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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道尊流虚 第六部 逍遥游

第三十二章 午夜,皓月中天

已经大权在握的吕雉,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子惠帝的柔弱,如何才能起衰振懦?当她正想借重张良出山的时候,在一个皓月中天的午夜,这位学道轻举者的灵魂,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去了。

在刘邦治丧期间,陈平前来造访,张良不能不见。

张良对刘邦的悼念,是个人真挚的深情的心祭,他不愿参加朝廷按繁琐礼仪举行的仪式,尤其不愿参加由吕后操纵主持的仪式,他觉得这简直是对亡者的亵渎。刘邦的遗体任凭她摆布,竟然三四日密不发丧,现在又来做出一副沉痛悼念的样子,令他感到恶心和怒不可遏,还是结发夫妻,竟然如此冷酷无情,还别说他是当今天子!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无所顾忌的、不择手段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女人,还会做出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来。

因此他吩咐何肩,朝廷派人来就说他卧床不起了。

自从项羽乌江自刎,楚汉相争的帷幕落下了,一统天下的大汉江山,虽然还得随时应付诸侯王的反叛,然而天下黎明百姓却渴望休生养息,无为而治。他打心眼里十分赏识曹参,尽管他听到不少人骂他任齐相以来尸位素餐,不理政务,是个十足的昏官,应该将他罢免。但是张良却深深知道,如今的天下却需要更多曹参这样不管事的官,方能让百姓经过暴秦沉重的徭役和秦末八年的战乱之后,有一个喘息的时机。他十分了解曹参,此人决非是一个昏愦庸碌、无德无才之辈。曹参为齐相之后,曾召集过长老和诸儒,请教如何安抚百姓,聚讼纷云,莫衷一是。后来他听说胶西有位盖公,便以厚礼相邀。盖公便对他说,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于是曹参搬出正堂让给盖公住,盖公教他用黄老之术治齐,因此他相齐八九年,齐国百姓安定,安居乐业。

虽然八年来,张良已渐渐远离朝廷,学道轻举,愿从赤松子游。但他表面的平静,也难以掩盖他心灵深处为朝政的忧伤,甚至常常使他清夜扪心,难以成眠。

在他出世的冰山深处,仍燃烧着入世的烈焰。

陈平也算是相知甚深的故交,不过他也觉得他有些聪明过余,在他的才智后面,窥视得出一些玩世心态。前不久才听说刘邦要他与周勃去取樊哙首级,但如今取回的却是一个活囚,这还瞒得过张良的眼睛?他本不想再理陈平,但在这微妙的关键时刻,倒不妨听听他来说些什么?于是他便躺在卧榻上,叫何肩去请陈平进来。

陈平一进门见张良卧病在床,便不胜感慨地动情地说:“子房,皇上已撒手而去,先生如今又高卧病榻,想当年辅佐汉王血战于荥阳、成皋,虽然如今功成封侯,倒还真不如那些戎马生涯活得有味道呀!”

张良也感触良深:“所以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陈平啊,你还记得吗?那是在成皋,韩信派使者来,请汉王封他假齐王,汉王一听就火冒三丈,你我分别坐在汉王的两边,不约而同地伸出一只脚来,使劲地踩了汉王一下,他才突然转怒为喜……”

陈平热泪盈眶地只顾点头称是。

张良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等了片刻才接着往下说:“……没想到汉王打下江山才八年,就先离我们而去了!这八年还没有安静过一天,舒心过一天!”

陈平也被张良一片真情所打动:“不错,陛下临终前都还挂念着江山社稷的安危,一听说樊哙要诛杀戚夫人母子和诸将,便令我和周勃……”

张良突然坐了起来,目若耀火,逼视着陈平问道:“如今樊哙是死是活?”

陈平不知道张良是支持还是反对杀樊哙,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不过,他一下子想到吕后对张良的印象颇佳,那么他一定会反对杀樊哙的,便直率地说:“子房放心吧,樊哙已被我解押进京,正逢陛下驾崩,只好去请皇后发落,皇后早已将他开释了!”

张良看到陈平满面春风,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深受吕后的赏识和信赖。他不觉感到阵阵齿冷。刘邦尸骨未寒,他早将陛下临终前的嘱咐巧妙篡改,用樊哙去讨好吕后,以取得吕后的赏识和重用。

其实,他早知道陈平才智过人,不过此人毫不掩饰的贪财,这种人在关键时刻就会露出他的私欲和狡诈。对于这一点,刘邦还是有所察觉的,因此在他的后事安排中,特别提到“陈平智有余,然难独任。”这次不是充分表现了他“难独任”的弱点么?

张良沉默半晌,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知皇上地下有知,当作何想法!”

陈平当然一下子就听懂了张良对他十分不满,是在挖苦他。其实,陈平也有满腹委屈,他深知事关重大,弄不好左右都要被杀头。一个人再聪明,也当然不敢专断,所以他特地与周勃密商妥当之后才行事的。

特别是他俩筑坛令樊哙前去接旨,出其不意地将樊哙绑了,关在槛车里解往长安,由他押送,周勃留下来接管樊哙的军队。陈平在半道上就听到皇上驾崩,于是他又怕惹怒了吕后和她妹妹吕须,特地派人抢先入都,向她们报告真象。没想到又接到使者传沼,要他和灌婴前去屯守荥阳。但是陈平作了一番权衡,怕招至误会,还是急匆匆先赶回到长安复命,把这件棘手的使命搁平之后再说下一步。记得他年轻时,在乡里村社中操刀分肉,父老赞扬这小子分得很均,他便得意地说:“将来让我宰割天下,也会象宰割这肉一般。”今天看来要搁平谈何容易!

他进入宫中在刘邦灵前痛哭一番,又向吕后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详加奏明。本来吕后叫他回宫休息,他怕一转身就会有人说他的坏话暗害他,又苦苦哀求留下来守灵。尽管如此,吕须还是在吕后面前说了他很多坏话,直到吕后任命他为郎中令,让他去辅佐刚继位的惠帝,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也真算难为他了,让他去接受这么一件左右为难的苦差事,如此煞费苦心,才算终于保住了这颗脑袋。

今天是吕后和惠帝的意思,听说张良病重了,让陈平前来探视一番,如果张良还能够支撑的话,请他来参加高祖出丧的大典。因为吕后明白,密不发丧的消息传出以后,群臣对她深为不满,为了稳定局面,如果张良能参加出丧大典,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而且派陈平前去请他,也是一个十分恰当的人选。

陈平见张良如此奚落他,心中感到十分委屈和难受,不觉涌出了伤心的泪水来:“子房,我陈平是有苦说不出来呀!若陛下尚在,我押这么一个活樊哙回来,陛下能不降罪于我吗?反之,陛下晏驾之后,我提上一个樊哙血淋淋的头回来,吕后又饶得了我吗?我知道,我有负于先帝,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出于无奈呀!”

张良想了想,不错,陈平平时为人,自有他的圆滑之处,但这件事也真算得上是一个千古不遇的难题,他能这般处置也确实是迫不得已了。

于是,他说道:“陈平,你我多年知交,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我不责怪你,如今我是深信黄老之学,清静无为,杜门谢客,学道轻举,今后就这般终此一生了!只是你还得侍奉新主,如今更是前程未卜,你当好自为之……”

说道这里,张良突然感到一阵旋晕,陈平见状赶紧扶他躺下。

“子房,你、你怎么了?”

张良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他勉强抬起一只手来,无力地挥了一挥,表示没有什么。

陈平说:“子房,今天本来是太后和惠帝让我前来探视你,如果你能够支撑,就请你去参加高祖的出丧大典。我看你身体如此虚弱,还是不去的好。我回宫去回太后与惠帝,就说留侯病重,不能参加。”

陈平毕竟还是能够理解张良,这不仅是感激他刚才对他处境的理解,而且此时此刻,他远离了未央宫与长乐宫,来到这骊山西麓的密林之中,才突然感到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淡泊与宁静、洒脱与超然。这里就再也没有那种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进退两难,没有那种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何必再让这位从赤松子游的人,去参加什么出丧大典,生死对他已经淡如云烟了。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刘邦逝世的周年忌辰又到了。

这一年尽管朝中充满了血腥和污秽,陷害与谋杀,但是到了这一天,仍然在庄严而隆重、沉痛而哀婉的肃穆气氛中祭奠着先帝高祖的亡灵。

鼓乐节奏缓慢,悲痛严肃。白色的旌幡猎猎飘卷,庄重而壮观。太后与惠帝,以及皇亲国戚、文臣武将,身穿皓素,满面含悲,乘着白色的銮舆凤辇、高车驷马,向长安城北的长陵缓缓驶去……

张良没有去参与周年祭,刘邦死后他已迁隐到秦岭南麓之紫柏岭,此地距今汉中留坝县数十里。

他又来到一泓清泉边,来到那座宛如人形的黄石旁,焚上一炷香,面对着如篆的袅袅香烟默默地与他故交对着话。

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你一心要立为太子的如意,如今已来到了你的身边,他的冤屈你应该明白了。太子盈确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在他继位为惠帝之后,当如意被太后召进京时,太子生怕他这位年幼的兄弟发生意外,亲自到城外接着他,并与他同吃同寝,这一点出乎你的意外吧?我听说一天早上,惠帝早起练骑射去了,如意毕竟才十来岁的孩子,当然贪睡,兄长不忍心叫醒他,单独起床去了。就在这个间歇,有人端上毒酒让如意喝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就这样归天了,最先来到了你的身旁。

最使你在地下痛心疾首的,还是如意刚来到你身边不久,他的母亲,你最贴心的戚夫人又来到了你的身边。我相信,这次你一定震惊了!你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化成风暴雷霆,化成江海怒涛。你生前日夜忧虑的事终于发生了,但是你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谋害他的人手段如此残忍,心肠如此狠毒,简直不是人干得出来的!

这是谁?这是你美丽的爱妃吗?这就是那位能歌善舞、温柔善良而又善解人意的戚姬吗?

啊,这是什么东西?双眼已经被挖成了两个窟窿,舌头已被割去了,双耳也听不见了!你美丽的长发已被谁剪去?你那长袖挥舞的双臂哪里去了?你那踏在鼓面上的灵巧的双脚哪里去了?你已变成了一个被肢解的动物,然而你的鼻孔里依旧还有微弱的呼吸,你的那颗心还在怦怦地跳动。你、你就是戚姬吗?天哪,何等惨绝人寰的残暴!是人能干得出来的吗?

啊,陛下,你别用那怨恨的目光看着我!

你还记得吗?当年项羽自刎乌江,这位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的尸体,被争功的将领剁成几块,放在你的面前请赏时,当时我在你身旁,但我并没有看见你露出胜利者得意的笑容,我看见你震惊了,你骇然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我听见你命令,将项羽的遗体用最好的棺椁入殓,在项羽的封地鲁之谷城,为他建造坟墓,你亲自主持了隆重葬礼……

如今你又震怒了,悲痛欲绝地望着这被称为“人彘”的被放在污秽的茅坑里折磨致死的爱妃,你为生前没有能痛下决心保护她母子俩深深懊悔!你作为一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人,竟无力保护一个心爱的妃子和她的儿子,感到羞愧!

你也许直到如今,还在深深埋怨我,你也许这样想,如果当时谁的劝阻也不听,就一意孤行,立如意为太子,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场悲剧了。其实,你由一个布衣斩蛇起义,到最后逼得项羽乌江自刎,完成天下一统的经历就应当明白:如果你是强者,即使处于弱者的地位,最终也会登上强者的宝座;如果你是弱者,即使被扶上了强者的宝座,最终也依然会被真正的强者所取代。

如果你强把如意立为太子,在你归天之后,如意才十来岁,戚夫人又如此柔弱,孤儿寡母仍非吕后的对手,后果也决非你所能预料的。

请你一定相信我这话,并非出于事后的辩解。

你容我直言相告,你能有什么办法阻止至亲骨肉之间的无情残杀呢?没有!不仅仅是你没有,所有的帝王都没有!人世间只要拥有至高无上、为所欲为的“权力”,这种魔怪,就还会制造出“人彘”。正因为如此,我害怕这个魔怪,我厌恶这个魔怪,我远离这个魔怪。不错,一切钻营权势者,一切贪恋荣华富贵者,不可能与我同归!是的,你不可能与我同归,因为你已被囚禁在了未央宫与长乐宫,去享受那无尽的欢乐去了。然而恕我直言,你并没有享受到无尽的欢乐,却留下了无尽的悲痛……

在今天,我可以在你面前坦率地直言了,就象我们第一次在下邳相见的那个夜晚,我用不着再对你称‘陛下’,我们不再是君与臣,我还是以知己故交的身份,称呼你沛公亲切得多。是的,今天你可以与我同归了,你可以解脱了。只有在这时候,你才可以享受到清静与无为、淡泊与宁静。然而,令人惋惜的却是,为什么许多许多的人,不能在生命存在的时候享有淡泊和宁静,而是必须等到生命之火熄灭之后,在生命的灰烬中,才能得到这种迟到的淡泊和宁静呢?

谁能回答我,为什么?

不错,今天是你的周年忌日,我不愿到长陵去参加那些虚假的庄严隆重的仪式,你会原谅我吗?什么?连你也讨厌这种仪式!它们扰乱了你的安宁和平静?你尤其不愿看见那个制造“人彘”的人,假惺惺地流淌着悲伤的泪水,做出庄严神圣的样子,在你的墓前装模作样地叩拜?

啊,沛公,你真愿意悄悄来到密林中这泓清澈见底的山泉边,与我默默对坐,象你东征黥布归来之后,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久久独坐一般?

魂兮归来,沛公!好,就让我们这般久久对坐,以心交谈,直到地老天荒……

在这后来的岁月中,张良可以说是根本不过问朝政了。他忧虑的倒不是吕氏家族要迫害他,相反倒是吕后还格外地赏识他,总不肯彻底忘掉他、冷淡他和疏远他,这样总会给他带来不安与不快、厌恶和烦躁。

吕后对张良的好感,并不因为他是刘邦的故交,也并不因为他有超人的大智大勇。主要是因为刘邦要废立太子时,张良是坚决反对的。正因为有张良的反对,再加上他又建议请商山四皓出山辅佐太子,才终于让皇上放弃了这一打算的,所以吕后母子对他始终感恩不尽。

吕后仍然不忘张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鉴于她的儿子惠帝的现状。直到现在,她还深深地悔恨,不该叫儿子去参观她残忍的杰作——“人彘”!这件事对刘盈的刺激太深,他顿时惊吓得目瞪口呆,面色苍白,差一点昏厥过去。离开永巷回到宫中,一连几日,进食就恶心呕吐。彻夜失眠,一入梦中就在惊呼中醒过来,冷汗湿透了衣衫。

儿子的这一精神状态,对吕后的打击非同寻常。刘盈尚未立皇后,更没有太子,如果有个什么闪失,她所得到的一切,不是将会在一瞬间全部失去么?她急忙下令重金聘名医治疗,病情虽有好转,然而心病是无药可医的。在残酷的宫廷斗争面前,这位心地善良的惠帝,精神崩溃了,是吕雉自己摧毁了自己的儿子,自以为得计反而干了蠢事,这就是搬起石头砸在自己的脚上。

惠帝从此不理朝政,干脆就让他那位贪婪、残暴的太后去为所欲为地专权吧,反正他也把她无可奈何,于是惠帝从此终日沉湎于酒色,寻欢作乐去了,很快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活着的“人彘”!

吕雉终于完成了两大杰作,一手造成“人彘”,一手又造成“行尸”。

太善良的人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不是成为鬼魂,就是成为疯子。

吕后记起刘邦在东征黥布期间,曾任命张良为少傅,病傅留守关中的太子刘盈,深得太子的喜爱和信任,太子对他总是言听计从。因此她想把杜门谢客、学道轻举的张良请出山来,让他使太子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但是,就连高帝出丧和周年忌辰都称病不出的张良,能用什么办法把他请得出来呢?

这时,正逢相国曹参病好,三月后吕后起用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周勃为大尉,基本上按照刘邦的临终嘱咐安排的,这样使汉室江山在这三根柱石的支撑下稳如泰山。一天,周勃与左、右丞相一起商议国事。他们都为年轻的惠帝身体衰弱、性格懦弱、不理朝政深感忧虑。当然他们也深深明白,能开这把锁的钥匙只能是皇太后,于是他们便决定一起去晋见皇太后。

三位重臣求见,吕后还以为有什么大事,一听是关于惠帝的事,正中下怀,便装出一副深深忧虑的样子说:“三位爱卿都是先帝的股肱心腹,如今又是国之重臣、栋梁。卿等忧虑即是,据我所知,惠帝身为太子时,只有一人最使他佩服。”

三人不约而同地问道:“谁?”

“留侯张良。只是他近年来深居简出,杜门谢客,恐怕难于请他出山!”

“臣等与留侯为故交,但人各有志,不好勉强,恐怕非太后出马不可!”

“虽然是我出面请他,但也要烦三位走一趟,就说我和皇上有请,务必请他到宫中赴宴,等他来了再说。”

“遵命。臣等就专程前去请留侯。”

自刘邦死去以来,张良已是五载多没有见过人了。

在那些远离京都的诸侯之帮,百姓中甚至流传他早已成仙,驾鹤西归。只有那些“屺桥拾履”、“博浪沙刺秦王”、“鸿门宴”等等,已化为神奇的传说,变成了酒肆村头茶余饭后的精神消遣了。

张良这种人,可以说他早已经死了,也可以说他是根本死不了的人了。

王陵、陈平和周勃,当今朝廷最具有权势的重臣,来到这人烟稀少的紫柏岭,这片密林边。他们远远地就下了车,三人今天一副布衣打扮,轻装简从,没有侯王显贵的那身衮衮华眼,轩昂气宇。

他们摒退随从,漫步着向山庄走来,生怕惊扰这位远离荣华、远离贵权、远离尘世的隐者。

来到山庄外面,听见山泉叮咚,鸟鸣嘤嘤,还听得见一阵隐隐琴声,若有若无。阵阵清风扑面,令人心旷神怡。

三人顿时产生一种神秘感,三颗久经沙场的心,也不由得怦怦跳动起来。

算是这三位重臣显贵的幸运,张良今天心清特佳,听何肩说三位故人微服造访,欣然出门迎接。

三人只见子房长发披肩,精神矍铄,骨立形销,宛如一位高人隐士、一派仙家气概。与当年那位精明干练、风流倜傥的谋臣策士,已判若两人。

没有客套,没有多余的寒喧,拱手相拜,然后仰天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坦然、诚挚,笑得那么舒心、自在,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周勃说:“当前屺桥拾履的少年哪里去了?博浪刺秦的英雄哪里去了?鸿门宴折冲樽俎的智士哪里去了?”

一问三叹,问得张良热泪滂沱。

他拉着他们的手说:“今日与故人相见,恍若隔世!我时常在梦中与汉王和诸公相聚,开怀笑谈,清夜醒来难以成眠!”

大家在泉边宽衣,席地而坐。

陈平问道:“子房,当年你我输佐汉王逐鹿中原,终于一统天下,你却激流勇退,抽身而去,难道你真是心若死灰,不思长安了么?”

张良回答道:“我有时也立于紫柏柏岭上,西望长安,浮想联翩。但见京华云遮雾罩、烟云迷茫,依旧是林泉高卧为佳!”

周勃说:“子房,看在故人份上,我等有危难之处,你肯解救我们么?”

张良笑了:“三位权倾朝野,官高爵显,一令可通行天下,指挥三军,号令百姓,还有何难处?向我求助,不若饱汉向饿汉乞讨么?哈哈……”

王陵性格憨直,直言不讳地说道:“我与陈平虽为左右二相,然而可怜左右二相,却将一个人奈何不得!”

张良诧异地道:“真有这样一个人?”

周勃接着说道:“别看我身为太尉,统率天下兵马,也把一个人奈何不得!”

张良更加不解了:“这人真有那么厉害?”

陈平苦笑着点点头:“我三人真是奈何他不得!”

张良问:“此人究竟是谁?”

三人齐声回答:“此人姓张名良字子房!”

张良睁大双眼惊愕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张良已是多年杜门谢客,与世无争,早已跳出是非之地,难道还会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下落?”

陈平赶紧解释说:“子房误会了,主要是我们三位真的遇上了一个难题,求子房看在故人的面上,不要为难我们!”

面对着三双恳求的眼睛,张良激动了,当年那股豪爽气概又露出来了:“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张良帮忙的,我张子房一定万死不辞!”

周勃豪爽地大笑说:“不是要你的命,只须先生枉驾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里?”

“去长乐宫。”

“难以从命!”

“故人之间能说话不算数么?”陈平赶紧插言道,“实话相告吧,太后要大宴群臣,令我三人一定要把你请去!留侯不至,盛宴不开。你不去,不是为难三位故人么?”

张良默然。气氛顿时为之紧张。

左右二相与太尉安然稳坐,他们已下定决心,摆出一副不答应就决不离去的架势。

张良也默默无言地坐着,象要坐个地老天荒的样子。

日已西斜,远处有马声嘶鸣。

张良终于坐不住了,无可奈何地吩咐:“更衣,备轿!”

三位故人一齐放声大笑起来。张良也笑了。惊飞了一群林鸟。

今夜,长乐宫灯火辉煌,鼓乐掀天,群臣满座。

这种热闹的场面,还是高祖最后一次东征平定黥布回京,箭伤初愈时举行过一次盛大的宴会。最近五年来,朝臣人人自危,宫中谣言四起,充满了一种神秘气氛。

当左、右丞相陈平和王陵、太尉周勃这三位朝廷重臣,陪同一个多年不见的神秘人物走进大殿时,大殿顿时静了下来。所有的朝臣都用惊讶的目光随着他移动,有的惊得嘴巴都合不拢来了。

张良!张子房!谁也没有想到今夜连他都到了!

真正感到喜出望外的还是皇太后吕雉,她虽然表面上显得很镇静,然而当张良出现时,她那略带阴鸷的、显得威严的目光,突然一亮,表明她内心毫不掩饰的激动和兴奋。她深知,如果张良能重新出山辅佐惠帝,把她宝贝儿子从懦弱颓废的陷阱中拯救出来,她会多么样地重谢他!

另一个精神振奋的人,就是已经继位六年的惠帝。他一见到受高帝重托带病辅佐过他的留侯张良,一种由衷的喜悦顿时涌上了心间。近几年来,他象生活在恶梦之中,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她的母后为他寻觅的皇后,竟然是一个比他年龄小得多的他姐姐鲁阳公主的女儿。一个当舅舅的竟然被迫与自己的外甥女结为夫妻,他一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但又不能改变这一现实。再加上,更使他恶心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却认鲁阳公主为母亲,这位恬不知耻的齐王刘肥,竟给自己的妹妹当起儿子来。眼看自己的家族,毒的被毒死,杀的被杀的,特别是那个惨绝人寰的“人彘”,永远难以从梦魔中驱除,折磨着他难以安定的灵魂。于是,他干脆逃避,逃向美酒制造的迷幻,逃向美女怀抱的温柔之乡,尽管他才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帝王,但是和父亲当年比较起来,这只龙种生下的只是一只跳蚤了。

至少在他短暂的人生历程中,是张良使他感受到过人的智慧和力量,则不是他从另一个方面感受到的人的丑恶与肮脏。

张良按君臣之礼向惠帝和太后叩拜之后,吕后赐他在她的旁边就坐,这在君臣眼中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和宠幸。

但是,张良静静地坐在那里,显得很平静,一点也没有得意之色。

大家这才清楚地看见,留侯已是满头华发,五年来他已衰老多了。他坐在长乐宫中,似乎是个陌生人。

在笙歌管弦中,盛宴开始了。美酒琼浆,玉盘珍馐,享不尽人间的荣华富贵。

张良坐在席前,好象口不知味,鼻不闻香,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很少举箸。他在这一张张大嚼大饮的饕餮大口面前,显得孤独而又寂寞。大家都知道张良在轻举学道,道家要“服饵”(服用长生不老之药)、“辟谷”(就是回避谷物,当然不是绝对不食,而是尽量少吃谷物),还要回避烟火煮熟的熟食,多食自然生长的树木果实、花蕊和鲜山菜。因此满桌的山珍海味,对他变得毫无吸引力。

吕后和惠帝不时向他举杯,出于礼节他又不得不饮上一口酒,象征性地挟上一点菜,放进口中慢慢咀嚼,味同嚼蜡。

吕后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了,一边替他挟菜,一边对他说:“我说留侯啊,这人生在世,真有如白驹过隙,该享受就享受吧,又何必这般苦自己呢?吃吧,多吃一点,不必客气!”

张良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说什么好呢?他只有微笑着洗耳恭听,实在推不脱了,勉强吃一点。就这般吃吃停停,又停停吃吃,他今晚吃进肚里的美酒佳肴,比他十年来吃的这些东西的总量还要多。

乐舞百戏表演完毕,太后退席了。张良放心了,一时间感到自在起来。刚无拘无束地坐了一刻,一位太监来到他身边,说太后召见,他趁此机会离席,随太监来到后面,见太后已端坐在那儿等候他。

张良见礼后,太后赐坐后对他说:“今晚的宴会虽然召集了群臣,实际上是专门为留侯设的宴。所以特地请王陵、陈平和周勃这帮故人前来相邀,没想到留侯未曾推辞,欣然出山。”

张良说:“老臣蒙太后如此器重,深感惶恐,不知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沉思片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张良有些吃惊地问道:“敢问太后有何忧虑?”

太后说:“子房是先帝的股肱重臣,自从先帝晏驾之后,萧何与曹参又先后谢世,虽然已按先帝临终嘱咐,立陈平、王陵为左右丞相,立周勃为太尉,但惠帝生性懦弱,不思进取。真正有为之时,就是先帝东征托留侯病傅太子那段时间。太子平生敬重之人,就是留侯。因此,今夜请子房来是有托于子房,能不能出山辅佐惠帝?”

张良面有难色,他确实没有想到吕后时至今日,还会提出这个问题来。因此,他尽力推辞说:“请太后恕罪,多年来臣体弱多病,杜门谢客,早已不问朝政,恐难应命!”

“子房,我算是求你了!”吕后颇有些哀伤,“子房,你一定要答应我的请求,当年是你竭力保全太子,如今太子继位为帝,你能见他这般状态而不拯救吗?你运筹帷幄辅佐先帝高祖打下汉室江山,难道就忍心看着它衰落下去一蹶不振吗?”

张良有些动心了,但他仍然难以决断。

太后说:“子房,就三年,不,一年也行!只要你把他扶上正路,我就让你重新归隐,决不食言!”

张良最后说:“太后,容我回去好生想想,一月之内一定回禀太后。”

当然也不能逼他太盛,吕后答应让他回去想想。

当他走出长乐宫的时候,天渐渐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夜已深了,深秋的夜晚寒气袭人,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当他坐在车中驶出长安城,尽管放下了窗帘,阵阵秋风仍钻了进来,经过一阵颠簸,他的腹中有一种翻肠倒肚的感觉,难受极了。等了一会儿,他觉得手足都冻僵了,而腹中又是一阵阵绞痛,还没有回到紫柏岭,他就呕吐了……

一路上,何肩吓坏了。张良回家躺在床上,就上吐下泻,浑身滚烫,烧得喃喃自语:“不、不……太、太后……我、我不去……不去……”

“何、何肩……我、我要……去了……不、不是……去京城……那里……我、我不能去……”

“不用……不用收拾……行囊……那里……那里什么……也不用……带了……”

“我……我要随……赤松子去了……”

第二天,他稍微清醒时,何肩问他,要不要把他病重的消息报告太后和惠帝?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何肩又问,要不要请一位郎中来看一看?他也坚决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何肩在山后找到一位采药老人,请他为张良看病。老人欣然前往,仙风道骨,鹤发童颜,步履轻盈,身轻如风。他来到病榻前,伸手为张良纳脉。刚一触到手腕,张良猛然惊醒。他以奇异的目光注视老人良久,嘴唇翁动,吃力地轻声吐出几个字来:“是……你……伯、伯……盛……”

老人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子房,我来寻你,没想到正赶上为你送行!”

张良面带微笑,平静地合上眼睛,呼吸愈来愈微弱了。

老人慢慢松开手,起身离去。

何肩追了出来,问道:“先生,他还有救么?”

老人摇了摇头说:“他今晚子夜时分上路。”说完飘然离去。

是夜,子夜时分。张良醒来了。他睁开了双眼,如大梦初醒,显得那般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愁怅,没有忧伤。也无所留恋,无所牵挂,无所悔恨,轻声地说了一句:“我随赤松子去了。”

然后,他合上了双眼,永远地长眠。烛光的火苗抖动了一下,熄灭了,化为一缕淡淡的青烟。

屋里顿时一片漆黑,窗口一束皎洁的月光透射进来,正照在张良的脸上,安详而平静。

何肩赶紧把门打开,快步来到院中,抬头一望,夜空如洗,天心一轮皎洁的圆月。

满山的松林,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松涛阵阵,如泣如诉……

月空里一只南行的孤雁,发出声声凄婉的哀鸣。

时年汉惠帝六年,即公元前189年。

按照张良的遗愿,他的坟茔垒砌在松林的清泉边,那块黄石随他一起葬入墓中。

吕后正在等待张良的答复,得到的却是他的噩耗。

他死后,被谥号“文成”。按照惯例,长子不疑袭封。次子辟疆年方十四岁,被吕后授为侍中。

张良死去一年后,年仅二十三岁的惠帝刘盈死去了。再一年后,吕雉终于称帝。

张良生前说过一段话,是他自己一生的概述,完全可以成为他的墓志铭:

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震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这就是张良的人生三部曲——

报仇强秦,天下震动;为帝者师,封万户侯;弃人间事,从赤松游。

张良死后四十四年,即公元前145年,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诞生。再过五十三年,即公元前92年,司马迁在困厄中完成了辉煌的历史巨着《史记》。在《史记》中,司马迁专门写了一篇《留侯世家》为张良立传。太史公在结语赞颂他说:

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

在总览全书的《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又对张良作了总结性的评价:

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

唐代司马贞撰《史记索隐》,其中为一百三十人写述赞,他为留侯张良写了一篇精彩的赞歌:

留侯倜傥,志怀愤惋。五代相韩,一朝归汉。

进履宜假,运筹神算。横阳既立,申徒作杆。

灞上扶厄,固陵静乱。人称三杰,辩推八难。

赤松愿游,白驹难绊。嗟彼雄略,曾非魁岸。

宋代大文学家苏轼写了一篇著名的《留侯论》,称赞张良有“盖世之才”,他认为“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

北宋大史学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尝有超然而独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之为虚诡矣;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际,人臣之所难处。如高帝所称者,三杰而已。淮阳诛夷,萧何系狱,非以履盛满而不止耶!故子房托于神仙,遗弃人间,等功名于外物,置荣利而不顾,所谓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

如今,张良墓究竟在何处?唐代张守节撰写的《史记正义》中引《括地志》云:“汉张良墓在徐州沛县东六十五里,与留城相近也。”

不论是谁出于什么动机,把张良的遗体搬回他的封邑埋葬,都纯属庸人自扰。如果张良有在天之灵,他的灵魂是无羁的灵魂,是自由的灵魂。

他的坟墓究竟在何处?又是否是他真正的墓地?这并不重要。

他永远活在历史与传说中,只要华夏子孙还在这个地球上存在,张良的名字就不会消亡。

他死后两千一百八十五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今后的历史还将继续作证。

公元一九九五年十一月至一九九六年七月于四川仁寿县城文林桥畔“虚静斋”,时年张良逝世二千一百八十五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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