韩侂胄所支持的曹美人的死对头。他身为禁军统帅,主动请缨护送皇子回宫本是分内之事,但在旁人眼中却是弃韩侂胄离去,这可是个致命的错误,是以他在半路召集了一队巡逻的禁军,只护送荣王到御街,命禁军继续护卫荣王回宫,他自己则带领卫士折返回丰乐楼。

自古中国都城有城禁制度,即到傍晚时便关闭城门,然而临安因有西湖在城外,为方便达官贵人寻欢作乐,西面主要城门如钱塘门、丰豫门、清波门等虽关闭了主城门,城门旁却还开有小门,供车骑、行人通过。城门内外,买卖昼夜不绝。夜间篝火烛照如同白日,人影杂沓,热闹不减元宵灯市。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已开店。道路两旁,几乎时时刻刻挤满了做生意的小摊贩,熙熙攘攘,堪称门庭若市。市集供应,尤以饮食居多,如糖蜜糕、灌藕、时新果子、象生花果、鱼鲜猪羊蹄肉等,是以行人走近丰豫门,口鼻便被各种食物香气所占据。

吴曦刚一出丰豫门,正好远远见到韩侂胄乘坐的肩舆过来。他忙下马,预备上前迎接,忽然留意一旁卖果子的摊贩的挂灯旁站着一人,极是眼熟。那人见到吴曦,立即转身就走。吴曦忙命道:“快捉住他!”

便在此时,那几个卖果子的掀翻了摊子,从摊子下面取出机弩来,张弩便射,场面登时一片混乱。卫士虽被射死两人,然而究竟人多势众,又有兵器在手,当场将刺客格杀了几人,擒住一人,只有吴曦最早留意到的那人趁乱逃脱。

岳珂闻言大吃一惊,道:“竟有这等事!”又问道:“既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城中没有听到半点消息?”

徐景望道:“这就是韩太师和我家少主的高明之处了。他们特意交代过,不令人传扬开去。死者的尸首被飞快地抬走,卫士提水冲了血迹,惊散的小商贩不久后又重新回来收拾了摊子,跟没事人儿一样。大约京师奇怪的事情太多,韩太师和我家少主他们又刚巧便服打扮,旁人只以为是普通人打架、斗殴之类,早见得习惯了。”“嘿嘿”了两声,不无讥讽地道:“这就是临安人,旧事忘得最快,最现实不过。”

岳珂问道:“韩太师可有受伤?”徐景望道:“韩太师吉人天相,当然没有伤及分毫。只是我家少主当场中了一箭,所幸没有伤到要害。”

岳珂道:“可谓不幸中的万幸了。请代下官向吴太尉问安。”蓦然心念一动,暗道:“莫非这就是那任会的后招?毒箭射不死韩太师,又安排了人持弩箭伏在路边二度行刺?”忙问道:“可知道那些刺客是什么人?”

徐景望摇摇头道:“刺客逃走一人,生擒一人,其余四人被当场格杀。被擒者已被带到军营中监管,到底是什么来历,要等我家少主亲自讯问过才知道。”

岳珂愈发惊愕,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出了这么大的案子,难道不该由临安府或是大理寺来负责吗?”

徐景望嘿然道:“这其中的缘故,难道岳郡马不知道吗?”

岳珂道:“我如何能知道?”徐景望道:“那好,下官就此告辞了。但愿岳郡马不要后悔。”

岳珂虽然豁达,闻言还是拂然不悦,道:“下官已知道吴太尉派徐将军来的用意。我如果是他,断然不会做这类的事,如果对贾涉公报私仇,不是正好坐实了他当众指责吴太尉的那些话吗?”

徐景望愣了一愣,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拱手去了。

临安府内种有许多杏树,亦是京师一景。古有“南梅北杏”的说法,意思是南方多梅花,北方多杏花。然而临安府的杏花却生长得极好,均是几十年以上的老杏树,姿态苍劲,冠大枝垂,映着府署东面的小西河,倒影成双,趣味无穷。每每初春盛开之时,繁花丽色,艳态娇姿,占尽春风,非常壮观动人。

杏花花色又红又白,会随着花期发生变化,含苞待放时,朵朵胭脂,绯红万点,随着花期的推移,色彩由浓渐渐转淡,到花谢时,便是雪白一片。此即大名士杨万里所云:“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

古人以杏林代指良医,并以“杏林春满”“誉满杏林”等词来称颂医术高明,又以“杏林得意”来借指进士及第,因而杏林往往成为新科进士游宴处。临安许多酒楼为吸引新科进士光顾,曾大力培植杏子林,但极少有成功者。偏偏杏树生长得好的地方又在临安府署之内,不免令人望杏兴叹了。

岳珂心中又自有一番感慨——当初他在建阳时,曾住在逍遥居养伤,专为赵师滢写过一首《满江红》,内中便有“洛浦梦回留珮客,秦楼声断吹箫侣。正黄昏时候杏花寒,廉纤雨”之句。“杏花寒”一句,化自唐代诗人戴叔伦之“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他也因此词与赵师滢彼此相知,最终结为伉俪。

目下正是杏花花期尽时,落英纷纷,如同雪花一般,在春风中回旋飘洒,极见超逸。一时间,几疑是在春梦中了。唐人韩偓有《寒食夜》一诗,将杏花的妍态写到了极致。诗云:

恻恻轻寒翦翦风,杏花飘雪小桃红。

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细雨中。

朦胧烟雨,翦翦清风,杏花飘雪,堪称绝美的图画。然而,在宋人心中,描写杏花最著名的当属宋徽宗赵佶的《燕山亭之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当年靖康之变,宋徽宗被金人俘虏,押送北上时,于途中见到杏花烂漫,百感交集,挥笔写下了这首词。上阕中,宋徽宗将怒放的杏花比作染了胭脂的白丝绸,再轻轻地重叠在一起,产生出一种淡然又繁茂的美,令花容月貌的宫女亦自愧不如。随即笔锋一转,描写他想象下的风雨摧残后杏花凋零的情形,由极盛到衰败,暗示自身的遭遇。下阕则转到宋徽宗自己的愁绪离恨,层层深入,愈深愈痛。先是燕子不解人语,不能托它带去重重离恨。接着叹息路途遥遥,跋涉艰辛,自此将远离故国,只能在梦中重游。但近来连梦也不做了,真令人肝肠寸断,绝望至极。

历史当真是巧合得可怕!当年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派大将曹彬攻灭南唐,南唐国主李煜亦成为阶下囚。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七月初七,这一天既是乞巧节,又是李煜的生日。他在感慨中填了一阕《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样是悲哀无奈的心境,一样是对“故国”“往事”的无限留恋,与宋徽宗的《燕山亭之北行见杏花》有异曲同工之处。

彼时宋太宗赵光义在位,闻知后认为李煜是故意借词作发泄心中的不满,当晚就派人赐牵机药。牵机药是一种剧毒药,吃下去后,人的头部向前抽搐,最后与足部拘搂相接而死,状似牵机。李煜在使者的监督下被迫服药后,在极度痛苦中悲惨地死去。

后人常将南唐国主李煜与宋徽宗赵佶相提并论,都是风流才子,亦都是亡国之君。更有人称大宋有负于南唐,在南唐早已称臣的情况下灭其国、掳其主,好色的宋太宗还将李煜的妻子小周后霸占。古语有云:“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于是天道循环,大宋加之于李煜身上的一切,又同样被还加于赵佶身上——其国被金人所夺,其嫔妃、子女、宫女均为金人所占。如其妃子韦氏,也就是宋高宗赵构的生母在金国浣衣院为奴,其实就是人尽可夫的下等娼妓。

那么,当真是因果循环的报应,还是仅为历史的巧合?如果宋徽宗不信用蔡京、童贯等奸臣,不妄想靠联金灭辽来建立盖世功勋,北宋会走到灭亡的这一步吗?如果宋高宗定都在建康,逐秦桧,远小人,励精图治,宋徽宗会以一国皇帝之尊困死他乡,中原还会至今沦陷于金人之手吗?

可惜,历史无法改写,时光不能倒流。所设想的,只是假如而已。

岳珂感慨一回,勉强定了定神,命卫士先将蒋进等押去大狱收监,自己径直赶来临安府大堂办理移交公文,正好听到堂前差役在议论飞天大盗我来也。

一名差役刚从堂内出来,笑嘻嘻地告诉同伴道:“昨晚我来也又出动了。”

另一差役忙问道:“这次盗的是哪户人家?”那差役笑道:“你们想都想不到,中瓦子丽春院的上厅行首艳歌行!”

众差役果然大为意外,一齐发出“哇”的一声惊叹。

那差役又道:“这次我来也还玩起了新鲜花样儿。”立即有人阴恻恻地笑道:“该不会那我来也也为艳歌行美色所迷,将她‘就地正法’了吧?”那差役道:“那倒没有,至少人家没这么说,到底正没正法咱也不知道。”

有人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新鲜花样儿?”那差役这才悠悠道:“听说我来也不但将艳歌行多年积存的金银细软偷了个精光,还用墨笔在她的脸蛋上写下‘我来也’三个大字。那墨里不知道添加了什么东西,竟是洗也洗不掉。而今那艳歌行连门都不敢出了,只躲在房中哭个不停。”

众差役听说这等奇事,忍不住哄笑了起来。

一人道:“呀,我来也这次改粉笔为墨笔了,想来是专门为艳歌行改的。”又有一人笑道:“人人都说这婆娘背后有大靠山,这下倒要看看她的靠山如何帮她。哈哈哈……”

又有人问道:“你如何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原先那差役道:“艳歌行派了她的女使小环来找赵知府报案,人是我领进来的。小环正在里面向赵知府哭诉呢。”

众人又哄笑起来,纷纷道:“哈哈哈,亏这艳歌行还号称临安第一名妓,怎么这般没脑子?赵三公子为了她,被人暗中砸了一砖头,赵知府表面没说什么,其实心中早恨死这婆娘。这次她可算撞到赵知府手里了,居然还敢派女使来临安府报案,赵知府一定理都不理。”

岳珂一旁听见,暗道:“艳歌行昨日在丰乐楼中了毒箭,先于韩太师离开。她身上的伤虽不致命,却是伤了元气。却不知道我来也是早盯上了她,还是知道她受了伤,刻意挑了昨晚动手?”一时也顾不上我来也之事,忙上前请差役通传。

岳珂进来大堂之时,临安知府赵师正打发了艳歌行女使小环出去,自己则起身预备赶去太师府探望韩侂胄。

岳珂忙说明来意。赵师道:“既是韩太师指定岳郡马来调查丰乐楼行刺案,那么所有有关案子的事自然由岳郡马全权处置。临安府的官吏、差役,任你调遣便是。”顿了顿,又道:“不过岳郡马仍然执掌军器监,可别耽搁了本职工作,不然我这个工部侍郎也不好交代。”

那意思无非是说,你岳珂现在虽然暂时在韩太师面前得势,可别忘记你还是我的下属。

岳珂忙道:“那是自然。行刺案由太学生宋慈负责,下官只是受命从旁协助而已。”又道:“另外,有一件事怕是先禀告府君,丰乐楼楼长蒋进等人间接做了刺客的帮凶,他们几人的证词,亦有涉及赵知府之处。”

赵师脸色陡变,瞪着岳珂,冷冷道:“岳郡马不妨将话说明白些。”

岳珂便大致说了刺客任会设下圈套接近、操纵丰乐楼蒋平等人的经过,又道:“下官赶来禀报府君,完全是一番好意。”

赵师这才大惊失色,道:“啊,这下要怎么办?”一时惶然无主,忙将求救的眼光投向岳珂,恳切地道:“岳郡马,你我是工部同僚。尊夫人是信王爱女,本府也称得上是你内兄。郡马先赶来临安府告知本府这件事,我十分感激。既是自己人,客气话日后再说不迟,但不知郡马目下可否通融一下?”

岳珂道:“府君明鉴,要瞒下此事断然是不可能了。我们昨晚在丰乐楼查案时,韩太师的亲信罗日愿一直在场,其实就是奉命从旁监视。他已赶回南园太师府,向韩太师禀明经过。”

赵师沮丧之极,跌回座中,连声哀叹道:“要死了,要死了。”

岳珂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如果韩太师问起来,府君便称已将这笔钱捐给了钱塘江的贫苦船工。不过要取信于人,府君也得破点财,赶快将那笔截留的疏浚款子拿出来,自己再添补一些,派人送去给弄潮儿顿筑,请他代为散发给船工,不仅得了名声,也显得与任会行刺一案毫无干系。”

赵师击桌道:“对对对,就这么办。”虽然要将落入腰包的钱重新掏出来有些肉痛,但总比就此失去韩太师的信任要好。忙招手叫过心腹家奴,令他即刻去办。又搓手叹道:“哎呀,岳郡马,这事还真亏了你提醒,本府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才好。”

岳珂道:“正好我也想请府君帮个忙。有人托我来为贾涉说个情,就是昨日闯到丰乐楼闹事的那个年轻人。他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望府君手下留情。”

赵师道:“贾涉吗?哎呀,他的事还真有些难办。吴太尉派了人来打过招呼,称贾涉在机关发射前出现在丰乐楼,形迹可疑,大概跟刺客很有些干系。嘿嘿,大概,莫须有而已。”

“莫须有”是本地方言,意为“或许有”。昔日岳飞被下大理寺狱,另一名将韩世忠质问秦桧,问岳飞到底犯了何罪。秦桧回答说:“岳飞子岳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悲愤地说:“相公,‘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莫须有”遂成为岳飞的罪名,最终成为冤狱的代名词。

赵师本只是随口一说,话一出口,才想到“莫须有”三字典故正来自岳珂祖父岳飞。虽然岳珂不足畏,可目下韩太师正要借助岳飞的声名鼓舞士气,死去的岳飞也好,活着的岳珂也罢,都是香饽饽,是不能轻易得罪的。也不敢多解释,只道:“既是岳郡马出面说了情,本府就放了那贾涉吧,只口头警示一下。”

岳珂试探问道:“那么府君要如何向吴太尉交代?”赵师慨然道:“我临安府的事,轮得到吴太尉来插手吗?他还真把自己当太尉了。”心中惦记着要赶去巴结韩太师,也不及多言,招手命胥吏办理手续,去大狱释放贾涉,又命人一切听从岳珂吩咐,自己则匆匆去了。

岳珂便请胥吏将证人、证物等一一登记,又发出通缉任会和假蒋平的告示。忙碌完毕,好奇地翻看了一遍小环的报案文书,这才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出来办公房。

贾涉正候在门口,忙迎上来问道:“阁下就是岳珂岳公子吗?多谢岳公子出面营救。”深深作了一揖。

岳珂道:“举手之劳而已。贾君是有为之身,日后切莫再公然与吴太尉顶撞了。”

贾涉道:“家父蒙冤而死,在九泉下也不得安宁。我身为人子,不能为他伸张正义,岂敢谈什么有为之身?这种感觉,想必没有人比岳家人及岳公子本人更清楚。”

岳珂一时默然,半晌才道:“吴太尉位高权重,你斗不过他的。况且跟令尊结怨的是吴太尉的父亲,他人早已过世,你又何必要将这笔账算在吴太尉头上呢?”

贾涉愤然道:“真想不到岳公子会这般看贾某,可真是从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吴曦这个人狼子野心,岳公子看不出来吗?算了,自古以来官官相护,岳公子虽是岳飞将军之后,其实也比吴曦强不了多少。”拱了拱手,转身昂首去了。

岳珂见贾涉如此愤世嫉俗,料想他不会轻易就此罢休,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赶来丰乐楼与宋慈会合。

丰乐楼警戒未解,门前围了不少游客,有交头接耳的,有指指点点的,亦有冷眼旁观的。

岳珂排开众人进楼,上来三楼时,正听到采办韩器之说道:“之前岳官人说过,多半是竞争对手雇请我来也偷了丰乐楼楼匾。想来他们的本意是要打击丰乐楼的人气,不想楼匾丢了,不但没有影响丰乐楼的生意,反而吸引了更多人来看热闹。那些人心有不甘,便利用昨晚寿宴的机会,再次雇请我来也往韩太师的鱼羹中投毒,当然不是真的要毒害人,只是要嫁祸给丰乐楼,好令这里被查封。如此,客人就全往他们那里去了。”

宋慈摇头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不可能发生。昨晚丰乐楼出了变故,附近的人多少都有听到动静和风声,包括太平楼的酒客等。但听到归听到,他们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大多数人甚至都不知道本朝太师和宰相人在里面。就算对头知道昨晚寿宴的事,有心要陷害丰乐楼,甚至早早雇请了我来也做准备,又为何要选用不能被银线验出的毒药呢?所谓的嫁祸,祸得在明里,人人都能看见,才能转嫁,不然就达不到目的。”

韩器之道:“可如果不是我来也做的,还能有谁在这么多禁军卫士的眼皮底下溜上三楼下毒?而且不久前他还来偷过楼匾,未免也太凑巧了。”

连世荣笑道:“韩采办这是跟我来也较上劲了。”

岳珂走过来问道:“你们在说我来也什么?”转头一眼看到案桌上的死猫,不禁皱起了眉头。

宋慈忙道:“岳兄走后,我们发现这只猫中毒死在这里,由此推算韩太师的桂鱼鱼羹中有毒,韩采办认为是我来也做的。”大致讲述了经过。

岳珂大是称奇,道:“这案子倒是越来越复杂了,还以为抓住任会,就万事大吉了呢。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不会是我来也下的毒。”当即说了昨晚我来也出手盗了名妓艳歌行一事。又道:“如果是有人下毒,应该是在我们几人下楼后,夜鸟惊飞之前,对不对?”宋慈道:“对,大概是在四更丑时。”

岳珂道:“而根据女使小环的证词,她也是四更在上茅房时,发现有人提着包袱从艳歌行居住的小楼出来,几乎跟丰乐楼下毒是同一时间段。我来也不可能既在丽春院行窃,又同时来丰乐楼,除非他会分身之术。”

连世荣忙问道:“艳歌行被我来也光顾了?那她有没有事?”岳珂道:“艳歌行没事,只是暂时出不了门,我来也往她脸上写了墨字。”

韩器之道:“墨字?我来也不是一贯用粉笔留字吗?墨字实不像是他的一贯作风啊。那人当真是我来也吗?”

岳珂道:“这个不难验证。听说艳歌行脸上的墨中加了料,水洗不掉,只要派人去将字样描绘下来,再与我来也之前粉笔留下的笔迹比较,自然就能知道是不是同一人。”

连世荣忙道:“我去,我愿意去丽春院描摹艳歌行脸上的墨字。”

旁人见他急不可待,分明是想见到那娇艳美人艳歌行,不由心中暗笑,又不好明说。

岳珂道:“小连去也好。那任会之前不是跟蒋平在丽春院认识的吗?你顺路去临安府署取一张画工绘出的画像,到丽春院问问,也许能多打听些任会的消息。”连世荣道:“好。”喜滋滋地自去了。

岳珂这才转向东首,肃色道:“鱼羹中当真有毒吗?”

他心中疑问极多。照他看来,宋慈和韩器之所推测的有人在半夜投毒完全是子虚乌有的想象。试问有谁肯冒着被禁军发现的危险,赶来曲终人散的寿宴下毒呢?那盘桂鱼鱼羹虽然是人间难得的美味,但亦已属于残羹冷炙的范围,最终的命运是被倒掉,抑或是施舍给城墙跟下的乞丐。往鱼羹中下了毒,要毒害谁呢,难道还会是乞丐不成?如果真是竞争对头,正如宋慈所言,为何又要用银线不能检验出的奇毒,如此不是有意不令人发现吗?

鱼羹中有毒的话,一定是在寿宴惊散前投入,要毒害的当然仍然是本朝太师韩侂胄。可是按照丰乐楼的上菜惯例,鱼羹入碗后,厨娘宋易安要先尝,她既没死,表明鱼羹当时没毒。随即汤钵被端上了桌。三楼官员云集,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首桌,别说艳歌行,手脚再快的人都没有这本事下毒。不久后,机关自水中弹起,韩侂胄等人中箭,寿宴不欢而散。寿宴前无人有机会往桂鱼鱼羹中下毒,寿宴后不可能有人投毒,如此,就是一对明显的矛盾。

要解释这种矛盾,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鱼羹还在烹制时,内中便已下了毒,宋易安之所以品尝鱼羹后没有中毒,是因为她事先吃了解药。而余月月也没有中毒,亦是因为她之前为艳歌行吸毒前吃了一粒解毒丸的缘故,但她的解毒丸并不是鱼羹之毒的匹配解药,所以她当时有强烈的中毒反应。好在她本人就是大夫,用催吐的法子将有毒鱼羹呕吐了出来,由此保住了性命。

如此,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后来余月月喂的野狗没有中毒。兴许是那野狗生命力够强,没有当场死掉,而在余月月离开后,一样逃不过毒发而死的厄运。

岳珂反问一句“鱼羹中当真有毒吗”,其实不是不相信那钵鱼羹有毒,而是不相信会有人事后投毒。

韩器之先是一愣,随口答道:“小的倒是希望没毒,可眼下就有死猫在这里,鱼羹中分明是有毒的。”

忽听得有人接口道:“是谁说鱼羹中有毒的?”转过头去,正好见到余月月和宋易安一道上楼来。

韩器之忙道:“有一只偷吃了桂鱼鱼羹的野猫死了,所以……”

余月月忙将带来的食盒交给宋慈,自己走过去查看,见那猫呲牙咧嘴,死状凄惨,小舌头全成了紫黑色,的确是中毒而死。不由得一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昨晚明明盛了一碗鱼羹带下去喂野狗,那狗没事啊。”

岳珂道:“有没有可能那只野狗只是没有当场死掉,你离开后,它发生了什么事,你并不知道?”

余月月道:“岳大哥的意思是,那个时候鱼羹中就已经有毒了?”岳珂道:“月娘难道忘记了,昨晚你自己尝过鱼羹后,是有中毒反应的。亏得你及时将鱼羹吐了出来,方得没事。”

余月月“啊”了一声,怔怔地看了一眼花猫,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宋易安。她人不傻,如果她偷尝的桂鱼鱼羹真的有毒的话,唯一有机会下毒的人,就是宋易安了,因为从鱼入锅,到出锅,到端上三楼首席,只经过了她一人之手。

宋慈已全然明白岳珂的言外之意,亦将目光投向了宋易安。

宋易安倒是镇定之极,只微微蹙紧眉头,问道:“你们怀疑是我下毒?”余月月忙道:“不是,宋姊姊,我没有……”

岳珂厉声道:“宋嫂,不是我们有心怀疑你,而是除了你之外,再无旁人有下毒的机会。眼下就有花猫吃过桂鱼鱼羹后死在桌上,你要如何解释?”

宋易安冷然道:“我不能解释,也无须向你解释。”

岳珂道:“那好,就请宋嫂往临安府走一趟。来人……”

余月月忙道:“岳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呀。你忘记了吗,如果不是宋姊姊帮忙,昨晚我们根本进不来丰乐楼。”又转头劝道:“宋姊姊,既然不是你下的毒,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

韩器之也道:“宋嫂可千万别赌气,岳官人和宋官人都是好人,如果不是他们,我们丰乐楼所有人早就该蹲进大狱了。何不就此把话说清楚?”

宋易安想了想,这才问道:“岳官人,你最爱的是什么?”岳珂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宋易安也不是真正想知道对方的答案,续道:“我最爱的就是宋嫂鱼羹,我是决计不会往我最爱的东西里面下毒的。那样做,不但糟蹋了鱼羹,更是对我自己的践踏。你明白了吗?”

岳珂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学宋慈一般,干脆闭口不答。

宋易安走到桌案前,道:“为了证明鱼羹中没有毒,我愿意当面尝给你们看。”用大汤勺舀了一勺鱼羹,便往自己唇边送去。

岳珂道:“喂……”刚要上前阻止,却被宋慈拉住,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立即明白宋慈是想看看宋易安到底是在做戏,还是真的有胆子去尝那有毒的鱼羹。

哪知道一旁余月月眼疾手快,飞快地夺下汤勺,道:“我相信宋姊姊。”举勺便往自己口中送去。

宋慈这才大惊失色,叫道:“月月姊,千万不要……”

却已是晚了一步,余月月将头一仰,已将勺子里的鱼羹尽数吞了下去。

宋慈急奔了过来,一边大力拍余月月后背,一边催道:“快,快吐出来!”

宋易安见状深为动容,道:“月月,谢谢你如此信任我。如果这鱼羹中真的有毒,我宋易安愿意陪你一起死。”拿起勺子,也学着余月月饮了一勺鱼羹。

岳珂道:“哎呀,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宋嫂,月月这般信任你,你还不快些将解药拿出来救她?”

宋易安道:“什么解药?我根本就没有往鱼羹中下过毒,又哪里来的解药?”

宋慈急得直跳脚,按住余月月的头,强迫她弯下腰,催道:“吐出来……快些吐出来……”

余月月奋力将他推开,道:“哎,闹什么!我没中毒。”举手转了两个圈子,道:“看见了吗?我没有中毒,没有任何反应。”

再看宋易安也是一般,面不改色心不跳,除了脸色难看些外,并无其他异样。宋慈与岳珂面面相觑,浑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韩器之问道:“二位娘子真的没中毒?”余月月道:“我是大夫,中没中毒,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韩器之又问道:“宋嫂,你当真没中毒?”宋易安道:“我没觉得有任何不适。”

韩器之道:“可这花猫又是怎么回事?”余月月道:“大概它在别处吃了人家药死的死耗子,到丰乐楼偷吃鱼羹时,正好毒发了呗。”

韩器之登时释然,喜笑颜开地道:“当真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说法了。鱼羹没毒就好,没毒就好。”又叫过宋易安道:“宋官人说稍后会去太师府为丰乐楼求情,请太师准许丰乐楼照常营业。而今丰乐楼首脑人物只剩了我一人,我怕虑事不周,还请宋嫂多多帮忙担待。”宋易安道:“那是当然。”

二人便自下楼去召集酒保、杂役,预备清扫丰乐楼楼里楼外,为重新开业做准备。

宋慈见再无外人,忙上前握住未婚妻子的手,问道:“你当真没事吗?”余月月道:“放心吧,当真没事。”又道:“我知道你和岳大哥一直在忙案子,来不及吃东西,特意给你们做了糕点。”从食盒中取出几碟不同的点心,一一摆好,笑道:“放心吧,糕点里面没下毒。”

她说得有趣,宋慈和岳珂一齐笑了起来。

忽有王家饮子铺的伙计上来,道:“有个姓向的外乡人来寻月娘,说是月娘老家建阳的人。”

余月月道:“壮飞哥哥不在店里吗?”伙计道:“王员外倒是在。可那姓向的非要见到月娘才肯说什么事,说是跟什么勤有堂有关。”

勤有堂是福建建阳著名刻书世家余氏的标号,所刻印出版的书籍称为“建本”或是“勤有堂本”,是天下书籍中最著名的刻本。现任堂主余万卷即是余月月亲生父亲,不过余月月与父亲不和,一直在外祖父家长大。

余月月听说事涉勤有堂,料想是父亲或是同父异母的弟弟余文兴派了人来京师寻自己,便道:“那我先回饮子铺了。我已经替你和小连向太学请了几天假,不过你们也别太忙了,为那位韩太师,不值当。”叮嘱宋慈几句,这才跟着伙计去了。

宋慈送走未婚妻,回身又来到桌案前,一会儿看看鱼羹,一会儿看看花猫。

岳珂道:“怎么,你还认为鱼羹有毒吗?月月都亲自试过了。”宋慈道:“不,我相信现在的鱼羹中没有毒。”

岳珂立即觉察到他话外有音,问道:“你说‘现在’是什么意思?”宋慈道:“嗯,就是现在的没毒,但昨晚的鱼羹有毒,这只花猫就是明证。”

岳珂愈发糊涂了,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人偷换了鱼羹不成?”

宋慈道:“当然不是。我先给岳兄讲一个故事。我小时候有一次贪吃,吃螃蟹时还不肯放下手中的柿子,一边一口,结果柿子吃到一半时就中了毒。幸亏我家离王氏医铺极近,王医师用了药性极猛的泻药抢救,我才保住了性命。”

岳珂道:“螃蟹和柿子都是大寒之物,不能同吃,这我倒是听过。宋兄的意思是,这鱼羹中原先已经有一种类似螃蟹的东西,但并没有毒性,人吃后无事,昨晚宋易安和月月都是如此。后来又有一种类似柿子的东西混合进来,鱼羹立即变得有毒,花猫偷吃后立即死去。可鱼羹既已有毒,刚才为什么月月和宋易安吃过后又没事,难道有人取走了类似柿子的东西?”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连自己都道:“这实在太荒诞了。”

宋慈道:“我赞同岳兄的大部分看法。鱼羹在厨房时,里面只是有类似蟹肉的东西,本身并没有毒,因而宋易安尝过后,没有任何反应。接下来,鱼羹到了寿宴上,当即有人往里面混进了类似柿子的东西,鱼羹变成了剧毒之物,只是韩太师还来不及吃下鱼羹,西湖湖水中竹竿弹起,触发机关,他中了毒箭,寿宴就此惊散。然后是月月尝了鱼羹,这时候鱼羹依然有毒,但她刚巧服过解毒丸不久,又及时催吐,所以也没有中毒。再后来,被毒死的就是这只花猫了。然后是今日,天大亮后,那柿子似的东西经历一夜,已消耗殆尽,鱼羹又重新变得无毒,所以适才月月和宋易安吃了无事。”

岳珂如此机敏,居然一时未听明白,回味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先不说凶手是如何做到将‘柿子’之物混进鱼羹的,单只说推测,你的推测听起来极有道理,只有一个漏洞——月月昨晚盛了一碗鱼羹下楼喂狗,按你的说法,那时的鱼羹有毒,可狗吃了并没有事。”

宋慈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沉吟了好大一会儿,道:“不妨这样来想,那件‘柿子’只在三楼寿宴上有,其他地方没有,所以吃过鱼羹的狗没有中毒,花猫却中了毒。同时,那件东西只在晚上有,白天没有,所以昨晚月月有中毒反应,今日却是没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四下搜寻,忽然留意到东首那具梅花屏风,与岳珂相视一眼。二人一起异口同声地道:“炉香。”

赶到屏风后一看,三个铜炉内的香丝均已燃尽,只有香灰尚有一点余温。北首铜炉的香灰混杂有淡淡的粉色,与其他两炉的青灰色略有不同,但若不是刻意去找,还是极难发现差异。

宋慈微一凝思,回首席取了一把小勺,舀取了一些粉色香灰,回来倒入桂鱼鱼羹中,汤钵上的一圈银线登时变得乌黑。

岳珂惊奇不已,“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至此,方才明白那下毒之人是如何往鱼羹中下毒的——桂鱼鱼羹离开厨房时,里面早已多了一味“蟹肉”,因其本身无毒,瓷钵的银线并没有变色。鱼羹被端上三楼后,依然无毒,但一旦进入人的肚子,佐以香炉的轻烟,也就是“柿子”,立即成为了剧毒。此即为余月月昨晚有中毒反应、花猫被毒死的原因。没有轻烟,鱼羹则依然是美味之物,并不夺命,所以野狗吃后无事。而适才余月月和宋易安吃过鱼羹后之所以无事,是因为香炉香丝早已燃尽,没有了“柿子”,“蟹肉”依旧是“蟹肉”。

这个毒局布置得巧妙之极,它只会毒死吃桂鱼鱼羹的人,丝毫不会伤及他人,其余官员的草鱼鱼羹中少一味“蟹肉”,即使吸入“柿子”,也成不了毒药。之前宋慈等人还赞叹任会心思高深,布下了竹竿弩箭这等高明机关行刺,然而跟眼前这毒局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科。如果不是任会的机关先行发动,搅乱了场面,韩侂胄此时早已经是死人一个。

而今虽然已查明弩箭机关为任会所布,但尚未找到在三楼发出信号的内奸,更是不知道任会到底是何方神圣,又跟韩侂胄有什么仇怨,不惜设计了这样复杂又极难设置的机关来行刺,因而这个案子还不算水落石出。这一波真相未明,另一风波又起。毒局看似简单,远不及弩箭机关,然则其致命力和准确度却远远超过后者,说其高明千百倍都不为过。当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

宋慈沉吟道:“看起来,昨晚有两伙不同的人想要杀韩太师。”

岳珂道:“也许是三伙人。”当即说了昨晚韩侂胄返城时,在丰豫门外遭到了商贩打扮的刺客用弩箭伏击的事。若不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吴曦提前发现了端倪,韩侂胄怕也难逃毒手。

宋慈道:“啊,昨晚我听到丰豫门方向有骚动,原来就是这件事。”又大惑不解地问道:“以韩太师的个性,早该封闭全城,派出禁军大肆搜捕刺客,为什么反倒若无其事、一点都不肯张扬呢?”

岳珂道:“内中情形我也不清楚。大概韩太师之前在丰乐楼遇刺,已当众丢了人,气有所沮,不愿意再行张扬。”

一时只觉得韩侂胄心意高深莫测,话题遂又回到眼前的香炉毒局上来。香炉放置在东首大屏风后,屏风遮挡住了视线,几乎所有上来三楼的宾客都有机会往里面添“柿子”,仅从这一点线索,实难以追踪。“蟹肉”的线索就相对简单多了,那味料必然是在厨房中就已落入鱼羹中。按照丰乐楼的流程,厨娘宋易安烹制好鱼羹后即入汤钵,她品尝后便亲手端上了楼,因而“蟹肉”在鱼羹烹制时混在配料中下锅的可能性最大。如此,宋易安的嫌疑当然就最大了,至少她是涉入其中的。

岳珂道:“我早看出宋易安不简单,她遇事太过冷静,不仅在女子中,就是比起众多男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慈道:“我倒不认为是宋易安下的毒。她是厨娘,随便往鱼羹中添什么银线不能检验的毒药,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人,又何须布下香炉毒局呢?”

岳珂道:“你忘了吗,丰乐楼惯例,宋易安自己是要先品尝鱼羹的,若是直接下毒,第一个中毒的就是她自己。她不但就是下毒者,很可能就是设计毒局的人。”

宋慈道:“那么岳兄如何看待眼前这个毒局?”岳珂道:“布下毒局之人心机深远,智力之高,思虑之周,为我生平仅见。”

宋慈道:“这个毒局的设计的确令人不得不由衷佩服。然而毒局的最终目的是要杀人,如果没有任会的机关,韩太师和陈丞相早晚会吃下桂鱼鱼羹,当场毒发身亡,就跟这只花猫一样。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无须另外发现香炉的奥妙,都会知道这钵鱼羹中有毒,宋易安立即会成为头号嫌犯,会被逮捕下狱拷问。无论她是否招供,基本上已经是踏上了死路。她如果就是毒局的设计者,岂不是完全没有考虑她自己暴露的可能?又怎么能称得上心机深远呢?”

岳珂这才信服宋易安不可能是设计毒局的人,也不会是往鱼羹中加“蟹肉”的人,道:“但她还是为数不多有机会往鱼羹中添加‘蟹肉’的人,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这一味‘蟹肉’会与三楼香炉的‘柿子’反应,变成毒药而已。”

宋慈点头道:“‘蟹肉’一定混在配料中,也许它本身就是配料,也许是有人悄悄放进了配料中,但不管怎样,最终都是经过了宋易安的手才落入鱼羹。如果有人毒发身亡,她也必死无疑,不死在刀下,也会死在刑讯中。我倒觉得这个局最巧妙的地方,不但可以毒死目标人物,而且将所有罪责全部推到了宋易安头上。因为旁人都知道她是头牌厨娘,除了她,没人有机会往鱼羹中下毒。”

岳珂道:“你的意思是,这个毒局是一箭双雕?”宋慈道:“我只是这么一说,毒局要杀的是韩太师,我想不出会有什么人跟韩太师有仇,还同时恨宋易安入骨。”

岳珂道:“这布下毒局之人非同小可,肯定是专门针对韩太师。至于嫁祸给宋易安,不过是寻找最合适的替罪羊而已。”

宋慈道:“那么我们要如何向韩太师禀报这件事?”

岳珂想了想,才道:“不如我们暂时先瞒下此事。就按月月的说法,说花猫是因为吃了毒耗子而死,让凶手自以为已经瞒天过海,高枕无忧,你我再暗中调查。先从宋易安身边的杂役开始查起。这几个人是最接近她的人,最有可能在配料中加料。”

宋慈亦表示赞同,遂拿盖子盖了那钵有毒的鱼羹,带下楼来,倒在墙根下。

韩器之跟过来问道:“宋官人在做什么?”宋慈道:“那花猫吃过死耗子,又污了这钵汤,着实恶心,我怕再有人误吃,所以先行倒掉。”

韩器之笑道:“还是宋官人考虑周到。不过这种粗活儿小的来做就可以了,别弄脏了官人的手。”伸手便去接汤钵。

宋慈却不肯交还,道:“这个汤钵被死猫污过,断然不能再给贵人们用了。这么好的官瓷,浪费了不免可惜。我家里正好缺一个汤钵,不知道韩采办可否行个方便,将这个汤钵送给我?”

他已用酒杯采集了一些粉色香灰,收入余月月带来的食盒中,再留下汤钵,自然是要当作查案物证,只是不便明说。

韩器之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丰乐楼库里还有新的,小的这就再去为官人取一个。”

宋慈道:“不必了,这个就很好。”偏偏那汤钵太大,放不进食盒,只得抱在手中,招手叫过一名卫士,道:“劳烦大哥先将这食盒和汤钵送去三桥巷大瓦子王家饮子店,就说是我的私物,先收到便院岳珂房里,等我们回来再处置。”

卫士应了一声,接过食盒和汤钵去了。宋慈便自赶来厨房寻找岳珂。

丰乐楼是临安第一酒楼,厨房亦是极大,且窗明几净,不似寻常人家那般一进去就有烟熏火燎之感。

临靠南窗的位置,放着一张高木方桌,上面置有一座大圆木菜墩,旁边有数把尺寸不一的短刀。桌下放有数个盛放清水的铜盆。方桌东边是三口大水缸,西边则是数座方形火炉,上置双耳铁锅。

宋易安正站在方桌前擦拭刀具,岳珂向她打听宋嫂鱼羹的配料。宋易安半冷不热地答道:“不过是寻常的配料罢了,鸡汤、笋、蘑菇之类。”

岳珂道:“宋嫂鱼羹名动京华,就只用这些配料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比如难得一见的?”

宋易安道:“宋嫂鱼羹初创时,宋嫂本人还是贫困之户,用来调制鱼羹的都是最简单的料,哪有什么特别的?宋嫂的家训,便是不能用金贵的配料。其实,简单的东西也能做得好吃,重要的是比例和火候。”

她的一番话虽是针对鱼羹而言,听起来却颇有哲理。尤其宋慈看她忙前忙后收拾,将灶台打扫得一尘不染,显然是一个热爱厨房的人,一时极有感触。

韩器之笑道:“岳官人问宋嫂这些,莫非想偷师开鱼羹店?”岳珂道:“一时好奇罢了。”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便与宋慈一道出来。

宋慈道:“可有问到宋易安专用杂役的名字?”岳珂道:“问到了。正好我这里有丰乐楼人员名册,上面登记了各人住址,我们只需一个一个去盘问,应该能找到线索。”

宋慈道:“不知道小连去丽春院办事办得怎样了?我们要不要先去找他?”

岳珂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怀疑艳歌行涉入了毒局案?”宋慈点了点头,道:“在三楼的宾客中,她是目前看起来最有嫌疑的一个。”

昨晚桂鱼鱼羹上后,韩侂胄先替宰相陈自强盛了一碗。然而正当陈自强举勺欲吃时,临安名妓艳歌行称要先敬酒。陈自强遂放下鱼羹,反而因此逃过一劫。如果艳歌行是知情者,而毒杀目标是韩侂胄,她当然要阻止陈自强先尝,以免韩侂胄还没死,事情便已经败露。本来之前连世荣也怀疑过艳歌行,但当时还不知道毒局的玄妙,宋慈主动否认了这一说法。现下看起来,艳歌行之言行举止,固然有巧合的可能,但也至少有一半的几率表明她是知情者。

岳珂遂道:“那好,我们先去中瓦子。正好有一名杂役也住在那附近。”

二人去跟韩器之打了声招呼,辞别出来。刚到庭院中,便遇到禁军统制罗日愿忽然率领一群全副武装的卫士冲了进来。

岳珂愕然道:“怎么,韩太师要查封丰乐楼吗?”罗日愿道:“不是,下官是专为岳郡马而来。岳郡马,你涉嫌行刺朝廷命官,韩太师有命,要逮你到太师府问话。”

岳珂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一呆,道:“什么?”

转头去看宋慈,却见他一言不发,面色甚是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幕的发生。微一凝思,这才想到自己被列入嫌犯是因为独孤策。昨日独孤策扮作渔夫,驾船到丰乐楼附近唱歌,明显是来挑事的。后来仓猝退去,却是因为宋易安古古怪怪地与他对歌。

岳珂这才知道当时他告诉余月月为什么宋易安是重要嫌犯时,宋慈叫了他一声——最初他怀疑宋易安,是因为她与打扮成渔夫的独孤策对歌,若非她出声,独孤策似乎是要直朝丰乐楼来的。但他自己其实也曾经挥舞衣服、打军事手势阻止过独孤策靠近,陈德武便是在楼上看到这一幕后才寻来二楼。也许还有旁人看到,将此情形告诉了韩侂胄。

独孤策虽然及时离开,但不久后水中即有机关触发,即使目前没有证据表明独孤策跟这件事有关,但他在事发前乘船在布置机关的水域一带活动,极为可疑,很可能也是知情者。如此,向他打过手势的岳珂也有重大嫌疑,之前他因对歌一事而怀疑宋易安的理由,完全可以分毫不改地加在他自己身上。宋慈一定是早已想到了这一点。

罗日愿挥了挥手,便有数名卫士上前,分别围住了岳珂和宋慈。岳珂一时无语可辩,主动摘下腰间长刀,递给了卫士。

罗日愿道:“岳郡马,下官敬重你是将门之后,就不给你上械具了。宋官人,韩太师有命,要带你一起到太师府。”宋慈道:“好。请罗将军前面带路。”

出来丰乐楼时,那对盲眼的金氏父女依然守在门前卖唱。金满子伴着“咿咿呀呀”的胡琴乐声唱道:“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花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垆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髻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宋慈凝神听完,走过去问道:“小娘子唱的是孝宗皇帝时期太学生俞国宝所作的《风入松》吗?歌词是从哪里学来的?”金满子道:“都是过往的客人教的。”

岳珂道:“有什么不对吗?”宋慈道:“我读过俞师兄所著的《醒庵遗珠记》,里面记载有这首词,原本是他醉酒后题在西湖酒肆墙壁上的。只是‘明日重扶残醉’一句,书中所记是‘明日重携残酒’。”

岳珂道:“‘重携残酒’寒酸气太重,还是‘重扶残醉’好。”宋慈道:“所以我有些好奇,特意问金家小娘子是从哪里学的词。”

罗日愿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忍不住催促道:“二位官人好兴致,到了这个关头,还有心思听歌论词。咱们这就走吧,别劳太师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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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洗冤录·满怀冰雪第五章_片时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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