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一触即发的战争形势又缓和了下来。其实人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平静。韩侂胄急功近利,其野心蠢蠢欲动,已成为牵动天下局势的隐忧。
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年),出使金国归来的御史邓友龙上倡兵之书,称金国受北方蒙古等部族侵扰,年年兴师讨伐,士卒疲敝,府库空匮;国内则内讧迭起,盗贼相寻,民不堪命,国势日渐衰弱;建议朝廷建师北伐,一举收复中原。
浙东安抚使辛弃疾入朝拜见宋宁宗时,亦提到金章宗完颜璟沉湎酒色,不修朝政,内宠元妃李师儿,外宠佞臣胥持国,金人为之语道:“经童作相,监婢为妃㊟。”金国政治大紊,兵刑废弛,必定内乱而亡,恳请朝廷早做准备,以为仓猝应变之策。北伐之议遂起。
把持南宋朝政的权臣韩侂胄本人曾两度出使金国㊟,对其国内混乱局势略有了解,所以才一直有意兴兵伐金,想建盖世功名以固其位,对此欣然赞同。于是宋朝廷开始招兵买马,调整军事部署,加快了北伐的准备工作。又拿出封桩库中的黄金万两,准备用以奖赏战功。
同年五月,宋宁宗下诏追封岳飞为鄂王,以激励将士。又刻意贬削杀害岳飞的权臣秦桧,改其谥号为“谬丑”。作词云:“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传诵一时。
金国因国内和北方边境多事,不欲与南宋交恶,始终保持着克制态度。然而为了防备日益增长的宋朝军事威胁,金章宗还是有所应对,特增设河南宣抚司,委任平章政事仆散揆为宣抚使,统领南边诸道兵马,不断往沿边聚粮增戍,为战争做准备。
仆散揆到任后,即致书责备宋廷败盟,增兵之举违背了当年的“隆兴和议”。南宋朝廷则极力否认正准备兴兵北进,称宋之增戍只是为了防盗,且戍兵皆非正卒,并无战斗力,并派了一名善言之士到金国游说。不可思议的是,仆散揆居然相信了宋廷的解释,为了表示对南宋的友好,主动请求金章宗罢除了河南宣抚司,并遣散了西线新置的弓箭手。
一触即发的战争形势又缓和了下来。其实人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平静。韩侂胄急功近利,其野心蠢蠢欲动,已成为牵动天下局势的隐忧。
这一日,宋慈从太学出来,没有直接回大瓦子,而是出城赶来丰乐楼。到楼前时,不见卖唱的金老父女,便又根据之前我来也的描述,自行寻来清波门宝月寺附近金老住处。
金满子听到叫门声,摸索着来开了门,瞪着两只无神的眼睛,茫然问道:“官人找谁?”宋慈道:“我来找小娘子和金老。我叫宋慈,不过我想小娘子早就认得我了。”
金满子道:“官人说笑了,奴家患有青盲症,虽不是全瞎,却也差不多,只能勉强看得见光亮,看不到人的相貌,如何能认得官人?”
宋慈道:“如果小娘子双眼真的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如何能发现丰乐楼酒保任昌就是如雷贯耳的我来也呢?”
话音刚落,门后闪出一人,敏捷地将宋慈扯进堂中,推到墙上,左手摁住他肩头,右手挺出短刀对准他胸口,喝道:“宋官人好亮的一双招子。别出声,敢出声的话,我就一刀杀了你。”
那人正是金满子的父亲金老,他身手矫健,双手强劲有力,全无平日老弱病残的模样。
金满子则飞快地奔出院去,左右望了一望,即回来掩了大门,道:“没有其他人。”一双眼睛晶晶发亮,哪有半分盲的样子。
宋慈道:“金老爹,我今日是独自前来,并无半分恶意。”
金老却是满脸警惕,手持刀刃,喝问道:“还有谁知道?”宋慈道:“金老是问二位真面目一事么?请放心,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过。”
金老道:“你虽不是官府的人,却总跟那些当官的在一起,哪会有这么好心。快说,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任昌人不见了,是不是你带人捉了他?”手上加劲,刀尖刺透宋慈衣衫,刺入胸口皮肉。
宋慈道:“听到金老最后这句,知道老爹尚且关心任昌,我就放心多了。任昌没事,只是暂时躲起来了。请老爹先放手,容我把话说完。”
金老道:“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满子,快去找条绳索,把他手脚绑起来。”
金满子对宋慈印象颇好,劝道:“阿爹,我看宋官人不像坏人。他要是对我们父女有所企图,也不会一个人寻来这里了。不如先放开他,听他怎么说。”
金老勉强收回短刀,喝道:“你最好说实话,不然今日休想活着走出这里。”
金满子忙招呼道:“宋官人,请过来这边坐。官人别怪我阿爹鲁莽,他也是着了慌,还从来没有人识穿我们父女的真面目。”又问道:“宋官人是怎么知道我们父女底细的?”
宋慈道:“之前我朋友曾因为旁事怀疑你们父女是假盲,我们甚至一度怀疑你们父女俩中的一人就是我来也,曾去丰乐楼一带找过你们,因没有打听到你们的住址而作罢。就在当晚,我被一群歹人绑架,危急关头,是我来也救了我,我才知道之前的推测全然不对。”
金满子极是惊讶,道:“宋官人被人绑架,竟然是阿昌哥哥救了你?”宋慈道:“不错。不过当时他只表明他就是我来也,而我被蒙住了眼睛,看不到对方,尚不知道他就是丰乐楼酒保任昌。”
金老听了半信半疑,道:“你受韩太师之命查案,算是半个官家人身份,任昌救你也就罢了,怎么还会当面告诉你他就是我来也?”
宋慈叹道:“这就跟二位有关了。”当即说了任昌最初起意找自己的目的,又道:“他自信掩饰得极好,因而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韩器之是如何知道了他就是我来也。”
金老问道:“你便是由此怀疑上我们父女的?”
宋慈道:“任昌纵横京师,从未失手,官府追捕我来也甚急,却从未发现半分蛛丝马迹。他既从来没有向人透露过他就是我来也,那么便是有人偶然发现了他的身份。这个人,一定是跟他走得极近之人。思来想去,只有二位了。二位假装患了青盲症,以盲人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任昌又对二位关爱有加,无论如何都不会提防。他以为你们父女看不见,行事便再无顾忌,不会刻意遮掩,事实上,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你们的眼中。当然,长年假扮盲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二位能瞒过丰乐楼进进出出那么多双眼睛,可谓相当不简单。若不是之前我朋友曾推测二位很可能是假盲,我也想不到我来也暴露的原因。”
金老狐疑道:“任昌从来不露真面目,跟他亲近的人不止我们父女,丰乐楼的好几名酒保跟他关系都不错,你如何能肯定一定是我二人发现了他就是我来也?”
宋慈道:“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韩器之捉了你们父女来要挟任昌办事,事后却没有杀你们二人灭口。”
金老道:“这又能说明什么?任昌跟韩器之达成过协议,只要他办好事,韩器之就会放了我们。”
宋慈摇摇头,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与韩器之只有几面之缘,但已深刻领略其心计深沉得可怕。他捉你们父女作为人质后,一开始就向任昌袒露了真实身份,可见他早有十成的把握能够控制任昌。之后他不但没有杀任昌灭口,还遵从诺言释放了金小娘子,只能说明你们父女本身就是韩器之的手下。你们父女也是金人间谍,对不对?你们日日在丰乐楼外卖唱,实际是方便为韩器之传递消息。”
丰乐楼变故当晚,金氏父女始终滞留在楼外,如此不避利害,实在大异常人。大概是因为当时韩器之尚被困在楼中,不得离开半步,他二人未得到指令,自然不敢轻易离开。而当时埋伏在丰豫门外的秦大等人尚未发动,需要信号。韩侂胄离开之后,金满子唱的是《陌上花》,取意“陌上花开缓缓归”,正是有意提醒楼里的韩器之及丰豫门外的秦大等人,告知目标人物韩侂胄已归。
金老闻言脸色登时大变,重新挺出短刀,对准宋慈脖颈,喝道:“你既然连这些都知道了,竟然还敢只身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企图?”
宋慈道:“我只身前来,只因为临分别时,任昌郑重嘱咐我说:‘请宋公子务必设法保全金老和满子,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金老的身子陡然一震,手劲松了下来,刀尖渐渐离开了宋慈的要害。
金满子颤声问道:“阿昌哥哥当真这么说?”宋慈道:“千真万确。其实我当时就已经大致猜到你们的身份,但我见任昌对你们父女用情极深,心中不忍,所以非但没有揭破真相,还当面答应了他。”
金满子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嘤嘤”哭了起来。
金老虽收了短刀,却在屋里走来走去,甚是烦躁,又训斥女儿道:“你哭什么?”金满子泣道:“阿昌哥哥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我们居然还骗他……”
宋慈道:“阿昌起初不过是丰乐楼中一名低三下四的小酒保,他怜惜你们父女孤苦,为了筹钱寻访名医为二位治疗眼睛,改变了他自己。可以说,是二位的境遇激发了他心底深处的侠义情怀。人心都是肉做的,你们父女虽是金人,但我相信二位不会对任昌没有感情,如果不是二位苦苦求情、为他作保,韩器之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任昌。我猜是金老爹提出将金小娘子嫁给任昌为妻,逐渐控制他,说不定日后还能拉拢他为金人办事。如此,韩器之才没有杀任昌灭口。”
金老极是骇异,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推测到的?”宋慈道:“是的,只要将事情串联起来,不难想通其中缘由。我已将详细经过告知二位,只是尚有一事不明——你们父女应该早就发现了任昌就是我来也,为何会在丰乐楼出事后才告诉韩器之呢?”
金老道:“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们父女虽是金人,却也知道好歹。任昌是个好人,他将偷来的钱财都散给了穷苦百姓,并没有自己享用。如果我们早将他的另一重身份泄露,一定会被韩器之利用。况且我们父女向来只负责传递消息,韩器之也不如何重用我们。但后来事情起了变化,韩器之想要逼迫满子去追寻我来也盗取的艳歌行的财物,称只要能拿到那只金盒,我们父女便不必再假扮盲人。为了满子的将来着想,我不得不说出了任昌就是我来也,于是才有了那场戏。”
宋慈道:“原来如此。我曾当面答应任昌,要保你们二位周全,眼下韩器之已死,其金人间谍首领身份已经暴露,临安府正大肆追索、逮捕与他来往密切的一切人等。二位即使不受牵连,却难保不受到金国的处罚。何不就此离开临安,远离这些纷争,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金老道:“你今天来,就是要说这些?”宋慈道:“不错。你们是金人,我是宋人,我们各为其主,我本该向官府告发,引官差来捉你们父女。今日只身来这里,全是为报答任昌救命之恩,还他一个承诺。稍后我走出这个门,二位还没有离开京师的话,我便不会再为你们遮掩。当然,金老爹也可以一刀杀了我,就此杀人灭口。”
金老神情沮丧,却再也没有拔出刀来,只望着泪流满面的女儿发呆。
金满子问道:“阿昌哥哥……他人在哪里?”宋慈道:“他已经离开了京师,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等待与二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